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言说,回到无言的苍茫,找到自己和语言的气息

2012-04-29 00:44
扬子江 2012年3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主持人:张新颖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讨论人:刘志荣 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张入云 复旦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讲师

金 理 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

张 冰 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 张新颖: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大家一起谈谈诗。我们要讨论的杜涯的诗,说老实话,之前我还真没有怎么读过。最近集中读,一读就读进去了,能够触摸到诗人心灵的感觉,能够产生共通的感觉。与这种感觉不太一样的是,平常有时候读一些当代诗歌,常常找不到写诗的那个人。杜涯的诗并不怎么张扬自我,却始终能够感受到那个写诗的人的状态。

■ 张 冰:在诗歌之外,我一点都不了解杜涯。我是从杜涯的几十首诗歌里约略揣摩出她的人的。开始,我们读不出诗人的性别。从《一个名字:花好月圆》里,“我幼小,一身/碎花衣服,在五月的阳光中站立”,才大概猜出这首诗里的“我”应该是个小女孩。这是杜涯诗歌的一个特点,“我”站得不是那么靠前,她的人不是从诗歌里横溢出来的。杜涯的文字极有节制,她把自己的形象藏在文字后面,但她也质朴,也坦率,不是遮遮掩掩。诗人面对万物的时候,是极其谦卑的:“我曾多次想过:请让我告别现在 /告别我的浮泛,名声,语言/告别修辞,事物的准确或谬误/以及风,回忆,老年,遗忘/去到那生长之地/陪着无名,陪着万物的无言/寂默,无闻,顺应造物/让一切都是天然,接受,都是湮没,平静/一切也更不知,更深入,更偏远。”(《偏远》)可以想象,杜涯不是那种骄傲的用文字写作的人,相反,她质疑语词的意义。她不自信语言可以穷尽一切。譬如在这首《偏远》里,她就婉转地告知我们,世人以为是世界中央的地方,她却不那么认同。世人以为的“穷乡、僻壤、深山”,劳作而沉默的偏远地带,才是她真正想返回的“世界的中央”。那里兀自花开花谢,无论是否为人知晓,但是“有一件事情自始至终存在着,呈现并清晰:/四月,鲜花会怒放在四周的群山/蓬勃,洋洒,轰轰烈烈/到了冬天,雪会落在那里/像它落在别处:它落在偏远里/那生长之地,它会成为天堂,梦想”。这恐怕是自然最为高贵的地方了,开花与落雪都不是把这一树的明媚和一地的雪白展现给人看的,这也是偏远之地终能成为诗人心目中的天堂和梦想的根源。

■ 张入云:张新颖老师向我推荐了杜涯的诗作,当时张老师只说了一句:“确实很好”。读了《扬子江诗刊》发表的杜涯诗以后,我觉得已或多或少地知晓了张老师这么说的原因。奇妙的是,杜涯的诗首先让我联想起的正是张老师自己的诗——两年前《钟山》上的《祖父·父亲》。杜涯对故园、对父母的人生的书写,仿佛一种依稀的提示,把我带回到《祖父·父亲》的诗境里。杜涯在《桃花》中说:“后来父亲死去,桃树也被一棵棵砍掉/如今许多年过去/那个地方不再有桃花开放/而故园的人也已相继老去”,《祖父·父亲》的结尾则是:“父亲,你老了/老家也就老了”。两者的语境和命意都有相似之处,全诗也均在不疾不徐的叙事中展开,然而两个文本的质地却颇为不同。杜涯常用的“故园”一词有着浓厚的抒情意味和鲜明的象征色彩,而在《祖父·父亲》中,这故园只不过是平淡无奇的“老家”而已,并且因为父亲的衰迈而显得更“老”。如果确如杜衡所说,“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它的动机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那么《祖父·父亲》的文本更加靠近“隐藏”的一端,《桃花》则“表现”得更加多一些。《祖父·父亲》当中虽然也有这样的直抒胸臆:“父亲,我很想听你平静地说说话/平静的时候你就没有话了”,可是隔不了几行,作者便表示:“在平静的时候/我也没有话”。《祖父·父亲》是平静里的不动声色和隐忍不言,杜涯的诗歌往往也有平静的表层,但这表层是清透的水,可以看到底下跳荡的波澜。

