一时莫言

孙郁婷 陈晓平 徐珊

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只是不见高粱，高粱上丰满的白云的紫红色影子更是无处可寻。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老家——山东高密这个面积1605平方公里、人口86万的县级市，史无前例地热闹起来。

位于高密立新街上的商羊神酒直销大厅，最近来买酒的人多了起来。门口处，一张大红横幅“庆祝莫言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十分显眼。

大厅墙上挂了几幅莫言与销售经理张金友的合影照片，照片放大了好几倍。其中一张注释着：“著名作家莫言十分关心‘九儿酒的发展并与商羊酒直销大厅张经理亲切合影。”

莫言的代表作《红高粱家族》中“我奶奶”乳名九儿。“九儿”特酿就是挖掘以莫言文化为背景的“九儿”系列产品之一。

“品莫言文化，喝九儿特酿”成为了店里的宣传口号。每年农历八月十五之后，白酒销售行情转淡。但是由于莫言获奖，直销大厅也不那么冷清，“九儿”也受到一些莫言作品爱好者的青睐，买回去储存起来，留着做纪念。

莫言在书中写道：高密东北乡红高粱怎样变成了香气馥郁、饮后有蜂蜜一样的甘饴回味、醉后不损伤大脑细胞的高粱酒？母亲反复叮咛我：家传秘诀，决不能轻易泄露……

然而，“九儿”高粱酒的酿造所采用的原料都不是本地的高粱，而全部由外地收购，多数来自于东北。张金友告诉本刊记者，“九儿”特酿与店内销售的其他品牌高粱酒在制作工艺上并无太大差别。只是酒瓶上印刻的莫言题词，让“九儿”一跃成为了高密市高粱酒品牌中耀眼的“明星”。于是，当地领导聚餐，走亲访友，都会提着“九儿”。

“总之，我们是跟着沾光了！现在去外地出差洽谈业务，人家只要一听是莫言题词的酒，马上就有兴趣了，有客户一次就下了数万元的订单。酒厂正在开发两三款莫言获奖的纪念酒，预计最快这个月就能上市。”张金友说道。

以后张金友向客户描述高密的地理位置时，再也不用说是紧邻青岛，直接就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老家。

“莫言热”也催生了与之有关的一系列商品，印刷莫言头像的纪念邮票就卖得火热。

“如此举动，多元的社会可以包容。这种做法，我们可以理解，但我们不会配合。”莫言文学馆馆长毛维杰对本刊记者表示。

小城大事

多年前，冯涛还是一名退伍军人。黝黑的皮肤，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有些清瘦的他显得精明且斯文。他经营着当地一家生态农业示范园。在现有的1000多亩地里，有三分之一种了大量蔬菜瓜果，其他的主要是餐饮业务。

10月11日晚，冯涛与往常一样，在自己的生态园里忙活。当晚9时许，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好友发来一条短信：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了！

“激动高兴啊！那绝对的！”他连忙往家里赶，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机，看了一遍又一遍莫言获奖的节目，直到凌晨3点多才睡。

第二天一早，冯涛将生态园更名为“红高粱庄园”。他规划将饭店里20个房间，分别按照莫言的小说作品来命名。“我都想好了！比如，大包厢取名长篇《红高粱家族》，中包厢取名中篇《透明的胡萝卜》，小包间取名短篇《春夜雨霏霏》。这些牌号已经在刻印了，马上就能换上。”沉默片刻，他兴奋地补充说，“还有酒瓶子，也要换成《红高粱》电影里那样的酒瓶。”

接受采访时，饭店里正播放着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这与红高粱文化显得有些不搭调。一经提醒，冯涛马上说道：“歌曲也要换，以后都播放高密本土创作的红高粱主题音乐。”

接下来，冯涛计划在庄园里种200亩红高粱。然而，这么多当地特有的“弯头”高粱种子可不好找。为了保留并储存更多的种子，去年，他从当地村民手上购买了一些，开始在庄园里种下了十几亩地的红高粱。他打算放一些电影《红高粱》中经典人物和有代表性场景的雕像，“想象着在这样一片高粱地里走着，走完整片高粱地之后，就像看完了一部电影”。

