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之殇

2012-04-29 00:44傅然可
领导文萃 2012年24期
关键词:常识理性专家

傅然可

今天,有知识的人多了,具有道德、文章双重优越感的“知识分子”不是少了,而已经不再是一个有意义的、关乎社会现实的概念了。小写的“知识分子”所赖以为生的知识高度分散,高度系统,高度互相依存。承载这些知识的结点,未必是高居庙堂的精英,更万万不会是鲁迅所推崇的“不顾利害”的“真的知识阶级”。他们是各式各样的专家,专家没有大小写之分,只有出场费高低的差别。

给心脏搭桥的医生、把人类送上月球的工程师、厘清事实依法主持正义的律师或法官,这些经典意义上的专家,在自己的领域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给人以美感,乃至力感,好比那“蟹行猫步”的探戈舞者。蟹般的横行,给人一种张扬的霸气,猫步细碎给人以技巧的惊艳。

一如探戈舞者总是成双成对的,专家的美与力,也来自舞伴的呼应。舞伴不是“外行”,也不是“大众”,而是常识。专家,之所以成为专家,在乎其与常识的距离。

牛顿的万有引力,库恩的科学范式,亨廷顿的文明之冲突,因为超越常识甚至颠覆旧的常识而惊天动地。他们是专家中的大家。大家,有时也是常识的守望者,一句“回到常识”可以振聋发聩,令那些矫揉造作的理论立地显形。

普通的专家,在某个具体行业领域,基于不同层面的理性知识体系和实践经验,掌握观察自然或社会的有效方法,拥有解决现实问题的可靠能力。为央行制定货币政策提供顾问的经济学者、敲打发动机外壳判断飞机是否存在隐患的技师、调查造纸厂排污措施是否达到环保标准的环境工程师、研究用什么队形和催泪弹有效驱散骚乱人群的武警参谋,都是不同领域不同层面的专家。

有些所谓的教育学家、经济学家,仅仅是重复常识,却因为远离真正的学术竞争和实践的检验,得以偏安于大学一隅,搬来一堆不知所云的专业名词垒起经院围墙,三五成群就可以给自己封衔加爵,轻则浪费公帑,重则误导青年。

那些重复常识的心理学博士凭借在电视上做评论的光环,煞有介事地作婚恋心理专家状,其实是以娱乐为职责,倒也不碍大事。专家频频上镜忙得忘记了自己的空乏,而大众传媒却借援引专家来显示自己的严肃可靠。于是,人脉通达、面相上镜讨喜的专家可以跳过专业同行的审核,与大众传媒彼此为托,互相搓背。这些以大众传媒讲台为背景的专家或作专家状者,往往有很大社会误导性,也正因此,法律规定医药产品不得以电视新闻报道的形式或专家访谈的形式面向公众推广。不过,在军事、外交问题上,作专家状,以电视访谈形式传播无知或偏见却是畅行无阻,不受任何限制的。

如果术语、头衔、电视、洋文术语这些道具还不足以显示专家的不凡,用PPT呈现一堆数据图表就几乎是百试不爽的杀手锏了。偶尔,专家也会遇到顽强的常识。当专家推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已经完成64%之雄论的时候,无论多少数据都难以左右人们朴素的感觉和噗嗤一笑的冲动。

据说“中华复兴”专家的功课并非国家资助的课题,纯属业余爱好,是个“帮闲”的,不小心被人民群众的感觉绊了一跤。人民群众的感觉,有时则是要“帮忙”的。2008年4月,司法系统要求在判不判死刑的问题上,除了要以法律的规定为依据,还要以“社会和人民群众的感觉”为依据。对于20多年的司法专业化进程而言,此举被认为是倒退,引来法学家们的普遍批评。

在文明社会,判决死刑可谓公权力的最高形态。阐释法律,并适用法律到具体事实,得出明确的判决是专业理性的过程,而人民群众的感觉仿佛是广场集会的喧嚣,是不可理性把握的。在法律理性机制中引入人民群众的感觉,在法学家看来,轻则是20年司法专业化建设而形成的专家/权力的一次裂变重组,重则可能是权力无所顾忌地挣脱专业理性的约束。过去4年间,一方面,专家/权力全面覆盖公民行为塑造的方方面面,单向观察关注技术日新月异;另一方面,一些需要专业理性的公权力却令人担忧地出现去专业化的情况,这在司法实践上已留下了明显烙印。

知识和专家的总量与日俱增,公民个体和公权力之间的一米线却相应地快速压缩。专家在自己领域运用专业理性的时候,颇有改造世界的成就感,一旦走出自己的专业领域,遇到污浊的空气、蛮横的拆迁、昂贵而匮乏的就医和教育资源,他才意识到,他参与改造的不是世界,而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康德所说的“机器上的器件”( cog in a machine),能够沟通的只有其他基于同样通讯协议的器件,这样的器件,只会按照专业理性确定的既定轨迹运转,逢山凿洞,遇河架桥,有矿必采,却失去了从机器上走下来,在广场上与其他人自由攀谈、公开辩论的常识和公共理性。

法官检察官应该有勇气说,虽然根据现行法律,某某可以嫖宿幼女罪被判刑,但是作为普通公民,我认为该罪名本身有违人情常理,应该修改法律将与幼女发生性关系一律按强奸论处;桥梁工程师应该有勇气说,虽然我有能力设计建造这座跨海大桥,但是,作为公民,我觉得此项公共支出有重复建设之嫌;主管国库业务的财政部科员应该有勇气说,虽然我很荣幸《预算法》给我以如此之大的行政自由裁量的空间,但是作为公民,我担心纳税人对于国库管理,没有充分的知情权和监督权……这样的气魄,是常识的勇气,无须从道德高地俯冲,这样的表达,是公共理性的张扬,是每个小写的知识分子都可以养成的理性思辨能力,是超越专家之殇的出路所在。

(摘自《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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