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舫
〔摘要〕德里达认为,马克思精神是全人类的文化遗产,马克思精神就是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要捍卫与忠诚马克思的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德里达借助于马克思的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通过“延异”的消解策略,企图建构一种“解构式马克思主义精神”,其实质并不是走向马克思,而是借助于马克思的相关文本,达到质疑甚至否定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
〔关键词〕德里达,解放精神,批判精神,实质
〔中图分类号〕B54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2)03-0015-04
当代法国解构主义的代表人物——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30—2004)的思想在20世纪中后期掀起的巨大波澜,不仅使他成为欧美知识界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之一,也成为后现代思潮最重要的理论源泉。作为一位思想大师,德里达具有实实在在的穿透力。自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开始介绍到我国后,德里达在我国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德里达的学术特点与个性特点是鲜明的:敬畏传统但十分叛逆;传承历史命脉但十分渴望自由;在一个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强调精神生活的价值;不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也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但又认为是马克思本人和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坚决呼唤、捍卫思想先驱——马克思的精神。
对马克思精神的捍卫与忠诚在德里达的著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德里达看来,马克思精神的实质就是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马克思精神遗产的核心是对人类解放的承诺,是一种追求并实现解放的精神,同时也是一种对现存现实的批判精神;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贯穿于马克思学术生涯的始终;马克思精神是全人类的文化遗产,不管承认不承认、愿意不愿意,我们都是马克思精神遗产的继承人。德里达借助于马克思的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企图建构“解构式马克思主义精神”,其真正用意是通过阅读马克思的文本发现其内在矛盾,对马克思的文本进行“解构”式阅读的策略,在政治姿态上与政治立场上建立自己的系列理论。
一、马克思精神是一种解放精神
德里达认为,马克思精神遗产最核心的部分是对人类解放的承诺。我们不能够怀疑人类解放的理想和共产主义的理想。“共产主义的理想是为人类的正义而奋斗,至今这种理想仍在鼓舞和引导着无数信仰共产主义的男人和女人,这种奋斗目标与纳粹的‘理想根本没有任何相似、相近相同或可比之处。” 〔1 〕(P105 )
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一书中,阐述了马克思具有的解放立场。他旗帜鲜明地指出,“如果说有一种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是我永远不打算放弃的话,那它绝不仅仅是一种批判观念或怀疑的姿态(一种内在一致的解构理论必须强调这些方面,尽管它也知道这并非最后的或最初的结论)。它甚至更主要的是某种解放的或弥赛亚式的声明,是某种允诺。” 〔2〕 (P126 )面对历史的种种困境与难题,德里达倡导我们要坚持和发扬马克思的解放精神,“我们不僅不能放弃解放的希望,而且有必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保持这一希望” 〔2 〕 (P106 )。马克思解放精神的意义似乎在于召唤人类要克服困难,始终不渝地寻求未来之路。这种解放精神提示我们的不是放弃,而是相反,“容许我们开辟通往某种关于作为允诺的弥赛亚的与解放的允诺的肯定性思想的道路”。 〔2 〕 (P106 )
德里达细心梳理马克思的文本,力图论证马克思的精神实质首先是解放精神。他通过对马克思后期的相关专著(如《资本论》)的剖析,指出了马克思关于宗教、意识形态与物质生产过程的分离关系,揭示了宗教、意识形态的相对独立性,表达了宗教、意识形态以它的原初形式宣告自身具有的弥赛亚精神。宗教、意识形态所宣告的神秘的弥赛亚精神正是德里所追求的拯救者的救赎精神。他认为马克思的解放精神类似于弥赛亚精神。在他看来,缺少这种解放精神,人类就不会有美好的希望与理想,人类的全部物质活动与意识活动就失去了存在意义。
虽然德里达非常重视马克思解放精神的“意识”性特征,但这并不能表明他把马克思的解放精神仅仅看做是一种纯粹的理念。在德里达那里,马克思的解放精神本身不仅表现在思想上,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实际行动中,“客观性”、“行动性”正是马克思解放精神与其他各种“精神”的根本区别。他认为,马克思揭示了不同“幽灵”产生的现实基础,并通过对现实基础的改造达到摧毁各种幽灵的目的,这是马克思解放精神的最深刻之处。而改造甚至于摧毁现实中现存的幽灵般的实际权力、实际关系及其他一切,不仅需要理论的批判,更是需要革命的行动。
基于对马克思的解放精神与解放理想的憧憬及对所面对的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德里达为马克思解放精神的未来发展开辟了广阔的理论与实践的双重视域,提出了对“现实基础改造”、通达解放的具体途径:呼吁建立一种超越民族国家的“新国际”组织,力图通过该组织实现正义,来积极回应马克思解放精神面临的各种困境。
