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脱镜的女人

2012-04-29 16:27易江南
南方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悸动浪子墨镜

易江南

他和重阳以后的日子,也要像这阵微风,安然静好,飘向远方。

长城

不知何时开始,长城发现,重阳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墨镜。

是那种普通的平光墨镜。普通的黑色,普通的镜架,两片同样普通的镜片挡住了她的眼睛。

不得不承认,长城不喜欢重阳的墨镜。他更喜欢长驱直入望着她的眼睛。他曾这样夸奖她的眼睛:“这是双多么让人怜爱的眼睛!”他不喜欢抒情,可是他望着她的眼睛就情不自禁。有时候,他甚至不敢长久望着这双眼睛。他怕他一头载进这双深遂清澈的秋水里,从此不得脱身。

一个平常的夜晚,长城去了重阳那里,发生了一些平常的事情。热情与热情的交融之中,肌肤与肌肤的接触之间,长城的额角感受到了一阵金属的冰冷。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墨镜的镜架。他腾地伸手,全身的力量聚集在五个手指。他的指尖尚未接触镜架,重阳比金属更冰冷的声音已经响起:“顾长城——”最后的“城”字拖得意味深长。他企图继续移动手指,重阳的声音变得更冷:“顾——长——城——”

这一夜,长城败兴出门。

重阳

第一眼看见重阳,长城像无法控制情绪的孩童,站在医院三楼眼科中心门前,悲欣交加。

那时的重阳,尤其是她的眼睛,仿佛散发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白光。他似乎被奇异的力量推动,走到她面前,梦呓一般说:“我是顾长城,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后来,在他的努力下,他们真成了朋友,甚至关系很快超越一般朋友。事后与重阳谈及此事,重阳说:“我能凭一个人的声音,分辨出这个人的虚伪与真诚。毫无疑问,你当时非常真诚。”

说这话时,重阳已经躺在他怀中。他躺在绿盈盈的草地里。草地上开着红的粉的黄的蓝的花。这些美丽的花花草草,就某些方面来说,它们也只是属于重阳吧。重阳喜欢颜色鲜艳的事物,任何颜色鲜艳的事物能让她心情大好。而对于他,哪怕再美丽鲜艳的花草,在他眼中也等同枯草。

重阳的话说完,长城苦笑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一开始,包括他那句梦呓,里面固然有真诚的成分,可是它们更重要的成分,是欺骗。

冷战

终于,为墨镜的事,重阳与长城有了冷战。

一个晚上,再次的肌肤与肌肤的接触之间,长城的额角再次碰到金属的冰冷。这让他的动作马上停顿,热情迅速褪净。他低声下气地说:“把墨镜脱了吧?”

重阳不假思索地说:“不行。”

长城的身体也不假思索地从重阳的身体旁弹开,弹至坚硬的木地板上。然后他用力将重阳的门摔得巨响。他听见门那边传来了重阳的哭泣与嘶吼声:“顾长城,出了这个门,你就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长城确实没有在重阳面前出现。

他让自己看起来仿佛很忙:在家接了大量的广告设计单,他让自己麻醉在Coredraw与Photoshop与3Dmax的海洋中。他逼着自己望着显示屏,逼着手指在键盘上不停运动。

他逼着自己窝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工作、工作和工作。

欺骗

长城第一次敲响重阳的门,是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那个晚上,长城终于有了南方离开后就一直难有的悸动。那是种让人迷失的悸动。以至于悸动过去许久,他的手还停留在重阳的眼睛上,说:“你不知道,你有一双多么让人怜爱的眼睛!”

无辜的重阳甚至对他不断卖弄她的眼睛。她把眼睛睁大,眯细,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她像只可爱的麻雀,吱吱喳喳地说:“我以后会更加珍惜我的眼睛。”

在这之后,重阳不再过度使用眼睛,不用化妆品伤害眼睛,每天用手指轻轻在眼睛周围做眼保健操,每晚睡前仅仅用薄薄的青瓜片清洁眼睛。

她用十足的耐心,小心地做这些事情。她没想到,她会在不久的将来,用两个墨黑镜片,无情地挡住眼睛。

妥协

冷战的最终妥协者,是重阳。

一个下午,重阳突然来找长城。她的脸上挂着墨镜,声音里却满是妥协:“顾长城,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长城心里一疼。他走向重阳,抓住了她的手。

也就是这个下午,长城的身体歇斯底里地碰撞着重阳的身体。无休无止的碰撞中,他发现他无法到达真正的悸动。这场没有终点的碰撞,以长城的手指第三次伸向重阳的墨镜告终。重阳也第三次护住了墨镜。她还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能因为你的感情,牺牲我的感情。”

