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青春藏在哪一首歌里

2012-04-29 00:44
南方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老郑泳衣广州

生命会老,记忆会远,青春期永远鲜艳。

书名:《青春期》

作者:荆方

出版机构:南海出版公司(新经典文化出品)

海外关系

电影《海外赤子》在国内上映,让我明白在我们周围还生活着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平凡和朴素,但是他们却有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经历,甚至还拥有一批仍然过着这样生活的海外亲戚。

《海外赤子》上映后不久,中国的留学热达到了高潮,有门路的人们纷纷到国外洋插队,而隐匿多年的海外亲友们,也从世界各地浮出水面,大量涌进中国寻亲访友。“海外关系”这四个字,第一次作为一个褒义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名词出现在生活里。

那时候经常听到这样的消息:右派老王找到了流落海外的表姑;李大夫联系上了失散多年在美国的妹妹;对面小学的张老师突然接到马来西亚的来信,他亲爸爸健康地生活在那个满街是椰子树的国家!一时间,这些平时畏缩、不起眼的小人物,被天上掉下的金砖突然砸中,金砖上赫然写着四个字:海外关系。这些令人振奋的海外关系,要么直接把这些幸运儿带走,一去不返;要么给这些幸运儿带来令人眼馋的礼物:电冰箱、电视机、录音机、录象机等等。世界一下子变了,原来卑贱、寒微的人,一下子成了新贵;原来理直气壮、根正苗红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平庸的普通人。

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我的家族历史也渐渐浮出水面:原来我爷爷家解放前是开封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不折不扣的地主阶级;从未谋面的姥爷更吓人,他曾是驻守北平的国民党少将高参,在解放时随傅作义投诚,后不幸被新政权镇压。

怪不得每逢学校让填家庭成分的时候,我回家问妈妈应该怎么填,妈妈总是不耐烦地回答:“就填中农吧。”原来,这是他们记忆中最黑暗、最不愿意被提起的部分。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当时上高中的我,立刻被曾经显赫的家世撩逗得蠢蠢欲动,我臆想自己有一个远在海外的亲人,某一天他突然回来把我接走,若干年后我从海外回来,跟我家乡的父老乡亲来个第二次握手。

这种臆想被我无数次温习,以至于到后来我自己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一定有一个远在海外的亲人。我开始拼命补习英语,为日后出国做准备。我的举动搞得我们英语老师非常欢喜,私下问我为什么这么用功,我答:家里已经联系上我美国的伯父,不日我就要远渡重洋!

英语老师羡慕得眼睛都红了,立刻祝贺我,随即就委婉地问我能不能把她也办出去。从那时起,英语老师以为和我有了某种默契,上课总是提问我,跟我说话也用英语。我本来底子就差,她这样弄得我不胜其烦,终于有一天,我告诉她,我伯父不能给她办出国了。她听后,对我的态度立刻变得冷淡,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一张泳装照

高中的时候,姥爷被平反了,姥姥摘掉戴了十多年的“反革命家属”的帽子,恢复了“革命烈属”的身份。

姥爷平反后,我母亲接到了一封来自宝岛台湾的信。来信人是我姥爷的旧部下,他在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当初他家在北平时和姥姥同住一个院子,他的孩子跟我母亲从小一起玩到大,感情很深,所以一直挂念着母亲。

这个远在台湾的神秘老人,非常善解人意地托人给我们邮寄来了很多礼物。其中,最让我和姐姐兴奋的是两件露后背的泳衣,那充满热带风情的泳衣光是看一眼就让人眼热心跳,但以当时的开放程度,这么暴露的泳装是不可能穿出去的。

星期天,爸爸從他单位带回一台照相机,那里面安装了一卷彩色胶卷,是照工作照剩下的,他拿回家让我们姐弟开开洋荤。我们在这之前还没有照过彩色照片,弟弟还无所谓,我和姐姐见到相机后立刻忙成一团,我们俩用妈妈的眉笔和口红给自己化好了妆,然后郑重地换上了来自台湾的漂亮泳衣。为了遮掩泳衣的暴露,爸爸建议我们姐妹俩每人在脖子上系一条纱巾,这样既能体现曼妙的身材,又不失庄重典雅。打扮好后,我们精心选择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做背景,那里放着我家最昂贵的两件家具:十八英寸彩色电视机和双开门电冰箱。妈妈又特地把我们家唯一的一盆绿色植物吊兰摆在冰箱上面。为了配合身上的泳衣,我和姐姐特地摆了个体操运动员的姿势。