“新国际”观念并不是强调不同国籍的人民以新的方式联合起来,而是指要在全人类紧密团结的基础上,以新的“没有政治的政治”去重新理解国籍、国家、民主、自由和人权等司空见惯而在今天已经大成问题的理念。“国际组织并不是当时的‘共产国际,也不是其他政党的国际联盟。但我愿意保留‘国际这个词,而且其开头的字母要大写,以便使人们能回想起过去这个词的重要意义,并将其保留下去。” 〔1 〕(P123 ) 关于“新国际”组织成立的具体方法,德里达在文本中进行了详细描述。
二、马克思精神是一种批判精神
在德里达看来,马克思精神不仅是一种追求并实现解放的精神,同时也是一种对现存现实的批判精神。他认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精神是他走进马克思文本的重要原因之一。
德里达强调,继承马克思的遗产,必须继承马克思的批判精神。马克思的批判精神“隐形”存在于马克思经典文本的内部,要在马克思的文本内部去细心挖掘其批判精神及其实质。德里达本人通过对马克思文本的认真、深入解读,提出了马克思批判精神的实质:对抗现实资本主义,改造现存的现实。
德里达认为,马克思在特定时期所得出的基本结论和推断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显露出历史的局限性,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是马克思精神的内在本质与“活力部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批判,其深刻目的在于呼吁人民要有改造世界的行动。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包含着超越文本写作年代与时间限定的普遍性。德里达明确指出了马克思批判精神的当代价值,“如果人们知道如何使这种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适应新的条件,……那么这种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就仍然能够结出硕果。” 〔2 〕 (P122 )在环境不断变化的今天,德里达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比并没有变化,我们不能放弃马克思的批判精神。马克思的批判精神不仅成为人们认识世界的强大武器,而且成为人们改造世界的强大武器。离开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就难以触及社会理论问题与实践问题的实质。只有具备马克思的批判精神才能在问题的意义上深刻揭示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真实本质,才能为人类生存状况的改变与实现人类的解放提供武器。
在解读马克思批判精神的问题上,德里达充分把握住了与马克思批判精神紧密联系的批判客体范畴——“现实”,也充分把握住了形成新思想、新观念的批判主体范畴——“自我”。德里达认为,随着时代的变迁,在客体——“现实”与主体——“自我”的不断变化过程中,要用“自我”的新思想、新观念来变革批判“现实”、改造“现实”。在对现实的批判中,新思想、新观念既要批判旧思想、旧观念,使旧思想、旧观念付诸东流,而且也要随时准备“自我”批判,这种批判的过程不仅仅是在思想观念中进行,还要在现实中进行。
德里达认为马克思的解放精神和批判精神是相互渗透的。在德里达看来,马克思一方面坚持对现存现实的批判,另一方面则坚持追求人类的解放,并在两者之间建立了本质的联系。无论是从“当前”还是从长远来看,马克思就一直忠诚地在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之间试图建立历史的、现实的联系。在德里达的思维逻辑中,从现实到批判再到解放的发展过程,以及现实、批判、解放三者之间不断向前的递进循环,形成了一个历史的发展链条。
三、解构主义的实质
德里达曾经在演讲中公开呼吁:“不能没有马克思,没有马克思,没有对马克思的记忆,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将来:无论如何得有某个马克思,得有他的才华,至少得有他的某种精神。” 〔2 〕 (P21 )他还自我检讨说:“就我个人而言,把《共产党宣言》中最为醒目的东西忘记得如此彻底,这肯定是一个错误。” 〔2 〕 (P20 )
透过德里达对马克思精神的呼唤、强调,我们能够感受到德里达对马克思解放精神的捍卫、忠诚与强烈的认同感。德里达对马克思批判精神的不断凸显,显示了他对马克思精神本质的深刻把握。
德里达能在学术界越来越受人关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可以透过他而将20世纪哲学和文学理论上的精华加以串联起来。他像是一个脉络贯通着哲学发展的过往,并且昭示着哲学现在的方向,动摇了人们通常熟悉的许多概念,对许多理论命题的发难,乃至对西方两千年的文化传统本身提出了质疑。德里达对待马克思思想传统的传承与超越的坚定态度代表了当前西方一部分学者的时代心声。面对衰颓的现实环境,面对虚幻的精神环境,他们的思想深处都渴望解放,通过批判现实渴望实现对现实的改造。同时许多学者认为他的哲学也沾染着不少东方哲学的气息,所以他提出的许多问题都是值得深思的。
但是,德里达是一个“喜欢用反常的句式和表达来造成后现代文本效果的哲学家”,〔2 〕 (P7 )他文本中晦涩的语言风格以及复杂、矛盾的表达策略的展现给我们造成了迷惑的感觉。任何试图想对其文本进行全面解读的抱负似乎都只能是一种妄想,他留给世界的是永远开放、让学者琢磨不透的回味。因此,我们对德里达的回应也只能说是一种可能。
德里达捍卫马克思精神的实质是企图建构一种“解构式马克思主义精神”。他试图通过阅读马克思的文本发现其内在矛盾,并对相关概念进行颠倒、拆解与置换,以重新解释和改变原有的概念关系,亦即通过对马克思的文本进行“解构”式阅读的策略来寻求答案,建立自己的政治哲学理论。在《马克思的幽灵》一书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德里达密切联系现实所进行的理论研究,超越了大多数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所做的学者式、经院式、教条化的阅读、研究与讨论方法。