至于收获的红高粱，他也有了细致的规划。“打算与‘九儿酿酒厂合作，将庄园里收获的红高粱送去酿酒，剩下的高粱秸秆用来做工艺品。”

“我们不会写作，但我们会做原生态产品。诺贝尔奖这么好的优势，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机会稍纵即逝！”冯涛已经想好，有机会一定要把莫言请过来，亲自指导一下庄园的布置。

冯涛拍着桌子说：“我现在最着急的是资金和团队，希望把莫言小说中的所有文化元素都利用起来，带动相关产业和项目的发展，让这些产品都产生效益。”冯涛希望能够先把大体框架搭起来，政府看到之后，给予支持。

事实上，早在莫言获得“茅盾文学奖”时，冯涛就买了一块15平方米、足有6吨重的大石碑立在饭店门口处，“我就等着让莫言老师题词。哎！现在可后悔了，当时没抓住机会”。

不过，直到10月20日，接受本刊记者采访的当天下午，冯涛才计划开始看莫言的小说。“我打算把莫言老师的作品都读完，领悟每部作品的特色，千万不能出现偏差。莫言老师会生气的。”

最近一个星期，来红高粱庄园里吃饭的顾客就增加了60%，这让冯涛对正在实施的“大计划”更加信心满满。

热潮之下，高密的确吸引了不少虔诚的文学爱好者和莫言的崇拜者。张峰是天津市一家化工企业的企业主，借着到潍坊出差的空当，他特地驱车赶到高密，只为圆自己的红高粱情结。

在莫言文学馆参观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橱窗里，莫言用过的物品原件和手迹。每一处展品，他都注视良久，似乎要将莫言的成长道路再走一遍。文学馆还原样挪来了莫言以前的创作室，他的写字台、书架、其他写作用具，甚至是婚姻定情物品——一本字典。

整整两层展览馆，张峰上上下下走了几遍，才默默离开。他辗转去了莫言的老家大栏乡平安村，到莫言家里做客，和莫言的父亲、二哥和堂弟一起聊聊他们的故事。当晚，张峰就住在村里一个小旅馆。

开发“莫言”

高密市街道上到处可见“祝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横幅。然而，除此之外，这座小城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

高密市文广新局局长邵春生与莫言有着近30年的交情。宣布诺奖当晚，他第一个冲到莫言家拥抱他。“两个大男人认识这么久，第一次拥抱。哈哈！他看起来非常淡定，好像不是他得了奖，而是我得了奖。”邵春生笑了。

邵春生在办公室里接受了本刊采访：“前几天，莫言还与我在这儿喝茶。你们坐的沙发，他三天前从两点半坐到六点。莫言就是来逃避的，来这里休息一会儿，应对媒体累得嗓子都说不出话了。”

高密市当地没有山，没有水，如何发展旅游业？这是摆在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真实地和你说吧，我脑子里这个旅游的概念还没有真正形成。”邵春生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道。

尽管高密市一直宣扬红高粱文化，但现在的高密已经很难看见大片的红高粱了。很多年以前，这个时候正是收获的最好时节。1987年，小说《红高粱家族》被张艺谋拍成电影。自此，那些“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便深入人心。然而，当地真正计划打造红高粱文化品牌时，已经过去了23年。

2010年，邵春生调任高密文广新局局长。如何宣传红高粱？邵春生说：“我觉得这个品牌闲置的时间太长了。我很后悔到这里工作晚了一点，要是再早一点我一定会提前考虑这个事。”

“没有商业头脑，没有品牌意识。高密也有一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一些个体的东西来代替高密的文化元素，但是都没成功。”邵春生说。

过去，邵春生主打的是文化牌。但现在他想用文化搭台，商业唱戏。他负责了两届红高粱文化艺术节的品牌活动。未考虑太多商业因素的艺术节，虽然有了影响力，然而一直没有给高密市带来更多实际的经济效益。

“今年是第一次，文化和科技、经济挂钩。现在的主打品牌就是红高粱，没有莫言就没有红高粱。”邵春生说，“今年的文化节肯定会受到莫言获奖的影响。”

