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一个女人的人生或许应该如此度过:
少年时叛离,中年时理性,老年时平和。
在这个过程中,拥有教父、对话者、情人、师长,
并从每个男人那里,获得不同的体验和成长。
莎乐美,这是一个很容易被误读、轻视和贴上各种标签的女人。
关于她,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仗着惊人的美貌和风情,她勾搭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国思想界三个巨子:哲学家尼采、诗人里尔克和精神分析法创始人弗洛伊德。更恶毒些的说法是,这三个人为她,一个疯了,一个死了,一个整天性联想。
但这只是世俗的一种判断,并且有很多谬误。莎乐美和这三个男人的故事的内涵和质感,远比美艳妇人和激情男人的干柴烈火要深刻和隽永。她和每一个男人的交往,都呈现出了男女关系中最极致的一面,她和尼采分享思想,和里尔克分享爱欲,和弗洛伊德分享精神。
莎乐美留给当代女性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如何让男人臣服于裙下的艳技,而是如何与男人相处的智慧。
可以说,相比她的美貌和才情留给世人的遐想和惊叹,她内心的强悍和独立、激情和理性的完美平衡以及高尚和厚实的人格力量,才是她为女性示范的一种存在方式和个人价值。
也许,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你几乎不可能比杜尚活得还自由、诗意,而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你几乎不可能比莎乐美活得还个性、精彩。
17岁:学會拒绝诱惑、快感、享乐
除了那三个名头响亮的男人,莎乐美的生活史上,还出现过数量和质量皆可观的男人。用当下人的价值观来看,莎乐美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三不女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她完全可以享受这些男人的殷勤和激情。但若是这样,莎乐美最终被定性,无非也就是一个性自由先锋分子或名利场上的交际花。
莎乐美的非凡之处在于,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的需求,也有能力满足这种需求。除此之外的,她能拒绝。
莎乐美拒绝的第一个男人,居然是她的人生教父。
17岁时,处于青春叛离和迷茫期的莎乐美,认识了带给她最初人生影响的荷兰牧师亨德里克·吉洛。当时,她和家庭、社会,存在诸多误会和冲突,或者说,个性突出、内心独立又充满幻想的莎乐美,正陷入一种无人理会和解救的孤寂和怅惘之中。她既看不清青春的方向,又无法和现实世界和平相处。
这时,她邂逅了吉洛牧师。他英俊,风度翩翩,又充满男性的智慧、温情。43岁的具有足够人生经验、生活智慧的牧师,以既父既师既友的爱,将光亮照进了莎乐美原本幽暗而冰冷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在莎乐美的《生命的回顾》中有这样的描述:“他不是出现在我眼前,而是整个地把我包围了起来……”
但莎乐美对牧师的感情,却非带有情欲、占用欲的爱情,她是被一种成熟、丰厚、温暧的男性魅力所折服,她像爱父亲、爱上帝一样爱着吉洛牧师。
而先乱了阵脚的,是中年牧师。一次给她上完课,他气息急促地走到莎乐美身边,突然紧紧拥她入怀,并激情四溢地表白:“我爱你,我爱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第一次遭遇男人如此炽热地示爱,莎乐美和所有少女一样,最初也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和大多数女性在遭遇这种极具迷惑性和蛊惑性的爱意会表现出依赖和犹豫所不同,莎乐美并没有陷落,也没有失控,她甚至保持着清醒,因为关于爱情的标准,一直不曾动摇过。而很显然,牧师不符合这个标准。
她平静地对吉洛牧师说:“我走了,但是我不会忘记您,我永远是您的孩子。”
莎乐美只为她爱的男人开放她的身体和心灵,她并不愿意干这种顺手牵羊的事情,虽然这只羊看上去并不坏。
要么不燃烧,要么燃烧得只剩下灰烬。莎乐美没有过早地燃烧,也就为她后来和里尔克彻底的燃烧,保留了可能性。
和吉洛牧师的这段交往,就这样有些不尴不尬地结束了。而莎乐美却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成长,学会拒绝——拒绝诱惑、快感、享乐,而这恰恰是成长的一个标志。我们总是无法拥有自己理想的东西,戓许正在于我们无法拒绝那些或许不坏但并非理想的东西,我们生命的马车太早就被那些鸡肋似的东西装载得不堪重负了。
而此后的几十年里,莎乐美身边出现过各类形形色色的男人,他们以各类角色——知己、情人、伴侣,配合着她的剧本,但她才是绝对的主角。并不是单指这些男人都在围着她转,而是她真正进入了男性的世界,与他们对话思想,也碰撞身体,他们互相影响,又相互成就。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
德国作家萨尔勃对她这样评价:“她是具有非凡能力的缪斯,男人们在与这位女性的交往中受孕,与她邂逅几个月,就能为这个世界产下一个精神的新生儿。”
对男人能产生这样巨大的影响,正在于她的独立,她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生活方式、情爱方式和思想方式。所以,即使面对尼采这样的旷世奇才,她的态度依然是不卑不亢,甚至还占据着主动和优势。
21岁:理性判断敬重和爱慕
莎乐美初遇尼采时21岁。金黄色的卷发、娇艳的嘴唇、明媚的眼眸,以及独有的气质、非凡的谈吐和盛放的青春气息,构成了对尼采致命的杀伤力。
尼采的这句话,说明他一开始就完蛋了,他赞叹莎乐美——“那是一瞬间就能征服一个人灵魂的人!”