■ 金 理:从杜涯诗歌反复处理的主题——比如失乐园、乡愁——来看,一般都显得情感起伏波折,但是诗歌的总体面貌往往是沉潜、静穆、内敛的。我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落日、苦楝花、槐花、栗树、山毛榉、柿楸花、柞树花、马食菜、黄花苗、星星草、面条棵、茅草穗……这些在杜涯笔下出现的物象层层叠叠,诗歌仿佛博物志的形态,显示出诗人和万物有着充分而有效的交流。但有的时候,杜涯对这种有效交流、呼应又小心翼翼,甚至质疑、不惜果断中断主观抒情的寄托(我们惯称的“托物言志”)。比如《河流》,“我”一直在寻找视为自己“前身”的河流,尽管“我”将“自我”分裂为二,“一个至今仍行走在远方的某条河流边”,但是“那条大地上的孤独流淌的河流”“一去不返”……这条神秘的“河流”兀自逃逸在“我”的语言占有和主观抒情之外,不可穿透。与物偕游以抒情,但同时对这种抒情保持着克制;呈现世界,同时也自知并无资格和能力“把世界把握为图像”。这种敞开而谦卑的姿态,或许是造成杜涯诗歌总体风貌的原因之一吧。

■ 刘志荣:杜涯的诗,有一种缓慢、平静而从容的节奏,比起以往,这个以往,我指的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这种节奏和语调,都更接近自然。九十年代以前的诗,经常有一种倾诉、灌输和影响别人的冲动,语调是急切的,节奏短促——其实是比较糟糕的“现代”的节奏和语调,诗情也经常比较浅表——当然也有好的,总的来说不太自然;九十年代以后,不一样了,经过漫长摸索的新诗开始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和声音,一种比较符合现代人和现代汉语的节奏和声音,我想这确乎大约是新诗终于成熟的一个标志。

具体到杜涯,我想说她的诗读起来比别人的诗要更平静和深远一些。这种平静和深远,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诗歌中叙述性因素的加强——这仍然是一种笼统的说法,而是因为她本身叙说和思考的,是一些深远的东西。毋庸讳言,这种深远的东西,在世界文学里,都和农业背景——我不确定是不是还可以和牧业背景——分不开,因为这种生活方式,始终和自然比较接近一些,也容易想到那些深远的东西。比较起来,现代都市,人造性显然是主要的因素,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中,人们想的都是很短浅的东西,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受不了一点刺激,话语充斥的地方,反而没有真正的声音。杜涯的平静的叙述,有时候是寂寞的独语,接近于回忆,而在这寂寞的独语和回忆中,那些永恒性的形象浮现出来,桃花,偏远山村的农人,母亲,简单、平静而永恒的生活方式……