这让长城一下子变得清醒。也许是第一次,他这么清醒地想——想到他自己,想到重阳,还有南方。

南方

有时候,长城会躺在黑夜里想,如果将他和重阳的事情编成故事,那么已经离开的南方,就是这个故事的源头。他和重阳的故事无论如何打乱了讲,撕碎了讲,归根结底,起因绕不过南方。

南方是长城的妻子。要是沿用从古至今的种种称呼,她是他的发妻,贱内,原配,内人,夫人,女人,太太,老婆……

而那时的长城,是个浪子。

浪子的生命中似乎注定会有许多女人。浪子的妻子似乎注定只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

当然这是个另外的故事,一个浪子的故事。也许这确实是个充满精彩、写满香艳的故事。可它无论如何是个荒唐的,而且悲伤的故事。

就像大多让人悲伤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的剧终,以南方的彻底离开收场。

每每事后回忆这个故事,长城的世界总是被各种声音充斥。刹车声,尖叫声,叫喊声,哭泣声,怒骂声……这些混乱的声音扑天盖地,水泄不通。将他的世界瞬间搅乱,天昏地暗。

那辆肇事汽车撞来的时候,无意撞见了他与另外一个女人相拥的南方,正失魂落魄走在回家的路上。

作为故事的旁观者,也许你会撇撇嘴说,又是个俗套的老故事。作为故事的亲历者,长城却觉得他仿佛做了个长长的噩梦。然后从梦中醒来,他的生活里就再也没有了南方。

直到许久以后,长城才知道,这个已经结束的恶梦,其实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

开始

说得准确一点,在那家医院三楼眼科中心门前,长城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重阳。在这之前,长城见过重阳的照片。那张照片中的重阳,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望向前方。要是稍稍留意,你会发现,重阳的眼睛此时暗淡无光。

那时的重阳,还是个因为眼疾而盲眼的姑娘。

重阳后来告诉长城,这辈子她最感激的人,肯定是那个让她重新见到了光明的人。只是她没想到,她最感激的人,就是南方。

临走之前,有过好几年眼科从业经验的南方,决定将自己的眼睛,捐献给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南方也沒想到,就因为这个决定,曾经与无数女人相拥的浪子长城,竟然离开他生活的城市,辗转地找到重阳。

与重阳一起,长城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南方。

明知道这样对重阳不公。长城还是小心翼翼地对待重阳。就像他这样对待的,不是重阳,是与他重新来过一次的南方。

许多时候,长城根本分不清楚。他用手轻轻抚摸的,究竟是重阳的眼睛,还是南方的眼睛。

电话

再次站在那家医院的眼科中心,长城还是去见重阳。

接到重阳电话的时候,长城已经订好了回去的机票。是的,他决心离开重阳。当初他为了南方,才辗辗转转,从自己生活的城市来到重阳的城市。现在为了重阳,他决定再次辗转,从重阳的城市回到他自己的城市。

这个电话的拔打者不是重阳,是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告诉长城,重阳企图用一根细针插进自己的眼睛。幸亏他们及时发现。他们在重阳的事发现场,找到了大量字迹潦草的纸张。纸张上写满长城的名字。

于是长城便火速赶往眼科中心,去见重阳。

重阳表情木然地躺在病床上。重阳的脸上终于没有戴着墨镜。长城的眼光也可以终于长驱直入望着她的眼睛。那是双死里逃生的眼睛。也是双让人怜爱的眼睛。奇怪的是,长城这次没有想到南方。他只知道,这个躺在他面前的人,她是实实在在,能够摸着、看见的重阳。他甚至非常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在重阳的眼睛上。他的手沿着她的眼睛向下移动,移动,一直到她的手。

随风

一个星期后,长城陪重阳从眼科中心出来。

在这个星期里,重阳跟长城提过南方。她已经知道她最感激的人就是南方,知道了南方与长城的故事。于是她选择了那幅墨镜。从眼镜店里出来,挡在眼前的两个镜片,将她喜欢的每种颜色,涂上了一层阴郁的压抑感。可她依然不肯脱下墨镜。就像她曾经说的,她不能因为长城的感情,牺牲自己的感情。

重阳的话说完,长城笑了。不是苦笑。迎面的空中吹来一阵微风,风轻抚在他脸上,然后淡淡地沿着他的耳根,一直飘到身后。长城对自己说,从现在起,他要忘掉南方,就让南风像这阵微风,从他的世界里慢慢飘走。

他还告诉自己,他要好好地爱重阳,珍惜重阳,呵护重阳。他和重阳以后的日子,也要像这阵微风,安然静好,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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