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豪
摘 要:《筱园诗话》被学术界忽略的一部分,恰恰是最有价值的一部分,即其对清代诗坛流变、诗歌流派的论述、评价。朱庭珍站在传统诗学的立场上,也带着鲜明的个人色彩,在时间与空间的经纬交错中描述了清诗坛的流变,对于主导清诗坛的诗歌流派做出了判断、剖析。在儒家诗教的延续中,《筱园诗话》试图超越两极对立,达到中庸的境界,具有鲜明的复古意识,对唐宋之争表明了态度。正因其保守,才得以保留了晚清人对传统诗学探索与总结的文本。
关键词:《筱园诗话》 诗坛流变 诗歌流派 诗教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2)03-103-109
作为晚清一部具有总结性质的诗话,朱庭珍的《筱园诗话》已引起学界关注。但研究多集中在探讨其诗法、积理养气、与严羽诗论的关系等诗歌创作理论上面。陈良运在《中国诗学批评史》中的评价较具代表性,“论诗的审美创造比较系统的要数朱庭珍的《筱园诗话》。这部诗话的理论价值,庶几可与叶燮的《原诗》相并列。”[1]学者注意到的多是它的诗歌理论价值。但从诗话的历史来看,《筱园诗话》最有价值的地方恰恰是被学界所忽略的那一部分,即朱庭珍对清代诗坛的评述。研究《筱园诗话》诗法、气、理、与严羽诗论关系等等的学者没有注意到或是无视了一个现象:朱庭珍在论述诗歌理论时所举的例子大多为清诗,唐诗、宋诗只占很小一部分。《筱园诗话》共四卷,除了第一卷阐述诗学的基本观点,没有提到清代诗坛外,其余三卷多以清代诗人为主。尤其是第二卷,简直就是一部清代诗坛流变史,虽然评价了历代诗家,却以本朝为主。卷三卷四摘句论诗,为具体作诗技法,也多引用本朝诗人为例。
据《筱园诗话》自序,是书草于同治三年(1864)十一月,同治七年(1868)十二月增订,最终定稿在光绪三年(1877)九月,但文中所论清诗坛多为清初至乾嘉时期诗人,乾嘉以后的诗人涉及很少。朱庭珍屡试不第,游于幕府之中,提倡新学,开滇中风气之先,但《筱园诗话》沿袭的却是传统诗话的路子。
一、对清代诗坛流变之研究
《筱园诗话》对清代诗坛的论述按照时间顺序展开,以地域格局为参照。
首先,朱庭珍认为清代诗歌的成就在历代之中是最低的。《筱园诗话》对清代文坛有一个总体概括:“本朝汉学最盛,皆经术湛深,考据淹博,宗康成而不满程朱,诗文则非其所长也。”[2]很显然,朱庭珍以乾嘉汉学的背景代替了整个清代的学术历程,也没有注意到“宗康成而不满程朱”在学术历程上的微妙变化。“诗文则非其所长也”只是一个笼统的概括,不必细究,但在他的诗人分类中,清人几乎都只居末等的小家、诗人①。另一方面,朱庭珍又客观地认识到汉学家、古文家、理学家中也有很好的诗人,虽然诗文非其所长,但也有通才与专才的区别。汉学家顾炎武“诗甚高老,但不脱七子面目气习,其用典使事,最精确切当,以读书多,故能擅长。”汉学家兼古文家朱彝尊,“诗尤雄视一代,品在渔洋、荔裳、愚山之上,洵通才也。”[3]理学家中,只有汤鹏一人诗文可观,“若理学诸公中,诗文可观者,则汤文正公一人而已。”[4]所论很有见地,并没有一概求全责备,认识到诗坛“术业有专攻”的客观实际。在整体性否定汉学家诗文的同时,对其中的佼佼者并不抹杀,从诗品、用典等方面给予恰切的评价。
