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李
嘭然一声,一朵烟火毫无征兆,从我心空腾起。
歌手十七岁出来流浪,这是他自己说的。歌手平时不怎么说话,一说就结巴得厉害,每次接完他的电话,同事们都会笑上好一阵,坐我前面那位学他更是惟妙惟肖:那那那请问,到到到底要不要放放放行……后来安保主管知道,就给歌手调了岗。
歌手从门岗调去坐大堂,每天下班后负责巡楼。上下班,每次经过,歌手的存在与他身后的木雕摆饰并无不同。我们和歌手的世界没有交集,或者,在这个并不温情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忙碌,每个人都孤独。
然后有一天,加班晚归,我听见了歌手的歌声。
空寂的楼道里,歌手一个人唱着歌,楼道尽头,黑乎乎的监控器探头记录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歌手站在那里,朝着探头的方向,像是站在首都体育馆的镁光灯下,表情陶醉。几步之遥的我也不能将他从臆想的璀璨灯光中惊醒,他唱太阳你在哪里太阳我在这里,唱梦里回到唐朝今宵杯中映着明月。2003年,我赶去阆中扎人堆里寻死觅活地追着唐朝乐队,而后青春黯了光影,热情消了声,直至数年后的冬夜,嘭然一声,一朵烟火毫无征兆,从我心空腾起。
后来遇上加班,我偶尔会和上来巡楼的歌手聊天。
歌手只有唱歌时不结巴,平时说话,声音就像一段劣质布匹,疙疙瘩瘩,熨不平展。他用熨不平展的声音告诉我他身上更多熨不平展的地方:十七岁的夏天,他的寡母被同乡欺负,对方占了他家的地,还骂他狗杂碎,歌手一怒之下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事后不敢回家,出逃路过村头一户人家,顺手捎走三只肥母鸡换了路费。
进城后的歌手,在一家小面馆叫了碗牛肉面,吃完对老板娘说,我没钱,我帮你洗碗吧。他成了面馆的杂工,领到第一个月工资,他找了家理发店,把蓄得老長的头发剪成板寸,前额留几缕染成黄色,他觉得那样很有型。那天他第一次坐轻轨,他说,列车过江的时候我趴在窗口朝下望,觉得城里怎么能这么好呢。我要努力赚钱,买间房,把我妈接进城住,还要找个好媳妇,我疼她,她疼我,我俩一起伺候我妈,给我妈生个胖孙子。
后来小面馆的老板娘再不肯结工钱给歌手,他只有四处流浪,给建筑工地挑过沙,甚至捡过垃圾。再后来他成了墙漆工,做家装,要是包工头接的活多,他每月能拿到三四千块,做熟了拿得更多呢!歌手说到这里不免遗憾:要不是身体吃不消,说不定现在都攒够钱买房了!
歌手的房子在今天仍是空中楼阁,就像那个懂得疼他的女人仍然虚无一样。他喜欢过一个在建材城替人守铺子的女人,她给他介绍活干,还给他买手套,替他因油漆过敏烂掉的手指上药。她比他大四岁,经常对主顾介绍他是她漆墙手艺很好的弟弟。她结过婚,儿子两岁,丈夫常常一消失就是几个月,再出现一定是因为没钱。歌手说,你离婚吧,我养你们母子。女人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后来他母亲知道了,抄起鞋底打他,不肯让他娶个二婚的。歌手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她自己消失了,彻彻底底,就像从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就在那个失去爱情、前路迷茫的冬日,歌手走在路上,突然听到了一首歌。有人在歌中嘶吼着,“太阳你在哪里”,歌手一下子被镇住,灵魂出窍,游荡升天,他感觉到了太阳就在这里。
歌手买了把二手吉他,自己学着弹。他如痴如醉,烂掉的手指疼得张不开,用纱布包好接着练。歌手叫李春明,工友叫他SB春,SB春你少装洋蒜了,你弄那玩意能挣钱能娶媳妇吗?歌手就把吉他带到人民广场和轻轨站里唱。后来旭日阳刚火的那会儿,还真有人把歌手的视频也传到了网上,只是歌手没走红,依然被城管追得鸡飞狗跳。二十三岁的歌手气喘吁吁地穿过地下通道跑上马路,在美美百货的巨大玻璃橱窗前站住,他看到自己的倒影,长头发,胡子拉碴。衣着时尚的女孩们高傲地掠过他,那句烂熟的歌词袭上心头:太阳你在哪里?
去年秋天,歌手来到我们单位。有人知道他叫李春明,有人依然叫他SB春,还有人叫他结巴佬,更多的人经过他时视若无睹。他们根本不在意一座木雕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会在黑暗中歌唱,没有人知道他曾怀有对这座城市的梦想。城市里一场夜雨就能冲刷掉所有尘埃里开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