与尼采的灵魂出窍相比,莎乐美则要理性和冷静得多,丝毫未受尼采盛名的影响。
在莎乐美的回忆录中,我们可以窥见她对尼采的评价,是如此客观、清冽。她用了这几个关键词梳理尼采:孤僻——尼采的性格几乎一目了然;平凡——尼采的外表没什么惊人之处;朴素——尼采的衣着十分整洁;慎重——尼采的言行节制而略显拘谨;优美——尼采的双手非常吸引人;半盲——尼采的眼睛高度近视;笨拙——尼采的客套仿佛是一个假面具。
如此理性得几乎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描述,说明尼采的确并不具备一个情人的风流、多情、不羁形象。尼采的爱欲是单方面的。因为在情爱上,莎乐美一直奉行“精神上的好感绝不能代替感官上的激情”。
但尼采身上的那种深藏的孤独感,却让莎乐美非常好奇,也可以说是一种诱惑。因为支撑这种孤独感的,是他伟大的思想。这正是莎乐美心动的所在。所以,她乐意并享受和尼采的相处时光,她至少可以倾听这颗超凡的孤独的心。
莎乐美和尼采曾在图滕堡一起生活了近一个月。但这种共处无关风月,他们只是交流思想。莎乐美这样带着淡淡的甜美和忧伤,回忆那段绵实而充盈的时光:“不是爱情、崇拜、调情和私通,而是工作、研究和哲学思考。”
但莎乐美之所以成为莎乐美,是她一直在审视着自己的生活,她没有盲目地陷入这些快乐和收获之中。正如苏格底拉所言,“未经审视的生活毫无价值”。
莎乐美意识到,她和尼采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她不能接受尼采过于痛苦的人生观和对人的不信任。她这样反省两人貌似灵魂相通的关系:“我们真的很近吗?不,我们还没有达到靠得很近的程度。在我们本质的深处,我们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有一件事非常奇怪,我前一段时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我和尼采完全有可能成为敌人。”
尼采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但莎乐美把敬重和爱慕分得很清楚。并且,她看到了和尼采生活的风险,那就是偏执、阴郁、自负的哲学家,交流思想是个好对手,但在一起生活,她没那么大的牺牲和冒险精神。
所以,当尼采向她求婚时,莎乐美的回答很简单,也很直接,正因如此,也显出了它的冰冷和惨烈,面对熊熊燃烧的尼采,她只有轻轻的一句话:我不想结婚。
莎乐美归根结底是一个奇女子,她不愿将心灵生活与世俗生活搞混了。也就是说,我们在一起交流思想,很妙,很享受,但一起生活,很糟,何必呢?
在莎乐美离开尼采的生活之后,他简直疯了。怨恨、自怜、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哲学家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理智和风度。一封封充满仇恨和恶意的信,彻底地摧毁了他们的友谊。而尼采对女性的仇视和轻蔑,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登峰造极:“你到女人那儿去吗?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但这也佐证了莎乐美拒绝和尼采结婚的正确性和先知先觉。和这样一个偏执而狭隘的哲学家在一起,是无法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和美生活的。
尼采在此后不久,写出了他的巅峰之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而在尼采离世之后,莎乐美写出了《尼采评传》。书中关于两人心灵相碰、灵魂相拥的文字,至今读来还令人荡气回肠又无比惆怅:为什么两个灵魂如此接近的人身体却无法相融?