对清初至乾嘉盛世诗歌流变的论述中,《筱园诗话》以传统诗学中雄浑的风格作为最高标准,对诗人之评价带有着鲜明的个人色彩,有时甚至失之过苛。论清初诗坛,其重点在江左三家与岭南三家。江左三家中推崇钱谦益,岭南三家中推崇陈恭尹。“然江左以牧斋为冠,梅村次之,芝麓非二家匹。”“岭南以元孝为冠,翁山、药亭均不及也。”[5]江左三家钱谦益第一,吴伟业第二,龚鼎孳第三。岭南三家,陈恭尹第一,屈大均第二,梁佩兰第三。他将钱谦益放在首位,是因为钱谦益有转变风尚之功,“钱牧斋厌前后七子优孟衣冠之习,诋为伪体,奉韩、苏为标准,当时风尚,为之一变。”[6]对钱谦益在诗歌史上的重要位置有所体认,这无疑是正确的。因为钱谦益反对明七子囿于汉魏盛唐的做法,开创了诗歌广师唐宋的道路,这对于清诗的走向具有重大意义。对于吴伟业,在评价上较之钱谦益明显低了一格,并且认识到钱氏和吴氏在诗体上各有所长,七律为钱氏所独擅,吴伟业则仅歌行体诗作尚有可观,却又有藻饰过度的毛病。“钱牧斋诗,以七律为最胜,沉雄博丽,佳句最多,梅村较之,不逮远矣。”“吴梅村祭酒诗,入手不过一艳才耳,迨国变后诸作,缠绵悱恻,凄丽苍凉,可泣可歌,哀感顽艳。以身际沧桑陵谷之变,其题多纪时事,关系兴亡,成就先生千秋之业,亦不幸之大幸也。”“其诗虽缠绵悱恻,可泣可歌,然不过《琵琶》、《长恨》一格,多加藻采耳。数见不鲜,惜其仅此一支笔,未能变化;又惜其琱金镂玉,纵尽态极妍,殊少古意,亦欠自然。倘不身际沧桑,不过冬郎《香奁》之嗣音,曷能独步一时?”[7]朱氏充分认识到吴伟业诗歌的成就与环境变化的辩证关系,国家不幸诗家幸,国破家亡造就了其诗歌的缠绵与苍凉,同时也看到了吴伟业诗歌因缺乏风格变化带来的审美疲劳。但朱庭珍以中庸的诗教、复古的论调作为准绳来评价吴伟业之诗歌显然失之苛刻,吴伟业与钱谦益各有所长,吴恣肆,钱沉雄,吴擅歌行,钱擅七律,只是钱谦益的诗作更符合朱庭珍诗论的要求与审美趣味而已。
如果说朱氏对吴伟业评价过苛有失客观的话,他对陈恭尹的评价则有着过度拔高的嫌疑。岭南三大家中,朱庭珍对陈恭尹推崇备至,认为屈大均、梁佩兰均不及之。并推及整个清诗坛,陈恭尹都居第一。在诗人分类中,将陈恭尹列入名家,其余的清代诗人皆在小家之列。陈恭尹与屈大均的成就孰高孰低,学界至今还在争论。以影响广远与名世早晚来说,屈大均都在陈恭尹之上,但朱庭珍却以全才称赞陈恭尹,“独陈元孝诗,雄厚浑成,警策古淡,天分人工,两造其极,故各体兼善,不容轩轾也。其神骨峻而坚,其格调高而壮,其才力肆而醇,其气魄沉而雄,其意思深而醒,其笔致爽而辣,其篇幅谨而严,其法度密而精,其风韵清而远,真诗家全才也。”[8]从神骨、格调、气魄等各个方面衡量,陈恭尹的诗都完美无缺。如此激赏,主要是因为陈恭尹诗歌雄浑的风格正是朱庭珍所欣赏、提倡的,而雄浑的风格正是将传统诗学中意象、意境等各种命题完美地统一在一起的最好体现。对陈恭尹的诗作朱庭珍无不赞赏,“陈元孝名句极多,……皆生警雄伟,声出金石,即少陵亦当激赏,洵可传可法也。”[9]对陈恭尹的“七律”更是夸赞有加,将之拔高到有清第一的高度,“工七律者,自剑南、遗山后,明则青丘、牧斋,我朝则陈元孝为第一,时人则闽中张亨甫际亮亦工此体,二君皆一代天才也。”[10]陈恭尹被朱庭珍誉为全才、天才,足见偏爱。如此偏爱,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然而除了个人趣味外,还与陈恭尹的诗歌取向有关,陈恭尹兼取唐宋,屈大均则厌恶宋调。在极力统一对立两极的朱庭珍看来,陈恭尹的诗就是好诗的典型范本,这显然有以个人嗜好取代客观评价之嫌。朱氏的这一倾向在其对顺治六大家的论述中也有体现。朱氏认为,六大家以朱彝尊为最高,施闰章、王士禛、宋琬、查慎行、赵执信各有利弊,皆在朱彝尊之下。并从知人论世的角度去看待诗人的身世经历对其诗风变化的影响,朱彝尊“其精华多在未仕以前,通籍后近体每流入平易。”[11]朱彝尊未仕以前与通籍以后,宋琬晚年入蜀等都带来诗风的改变。
