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语贤
这是一个让人无奈的故事。
震惊全国的康菲漏油事件发生后,河北乐亭的一群渔民悲愤地走上岸来,与国际巨头对峙。他们势单力薄,没有多少文化,也不懂法律,却一直在坚持。
他们的意义在于,不管多么弱小,在利益受损的时候,不管对手有多强大,都要抗争、抗争。
200多个日夜悄然走过,康菲漏油事件如同病毒,让渔民们不由自主地紧绷神经。尽管目前的生活已经万般无奈,他们依然希望依靠政府的力量。不过,“逐级上报”换来的却是漫长的等待,以及难以让他们满意的“行政调解”结果。
2012年2月10日中午时分,在与同样关注此事件的律师贾方义、赵京慰一番长谈后,《商界》记者决定从北京出发,一路向东,前往饱受康菲事件之苦的河北省唐山市乐亭县。
失意的老张
乐亭是河北省第一沿海大县,地势平坦开阔,海岸线全长98.2公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产养殖”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其养殖区主要分布在老米沟、浪窝口、滦河口一带,海产品多以扇贝、海参、虾、赤贝为主。
往年冬天,来自山东、河北、辽宁的收货队伍异常庞大,商人们用大挂车把海产品运走,卖给渤海湾沿岸的深加工企业。最终,95%的海产品被摆上韩日、欧美等国家的餐桌。然而在今年的这个冬季,沙滩上人声鼎沸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只剩一片凄冷。偶有一两位老人抽着烟,伫立海边,远远地望着那片曾带给他们幸福和梦想的养殖区,久久不肯离去。
记者发现,在这经济并不发达的小县城里,时不时还有不少名车穿行。据司机介绍,乐亭有很多富人,大都是搞水产养殖的,他们经历过养殖的“暴利”时期,完成了原始的资产积累。据统计,几百名乐亭渔民的平均损失高达70%,更有甚者可谓倾家荡产。
电话里,老张和老杨得知《商界》记者“不请自来”后,显得十分热情。作为有着12年养殖经验的养殖户和扇贝养殖协会会长,他们曾接待过不少媒体、专家、领导,已然成为当地名人,对采访也轻车熟路。次日上午,两人特意驱车赶来,先记者一步到达约定地点。老杨几个电话打去,另有5名渔民赶来。
坐下来后,老张低着头一脸惆怅,盯着自己交叉在一起的双手。他已年过花甲、稍有谢顶,做养殖多年,与老杨交情甚笃。长年的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变得黝黑。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张便开着大挂车行走江湖。随着年龄的递增和长途运输生意的黯淡,2000年,老张把车卖了,转而和亲戚合伙养扇贝。
扇贝养殖风险高、投入大,加上一无市场二无技术,乐亭当年也仅有十几家养殖户。后来,县政府帮着搞技术、找销路、弄贷款,国家农业税免除、水产养殖政策放松,越来越多的农民和外地养殖户加入进来。乐亭沿岸大大小小养殖场星罗棋布,每年的5月~12月,是养殖活动最热闹的时期。
经过10多年的沉淀,老张现有5000多亩养殖基地、4条渔船,可谓富甲一方。面对供不应求的市场和近100元/500g的价格,去年4月,老张一口气从山东购进了10万笼扇贝苗。老张时常喜不自禁,因为7个月后,这批扇贝将实现400万元的净利润。
——直到6月中旬,出海的工人突然告诉老张——扇贝死了。
噩梦
扇贝死了。
老张心急火燎地跑到养殖区,才发现往年这时能长到三五厘米大小的扇贝,如今只有纽扣般大小,大多数的扇贝贝肉已化为污泥,只剩下两片坚硬的空壳。老张不由地想起2006年中石油管道泄漏造成扇贝成片死亡的往事,这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6月19日,渔民葛永清的儿子从北京回来,到海里游泳,满身的油污让其浑身不自在,葛老汉看后,立马拨通了老杨的电话——海水受到污染了!老杨告诉他,别急,把样品取好。于是,葛老汉找来三个罐头瓶,把油污装好送到了老杨面前,老杨看完就陷入了沉默——他同老张一样,养了10万笼,损失相当。老杨马上向县水产局反映情况。
事实上,早在6月初,已有一自称是蓬莱19-3平台的石油工人在微博上透露了原油泄漏,但始终未能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老张不懂网络、更不上微博,就算扇贝呈现大面积死亡现象,他也无法把责任怪罪于海对岸的蓬莱油田。至于漏油的原因,老张也是后来才从别人那里听说——康菲把海底都打成了筛子,野蛮开采、违规作业,能不泄漏?
