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喀巴大师对“支那堪布遗教”的批判

2012-04-29 19:18尹邦志
社会科学研究 2012年3期
关键词:中观符号

〔摘要〕 “支那堪布”即吐蕃宗论中的汉僧摩诃衍。其遗教即藏传佛教中因之流衍而出或攀附于彼的种种修法。“支那堪布”在宗喀巴大师的著作中只是一个修辞符号,他的批判,除了超越自己修行过程中所受教法的影响外,主要是清理同时代藏传佛教中种种“不如法”的势力。所破之义可以归纳为四个方面:(1)赞无分别,(2)执著住心,(3)破观察慧,(4)毁谤世俗。这四大“遗毒”,以赞叹无分别为核心,依中观应成派教理而破斥。这一批判,反映了印藏佛教传统中班智达和瑜伽士修行路线的矛盾,有合理性,也有片面性。但对于导正佛法,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关键词〕 吐蕃宗论;无分别;中观;符号;汉藏佛教

〔中图分类号〕B94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2)03-0142-06

〔基金项目〕2011年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优秀团队及重大孵化项目“汉藏佛教同源异流——基于共通经典的阐释”(11SZYTH04);2011年度西南民族大学宗教学研究生学位点建设项目(2011xwd-s0101);2012年度教育部西部和边疆课题“顿悟:汉藏佛教核心话语的形成和影响——基于共通经典的阐释”

〔作者简介〕尹邦志,西南民族大学学报编辑部副研究员,博士,四川成都 610041。

8世纪末期蔓延于摩诃衍和莲花戒为代表的汉、藏、印僧人间的“顿渐之争”,在藏传佛教史上持续发酵,引起了长达千余年的讨论。藏王益西沃批判“大圆满”等顿悟修法不合三藏教理,并迎请印度大班智达阿底峡入藏弘法,开启了“后弘期”的历史。宗派兴起之后,藏人的第一位班智达萨班又以印度中观派为正统,把“大手印”的修法斥为“汉地大圆满”,加以评破,并以“顿渐之争”时期的宗教格局来描述当时藏地各宗派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藏地的大师们纷纷就此展开争论,逐渐裂为两大阵营。宁玛派的隆钦巴、晋美林巴等实修派高僧与之针锋相对,布顿、宗喀巴等经院派大德则接踵发挥其说。由于格鲁派在政教两界的统治地位,宗喀巴的批判尤其影响巨大。但他的批评也让摩诃衍在藏传佛教界的形象更加突出了,超过了以前任何时期。批判反证了禅宗思想的复杂性、深刻性,说明它在那个时代还在延续着影响,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传统,汉藏两个民族的佛教文化交流极其深入。

宗喀巴曾经深受藏地诸宗派修持方法的影响,其中,“支那堪布遗教”——今天已经很难厘清具体包括藏地的哪些宗派,留给了他刻骨铭心的经历。这在他的传记中有所描绘。因此可以推测,他的写作,既有否定自我的意思,又要清剿这些“遗教”在藏地的势力。因为沉痛,也就猛烈。大师的批评,全部都是从教理上展开的,是严肃的,并没有对摩诃衍本人的品行修养、修持境界进行任何指责。这就如同禅师的棒喝,看起来毫不容情,但是,在接引众生方面,却是最为慈悲的。作为一个伟大的宗教家,他的锋芒,并不是要对准一个无论时间还是空间上都非常遥远的宗派或个人,而是要对当时藏传佛教界一些弊端痛下针砭。他笔下的“支那堪布”只是一个符号。如此命名,可以不必指名道姓,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教派争端、人事纷扰。同时,也有指明思想渊源的意思。某种程度上,他和萨班一样是在修辞策略的意义上使用这个符号。

直到去世前一年,宗喀巴都还在新著的《入中论善显密意疏》中谴责摩诃衍。多部著作中,以《菩提道次第广论》的“毘钵舍那品”最为频繁,先后十余次点名批评他。先引一段文字,借以标明他总的观点:

支那堪布等,于如此道颠倒分别。有作是云:“凡是分别,况恶分别,即善分别亦能系缚生死,其所得果不出生死。金索绳索皆是系缚,黑白二云俱障虚空,黑白狗咬皆生痛苦,是故惟有无分别住是成佛道。其施、戒等,为未能修如是了义愚夫而说。若已获得如是了义,更修彼行,如王为农得象求迹。”和尚于此引《八十种赞叹无分别经》根据成立,此说一切方便之品,皆非真实成佛之道。毁谤世俗,破佛教之心藏,破观察慧思择无我真实义故。故亦远离胜义道理,任何胜进终惟摄于奢摩他品,于此住心执为胜道,是倒见中最下品者。莲花戒大菩萨以净教理已善破除,宏扬如来所爱善道。〔1〕

这一段内容,可以归纳为四个方面的批判:(1)赞叹“无分别”,(2)毁谤世俗法,(3)破坏观察智慧,(4)执着于住心。摩诃衍的这四大“遗毒”,显然以赞叹无分别为核心,其他的几个方面都是由此引发的。文中的“八十种赞叹无分别经”应当指的是80部经,而不是一部经。可见,“无分别”是宗喀巴对摩诃衍思想、禅法的总的评价。下文将根据这四个方面展开。

一、赞无分别

吐蕃宗论中,寂护批判摩诃衍耽著空性,会导致修行的过失。萨班的批判也继承了这一观点。宗喀巴虽然秉承的是中观应成派的观点,他的著作中也体现出这种延续性。

(一)邪解空性

宗喀巴认为,并非一切名言、分别都是执着,要破除它们之后才能显出空性。胜义谛诸根本智能成立性空,无错乱的现量识和比量识,能成立世俗的有法,这些都不能一概称为“执着”。所谓执着,如执着芽为实有,有三种情形:(1)执芽实有自性,是执实有;(2)执芽无性如幻而有,是执妄有;(3)不执取实、妄差别,惟执总有。然而,摩诃衍等没有理解无自性正见,以为一切分别施设、一切名言都是实执。他们把未为错乱因缘所坏的世间名言、中观派在名言中所承许的一切,都说成不合正理,与外道大自在所谓有无没有别。这种颠倒见,是证中观义的最大障碍。因为邪解空性,把一切善行、恶行都当作是“分别”,排除在修行之外,这样修下去,自以为得到“空正见”时,见现前的一切都是执着相,都是生死系缚。然后生颠倒见解,说善行是为未得如此了义正见者说。〔2〕

宗喀巴大师又从“止”和“观”的角度对此进行了解释,希望能够揭示“支那堪布遗教”所犯错误的根源。“止”的修法是“全无分别”的,这在《宝云经》以及众多经论中所说“奢摩他是心一境性”原理下可以证明。但“观”却不是这样。因此,应当清楚,所谓“无分别”是由两种的:(1)修空无分别,(2)于空性全未悟解的无分别。因此,不能执着“凡有一切安乐明显无分别都是修空”。智者所造论典中说,初步修“止”时,只可以止修无分别住;初步修观时,以观察慧思择而修。因此,把一切分别都执着为“实执”,舍此一切分别,就违背了一切了义经论,难以得到无谬的“无我”正见。一位凡是无分别都是修甚深空义的“观”,纯粹是支那堪布修法。细观莲花戒所著三篇《修习次第》,可以了知。〔3〕

从“依教修观”的角度来说,“分别”是必需的。因为,在获得根本无分别智之前,需要如理修观,引生智慧。在获得根本无分别智之后,需要修观,获得后得无分别智。因此,把一切根据“无我”之义所作的推求观察都当作分别心,加以去除,以为这样能生无分别智,实在与经典相违,不知修行智慧的因果法则。世尊在《迦叶问品》中说:“迦叶,譬如两树为风振触,便有火生,其火生已,还焚两树。迦叶,如是观察生圣慧根,圣慧生已烧彼观察。”这说明观察(分别)是发生圣慧的“因”,不能够拨无因果。莲花戒《修次中篇》说:“彼由如是以慧观察,若瑜伽师不执胜义诸法自性,尔时悟入无分别定,证一切法无自性性。若不修习以慧观察诸法自性,惟一修习弃舍作意,终不能灭所有分别,终不能证无自性性,无慧光故。如世尊说,从观察生如实智火,烧分别树,犹如钻木钻出之火。”这些都是对修行智慧因果的很好的说明。