转入乾嘉诗坛,朱庭珍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念更加明显,虽知人论世,但对于个性鲜明的诗人多有严苛之论。乾嘉诗坛以常州四子开端①,对黄仲则大加赞赏,但提出“真正大作者,才力无敌,而不逞才力之悍;神通具足,而不显神通之奇。敛才气于理法之中,出神奇于正大之域,始是真正才力,自在神通也。”[12]认为黄景仁只是一员猛将,没有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丞相的境界。此论很值得商榷,在良莠杂陈的乾嘉诗坛上,黄景仁就是一朵奇葩,以丰厚的情感与畅快的诗风席卷了乾嘉诗坛,是当之无愧的诗坛第一人。而朱庭珍从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念与中庸的境界观出发来考察,黄景仁的诗难免逞才使气,所以被认为没有达到“丞相”的境界。然而,正是这种逞才使气给黯淡的乾嘉诗坛带来了光亮,不温柔敦厚、不中庸反倒带来了诗坛的进步。朱庭珍以此为病,没有感知黄景仁“一身坠地来,恨事常八九”的情怀,更不能理解其诗中的不平之鸣乃是对升平盛世的游离与叛逆,诗情的张扬刻厉正是其独特魅力所在。为诗教观念所限,朱庭珍没有充分认识到黄景仁诗歌的审美价值与诗史意义。朱庭珍很赞赏充满奇气的洪亮吉,但认为洪亮吉中年以后的诗歌走向叫嚣,“与张船山唱和甚密,颓然降格相从,放手为之,遂染叫嚣粗率恶习。自以为如此,乃是真我,不囿绳墨,独具天趣也,而不知已入魔矣。损友移人,岂学人亦难免哉!”[13]这真是因为对张问陶的偏见而导致的狭隘之论。洪亮吉晚年诗歌的变化与张问陶有多少关系很难说,朱庭珍却将全部原因归结于和张问陶的交往。而洪亮吉晚年的诗歌也并非叫嚣粗率,这皆因朱庭珍的偏见所致。对于浙派,朱庭珍批评甚多,厉鹗虽自成一派,但“无雄浑阔大之局阵篇幅,谐时则易,去古则远也。”[14]倒是认为胡天游独树一帜,“惟山阴胡天游稚威,幽峭拗折,笔锐而奇,虽法郊、岛、山谷,取径僻狭,有生涩、晦僻、枯硬诸病,然笔力较为深刻,亦足以成为一家,又非樊榭、谷人、仲云辈所及矣。”[15]作为诗界一“怪”,胡天游的诗有着独特的个性,任气骋情,朱庭珍指出其取径僻狭,但欣赏其笔力,足证朱庭珍眼光并不迂阔。但胡天游只是浙人而已,与浙派诗人风格迥异,将他归于浙派只是地域上的分类。江西诗家,提及蒋士铨和吴嵩梁,以蒋心余为第一,但指出其存诗过多,贪多好奇,全集所叙忠孝节烈,均只一幅笔墨,缺乏变化。而吴嵩梁“笔力雄宕清峭,得力苏、陆二家。”“惟集中应酬诗太多,满卷公卿,投赠感激之什,十居其七,致后人以为口实。又律诗好贪秀句,不免媚时,自贬品格,神完气足之篇绝少。以此自累,殊可惜也。”[16]可见《筱园诗话》于是非分寸之辨,剖析极精细。对乾嘉诗坛的健将赵翼与袁枚,朱庭珍称之为诗魔,抱有极大偏见,后文详述。
以时间流程为纬,地域诗群为经,《筱园诗话》的论述经纬纵横,清初以江左三家、岭南三家来区分,顺治六家分南人、北人,另有山左诗家、吴门七子、常州四子、西泠十子、江西诗家、辽东三老、满洲诗人等皆是以地域来分类。时间与空间的交错组成了清诗坛的历史格局。而对清代诗坛的论述与对诗人的评价中,朱庭珍没有脱离儒家诗教的框架,同时也融入了浓厚的个人色彩。
二、对清代诗歌流派之研究
对于主导清代诗坛的神韵派、格调派、肌理派、性灵派的评论是《筱园诗话》论述清诗坛的另一个重点。在对诗派创作、理论的评价中,能见出朱庭珍眼光之犀利、独到与新颖,但其保守、卫道的一面也显露无遗。
首先,对于翁方纲的肌理派,朱庭珍非常不屑,只提到一次,充满厌恶,“翁以考据为诗,饾饤书卷,死气满纸,了无性情,最为可厌。差强人意者,能宏奖风流耳。”[17]对于考据为诗的极端做法朱庭珍非常不满,“此外讲考据者,以考据为诗;工词曲者,以词曲为诗……陵夷至今,风雅扫地。有志之士,急须别裁伪体,扫除群魔,力扶大雅,上追元音,勿为左道所惑,误入迷津。”[18]在他看来,以考据为诗与性灵派一样,都是诗魔,误入歧途,使诗歌堕落,非诗之正道。朱庭珍在努力捍卫诗之正道与诗歌之纯洁性,认为以考据为诗、以词曲为诗都玷污了诗歌,正道、雅音才是诗歌最基本、最永恒的追求。