具体而言,德里达在对马克思精神——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的挟带与借助中,也渗透着一种解构主义的意图和策略。虽然德里达从没有放弃人类解放的理想与希望,并且怀有对在资本主义土壤上形成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强烈批判精神,但他的批判丝毫没有触及到资本主义主流意识形态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所有制结构,是一种不触动资本主义根本制度前提下的批判。德里达虽然也深刻揭露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弊端与矛盾的各种表现,但没有揭示出这些弊端与矛盾存在的根源,更没有提出解决这些弊端与矛盾的基本方法,没有对资本主义负面效应消除的有效途径作出应有的分析。这是与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的根本区别所在。马克思为寻求全人类解放,不但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与基本矛盾,而且深入考察矛盾背后所隐藏的秘密与原因,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旨在打破资本主义社会的体制,推翻筑基于私有财富积累的社会,并指出了一条解决矛盾、摆脱困境的出路——走向科学社会主义。作为独特的人类解放理论——科学社会主义体系,具有理想性、实践性和科学性的特征。其理想性是人们奋斗的动力;实践性凸显了对现实世界的改造要求;科学性使得其被广大人民群众所接收。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对于共产主义实践运动起着正确的引导作用。对比之下,我们不禁要问:德里达解构主义策略下,到底解放与批判的是什么?德里达究竟是要维护马克思主义还是要消解马克思主义?学界对此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理解与评价。笔者认为德里达是维护了马克思主义,但他维护的是他所理解、我们陌生的马克思主义,他所得出的结论是既脱离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又脱离社会现实的凭空杜撰(尽管他的研究联系实际)。这在一定意义上表达了他的政治姿态与政治立场。
分析德里达对马克思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的坚持状况可知,德里达所谓的解放与批判运动是不得要领的。德里达的解放与批判运动更多的是精神上没有根据的、没有限期的无限期待,是一种空洞的口号。他曾肯定地表明:“幽灵不仅是精神的肉体显圣,是它的现象躯体、它的堕落的和有罪的躯体,而且也是对一种救赎,亦即——又一次——一种精神焦急的和怀乡式的等待。幽灵似乎是延宕的精神,是一种赎罪的诺言或打算。这种延异是什么?是一切或什么都不是。” 〔2 〕 (P191-192 )德里达在此提出了他的“延异说”,延异是德里达解构思想的核心。德里达认为,延异是先于在场的,甚至是先于存在的,是比它们更为根本的东西。延异,比存在本身更古老,在语言中没有名字,甚至没有本质或存在之名。这样,他彻底地解构了一切。通过“延异”的消解策略,德里达实现了对马克思精神——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的解构过程。德里达把自己这种解构精神等同于马克思的批判精神,认为是对马克思自我批判精神的坚持。
在“后德里达时代”,作为本体论的解构理论思潮也许早已衰落,但作为方法论的解构却依然在发挥其批评性功能和“反潮流”作用,这就是德里达及其解构理论留给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最重要的遗产,这种影响是世界性的。然而,我们应清醒地意识到:一方面,德里达走向马克思,为马克思进行积极而强有力的辩护,肯定马克思精神——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的当代性,强调继承马克思精神并要求把马克思精神现实化,这对弘扬马克思主义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德里达并没有真正转向马克思。德里达把自己的“延异”消解策略等同于马克思的批判精神,真正的意图并不是为了对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而是为了借助于马克思的相关文本,达到进一步解构马克思思想的目的,德里达“悄悄开启了一个解构的时代”。 〔3 〕 (P57 )德里达解构马克思主义所要质疑的正是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所以德里达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德里达解构主义的策略至少还是强调并“忠诚”马克思的解放精神与批判精神的,他不能够划入非马克思主义与反马克思主义者的行列。“这里必须悬置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元逻辑。德氏的解构逻辑恰恰是‘非此非彼,即既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也不是非马克思主义的。解构超越了实在逻辑与幽灵逻辑之间假定的对立,并且超越了这种对立所假定的存在論。” 〔4 〕 德里达的《马克思的幽灵》抓住的至多只是马克思的“幽灵”,丢失的却是马克思的“灵魂”。〔5 〕 显然,德里达企图建构的“解构式马克思主义精神”,其意图的偏颇性是应该受到谴责的。
参考文献:
〔1〕〔法〕雅克·德里达,等.明天会怎样〔M〕.苏旭,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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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杨生平.解析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J〕.哲学研究,2005,(7).
责任编辑杨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