■ 金 理:张冰前面说杜涯不自信语言可以穷尽一切,这一点,我特别想提到《岁末为病中的母亲而作》,这首诗叙事性很强,一边回忆母亲辛劳一生,一边刻画当下母亲病痛中的挣扎,一边深入到母亲内心,想象其内心的无奈与悲怆。我特别注意到这样几行诗句:“母亲,我想知道你回到哪里去?回到/你强壮,我幼小,我们一同在秋天的/楝树树下拾捡楝实?……我忽然感受到了你内心的寂寞?” 这里的问与答一律都用“?”来结尾,表达着某种不确定、犹豫;也就是说,“我”一边在“感同身受”母亲的内心体验,但另一边“我”也自知其实无法“自由出入”母亲的心灵。哪有资格代言呢?最多只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对话者。这种小心翼翼还体现在下面:“母亲,生命/的存在对你來说是什么?是每年洗几床被褥,做一堆/冬衣?收完三夏和三秋,不再为全家的粮食发愁?/卖完烟叶,有钱去买酱油、醋、盐和鞋面?/种的桐树被乡邻强占,回到家中忍气哭泣?/在荒僻的地方默默过完一生,不知道几十里外/的事情,然后生病,将世界缩小到一张病床上?” 诗人在此要探究母亲“生存的意义”,罗列了一长串的事情与细节,似乎有穷举之势,但是依然伴随着一长串的“?”。与其说囊括出确定答案,毋宁说是在不安地暗示“或许哪个都不是吧?”。我觉得上面这些“?”,不仅表达出某种不确定、犹豫,更流露出一丝懊丧,甚或惶恐:母亲已处于弥留之际,但作为您最亲近的女儿,“我”其实不理解“生命/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什么”。杜涯这首诗里反复出现的“?”,让我想到张兆和说起沈从文:“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与身边的人无法有效沟通,尤其对于文学者而言——文学应该具备所谓“他者的共感”吧——似乎不是件值得说的事;但我想这才是对最亲近的人、乃至对根本意义上“人”的尊重,因为尊重、明晓:每个人心灵深处总有不被发现的角落,沉默、幽晦而复杂,无法被表面化、无法被语言穿透、也没有必要在他者的注视下被意义赋予。

■ 张 冰:这里有一个问题,一方面是对语言的怀疑,另一方面,诗人能够安居于天地无言的静默里吗?如果可以安居,那么她为何又会说“那是从前,那盛开,那劳作,那沉默/曾让我痛苦,对世间悲观”呢?

读了杜涯的几十首诗歌以后,我找到的答案是,她不能安居于这种静默,因为她在写——是的,我把写诗的行为本身看成是杜涯给的答案。虽然时常在诗歌里保持着默然、沉静的形象,但诗人却并没有因怀疑词语而放弃书写。我想,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是对于被遗忘的不甘心吧。草木无情,春开秋落无人知晓,恐怕可以自足,但在诗中与鲜花和白雪同时出现的“人类”,“三两个,四五个,或者仅有一人”,他们也可以真如草木般活着?如果这些被有情且有知的诗人看在眼里,他们生存的意义之于诗人而言又是什么呢?

所以,与其把杜涯的写作看作是为他们的申诉,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种内敛的积极。也因此,诗人虽然声称自己悲观,我却以为这悲观里仍然有“不悲观”。诗人用自己的笔,去给那些默默生存、辛勤劳作的人在文字里勾画出一方立足之地。杜涯最打动我的就是这样的作品。《挖煤工》里我能读到现代文学史上某些现实主义诗人的声息,因为久违的熟悉而让人感动:“他的本意是想向人讲述光/但他身体的各部位却反抗/它们违背中央:讲述乌黑。”我们又看到了那种不甘心,本意来讲述光的挖煤工,他的身体却违背了他工作的意义,因常年待在井下不见日光,他浑身也变得乌黑。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挖煤工透过包裹自身的深黑的煤层,看见了自己和它惊人相似的命运;“速沉,黑,在数亿年前就已注定”。而对于这个让诗人不平的现实,杜涯的讽刺是淡淡的:“无须讲述,他本身是一件多么适宜的/展品:穿着乌黑的无影丝绸/像政府官员穿戴定做的合身制服”。她真的不是一个擅长讽刺的诗人,也许她本就无心讽刺。对于内省的诗人来说,与其外在地讽刺,不若将所见所思反求自身吧。在《叙述》里,诗人看见城与乡之间的巨大差异,她的语调仍然算不上尖锐,“终于,高贵和有闲来在了我们的生活中/据报上说,法院中着新装的大法官/又在审理一起狗之间的伤害案”。她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衣食无忧,似乎她不该再抱怨什么。可是她的心却早已离开了衣食无忧的城市,飞到住着她的乡亲的“更小的地方”:“而在更小的地方,我的乡亲仍在为/买一件廉价的上衣而犹豫/考虑到农业和孩子的学费,不敢有疾”。“不敢有疾”,这四个字真好,仅仅四个字,把乡亲的卑微、认真而小心翼翼的生活状态写尽。读到这四个字,相信对于农村稍有了解的读者都会心。对于远走高飞的“我”来说,她并不想抱怨自己“祖国的心脏”里的生活。毕竟,她而今也是一个城市人,那种把自己撇在城市生活外部的抱怨显得虚伪。然而正如这首诗开头一句所说,很明显,城市不能给她诗情,她惟一的安慰,是带着故乡记忆的金黄的杨树。她一生心心念念的,是逝去的故乡。我在杜涯那些哲学意味浓厚的诗歌里,不断地看见她说:要回去。回到满天的繁星,回到无言的苍茫,回到日落之处……这回去的地方,是具体,也是抽象。是语言标注的地名,也是语言无法抵达的永恒。和《挖煤工》里煤层没有改变过数亿年的命运一样,杜涯看见了发生着巨大改变的城市之外乡村的“不变”。似乎历史的脚步从未在农村经过,当城市变得高贵和有闲,乡村却被抛弃在现代化之外,“他们总是赶不上列车,拖着祖国前进的后腿”。乡亲们还是生活拮据,他们选择让孩子背井离乡,也许,离开才有出路。然而《叙述》里的诗人离开了故土,她真的寻得了幸福吗?而这时故乡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我”生于兹长于兹的农村竟成了“在别处”的生活?