神韵派领袖王士禛的诗倒是被认为诗之正道、雅音,但朱庭珍对其标榜的神韵并不赞成。王士禛编选《三昧集》以孟浩然、王维为正宗,不选李白、杜甫,把王孟一派清远冲淡的山水田园诗视作神韵诗的最高境界,并且把王孟一派看作盛唐诗歌的代表。朱庭珍认为王士禛以王孟作为衡量好诗的标准背离了诗统之正,“固哉王叟之论诗,废晋楚而尊鲁卫,竟欲举一格以绳古今天下,岂通论耶!”[19]并且王士禛也不过自成一家而已,不足称为大家,“王阮亭诗,为昭代雅音,……然囿于奉法,未窥变化;富于取材,未知独造。能正而不能奇,能因而不能创,能清丽而不能精深,能高华而不能浑厚。无纵横飞荡,沉郁顿挫之伟观,使人目动心折。自成一家则可,未足副大家之实,为后人取法也。”[20]剖析极深刻,一针见血地指出王士禛诗歌之弱点:虽诗法纯正,诗品大方,但囿于成法,缺乏变化和独创性,没有感动人心的力量,不足为后人取法。朱庭珍还分辨其各种诗体之优劣,对其成名作《秋柳》也颇不以为然,认为不过字句修饰妍华,风调好听而已,不可作为好诗的典范。而对于王士禛的《声调谱》,朱庭珍则很赞同,因为声调是诗歌创作所必需的知识,“阮亭先生所讲声调音节,最为入细,作七古不可不知。所谓‘以音节为抑扬,以笔力为操纵二语,真七古妙谛也。”[21]对于神韵派,朱庭珍欣赏王士禛的一些诗作,却不赞同其神韵说的理论,评判的标准依然是诗法、诗品的高下,但同时又表现出对诗歌求变、求新的追求,并不一味地唯诗法、诗品是从。
对于高举儒家诗教温柔敦厚、中正和平的“格调说”,朱庭珍又是怎样看待的?蒋寅《清诗话考》认为“卷二评论历代诗家、诗作、诗论,推重沈德潜而贬斥袁枚。”[22]此言有失偏颇,朱庭珍固然贬斥袁枚,但并不推重沈德潜,“沈归愚先生持论极正,持法极严,便于初学。所为诗,平正而乏精警,有规格法度而少真气,袭盛唐之面目,绝无出奇生新,略加变化处,殊无谓也。”[23]乍看似乎是认可沈德潜,但沈德潜之论只是便于初学而已,联系卷一朱庭珍对写诗自然、中庸、超妙等的要求,便知“持论极正,持法极严”并非他所认可的写诗境界,而只是学诗的第一步。批评沈德潜的诗作“殊无谓”,用词相当严厉。他认可的只是沈德潜为诗歌复古做出的努力,“大雅不作,诗道沦芜。归愚自命起衰复古,未免力小任重,举鼎折脰。然宗旨、规格、法律,一出于正,未可深贬,特才气短,不能副其志耳。”[24]认可其诗作、诗论的格调,但认为其小才难担重任,有心无力,未可深贬而已,殊无推重之意味。对于沈德潜的《说诗晬语》、《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国朝诗别裁集》,只认可《说诗晬语》和《古诗源》,又说《说诗晬语》虽是本朝诗话之佳者,但也只是学诗的入门指南而已,并认为其唐诗、明诗、清诗选本有门户之见。对于沈德潜的诗论也多处批评,沈德潜论山水诗以谢灵运、杜甫为宗,参以柳宗元。朱庭珍认为:“此论虽正,是知其当然,而未悉其所以然之妙也。”并提出“夫文贵内心,诗家亦然,而于山水诗尤要。”[25]指出沈德潜的说法只是皮相之见,缺乏对诗人内心的了解。沈德潜提出“作古诗不可入律,作律诗却须得古诗意。”朱庭珍指出此种言论对时人之负面影响,“近代名家,五律惯作带对不对流水之格,七律动作拗体吴体,以求高峭,皆此种见解议论误之也。”[26]南宋四大家之一萧东夫的咏梅花诗,“归愚先生乃贬其意象孤孑,入于涩体,未免是丹非素之习,所见不广。夫言岂一端,体各有当,拗律、吴体,皆以生峭奇逸为工,本避熟求新,乃作此体,何得以常法绳之!”[27]沈德潜极力贬斥萧东夫的咏梅诗,朱庭珍则认为是他过于拘执,眼界狭窄,不能见出萧诗的好处。而沈德潜所欣赏的李玉洲《五丁峡》诗句、赵鹤的《登岱》诗句,朱庭珍却以为,“二语未能恰称也。”“直是村夫子伎俩矣。”[28]沈德潜极推崇浙中诗人沈方舟,朱庭珍则又多诛心之论,“尚书以主持风雅自命,方舟、永夫皆故人也,何不为方舟、永夫刊刻遗集传世,听其泯没,又不多录入选本,以表彰幽潜,岂非负亡友乎!”[29]似在批评沈德潜的门户之见,又似在批评其虚伪,沈德潜以主持风雅自命,却不能尽职尽责,言行不一,致使好友诗文泯灭无闻,朱庭珍对其“以主持风雅自命”的姿态显然有所反感。诸多言论足证朱庭珍对沈德潜之批评与不满,而蒋寅先生之所以有“推重沈德潜”之说,乃是因为格调说的复古倾向正是朱庭珍所提倡的。在对格调说的态度上,《筱园诗话》表现出赞同其诗歌格调却不欣赏其诗论及创作的倾向。