当然这只是“听说”。接下来的日子,老张亲眼目睹三个养殖区的几百号渔民眼睁睁地看着海产品死亡。“扇贝、海参离了海水不能活,能有啥办法?”老张深感心痛。
相比老张的心痛,生平第一次加入养殖队伍的蓝国平当以绝望来形容。老蓝走上养殖路也绝非偶然,“发了大财”的朋友每一次的丰收和怂恿都让他蠢蠢欲动。最终,老蓝决定孤注一掷,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又找亲友们借了一些,租地、买船、买苗……可好梦只做了三个多月便彻底破碎了。45万元对他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12000笼扇贝,是他的命根子。当老蓝把仅剩下的100多笼扇贝送给朋友代养后,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与老张同村的老谭的养殖场更是惨不忍睹。老谭没什么文化,十几岁时就在海边做生意,2002年开始搞立体养殖,上层养扇贝,下层养赤贝,有着4万多亩的养殖面积。赤贝的生长周期较长,投资巨大,老谭投了6000多万元,后来又追加投资,还找30多个亲戚借了2000多万元。可就在赤贝长成的时候,突然间就死了80%,6年的心血瞬间化为乌有。
曾经中石油管道漏油给他造成了246万元的损失,但那一次还不至于伤筋动骨。2011年,他雇着8条船,光一天的开支就高达3万元。贝类死亡后,老谭一条船都不敢雇了,“一出海就赔钱”。后来,一些专家和领导来取证,老张打电话叫他,老谭不敢去,“一看到海,心里就不是滋味。”
那段时间,老谭哪儿都没去,天天晚上蹲在沙发上抱着遥控器看新闻——
7月19日,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发出公告:乐亭的油脂与康菲19-3原油一致;
7月28日,此分局再一次发出公告,称乐亭污染系燃料油。而之前他们与公证处、相关专家、相关领导取证的样品至今没开封过;
在白岩松的《新闻周刊》节目中,老谭听到了老张的愤怒——他取的样我们不认可,你通过谁取的样?你从你油箱里取的油化验,我们也认可吗?老杨说,乐亭今年的扇贝可能面临绝产;
CCTV13新闻频道正在播放的“康菲事件”突然被掐掉,看着主持人的尴尬表情,老谭突然坐立不安,他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等待
老杨把扇贝养殖户聚到一起,商议过后,大家决定起诉康菲。很快,186户扇贝养殖户全部参与进来。作为养殖大户,老张率先拿出2万块钱充当经费。他们找了一个周姓律师把诉状递交给青岛海事法院。而法院领导却把诉状和死扇贝往回一推,冰冷地说,“拿走”。
住在不远村的老荀把一个叫赵京慰的律师请到了村里。107名海参养殖户闻讯赶来,他们也想跟扇贝养殖户们一样团结一致,拿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利益。
与此同时,有着“康菲索赔第一人”之称的贾方义向青岛海事法院、天津海事法院、海南海事法院提起了史无前例的“公益诉讼”。最初,青岛法院潘庭长还给贾打电话,问他“是否补充新的证据,如果不补充就交给对方答辩了”,贾听后很高兴,这意味着可以立案了。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潘却告诉他,“新型案件需要上报,由领导研究后再决定。”又过了几天,贾发现潘庭长的电话打不通了,其他两家法院也如出一辙地给出了一个“等待”的答复。
贾方义认为,中海油从国家海洋局包了一块地,又承包给康菲,坐享51%的利润分成。虽然不知道海洋局在这个利益链中能分多少钱,但可以肯定,就算康菲是纳税大户,但造成了违法采矿、重大环境污染、重大责任事故等问题,你海洋局怎能不追究其责任、勒令其停止开采?
一气之下,贾向北京一中院提起诉讼,状告国家海洋局行政不作为。7天后,贾接到一中院的电话,“领导想见你”。
接待贾的是一个40多岁的女庭长,自称姓张,她向其传达了国家海洋局某领导的意见——延缓诉讼。贾说:“延缓诉讼是法律规定的吗?”张说:“不是法律规定,但是,‘领导希望你能延缓……”同时,康菲也邀请贾加入他们的律师团队。贾听后,态度十分坚决:“不可能,我不能既是原告,又是被告!”