■ 刘志荣:对杜涯写的在城市中生活的乡人的处境也有同感,而一样的感觉到对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无可如何,而同时对杜涯理解、叙述这些人们的苦衷感到钦佩,因为到底是有实感的诗人,没有落入居高临下地指导等等的恶趣味。然而,那种简单、平静的生活方式和质朴、自然的美感,是不是就应该被遗忘?我觉得不是,相反,覺得有返还的必要,如陶诗所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做不到,能欣赏也好。欣赏不了,不赶尽杀绝也好。

■ 金 理:杜涯的不少诗歌涉及城乡对比的主题。很显然,城市的生活让她很不“得劲”,诗中的“我”形象往往是这样——“我仍对时光怀着无言的忧伤/在清晨疼痛,夜晚彷徨”(《岁末诗》),“我总是一个人去到城外的田野,只因/无法融入满城的欢乐,新年的人群/是的,我承认,我是个黯淡的人”,“我总是踽踽独行,怀着灰暗的思想”(《空旷》),总之这是一个无法投入周遭世界的孤独者,这个孤独者对“他者”和“他者”的生活作这样的观察:“人间却有拟造的欢乐/就像现在,那些农民领到了一年/的工钱,在工棚中收拾着肮脏的铺盖/邻居们在楼下热烈谈起过年的白菜/粉条、孩子的寒假,而收废品的人/从楼道里收走了今年最后一车废品/寒风中的吆喝声渐行渐远”。面对这样“欢乐”的世界,“我”依然“坐在窗前”看“陈年的枯叶翻卷”,而且诗人用“现在仍是这样”等语句来强化这种“无法融入”、隔绝情形(“生活,它近在身旁,却又远隔千里”)的绵延、无法更改。其实我不太理解上引诗句中“拟造的欢乐”,“拟造”是什么意思?是指人力的参与吗?但我想,在诗人看来,与这种“欢乐”构成参照的,肯定是“故乡的田野、房屋、年岁”,“看那些寒伧的农民在风中瑟缩/想象他们在故乡的田野、房屋、年岁”大致就透露了这种讯息。这个时候,“怀旧”的主题肯定会登场,“让人想起一些逝去的春天岁月/时间的长河带走了爱、温暖、欢乐”。与城市中踽踽独行的孤独者形成反差的,当然是那个在故乡的桃花、柳絮、核桃、红枣里欢呼雀跃的“一身碎花衣服”的“我”,“那时我未长大”(《一个名字:花好月圆》)……由此,城乡、怀旧,在主题和情感向度上就显得比较单一。当然成熟的作家一般都会有自己稳固的“取景器”,但有的时候也必须对此“取景器”作对象化处理,否则我很担心那种“无法融入”的隔绝感会限制诗人从周围的世界中汲取力量,那个在她看来只是“拟造的欢乐”中未必没有热力蒸腾,那里面肯定有“爱、温暖、欢乐”。也许,意义的源头不只是在“故乡的田野、房屋、年岁”,随着旧日时光的流逝而消亡殆尽;也应该在“拟造欢乐”的世俗生活中重新建立,“今天和当下的事业以及我对自己周围人的关系,是与我生命的具体性,与生命的永恒本质相联系的”(弗兰克:《精神事业与世俗事业》)。