中观应成派认为,佛说的最重要道理无过于缘起性空。在修行上的运用,就是要遵循因果法则。“空性”不能离开“因缘”或“因果”来解释,否则会陷入断见。这是宗喀巴大师批判“支那堪布遗教”的基本立场。然而,修持可以有不同的道路,宗喀巴大师是站在渐门派的立场来解说的,摩诃衍是顿门派。宗大师的评破,坚持的是莲花戒的观点,太虚大师在《为支那堪布翻案》中已经详细反驳。

(二)所破太广

空性并非一物。应成派主张,空性依如理破执而显现。最主要的,是要破除人、法二“我”执着。但依中道而言,所破太狭、太广都是错误。依蕴而安立的“我”不应破,实执的“我”是生死流转的根本,应破。若破业果所依的“唯我”则破业果,成为断见。世俗法,也就是五蕴、八识的境界,它们观待于凡夫的分别心,是有作用的。如果远离或舍弃了分别心,则一切的因果、缘起、色法不能成立为自相实有的任何法,因此不应破除。然而,有人以“空性”的见解,否认名言量的作用,执著“一切法空”,否定缘起,抹杀轮回,声称“一切法原本清净”、“生死即涅槃”、“众生就是佛”等等;还有一种看法,认为名言量都是妄想分别,没有办法到达实相,所以“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分别”等。这两种观点都片面地执着“空性”,否定缘起,对名言遮破太过。宗喀巴认为,“支那堪布遗教”的错误是遮破太广:

是故《菩提资粮论》云:“无自性故空,是空取何相?遣一切相故,智者何所愿?”此将经说三解脱门,与此处说惟性空见一解脱门,断相违失,以教理成此为解脱门。断性之境何须更破?以证彼者即能对治二我相执,于彼全无相执气故。若于如此分别亦见过患,善恶分别悉破除者,显然欲树支那堪布所遗教规。〔4〕

松本史朗说这一段话是“直截了当地批判‘离边中观论的文字”〔5〕。他所说的“离边中观论”,出自萨迦派郭屋绕降巴·索南僧格(福狮,1427-1478)的学说。萨迦政权失势之后,该派的精英们或转入学问,或转入修持,产生出 “萨迦六庄严”。郭氏将藏传佛教各教派所奉的中观见地分三派:以堆波瓦·喜绕坚赞(1292-1361)为代表的觉囊派“常见中观派”、以宗喀巴为代表的格鲁派“断见中观派”、萨班为代表的 “离边中观派”。松本史朗说:“从龙树开始到宗喀巴为止的中观思想,除了他们两人外,全部都是‘离边中观论的历史。”〔6〕他显然没有区分印藏历史上各种修行路线,笼统地下了这个结论。

郭氏的中观见是:“中义为离有无、是非等一切边,故须尽弃边执、相执。若于其中不首先破实执外境之真如,则不能破其后诸边执。故依离一异等诸正理认定内外实事皆无真。于此,所破粗大,为轮回因由之首。故于诸经中详说正理,破彼耽著境真如。破彼之后,若执真如空性,则譬如乘马者不落右侧即落左侧,难免落入断边,故应破彼。是故,须破二执及不二执,四边所执皆不可得。若因此而将无执着于彼说成‘了悟空见,生起‘此为中见一边执着,则不论执空、不空等,皆未免边执,故非中见。” 〔7〕

郭氏此说一出,随即引起反击。不过,他的观点和寂护、莲花戒的中观瑜伽行派有相通之处。同时,这一段话,也可以说明宗喀巴的批判“支那堪布所遗教规”覆盖面非常广。宗喀巴这段话是说,中观派也说业果性空,持断见者也说无业果,然而他们是不同的。譬如有一个贼,有人并不知道他偷了东西,胡说是他偷的;有人亲眼看见他做贼,义正辞严地指了出来。虽然他们都说中了,但一个是妄语,一个是实语,是无可否认的。这个比喻是说,有智慧、有作用的空,和片面的“空”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宗喀巴解释他所说的“空”,并非作用所空的空,而是无自性但可以安立因果缘起的空,不是断灭空。

“空”是指法界的本性,它既不会因为分别心的执著而变成“有”,也不是用“空慧”去空掉的。执着偏空是可怕的,因为它否定了“缘起”、“作用”,肆意诋毁持戒、止观等佛法,其结果,就像石女不可能生儿育女一样,连世间善业果报都不能得到,更不要说证得佛的果位了。所以,宗喀巴要大声疾呼:“诸具慧者应知性空之空义,是缘起义,非作用空无事之义。”〔8〕