初次谈话不欢而散,上诉搁浅。
“公众利益受到损害时,该由政府农业部和海洋局出面,起诉康菲,然而,这些部门和法院都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各种理由都有。我给最高院、全国人大、山东公安厅以及康菲、中海油、海洋局写公开信,要求追究康菲的三宗罪,结果换来的只有沉默。之后,我去烟台调查取证,叫山东省公证处过来,他们不来。我们收集了大量的证据,挨家挨户核实渔民的损失,11月中旬,又一次向上述三家法院递交了起诉状。”贾方义坦陈。
而此时的乐亭已完全被紧张、悲伤的气氛笼罩,大量的媒体、专家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每次面对媒体,老张都竭尽全力、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所经历的灾难和自己近180万元的损失。他有时也感到疲惫:“你们媒体能有啥办法?”
除了等待还是等待。在这度日如年的几个月里,窝在家里、无事可做的老张实在蹲不住了的时候,就叫上几个渔民出来喝酒,越聊越伤心,酒开了一瓶又一瓶。老张时常喝醉,喝醉了就哭。
坐在旁边的老蓝也不说话,“他每次都哭,我也不劝咧!劝也没用咧。”短短几个月,老蓝瘦了20多斤。有的亲戚正催他还钱,他产生了卖船的想法,只是先他一年搞养殖的老王,船只卖了20万元,老蓝一时拿不定主意。
12月1日,市领导来县里开会,传达上级领导的意见:“康菲承认咧,别起诉咧,上级给你们调解。”让老杨回去后给大家好好做一下思想工作,老杨回来后,转告给了渔民。有的渔民不同意,还是坚持要起诉。“你起诉,法院不给你立案咧!”说话的人摇摇头走了。
出人意料的事再次发生。就在元旦前夕,贾方义代理的案件突然被天津海事法院正式受理。“法院12月30号受理这个案件,连我都不知道。”贾方义分析说,“这个案件自11月18日以来就拖着,一个月前,我在青岛喊了一声,‘你不受理,我就到美国起诉。大量报道出来后,几个北大法学院的教授连忙给全国人大写信——这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司法主权和国家荣誉问题,不能让他去美国,你们得受理啊!但是,案件虽然被受理了,问题也出来了——什么时候给你判,怎么判?”
来之不易的赔偿款
这个年,老张一家人过得不易。比老张更不易的是李联营,他的损失也在150万元左右。年前天天有人上门讨债,老婆天天和他吵架,最后闹到要离婚。
大年初三这天,农业部发出公告:经行政调解后,农业部与中海油以及康菲石油三方达成一致,由康菲石油出资10亿元人民币,用于解决河北、辽宁部分区县养殖生物和渤海天然渔业资源损害赔偿和补偿问题。此外,康菲和中海油分别拿出1亿元和2.5亿元人民币,用于天然渔业资源修复和养护、渔业资源环境调查监测评估和科研等方面工作。
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好事,贾方义却以“这是一个无效协议”气愤地否定了此公告。“墨西哥湾漏油事件,英国BP公司拿了200亿美元,而康菲只拿出10亿人民币来赔偿。3.5亿元来治理6200平方公里的污染,这不是开玩笑吗?海洋局的科研费用用得着你康菲给?难道政府还想跟上次中石油双苯厂爆炸事件一样?现在那里已经花了78亿元来治污。如果这个事件到最后不了了之,那我们公众可真成了一介草民!”说完此话,贾陷入了忧伤。
被边缘化的渔民更加困惑:“你给谁调的解?10亿元又是怎么算出来的?我们谁都不知道哇,这10个亿连赔偿一个乐亭的损失都不够,别说还有那么多区县——九牛一毛啊!”
在他们看来,如果拿不到合理的补偿,起诉依然是必经之路。相比烟台的长岛县,乐亭的渔民或许能感到幸运和欣慰——据一个名叫王中国的渔民介绍,他们的养殖基地距离蓬莱19-3平台只有30海里,损失非常大,有200多户渔民呢,只是县里在搞“旅游先进县”,始终捂着、不让他们对外讲。
这天中午,七八个渔民又坐在了一起。这一次老张一滴酒没喝,因为他下午还要开车回村子办事。老杨说:“现在钱已经到了乐亭,县里说,赔偿款不会超过3亿,可我们186户实际损失是4个亿,究竟怎么分?谁都没有底。”
至于未来,他们没时间去想,更没法去想——这些年来,渤海湾的污染一直存在,只是“没怎么管过”。站在这片他们根植生意与生活、梦想与希望的土地上,他们有些惆怅。
编辑白 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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