■ 张入云:怀乡和回乡无疑是杜涯诗歌关键性的母题,与其说杜涯在诗歌里“表现”乡愁,不如说回归故园的渴念乃是不由自主地“表露”出来的。“花好月圆”,幼时家里一幅年画的名字,让诗人眷恋不已:“我念出这个名字/根须回到土里,花朵回到树上,春光/回到了名叫朱寺的村庄:我幼小,一身/碎花衣服,在五月的阳光中站立/仰首,苦楝花开了,树木摇啊摇/那时我未长大,南山未老”(《一个名字:花好月圆》),根须回到土里,花朵回到树上,春光回到村庄,这魔法般的时刻、回归的时刻,几乎要令业已长大的诗人雀跃欢呼起来了。但我们应该看到,使杜涯无法保持平静的,除了对村庄、明月、春天的乡愁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莫名的东西,在杜涯诗里跳荡的波澜,已经形成了一个迷惑人心的旋涡:“然而我仍是迷惑:对于生活,对于紫叶李/就像捡垃圾的人把手伸进春天/抓住了破棉絮、废报纸,和骤然的虚无”(《这些天》)。捡垃圾的人在(哪怕是)春天的垃圾箱里捡到的仍是破棉絮和废报纸,春光即使回到了失落的乡村,也将和“骤然的虚无”迎面相逢。一方面,诗人自认是“十年后归来的一颗远星”,走得再远,离开得再久,终究心向故园;另一方面,她又是“霞光引导的一缕迷惘”,朝升的霞光一直在引导着她,却无法照彻她的迷惘。(《忧歌》)在诗歌中,杜涯总是情难自已,既然无法止步于浪漫主义的单纯,就免不了要在漩涡里打转,这造成了作品文本内部的紧张感,也使得疲惫加深。因此,当我看到她说“我承认,我是个黯淡的人”(《空旷》)时,我没有感到丝毫的诧异。

■ 张 冰:我们看到《空旷》里坐在窗前的诗人,说自己是个“暗淡的人,心里没有光明”,当春天的大路上走着新人,“我”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入冬的生活》里,她思考“有什么是重要的”?季节的本意是要人间平静,却为何仍有人为生计操劳奔波?而当她写起稼穑之事,那朴素而放松的文字能唤起我们对《诗经》的遥远记忆……《河流》和《是否我的命运不够》里,我看见了诗人分成两段的心。在《是否我的命运不够》里,第一节,“我”字并没有出现,她只是看着羔羊,似乎“我”不在其中。第二节,“我”想要随流水而逝,对具体的生活道声“再见”——显然,在其他的诗歌里她屡屡提及的青亮高空在召唤着她,某种永恒和纯粹催她快走,赶在日暮之前到达。然而,第三节,“我”却还留在堤上,留在此岸,就像母亲执着地留在或许不清楚意义的此生。“我”也是“站立着前蹄吃草”的羔羊中的一个。“我”自问,我的叙述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我的救赎太微薄?就像《采石场》里“我”看到的夏日景色对采石场工人来说意味着某种矫情,是否它终是徒劳,是否我的救赎远远不够?而正是这个不断发问的诗人,在这些自责的时刻赢得了我最大的敬意。