总之,宗喀巴大师强调所破不能太广,这样,各个宗派才能够相辅相成。宗喀巴的这一思想,太虚大师深有同感。他说:“中国尚禅宗者,斥除一切经律论义。虽若《宗镜录》遍录经论,亦但扬厥宗,鄙余法为中、下。尚净土者,亦劝人不参禅学教,专守一句弥陀。贤、台虽可以小始终顿圆、藏通别圆位摄所余佛言,然既为劣机而设,非胜根所必须,纵曰圆人无不可用为圆法,亦惟俟不获已时始一援之,而学者又谁肯劣根自居,于是亦皆被弃。此风至日本而加厉……”以至清末民初时,佛教“几溃颓无以复存。迄今欲扶掖以经论律仪,亦尚无以树立其基础”!因而,他推崇《菩提道次第广论》“力阐上士道必经中、下士道,俾趣密之士,亦须取一切经律论所诠戒定慧遍为教授”,是西藏佛教兴盛“最主要原因”。〔9〕

(三)修空过失

在《菩提道次第广论》中陈述修观的方法时,首先就是破除错误的修法。第一种就是摩诃衍所代表的方法——执无分别。

破第一宗者,有作是说,虽未证得无我正见,但能执心令无分别,便是修习本性实义。以实义空,永离一切是此非此,如是住心与彼实义随顺转故,以境全非有,心全无执故。

对这样的修行者,应当质问:按照您的修法,是全无所有一切境界,那么是已经了知全无所有,然后随顺此了知之心全无执地安住呢?还是先并未了知由境实义而无所有,心无执住即为修习境无的实义呢?如果是前一种,即承认未得正见,那就自相矛盾了。为什么?因为您不是承许了这是了义见地吗?按照格鲁派的见解,您就是未明正理所破界限。凡有所安立,您都说与正理相违。

其次,全无所受取处,是诽谤正见。安住这样的心境上,不是修习无倒真空,这在上文止观的区别中已经说过了。如果这样思维:以相应于实义、正理的观慧来推察诸法,有为无为一切法都不是正理,只能安立为世俗假有;胜义谛中永离一切戏论。这个道理,修行者虽未了知,但安住那种不受戏论的境界,也可以说与胜义谛相随顺。如果这样修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一切人都不可妄执此是此非顺境实义,而应真实地修一切实义。否则,一切外道所修的“无分别止”,都应该是在修空。

这类的错误观点实在太多了。又如,境本性空,心住于空,二者是相应的,古来的智者、圣人已经证实,我们只需要照着去修就可以了。如果这样,外道都说他们也在修空,与佛道没有区别,怎么驳斥?那么佛教与外道有什么不同?佛教要求修行者随顺道理,安住而修,即得正见。未得见、以无执安住便是修空,不成道理。如果说在任何事上的分别都系生死之根,无分别住就是解脱道,那么和尚派还有什么过失呢。〔10〕

萨班的《显明释迦牟尼佛诸密意》把全无造作的“唯一白法”斥为“痴修”,指责诸多大手印修习者陷于其中不知自拔。宗喀巴大师的上述批判,与之有继承性。

(四)舍弃大乘之本

莲花戒的《修习次第》后篇中批判了摩诃衍舍弃智慧和方便,也就是破坏了大乘佛法、一切佛法,宗喀巴大师承袭了这一观点:

修次后篇云:“起如是思,立如是论,诸分别心,起善不善业增上故,令诸有情受善趣等果流转生死。若全不思惟,全不造作,则解脱生死。以是因缘,当全不思惟,全不应修施等善行,修施等者,唯为愚夫增上而说。彼乃毁谤一切大乘,大乘既是一切乘本,由谤彼故谤一切乘。言不思惟,谤观察慧,审观察慧是正智本,谤彼即谤出世间慧,断其本故。言不应修施等善行,毕竟谤毁施等方便。总其智慧方便,是名大乘。”〔11〕

他引用《楞伽经》和《圣如来秘密经》等教言说:方便与智慧总摄菩萨一切正道。因此,像摩诃衍这样毁弃智慧和方便,就是诽谤大乘、诽谤一切佛教,作大业障。这些佛教之敌,认为修习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般若六度万行,都不离分别心,是造作,不究竟。我们因许可修行六度,与他们绝不相同。