对于性灵派,《筱园诗话》则彻底否定,目之为“诗魔”。对袁枚、赵翼、张问陶等大加挞伐。“袁既以淫女狡童之性灵为宗,专法香山、诚斋之病,误以鄙俚浅滑为自然,尖酸佻巧为聪明,谐谑游戏为风趣,粗恶颓放为雄豪,轻薄卑靡为天真,淫秽浪荡为艳情,倡魔道妖言,以溃诗教之防。一盲作俑,万瞽从风,纷纷逐臭之夫,如云继起。因其诗不讲格律,不贵学问,空疏易于效颦。其诗话又强词夺理,小有语趣,无稽臆说,便于借口。眼前琐事,口角戏言,拈来即是诗句。稍有聪慧之人,挟彼一编,奉为导师,旬月之间,便成诗人;钝根人多用两月工夫,亦无不可。”[30]既批评袁枚诗歌溃诗教之防,又批评其诗话无稽臆说,完全站在卫道的立场,只看到袁枚诗之直率浅露,没有看到性情之真的吸引力。认为众人喜爱袁枚只是因为其所提倡的写诗方法好懂、易学,究其原因,还是认为袁枚有违诗教,败坏了风气。对于性灵派悖离传统诗学话语,朱庭珍极力排斥,不避夸张之嫌。赵翼被认为“此亦诗中蟊贼,无丑不备矣。”张问陶则是“恶俗叫嚣之魔”。[31]对于附和袁、赵的李调元,称其为“鄙俗尤甚,直是犬吠驴鸣,不足以诗论矣”。[32]偏见之深,直欲破口大骂。“学者于此等下劣诗魔,必须视如砒毒,力拒痛绝,不可稍近,恐一沾余习,即无药可医,终身难湔洗振拔也。”[33]措辞严厉,视“性灵说”为洪水猛兽,一旦受其影响,就堕入诗家魔道,不可救药了。《随园诗话》中“如谓律诗如围棋,古诗如象棋”,“又谓诗亦如物,刀锋贵薄,刀背贵厚。”“又览《声调谱》而失笑,谓诗为天地元音,不必拘调。”等语皆遭批判,“大抵子才心粗气浮,谱中所云,尚多不解,惟耳食四仄三平一言,恶其例严,不便于己,遂轻诋訾,亦不知其专为平韵七古立法也。”[34]认为袁枚浅薄无知,不解声调,这实是反对袁枚的诗歌追求,忽略了袁枚的见识与才学,也故意忽略了袁枚言论的语境。对于袁枚、赵翼的关系也有所讥刺,“袁枚与赵翼互相标榜,亦互相刺讥,赵作四六文以控袁,虽云游戏,而笔端刻毒,与市棍揭帖、讼师刀笔无异。此等皆小人之尤,适以自献其丑,于人终无所损。”[35]袁、赵之间的游戏之笔被朱庭珍视作轻薄为文的小人伎俩,实不理解袁赵二人的友情,不解文人雅趣,显示出迂腐的一面。然而对性灵派大加挞伐,却也不得不承认性灵派门徒众多,“予固知今人多中彼法之毒,其徒如林,此论未免有犯众忌,将为招尤之鹄。”[36]为示公正,也认可袁枚的某些诗句,例如讲到怀古诗,引用袁枚的《淮阳庙》,“均属盖代名篇,怀古诗中卓然可传之笔。”[37]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对待性灵派的态度可以作为判断其时诗论家进步或者卫道的标准,朱庭珍旗帜鲜明地反对性灵派,这种态度正是传统卫道士对待诗歌的态度,浸透了儒家诗教的伦理意识,没有意识到性灵派在诗歌发展过程中的里程碑作用,而局限于世风道德的视野,将诗歌与道德捆绑在一起。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来看,性灵派的诗论及实践开启了现代诗歌之门,而朱庭珍囿于传统诗教无法看到它给诗坛带来的新鲜活力,反对之恶语相向,倒是恰合了“小人自献其丑”的评语。
