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格
若以粥来划分中国历史,基本的情况是大多数人有粥喝或无粥喝的历史。当大多数人无粥可喝时,不得不用暴力革命去改变社稷,争取到再能喝上粥的朝代。
所以,有识于粥的帝王权臣,就从粥中努力寻找治国之道,施政于民以安国。这方面,较早的例子来自西周。有一年闹灾荒,官为伊(相)、辅佐周宣王的兮甲(一作吉甫),命家庖在宅院中置巨镬煮粥,并与全家老小及仆人数百口,皆于院内啜粥。人若饥饿,啜粥则快猛,啜声亦响。几百人在那里抢着痛咂,其声如聚蚊成雷,一里外都能听到。啜粥毕,又有数十人到巨镬处争食镬底的粥嘎巴。可见,兮甲营造的“啜粥声闻”,是张扬他在荒危之期能廉俭自律,做到了不分主仆尊卑,在啜粥面前人人平等。这是用啜粥声赢得了政声,也赢得了周王室的倚重。
再如《汉书·王莽传》记:王莽每遇旱涝灾荒,竟能戒酒肉而改为喝粥食素。他的老母不忍,就对他说:“闻公菜食,忧民深矣!今秋幸熟,公勤于职,幸以时食肉。”要说,王莽不是好皇帝,可他喝粥却喝出来个忧国忧民、与民同甘共苦的好名声,更喝得汉家王朝变了色,串了味,“汉田”变成了“王田”。可是,王莽仅懂得以粥篡汉,却不懂以粥治国。他建立新朝后,总算捞着了过把皇帝瘾的痛快,瞅啥都不顺眼,对工商士贾全面改制,逞能而刚愎,把汉朝的东西翻修个底朝天,折腾得国无宁日,民不聊生,仅十余年就风雨飘摇,爆发了全国性的农民起义。结果,这个不去抚民以喝粥的人,就在失绝于粥的动乱中被杀。
可见,粥的作用该有多大!它能稳朝安代,也能丧朝失代。
至东汉初,光武帝刘秀就懂得此理,因他在征战期间有过受益于粥的体会。《后汉书·冯异传》记:有天晚上,刘秀乘骑从蓟东奔到饶阳,饿得饥肠辘辘,属将冯异(字公孙)为他觅得豆粥,刘秀喝了,翌日对冯异道:“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这豆粥是军士从哪里弄来的,不必究知,重要的是这豆粥对于饥寒交迫的刘秀来说,等于为他建立东汉政权提供了一份紧要的营养。可能有这个因素,他做皇帝后,首先废除了王莽弊政,并多次下诏书,赦免罪徒为庶民,减轻租税徭役,发放赈济,兴修水利;又九次发布释放奴婢和禁止残害奴婢的命令,使奴婢从“私属”中获得解放,成为自由人。刘秀这一揽子举措,无非是要安抚流民和新朝的士兵及战俘等,只要别再闹事,归顺东汉帝国,可以既往不咎。没有吃的,朝廷补助一些;没媳妇的,去找个昔日奴婢,都安分守己回家种地去吧。这说到底,是要给农民一碗粥喝。
不过,那时候刘秀搞赈济,主要是发放粮食,尚无“粥厂”。“粥厂”的出现,是始于东汉末的献帝时期。
要说,东汉末的情势比新莽末还糟。献帝一登基就成为董卓的傀儡,后又成曹操的傀儡,被辗转挟持,身不由己,他自己都朝不保夕,唯恐被废,哪还有心思顾得上设“粥厂”济民?无奈那时帝丧自主,朝廷失控,党宦内讧,黄巾起义,豪强割据,国库被穷兵黩武的人瓜分,闹得天下分崩,战争不休。谁都想夺权称霸,谋强吞弱,屯粮扩军。兵源从哪里来?农庐耗空,耕田凋敝,战祸中的难民已被逼得流离失所,惨走沟壑。这时候,一碗粥就能使他们绝处逢生;而最能引诱他们的也莫过于一碗粥了。因而,在城边或道口,搭上遮棚,支起几个大锅,将粥一煮,香气一冒,不仅起到笼络民心的作用,还等于是招募新兵的接收站了。难民喝了粥,谁还舍得走?走了,四乱八荒的,再到哪儿喝粥去?经人一劝、一哄,够条件的就当了兵。也不管他是哪头的,反正当兵有粥喝;不当兵,说不定哪天饿死。这,大概就是东汉末“粥厂”的初端。然而,此间的粥,却变了本味,似乎成了往战乱之火中泼去的一锅锅油液。所以,史籍中将“粥厂”说是刘协所为,实在是美化了这位有名无实的窝囊皇帝。
南北朝时期,政局相对稳定,中国利索多了,粥也利索多了,“粥厂”不必为了战争,才真正成为朝廷赈济灾民的慈善之举。非常生动的例子是:北魏太和七年(483年),正值冬春之时,定州和冀州发生大饥荒,饿殍遍野,惊动宫廷。宫内飞饬诏示:命此二州及毗连郡县“为粥于路以食之,又弛关津之禁”;并附厉令:谁谎报灾情,误查人户,杀无赦!地方官悉惧此旨,皆慎重于实。于是,同年四月,就有定州“为粥所活九十四万余口”、冀州“为粥所活七十三万余口”的报朝奏折。可见,如果没有这碗粥,会有多少人死于草木枯竭之中,遗骸无葬处!但是,这道救命急诏,名义上是孝文帝下的,实际上是为他辅政的祖母冯太后所为。因为太和七年,元宏才13岁,不谙治事。
由此想到,这位刀子嘴、菩萨心的冯太后,真是做了一件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好事。如果定、冀二州的一百六七十万饥民,未能及时喝上“国粥”,那情势就相当险恶,很可能激发出一支庞大的反魏大军,再有位张角第二的领去为粥而战,灾荒就要蔓延成战祸,死的人会更多;或许,北魏历史也要改写。