若唯以修施等行故与他分别,是说我与和尚修了义见同,若不尔者,无分别定亦当分别,又一切分别皆系生死,汝岂非求解脱生死。若求解脱,则行惠施持净戒等皆须分别,修彼何益,前已广说。以是若许一切分别皆系生死,和尚尤善,汝被相违重担所压。又彼学者。〔12〕

他进而批评藏地的修行者,和尚还有可取之处,你们却被与教理相违的重担所压。这大概是说,和尚是不立文字的,藏地的学者们却著书立说,然而又不能自圆其说,且因文字而造作业障。另一部分学者这样说:你们集中观察人、法二我相的执着之境,然后才断能执之心,这种方法就像狗追着石头咬,叫做“由外断截戏论”。它的无效,多么明显啊!应当从最初持心不散入手修行,就如狗咬断咬掷石之手。这样修行,在执相之境上令心不散,一切戏论自内断截。宗大师指出,他们这些人,学教理抉择正见,只是随着名言漂流,乃是最下劣的邪见,谤毁一切佛经、大菩萨。

可见,他和萨班一样把当时佛教界的诸多弊端视为“摩诃衍遗教”:

凡无分别,皆说是修甚深空义毘钵舍那,纯粹支那堪布修法。〔13〕

由邪分别诽谤正法,现见多如支那堪布。〔14〕

如和尚许,唯摄散心弃舍作意……若如和尚说,一切分别皆系生死,则念当请无分别教授及当修行无分别等,许一切皆是系缚。〔15〕

二、执著住心

他像莲花戒一样,依照《解深密经》来解释止观的修法〔16〕,所以,他批评摩诃衍“不顺此经,故用足毁”。尤其令人痛心的是,“现见多有随此派者”〔17〕。《解深密经》,瑜伽行派说是了义的,《入中论》说是不了义的。然而,宗喀巴在解说止观的修行时,引用颇多,并且据此批驳摩诃衍,可见他受布顿影响之深。

在修行方法上,宗喀巴批判摩诃衍以禅定的修习代替一切菩萨行。有人说,班智达多方观修,古萨里只是止修,大师驳斥了这种区别,认为都应该双修止观。不喜欢教典,把观慧当作闻思,认为一切分别都是有相执,障碍正等觉。宗大师批判这是“极大乱说”。他主张,从思所成慧,如理作意,修所成慧、真义现观,才能生起。

宗大师是要求以“作意”的方法来修的止观的。他把只修止不修观的态度与外道一样加以批判:

如是惟以如前已说正奢摩他,心于一缘如其所欲安置而住无诸分别,复离沉没具足明显,又具喜乐胜利差别,不应喜足。应于实义,无倒引发决定胜慧,而更修习毗钵舍那。若不尔者,其三摩地与外道共。惟修习彼,如外道道,终不能断烦恼种子,解脱三有。如《修次初篇》云:“如是于所缘境心坚固已,应以智慧而善观察,若能发生智慧光明,乃能永害愚痴种子。若不尔者,如诸外道,惟三摩地不能断惑。”如经亦云:“世人虽修三摩地,然彼不能坏我想,其后仍为烦恼恼,如增上行修此定。”此中说言“虽修三摩地”者,谓如前说,具无分别明等差别妙三摩地,虽修习此,然终不能断除我执,故云“然彼不能坏我想。”由其我执未能断故,其后仍当生诸烦恼,故云“其后仍为烦恼恼。”若尔由修何等,能得解脱耶,即前引经无间又云:“设若于法观无我。”谓若观察无我之法,能生智慧了无我义。又云:“既观察已若修习。”谓已获得无我见者,若能修习无我正见。又云:“此因能得涅槃果。”谓此因即能得涅槃果。如由修此能得解脱,若修余法能解脱否,又云:“由诸余因不能静。”谓除此外而修余道,若全无此,若及烦恼不能寂静。此言明显,惟无我慧乃能永断三有根本。《修次论》中,亦引此文破和尚执,故于此义当获定解。〔18〕

