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闻一多先生曾在《掌声与决议》中写道:
“看多了苏联历史上的档案,掌声两字在我眼前出现的次数如此频繁……其频率大概只有电脑才统计得出来。领导人讲话的记录稿上,到处都是‘掌声。每一段,甚至每隔几句都用黑体字注明:‘掌声。尤其领导人发出呼吁,喊口号或讲话结束时,那就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暴风雨般的掌声,‘全场起立,高喊乌拉,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里的掌声并不是两掌相击发出的声音。在这许许多多而又雷同一致的会议上,掌声成了一种工具,或者说是一种工具发出的声音。”
绝对的权力需要绝对的“拥护”作底气,绝对的统摄需要绝对的“一致”作护身。这经久不息、暴风雨股的掌声所浮载的,不是别的,正是虚假的肥皂沫真理,泡泡吹出的满分。
可政治家偏偏迷信这圆满,迷信这虚构的蜃景,迷信这荒唐的民意测试。他要看到一张张雷同的答卷,填满预期的“标准答案”——那答案从不保密,更无须动脑筋,只要懂点利害常识和为臣之道即可。
虽然此掌声与心灵无关,全然工具所为,类似蜂箱、扩声器和电子合成的音效,但政治家要的就是这阵势,这排山倒海股的群啸和震耳欲聋的音量,令之陶醉不已,除了壮胆,更为唬人,震慑异己。
泡沫环境中,灵魂的视力最差,仿佛洗衣机里的衣物,彼此难辨,没有方向、形状和颜色……你很难想象,在同一地点,单就欢腾程度和分贝值,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二十二大”上所迎接的掌声——与斯大林消受几十年的“经久不息”“暴风雨般”——有何二致?
苦难的俄罗斯学会反讽与自嘲了。据罗伊·麦德维杰夫回忆:1991年末,当苏共工作人员最后撤离中央大厦时,楼下自发汇集了成千上万“欢送”的民众。当他们神情黯淡走下台阶,人群自动闪出一条宽阔的夹道,无数唾沫啐在那条道上……
多么讽刺的场景,昨天的“一致拥护”和今日的“一致背叛”,俨然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抛得越高,赌得越险,摔得越重。这是灵魂对泡沫的反抗,“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舌头与“压舌板”的較量,更是人对自身尊严的一次检阅和展示。
在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自传《见证》中,有个细节,关于他的一位女同事,钢琴家尤金娜。其英勇使之堪称“活着的烈士”。她是个传奇,她创造了一个敢死队员不死的奇迹。
据说斯大林被发现呼吸停止时。唱机上还放着尤金娜演奏的莫扎特协奏曲,这是他最后的聆听。领袖本人极喜爱尤金娜的作品,称赞她是天才,为感谢那双奇妙的手对领袖耳朵的满足,曾派人送去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两万卢布。很快,尤金娜回了信:“谢谢您的帮助,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我将日夜为您祈祷,求主原谅您在人民和国家面前犯下的罪。主是仁慈的,他会原谅您。我把钱给了我所参加的教会。”
这封自取毁灭的信抵达了斯大林的病房。上帝都以为再也听不到尤金娜的琴声了。谁知,领袖看完后默默放到一边,没作任何指令。
尤金娜竟在领袖死后还活着,或许仅仅因为,在对方眼里,她那条小命远远抵不上她那双手,这双手对于领袖的耳朵,实在太重要了。她以“人”的名义,解放了自己的舌头,先将“压舌板”喂了狗。
让人成为真正之人,让舌头成为独立的舌头,自己做主的舌头——而非和“压舌板”叠一起的舌头,嚼白沫的驴马们的舌头。亲爱的人,伸出你的舌头看看吧。宁肯不要了舌头,宁肯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