邵春生对10月底举行的“第三届红高粱文化旅游节”期待甚高。“现在搞这个文化节，来的人肯定很多，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希望吸引外界的投资，在推介会上把想要做的项目推出去，比如高密的一些农业资源。”但他并未透露具体的招商项目。

对于外界质疑高密是否会花费6.7亿元打造万亩红高粱，邵春生直接给予否认。“哪里来的钱？政府没有这个钱。如果没有考虑好种出来的红高粱如何深加工，就一股脑儿去种植，这不是太傻了吗？”

前几天，山东省旅游局来到高密调研，也谈了开发旅游线路的问题。山东省旅游局推出一个“高粱红了——寻找你最喜欢的莫言小说中的文学地理场景”活动。只要网友描绘出莫言小说中的文学地理场景，并注明具体出处，就能参与抽奖。主办方拿出莫言亲笔签名的小说来吸引读者参与。活动时间仅10月18日至11月6日，不到一个月。

“我都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事情。如果作为一个旅游景点的话，我们肯定要竭力保护好这种原生态的状态。”邵春生说。

莫言获奖给高密带来了极高的荣誉和关注度，但高密市政府方面表示，在围绕莫言开发相关产业的计划方面，他们的头脑很清醒。

在莫言获奖的这个星期，高密市旅游局局长王剑智忙得要命。“以前天天都来办公室，现在这一周就见过一次，他的司机也没看到。这星期基本上他们天天开会。以前都是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替他接电话，现在他会亲自接。”高密市旅游局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目前并没有接到任何与莫言有关的旅游开发的消息。

王剑智以工作繁忙为由婉拒本刊记者的采访。为了避免再次陷入舆论的漩涡，高密市紧急召开会议，从10月18日起，要求各单位不单独接受采访，统一口径转向高密市文广新局局长邵春生与新闻中心主任王有志。

显然，高密当地政府非常希望打好这张“莫言牌”，不过，他们似乎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怎么做。而等到他们拿出真正“成熟”的操作方案，或许热潮已经退去。

诺奖的价值

而此时，在高密之外的世界，围绕莫言的商战，已然展开。

莫言获奖两天前，其作品的销售已是异常火爆。苏宁易购一位人士告诉本刊记者，10月9日、10日，莫言的《蛙》和《丰乳肥臀》单册销售都排进了图书销售榜的TOP50；莫言整体作品的销售高峰出现在10月11日和12日，其中11日莫言的旧版作品均已售罄， 12日之后主要是莫言新版作品的“预售”。

10月11日当晚，为庆祝莫言获奖，苏宁易购策划了文艺类图书全场满百减25的活动，提前在图书首页组织“热门作家——莫言”的相关专题、开展莫言新版作品的预售，同时也策划了微博评论专区及有奖转发活动。

京东商城则向本刊透露，虽然之前已经进行过补货，但莫言作品的销量仍超过预期。以《丰乳肥臀》为例，莫言获奖当晚，其在京东的销量是之前一个月的两倍，并且订单量还在增加。另外，莫言作品《檀香刑》的电子书也在京东商城的团购频道进行销售。

由于在诺奖公布前，各大出版商不能完全确定，所以均没有对莫言的作品进行大批量加印，结果，目前市场上莫言的作品现货奇缺。莫言获奖之后，各大出版商均对莫言的作品进行改版、加印。不过，新版的批销折扣没有太大变化，基本与老版持平。

不过，各种新旧版权充斥市场，已引发了诸多争议。目前，出版莫言作品较多的主要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精典博维公司、作家出版社等。长江文艺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等近15家机构，亦与莫言有合作关系。

精典博维在10月22日召开记者会，称其与莫言是“全版权合作”，包括16本旧作的版权和4本新作的独家版权。此外，还拥有其作品的影视改编，以及数字出版等权利。上海文艺出版社方面则称，因为大部分出版社都没有莫言作品的独家版权，只要莫言愿意，可以将自己的作品多家授权。据了解，上海文艺出版社拥有莫言16本旧作的出版权。