照片洗出来后,那艳丽、夸张的造型,弄得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父母都认为这张彩色照片体现了我家最得意、最扬眉吐气的生活状态:台湾来的时髦泳衣,少见的彩色照片,还有两个风华正茂的女儿。妈妈把这张照片压在客厅的玻璃板下面,接受客人的检阅长达十年之久。

神奇的广州

随着改革大潮,风水也轮流转了。过去一提上海,大家眼睛发红,现在一提广州,大家不但眼睛发红,连心跳都加速。如果说上海只是代表了时尚和潮流,现在广州代表的东西可就多了,时尚和潮流自不必说,还有一夜暴富的神话以及各种天上掉馅饼的机会……

孬蛋和永红是我们院最先去广州探险的,孬蛋是劳动服务公司的总经理,永红是副总经理。永红的表舅在广州高第街卖丝袜,发了。孬蛋和永红到了广州后,表舅请他们在著名的广州酒家吃了一顿永生难忘的豪华大餐,吃完了饭两人热血沸腾,发毒誓要在广州赚到一万块,当上万元户!

两人从广州回来,焕然一新,身上是外国旧西服和中国假名牌夹杂在一起的时髦装束,嘴里是拖着长腔的广州普通话。更让人咋舌的是,他俩随身携带着几十只花里胡哨的电子表。在这之前我们只见过机械表,又笨重又不好看,而孬蛋带来的电子表,漂亮得就像装饰品,哪怕戴上不走字,也很有派头。电子表立刻被院里的人一抢而空,孬蛋和永红不但把路费赚了回来,还接受了好几个没买到表的人的订货。

孬蛋俨然成功人士,站在院子当中的公共水池边,扯扯脖子上鲜红的领带,熟练地点上一根希尔顿,跟我们宣讲他和永红的神奇经历。他说永红是个大土鳖,在广州街上看到人家吃蛋筒冰激凌,不知道那个圆球是啥,跑到商店跟服务员说:我要一个乒乓球。永红一听不服,说孬蛋更土鳖,表舅请吃饭,孬蛋吃基围虾不剥皮,直接放嘴里嚼,结果被扎得嘴唇直流血,后来又把服务员端上来洗手的柠檬水全喝下去了。两人半是嘲笑半是炫耀地说着,大家像听外星奇遇一样听着,满眼的艳羡满心的向往。说得兴起,孬蛋说广州人家家都有海外关系,抬脚就能去外国;广州满街都是金发碧眼的老外;广州的舞厅里还有小姐,那小姐个个长得花容月貌,专门和外国人跳舞!大家纷纷追问小姐是干啥的,永红压低声音,无限神往地说:“干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些小姐都很有钱,都是万元户!”听完这些,我觉得广州太神秘太诱人了,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继孬蛋和永红之后,院子里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去了广州,每个人回来说的都不一样。院长去了回来,摇着头说广州完了,灯红酒绿,简直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小青年们去了回来,双眼放光,说广州遍地是黄金,好男儿志在广州。不久,姐姐和单位的几个同事也去了一趟广州,带回来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里面塞满了款式新潮的服装和电子表。我惊喜极了,刚想开口要一件衣服,姐姐却冷静地说:这是带回来的货,谁也不给!我第一次听见“货”这个词,顿时觉得姐姐去了一趟资本主义广州,果然变得见利忘义了!后来,姐姐还真把那些“货”托朋友在夜市卖掉了,只送给我一块没卖出去的电子表。

烫发风波

八十年代的开封最兴旺的个体行业有两个,一个是上海服装裁剪店,一个是温州发廊。那时候的小青年,谁没在上海服装店裁剪过衣服?谁没在温州发廊理过头发?但是我的父母是比较正统的人,他们不允许女孩子烫发,姐姐参加工作好几年了都没敢烫发,我就更不用想了。

这年我刚考上大学。快开学时,为了改变形象,展开新的人生,我决定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跑到最繁华的中山路上找了一家温州发廊,师傅操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问我“全烫”还是“半烫”,两个我都不懂,就说要“大波浪”。师傅二话不说就给我开烫。

烫完后,我对着镜子发傻:我的头发又多又硬,烫完后脑袋比平时整整大了三圈!镜子里的人顶着一头小笼包一样大的卷卷,就好似一个没长成的半大小公鸡,却顶着一个华丽、饱满的鸡冠。师傅解释说,因为我的头发不够长,所以烫不出大波浪,过几天长长一点就是大波浪了。这时候,我才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这脑袋怎么回家见父母?