除了批评性灵派,朱庭珍对清诗坛诸多流弊都有所批评,例如对喜欢写诗一题多首的做法严厉地斥责,“近人尤好以一题顺押上下平韵,作三十首。甚至咏物小题,亦多至数十首,且有至百首者。”“绝无意境、气格、篇法,……此雅道中魔趣,初学戒之。”[38]这种做法被认为是魔趣,非正途。在批评的过程中,朱庭珍不仅就诗歌本身而言,也注意到了诗歌与外在环境的关系。他批评张问陶:“张船山《宝鸡题壁十八首》,叫嚣恶浊,绝无诗品,以其谐俗,故风行天下,至今熟传人口,实非雅音也。”[39]抛开这一批评的公平性不谈,朱氏在此却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文化现象,即“雅”和“俗”的辩证关系,揭示出诗歌传播的一个重要条件,即谐俗。朱庭珍游于幕府,与显贵、文人广为交游,耳濡目染,对诗歌的传播、诗人的成名有着自己独到的判断与思考。他不仅看到了“谐俗”在诗歌流传过程中的作用,更看到环境的因素与达官显贵提倡的重要性,“盖非谐俗,不能风行一时,人人传诵,所以不足为据。若夫卓然可传之作,当日得名,必其时风雅极盛,能诗者在朝在野,皆多有之;又值有真知诗而名位俱隆者,激赏奖许所致。”[40]风行的不一定是好诗,但真正的好诗如若流传,不仅需要有风雅的大氛围,还需要有在朝在野诗人的存在,并且需要权高位重并懂得诗歌的人提倡、激赏。有清一代,诗文非所长,缺乏唐朝诗歌国度的文化环境,但幕府兴盛,幕主作为风雅总持者前后承续,构成了持续的影响力,培养、提拔了不少的诗人。稍前的钱泳所谓“诗人之出,总要各公卿提倡,不提倡则不出也。”[41]与朱庭珍所言意思相同。清代的幕府确实是文人展示诗歌才能的平台,有不少著名的诗人就成长于幕府,朱庭珍应是有感而发。
三、作为古典诗学的总结文本
《筱园诗话》对清代诗坛流变、诗歌流派的研究是在对传统诗学话语的延续中进行的。
蒋寅在《清诗话考》中对其评价较为中肯,“所述虽无甚创见,然有综合古今之长,深化传统命题,集前人诗论大成之气象。”[42]在天翻地覆的晚清时代,朱庭游于幕府之中,虽提倡新学,但《筱园诗话》沿袭的却是传统诗话的路子,探讨诗歌源流,剖析风格流派,评论诗人诗作,议论得失,考订辨误,在理论上无甚创新。以温柔敦厚的诗教衡量一切诗人,难免有苛刻之论,一些评价也失之偏颇。《筱园诗话》论诗最大的特点是试图超越两极对立,将传统诗论中对立的两极统一起来,达到中庸的境界,反映出晚清时期传统诗学观念的成熟。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说,“对诗的评价,就是任何有能力的鉴赏者对结构性地呈现于诗中的审美价值的性质及其关系的经验和认识。”[43]《筱园诗话》并不具备文学史的意识,无意于探讨诗歌史,只是在论述诗歌创作理论的时候将诗歌与他所认定的价值标准联系起来,形成了清代诗歌的写作史,本来零散的诗人个体在作者笔下组成了纷纭繁复的清代诗坛。而朱庭珍所认定的价值标准正是《筱园诗话》所接续的儒家诗教传统,即马积高先生论述晚清保守派诗话的共同特征,“他们的同,在于他们都希望重振古代风雅的思想传统,纠正当世的(主要是性灵派的)轻巧浮华的诗风,以提高诗歌的思想品质。”[44]正是在对传统诗话的延续里面,《筱园诗话》留给了我们批判的空间,也给我们提供了清诗坛复杂多变的格局。
站在传统诗教的立场上,《筱园诗话》具有鲜明的复古意识。从其对清诗坛的论述能看出,他将诗品与人品紧密相连,注意诗人诗风的变化,以中庸的境界、温柔敦厚的诗教来衡量诗歌,追求含蓄蕴藉、沉郁顿挫的诗风;论诗有雅俗之辨,对吴伟业及性灵派抱有一定偏见。批评较为苛刻,对于名家之短,评点入木三分,不管是诗歌本身,还是关于诗人。论述的重点在清初与乾嘉,对于道、咸以来的诗人很少论及。注意到学风与诗风的关系,汉学对诗坛的影响。论述各个流派时,关注其中之杰出人物,尤其推崇清初的陈恭尹与清后期的张际亮。虽然对张际亮所论不多,但以“天才”“奇才”称之。张际亮的诗歌内容有突破性变化,与近代社会变迁紧密相关,但《筱园诗话》并不提及,可见其论诗重点在诗法。马积高《清代学术思想的变迁与文学》论述晚清诗学,“一类重在积学以明理养性,以规范诗歌的感情,提高诗歌的道德品格,发挥诗歌在陶冶人的道德情操方面的作用,这是崇奉理学者(包括调和汉宋的思想家)的诗论。”[45]《筱园诗话》即属此类。朱庭珍不仅以温柔敦厚来衡量诗歌,要求诗人也要温柔敦厚。