三、破观察慧

成就无分别定,心于所缘不散乱的真实含义,是让心于善所缘,都能安住。因此,止修成后,更应修与如所有智和尽所有智相应的六度万行,灭无边过失。如果只是安住一所缘境,是尚未了解修止的意义,不能增长广大善行。这样舍行品观品妙观察慧,惟修三摩地心一境性,其利极小。又于无我义,若无观慧引生恒常猛利定解,缘如所有性毗钵舍那,惟久修习正奢摩他,仅能压伏现行烦恼,终不能断烦恼种子。故非惟修止,亦定应修观。如《修次中编》云:“诸瑜伽师若惟修止,惟能暂伏烦恼现行,不能断障。以未发生智慧光明,则定不能坏随眠故。”佛学即慧学,而不是定学。“慧”的含义,《菩萨地》云:“谓能悟入一切所知,及已悟入一切所知拣择诸法,普缘一切五明处转:一、内明,二、因明、三、医方明,四、声明,五、工巧明,当知即是菩萨慧之自性。”能悟入慧者,是未得地前慧,已悟入者,是得地慧。

生慧方便,是思惟生慧功德及未生的过失。慧是现后一切功德根本。譬如,以美妙的金色所作装饰,虽然美妙,如果再镶嵌青宝石,就更为可意。菩萨所行五度,若以拣择理、非理的慧钿宝嵌饰,则更为希有。这个比喻是说,慧能让五法成清净。大小乘及经咒中,所说的核心内容,一言蔽之,就是“慧”之所作。二谛建立及经论中互相开遮众多不同,以慧分辨意趣无违,即是智慧无上功德。反之,如果无慧,则法有过患。六度无慧,如无眼目。愚痴之因,谓近恶友,懈怠懒惰,极重睡眠,不乐观择,不解方广,未知谓知,起增上慢,上品邪见,或生怯弱,念我不能,不乐亲近诸有智者。若有多闻,由思所闻法义,能生思慧,从此能生广大修慧。因此,圣道最胜命根就是择法慧。慧无上因,谓于无垢经论勤求多闻,以诸教理善为成立。

修慧者首先应多闻。只有多闻,多修观察慧,才能形成定解。没有多闻,就会颠倒解,导致过失。能无错住持修证的圣教,必依无错了解教法,先知多法者,修时即应修法义,不可忘失。若先未知,也不必怯退,当随慧力而求多闻。复非听闻此法,别修他法,即所修处而求闻思,故又不应惟修一分,定应依止初业菩萨所修圆满道之次第。若慧劣弱即令修彼,若慧广大,或初虽微劣,由修习故增广之时,将此道次渐为增广,能与一切清净经论相属而修,亦非定须别求多闻,故凡圆满无错教授,略亦能摄一切经咒大小诸乘道之宗要。

虽有现证空性之慧,若无大菩提心,仍非菩萨之行。故应增长大菩提心为行所依,地上慧度修所愿境。其能圆满无上妙智资粮所有方便,谓发三慧,现应励力而求多闻。若不尔者,违越学处罪所染著,诸余生中亦不乐多闻,不能学习菩萨学处。若于现法勤修开发智慧方便,能遮现法不学之罪。凡菩萨成佛,皆依六度而得成佛。这是过去、未来、现在诸菩萨众共行之道,此六即是一切白法大海,而不主张“唯一白法”。

菩萨之行,除六度外,还有四摄,即布施、爱语、利行、同事。摄受眷属,要先使他欢喜,就施以资财,给予帮助。起欢喜心后,要让他知道如何修,就以爱语宣说正法,除其无知,断其疑惑。了解正法以后,以有利的行为激励修善行。身教胜于言传,所以要同事,使其不退转,长时修行。佛说四摄法是成办一切众生义利的贤善方便,摄眷属者,要依理而行。

菩萨行无边无际,总体来说就是六度四摄,靠它们能成办自利利他二种事业。

四、毁谤世俗

“赞无分别”是宗喀巴大师对摩诃衍教法的“错误”的揭示。从上文已经可以看出,他批判的锋芒所指的,是当时的不同流派的学者、修行者。其实,他所忧虑的、所要清理的,是这种观点、修行方法的影响。在他看来,形势是非常严峻的——大乘佛法是一切世间和出世间善法的根本,摩诃衍的遗教,将毁灭一切世间善法。