电子书市场则更为混乱，精典博维、中文在线是少数拥有莫言作品数字版权的公司，但网络上的盗版电子书却多如牛毛。

关于莫言到底能拿多少版税收入的各种猜想，随之而来。

虽然版税一般不公开，但有业内人士估计，莫言这种级别的作家，其版税率不会低于10%。莫言获诺奖之后，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的16卷《莫言作品系列》加印20万套，按照每套定价620元计算，其码洋高达1.24亿元。若按10%的版税，莫言从上海文艺出版社得到的版税达1240万元。

而精典博维则与作家出版社合作，推出了莫言获诺奖后出版的首部新作品《我们的荆轲》剧本，首印20万册，每本定价36元，其码洋为720万元。若按10%的版税计，莫言约有72万元版税进账。

喧嚣之后

距离高密县城30里的大栏乡平安村，有着莫言作品中几乎所有的悲欢离合。

“这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 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在小说《红高粱家族》的开头，莫言这样描绘着老家，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农村。

平房土墙、狭长的村路，家家户户都种了成片的玉米地，黄灿灿的玉米粒铺满了自家门前的马路，空气中弥散着泥土的芬芳。路边的电线杆上多了一块“莫言旧居”的牌子，天线上几个大红灯笼随风摇曳，胶州河边的护栏刚刚被粉刷了一遍。

时间，并没有改变莫言家乡的模样，只是诺贝尔奖这个符号给予了它更多的意义。莫言故居已经没有人住，后门新种上了几棵小树。

而莫言二哥管谟欣家，表面看来，与其他邻居家也没有任何不同，除了墙上张贴的那张莫言获奖的奖状。此外，为了方便接待访客，管家的大门一直敞开着。

本刊记者来到莫家时，其父亲、二哥和二嫂正在吃午饭。几根地瓜、一碗炒芹菜、几个馒头，就是三个人的午餐。

家中从不叫他莫言，而称其谟业。由于“谟业”不在家，二哥管谟欣充当起他的临时“新闻发言人”。退休在家的管谟欣平时干干农活，练练书法，偶尔和朋友出去喝喝酒。“别人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这段时间，他特地穿起了简单的西装，因为每天都有访客要求与他合影留念。

莫言的父亲，独坐在自己的房间。看到来访的客人，便面露悦色，深深的皱纹在笑容中舒展开来。尽管耳朵不太灵敏，他还是笑呵呵地去回答每一个人的问题。他的房间里，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孙子孙女的照片，但莫言的照片却只有一两张，其它的，都已被之前几天慕名而来的访客们收藏了。

莫言获得诺奖之后，瑞典电视台记者当夜1点半赶到管家，已睡下的二哥不得不起床开门，“他们想采访莫言，知道莫言不在家，要了毛维杰馆长的电话就离开了”。

对于突如其来的忙碌，虽然身患冠心病，但莫言二哥显得很淡然。不过，莫言90岁高龄的老父亲，早已习惯了晚上6点半休息，早上5点半起床。但这些天，络绎不绝、不定时的造访者，却让他晚上总是无法入眠。

好在，10月19日本刊记者逗留期间，平安村内只剩下零星两三位游客，喧嚣过后，这片热土似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而对于当地政府“修建莫言故居”的说法，莫言二哥管谟欣并没有反对。“我没什么看法。老父亲年纪大了，也管不了。如果能为家乡增加收入，那不是很好吗？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我们接待来访者也没关系。毕竟，他是中国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家都很关注，这是难免的。我知道诺贝尔文学奖荣誉的分量。”

家里没有电脑，二哥和父亲很少关注外界对莫言的评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允许别人发表不同意见。”管谟欣平静地说。

在平安村，莫言还是父亲的小儿子，哥哥眼中的小弟弟，以及婶婶眼中的小调皮。看到有人来访，莫言的婶婶照例显得有些激动，“谟业小时候非常调皮，也很聪明，还喜欢出一点小风头”。

婶婶说，莫言获奖当晚，她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看完了这个电视台，又换另一个在播新闻的电视台，看完了还想看”。但本刊记者离开时，她又做起了“扎手套”的活计，每扎十二双，可赚一角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