处于古典诗学的终结期,《筱园诗话》对于明清以来的唐宋之争也表明了态度。蒋寅《清诗话考》说《筱园诗话》“发挥严羽之论,于晚清宋诗风流行之际独倡唐风,标举最上乘,有针砭时风之功。”[46]蔡镇楚《中国诗话史》提到《筱园诗话》时却说:“他的论述,却可以视为晚清乃至近代诗话‘宗宋的典型代表”。[47]蒋寅认为其独倡唐风,蔡镇楚认为其宗宋,二人观点均有失偏颇。《筱园诗话》从肯定变化、反对摹拟的角度高度评价宋诗:“宋人承唐人之后,而能不袭唐贤衣冠面目,别辟门户,独树壁垒,其才力学术,自非后世所及。如苏、黄二公,可谓一朝大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半山、欧公、放翁亦皆一代作手,自有面目,不傍前贤篱下,虽逊东坡、山谷两家一格,亦卓然在名大家之列。”[48]显然不独倡唐风。若说宗宋,更有问题,在大家、大名家、名家的前三类中,唐代占绝大多数,唐人22位,宋人9位。批评浙派因为只知宗宋导致眼界狭窄,对于将诗界宗宋风气推向顶峰的厉鹗,朱庭珍多贬斥之语。显然,朱庭珍不独倡唐风,也不是“宗宋”的典型代表,而是调和唐宋,不分唐音、宋音,具有针砭时风之功。在他看来,理想的做法就是兼取各派所长,融贯变化,形成独特的风格,“各派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善为诗者,上下古今,取长弃短,吸神髓而遗皮毛,融贯众妙,出以变化,别铸真我,以求集诗之大成,无执成见为爱憎,岂不伟哉!何必步明人后尘,是丹非素,祧宋尊唐,徒聚讼耶?”[49]在他看来,各个时代的诗歌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只是面目不一样而已。“自来诗家,源同流异,派别虽殊,旨归则一。盖不同者,肥瘦平险、浓淡清奇之外貌耳,而其所以作诗之旨及诗之理法才气,未尝不同。”[50]基于如此观点,对于清诗坛的分析并不以宗唐、宗宋来区别,而只以作诗之旨与诗法才气来分别诗人优劣。
《筱园诗话》在很多地方继承了叶燮《原诗》的论调,表现出喜欢综合、兼容的晚清学者的特色,有着相对广阔的学术襟怀。但只是深化了传统诗学命题,却并没有质的根本性变化①。嘉道年间的龚自珍已提出宥情、尊情,与朱庭珍同时的黄遵宪二十岁就敏锐地发现中国人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的矛盾,提出“我手写我口”,而《筱园诗话》几经修改,却仍旧是传统诗学的路子。以诗学史的眼光来看,固然显得落后,但其写作《筱园诗话》不仅是在寻求诗歌的生路,更是在寻找自己的人生位置,有一种生命体验的意义在里面,诗学与生命紧密相连。作者在《自序》中说:“时省围正急,壁垒密于布棋,日夜鏖战,枪炮声震天地,自官吏以迄缙绅先生,莫不惶惶有戒心怖色。惟予与韵萸意气闲暇,谈诗自若。予更围炉著书,几忘身在危城也。”[51]时1868年,正是捻军起义如火如荼的时候,京师震动,左宗棠、李鸿章奋力剿捻,人心惶惶,朱庭珍与朋友在动荡的时局中以谈诗自娱。我们不能停留于批评此诗话的无视现实、没有反映现实,能够沉浸于古典诗歌而忘记身外安危就是它的意义所在。烽火连绵的日子里,正是过往的诗家、诗作、诗论为作者提供了精神上的归属感,不管外在世界如何纷乱变化,这方精神上的游乐园却一直平和、永恒。正因其保守,才得以保留了晚清人对传统诗学探索与总结的文本。这也是研究晚清的学者所应持有的一个角度。
参考文献:
[1]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页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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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2][46]蒋寅:《清诗话考》,北京,中华书局,2005,页596,页596,页596
[41]钱泳:《履园丛话》,北京,中华书局,1979,页206
[43]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页299
[44][45]马积高:《清代学术思想的变迁与文学》,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页275,页270
[47]蔡镇楚:《中国诗话史》,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页318
The study on poetic circles of Qing dynsty by Xiaoyuan Shihua
Li Rui-hao
(Chinese Department, 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050024,Hebei,China)
Abstract:A part of Xiaoyuan Shihua was ignored, but it is the most valuable part, which is the exposition and evaluation on poetic circles of Qing dynsty. From a traditional poetics point of view, Zhu Tingzhen described the change of poetic circles of Qing dynsty in the time and space crisscross with personal vibrant colour. And he made judgments and analysis for the poetic voices which led the poetic circles of Qing dynsty. In the process of Confucian culture, Xiaoyuan Shihua tried to surpass polar opposites and get to the state of middle and showed its attitude to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Tang poetry and Song poetry. Because of its conservatism, the text to explore and summarize traditional poetics is preserved.
Keywords:Xiaoyuan Shihua;the change of poetic circles;the poetic voices;traditional poetics po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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