宗喀巴认为,他所处的时代,圣教行将隐没。更可悲的是,这种趋势似乎无法挽回。因为能以了义、无垢教理,圆满或扼要地判决正道的善士夫也已经全部灭亡了。众生主要是福薄智浅的人,虽于正法略有信仰,然而慧力最极羸劣,故有轻毁行持、守戒等事。修道时弃舍这些善行,是因为当今的领导修行的人士,宛如和尚摩诃衍一样,将人们引入歧途。还有一类人,除不毁谤方便而外,在见解道理方面,赞许和尚所说,口称“善哉”。另有一类,弃舍观慧,全不思惟,心中坚持和尚修法,以为妙善。这些人虽然不知修空之道为何物,纵然曾经自以为在修空,如果自诩“已得无倒空性之义,无谬修习”,教导“有修证者,只应该修空,不应更修世俗行品”,或说世俗行品不须执为中心,都与一切圣教相违,只是“违越正理之道”〔19〕。这些见解的危害也是不能容忍的:“毁谤世俗,破佛教之心脏,破观察慧思择无我真实义故,亦远离胜义道理。”〔20〕

正如《拔协》所引寂护的批判,这些修行者“于空性欢喜”,对佛法的危害不浅:(1)轻毁行品持戒等事,(2)见解道理不正,(3)弃舍观慧,(4)赞叹和尚。这样的批判,虽然莲花戒在《修习次第》中已经涉及,但在宗喀巴的笔下,批评显得更为猛烈——他认为是“倒见中最下品者,莲花戒大菩萨以净教理已善破除。”〔21〕对比早期西藏史书中对摩诃衍的温和态度,宗喀巴大师已经现出了“清理颠倒见”的决绝。连用“倒见”、“最下品”这样严厉的字眼,加重语气,以引人惊觉。

宗喀巴大师还根据布顿的叙述,塑造了一个踏毁“了义”经书的摩诃衍的形象:

《解深密经》宣说毘钵舍那为:于胜三摩地……中能正思择、最极思择、周遍寻思……伺察……若见……若观,是观察慧最极明显无可抵赖。支那堪布见已谤云:此是经否不得而知,用足毁踏。因彼计一切分别皆执实相要弃观慧全不作意乃为修习甚深法义。〔22〕

成佛,应当进修各种方便。方便必须无错谬,因此,智慧、方便缺一不可。《毗卢遮那现证菩提经》说:“秘密主,一切种智者,从大悲根本生,从菩提心因生,以诸方便而至究竟。” 《修次中篇》的主张也是如此。宗喀巴以此为根据,总结出“三主要道”:大悲心、空性见、菩提心。他赞同莲花戒的主张,批判摩诃衍毁弃方便、毁谤世俗:“于持戒等一切业果建立,见如兔角之花纹,谓彼等行是对未了义者说,已知了义即不须破。此乃妄执,一切皆是分别所作,一切分别皆是着实相执故,便同支那堪布。” 〔23〕

五、班智达的路线

宗大师主张的修行道路,是先从他人闻法,由他力而发定解,再以圣教正理,如理思惟所闻诸义,由自力而得决定。因此,“修”必须包括闻、思、修三慧。从内容上说,包括道的次第。这是典型的班智达的路线。正是站在这样的立场,他批判摩诃衍:

又说一切分别是相执故,障碍成佛,弃舍一切观察之修,此为最下邪妄分别,乃是支那和尚堪布之规。……又此邪执障碍敬重诸大教典,以彼诸教所有义理,现见多须以观察慧而思择故。诸思择者,亦见修时无所须故。又此即是圣教隐没极大因缘,以见诸大经论,非是教授心不重故。〔24〕

能不能把一切圣言都视为修行教授,是判断是否获得了“决定知解”的判断标准。因此,应当尊重引导次第。

〔参考文献〕

〔1〕〔2〕〔3〕〔4〕〔8〕〔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4〕宗喀巴.菩提道次第广论〔A〕.法尊译.宗喀巴大师全集:第1册〔M〕.民族出版社,2011.253-254,491,389,452,404,335-336,335,335-336,389,491,456,339,338,399,254,247,247,338,54-55.

〔5〕〔6〕〔7〕松本史朗.宗喀巴中观思想研究〔M〕.褚俊杰译.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8辑〔Z〕.西藏人民出版社,2011.278、284,289,284.

〔9〕太虚.菩提道次第广论序〔A〕.宗喀巴大师全集:第1册〔M〕.民族出版社,2001.3-4.

〔23〕宗喀巴.入中论善显密义疏〔A〕.法尊译.宗喀巴大师全集:第3册〔M〕.民族出版社,2001.131.

(责任编辑:颜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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