这使我又想到,几年前出差到陕西,在米脂县城北的盘龙山中,观瞻过李自成的“行宫”,里面一块展牌上有姓马名懋才的人写给崇祯的《备陈灾变疏》,其记: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崇祯元年)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草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唯榆树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有稍缓其死。殆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其石名青叶,味腥而腻,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之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矣……民有不甘于食石以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治……
这次饥荒,发生在李自成起义的前一年。一块大明属地受灾一年,任由灾民垂死挣扎,竟无官去管!要不,马懋才怎会直接上书崇祯?可是那时,崇祯刚继位,正徒忙四顾,他顾没顾得去看马懋才的上书,还属两说。即使看了,府县小地饿死些人,他已司空见惯,未必会大惊小怪。这哪有他要图治积弊、诛伐阉党、改制换臣的事情重要。可是,正是这次灾荒不久,延安府就出现了“八大王”张献忠;米脂那边的李自成又振臂一呼,灾民揭竿而起。“闯王来了不纳粮”的义举,集结了浩浩荡荡的反明大军,直捣北京城,逼得崇祯自摘冠冕,以发覆面,上吊自杀。
稍后的清朝初期,康熙就看得明白,如果不是借助李自成的农民起义,清何以能取代于明?自己何能在此做帝?明丧之鉴,使他领教了有灾要赈的道理。为了巩固政权,也为了消灾免祸,当饥荒发生时,他还真做到了雷厉风行,且出手大方,甚至调动皇亲国戚、满汉重臣去抚民济饥。如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早春,山东、直隶发生大饥荒。康熙得报后下谕:“朕因山东及直隶、河间府等处饥民,流入京城者甚多,特命八旗诸王、贝勒、大臣、总管内务府各官及汉大臣官员,于数十处立粥厂,日煮粥赈济,务使流移之人得所,酌量赈济数月。”于是,朝廷各衙门倾巢而动,各等官员几乎都加入了赈灾的特遣队。他们率警兵役丁在京城寒冷的衢头街口,搭棚支锅,煮粥施于饥民。可以想象,饥民双手捧碗、缩颈而啜的情形是多么凄惨;也可以想象,康熙的以粥为政,在他的心中该占有多大的分量。先帝为率,后帝儆尤。到了雍正时期,每年冬、春之际,都要“敕令五城设立粥厂,煮粥赈济京城乏食贫民”,就成为定例。
为何“粥厂” 要设于冬、春之际?因此间青黄不接,贫户余食已尽,地又无物可获;过了三月,地才返青,虽无谷收,尚有野菜,甚至草根树皮,暂可充饥,不致使人饿死。因此,冬、春之际就被史书上写为“荒政时期”。荒芜之中,饥民剧增,他们自然不甘守灾待毙,乃成股流徙,间或汇扩,涌向城邑。所以,“凡赈济饥民,近城之地,仍设粥厂”(《清会典事例·户中蠲恤》)。这时候,官府若不施粥以赈,不妥善处置,等于见死不救,逼民造反。
可见,这一碗粥,分明是政权安危的标志,是戒乱防暴的警示灯;同时,又是忍耐饥饿的边缘,守护生命的最后底线。
因而,早自战国,史官们就重视赈济。《周礼·地官上》记:“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讥察),七曰眚(省)礼,八曰杀哀,九曰番乐,十曰多婚,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盗贼。”在《农政全书》《荒政丛书》《康济录》等书里,还有历代设“粥厂”的记载和施粥的方式方法。这都是在说,荒政时期的制度法令要有绥靖,要宽待贫黎穷庶,要设法使他们活下去。不然,他们连一碗粥都舀不出、喝不上,那天下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然而,翻阅历史,昏帝多矣。秦二世、隋炀帝、唐僖宗、元顺帝……这都是把一个朝代搞得乱成一锅粥的人。如果掀开他们的刑政苛酷、横征暴敛、徭役刻赋、弊政积恶的作治覆盖,露出的仅是穷苦农民的一片空碗。国家无甚希望,已乱成一锅粥,大多数无粥喝的人被饥饿所逼,就要从“国锅”里往自己的空碗里抢粥。昏帝们则认为这是无法无天,是蚩蚩群氓蓄谋造反,就怒令军队阻杀。抢粥的人气愤的是种粮的人反倒没粥喝,皇帝老儿那里却仓满囤流,有粥不给,还派兵杀人,遂奋死抵抗。这样的悲剧,常会在每个朝代的末期重演,历史也总会在这种斗争中变化着、演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