而莎乐美离开尼采,又带有某种哲学意味,这是对尼采的一种成全。与其在婚姻生活中因为不适和抱怨,消耗掉相互的好感和对爱情的敬畏,还不如各自生活,各自完善。
而在离开尼采后,莎乐美也写出了思想录《与上帝之争》和小说《露特》,在欧洲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她完成了从美女到才女的转型。
40岁:放弃一份美好的爱情
莎乐美惊心动魄的一次爱情发生在1897年。那年她36岁了,但当爱情降临时,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像少女一样地喷发关于爱情的激情、狂热和诗意。而这段著名情事的男主角,当时几乎默默无闻,毫无光彩。是莎乐美的爱让他脱颖而出,卓尔不群。
1897年5月13日,在一个文化沙龙中,莎乐美和里尔克相遇了。和所有祟拜和迷恋她的男性一样,名不见经传的诗人里尔克,也为莎乐美的美貌和气质失魂落魄,犹如丧家之犬,并迅速展开了奔放、热烈的追求。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能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手一样。
钳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举你,用我的血液。
里尔克这首著名的情诗,就是为莎乐美而作。他像孩子一样向莎乐美苦苦哀求:“我不要鲜花,不要天空,也不要太阳,我要的唯有你……”
阅人无数的莎乐美,未必是被诗人的痴缠打动,因为她见识过比这还痴缠的求爱。我们将这段爱情的动机,解释为里尔克在无意间击中了莎乐美的母性情怀。或许她想起了她17岁时和吉洛牧师的那段过往,此时的里尔克,无疑就是多年前的自己。或许仅仅出于人性的慈悲和暖意。
当再次见到里尔克时,莎乐美像母亲,又像姐姐一样,温和而友善地伸出了手,注意,是握手而不是拥抱,用莎乐美的话说,“以一种伟大的平静和这就是天意的心态”,让这个男人闯入了她的生活。
这恰恰是爱情的迷人和魅惑之处。莎乐美以一种“行善”的心态,接受了里尔克,她未必有什么奢求,但里尔克却回报了她一生之中最为浓烈、妖娆、华美的一段爱情。缘,真是妙不可言。
那年夏天,他们在慕尼黑附近的一个小镇里,度过了文化史上最诗意的一段爱情时光。莎乐美的热情、活力和丰饶,感染了忧郁、伤感、自负的里尔克。这是爱情的一种至高境界,就像河流经过山川,必然对山川有所改变。而精神、心灵、肉体上的息息相通,让莎乐美体验到了作为女人的美妙。后来,莎乐美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如果说我是你多年的女人,那是因为,是你首先向我展现了真实:肉体和人性那不可分割的一体,生活本身那不可怀疑的真实状况……”
莎乐美更让人赞叹之处还在于,她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里尔克成为德国最伟大的诗人,可以说,在这段时光里,她倾注了一切,柔情、责任、经验、智慧。她对里尔克的影响是无人可及的。里尔克甚至遵从她的意思,将自己充满脂粉气的名字改为莱纳。可以说,莎乐美完成了一个女人对男人的三种最为重要的角色扮演:知己、情人、母亲。
但这段光彩照人的爱情,并没有如常例一样,被带入婚姻的坟墓。在相处近四年之后,莎乐美敏感而犀利地发现了这份感情的弊端。她像导师和母亲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里尔克,让后者对她充满了依赖,但这却束缚了诗人自由、独立、卓越的天性。这是这段过于完美的爱情的副作用,对诗人的成熟和发展毫无益处。
1901年,40岁的莎乐美向里尔克提出分手。她把一张牛奶瓶的包装纸塞到里尔克的手中,上面写着几行潦草的字:“如果,很久以后,你生活得不好,那么可以来找我,我这儿就是你的家。”
这对诗人是惨烈的一次重创。直到多年后,里尔克写信给莎乐美:“我有生以来只经历过这一次复活节,那是个漫长、不寻常、令人战栗而振奋的夜晚,街上挤满人群,伊凡·维里奇(克里姆林宫的钟楼)在黑暗中敲打我,一下又一下。这就是我的复活节,我想人生有此一次足矣。”
可见,里尔克最终理解了莎乐美对他近乎圣洁的成全。
肉身分离,但他们的灵魂却并没有真正分开过。1975年,他们长达30多年的通信,在德国公开发表,这是这段超越世俗的爱情最动人和真实的证据。莎乐美在老年时,只承认里尔克“是唯一的真心人”。
1911年,莎乐美50岁,她认识了精神分析学大师弗洛伊德,并拜他为师,开始了长达25年的精神分析研究工作。但两人的关系并未出现任何情爱的成分。或许在结束和里尔克的爱情之后,她就燃烧完了所有的激情和诗意。
一个女人的人生或许应该如此度过:少年时叛离,中年时理性,老年时平和。在这个过程中,拥有教父、对话者、情人、师长,并从每个男人那里,获得不同的体验和成长。这样的人生,有戏剧的想象力,又有生活的理性,是一種近乎完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