我思考着这个沉重的问题,慢慢来到街上。这时天空阴云密布,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我脸上打来,我立刻向最近的一个屋檐下跑去,没留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在了一洼积水里!我的屁股和大腿沾满了泥,蓝裙子变成了黑黄色。屋檐下躲雨的人们哈哈大笑,还有什么比看到一个顶着一头新烫小卷的女孩一跤摔在烂泥里更滑稽的呢?有两个小青年还吹起了口哨。我羞愤交加,也顾不得躲雨,从泥里爬起来就往家跑。

我狼狈不堪地跑回家,一进门,发现全家人都在。大家看着我,都呆住了。我看到父母惊讶的目光,知道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就要降临。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姐姐和弟弟强作镇静,却无法掩饰地幸灾乐祸。房间里静得吓人,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过了很久,妈妈打破了寂静:“快去洗洗吧,女孩子弄成这样像什么话。”我不知道妈妈说的“弄成这样”指的是头发还是身上的泥,但这无疑是过关的信号。我忙不迭地答应着,一头钻进洗手间去了。

后来,父母也没有就这个问题责骂我。但是我顶着这个“鸡窝头”进了大学校门,受尽了同学们的嘲笑。终于在几个月后,我把那一头小卷剪了,恢复了原来的短发。

從我回忆走过,是你洁白的温柔

我们同届音乐系,有一个学声乐的老男生,上大学那年他已经二十三岁了。我第一次看的他时,还以为驼背的他是系辅导员。他上课时喜欢端一杯茶,装茶的容器是一个套着玻璃丝编织的套子的大号罐头瓶。一到全年级上大课的时候,全教室只有讲台上老师的和他的两个大茶杯遥相呼应,同学们从不叫他的名字,他姓郑,大家都尊称他“老郑”。

我们早就知道老郑的爱情故事,老郑在考大学前就有一个女朋友,女友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女友家里不富裕,老郑从上学第一天起就兼职做两份家教,补贴女友的生活。他手里的玻璃丝茶杯套,据说就是女友为他编织的。

在一个梧桐花盛开的晚上,我正在画室里赶作业,突然一阵悠扬的吉他声从窗外飘来,紧接着,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响起:“你太长的忧郁,静静洒在我胸口,从我清晨走过,是你不知名的爱怜……”

我撂下画笔跑到窗前一看,是老郑。他斜坐在花坛边的丁香树下,专注地低头弹着吉他,青白的月光在他身上打出浓重的阴影。后来几天,天天晚上都听见老郑那忧郁的歌声,他反复唱着齐秦的《空白》。就在大家纷纷猜测老郑失恋了的时候,老郑突然不见了。

再次见到老郑,已经是一个月后。他回学校来收拾东西。

原来,老郑的女友爱上了一个同校的上海男生,来信要跟老郑吹。老郑去上海找她,她躲起来避而不见,老郑气急之下,就把那男的揍了。没想到那男的家里反咬一口,说老郑无故乱打人,不依不饶地把这事捅到了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那里。学校得知老郑不但违反校规谈恋爱,还跑到上海去打架,影响恶劣,经过研究,决定开除老郑的学籍。我们系的老师听说后联名保举,对老郑的处罚才由开除改成劝退。

那天,我们听说老郑回校收拾东西,都不约而同地跑到教室,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从琴房出来的老郑。他似乎更苍老了,本来就有点驼的背,弯得更厉害了。他手提自己的吉他,头也不抬地从我们教室门口走过,就在他快要走远的时候,不知道谁大声唱起:“你太多的泪水,轻轻掩去我天空,从我回忆走过,是你洁白的温柔……”

老郑听到歌声,停下脚步,但终于没有回头。他扬起手摆了摆,拐个弯,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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