也许这不是杜涯吧?但我愿意这么来读她。我不清楚这些诗歌的写作年月,对诗人而言每一首背后的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尝试着用她的一首诗歌来解释另一首诗歌,用具体来解释抽象,又用抽象来印证具体。我自作主张地为每一首安排了一个位置。如果这是误读,那要请作者原谅我的一厢情愿。

■ 张入云:身处迷惑的旋涡中心,杜涯时而扪心自问:“是否我的救赎不够?”(《是否我的命运不够》)她细数自己的清醒、怀疑、偏离,确认它们还不够,于是决心不再为幽明变幻的景物迷惑,转而把目光投向某种超验的、抽象的价值。在诗里,她有时用“高处”一词来指称这种价值,如“我知道,到达那高处还需要一段路程”(《高处》),有时又称之为“至爱者”, 如“至爱者在将纯粹和光明创造”,“他已获得无上的光荣的居住/像一个家乡,他独坐在广阔里”(《忧歌》)。“家乡”的意象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它不再和父母日复一日的劳作相连,不能被替换为田野上的马食菜、黄花苗、星星草,五月遍地的苦艾,六月满河堤的白萝花,它涵盖了这一切又消弭了这一切,它已化身为“万有的精神”,化身为“纯粹之乡”,回乡的路程也由此披上了一层无上的光辉,比春光和霞光更耀目的光辉。正如汪政的评论文章所言,杜涯的诗中存在着与日常的人事景物并行的另一个意象系统,一个几乎可说是神性的世界,“杜涯的诗歌是双重的(但愿它不是分裂的),双线的,此地与远方,此岸与彼岸”(汪政《“我该到哪里去寻找诗情”——杜涯诗歌谈片》)。汪先生对“分裂”有所担忧,在我看来,这倒是有些多虑了。在杜涯这一组间或“黯淡”的诗作里,仍能看到这样一种自信——回乡的路始终在那里,总有一天能够找到,而在尚未踏上归途之前,“每一个消逝了的黄昏/都是安慰,存在:星星和故乡/现在,我将无言地回到我的苍茫”(《夕歌》)。故乡存在着,只是一时无法回去,如果可以通过言說,先回到无言的苍茫,那不也很好吗?

■ 金 理:《桃花》的上半节写给表哥上坟,大人们在“坟前哀哀地垂泪”,与此同时,我面对“满园的桃花”,“欢呼一声”,“我在桃园中兔子一样/穿行着”。桃花与坟墓、泪水与欢呼的并置,并不是古人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倒是像“花自飘零水自流”中的“兀自”、“偏自”、“自然而然”。这里不存在谁陪衬谁的问题,而是寂亡与欢腾一体混成的自然与生命真相。如果再往深处想,这种“天地不仁”中又有着无限的关联性,坟旁的桃园,就好像里尔克笔下“坟头上的一棵树”:“枝繁叶茂,在风中沙沙作响,/用温暖的根须拥抱那逝去的/少年;”(《我爱生命中的晦冥时刻……》)。我不知道杜涯在创作这首诗时是否意识到自然、人、生命信息的这种辩证,或者是少年的赤子之心恰合天机,“桃花在我的头顶/开得绚烂而又宁静”;很可惜诗的后半节陷入了某类乡土叙事的窠臼中,“后来父亲死去,桃树也被一棵棵砍掉/如今许多年过去/那个地方不再有桃花开放/而故园的人也已相继老去”。(相类似的,在《一个名字:花好月圆》中,“后来父亲被/埋葬在河堤的西侧,我们/的姑姑在几里外,那里/土上的野蒿年年长得很高/隔年,桃树被砍,蜂蝶不来”)由此我觉得这首诗是从辩证、丰富滑到了单向度,岁月的流逝,故园的颓败,死亡……这当然切合当下某种现实,但其中应该还有上出的契机,这种契机我在《高处》一诗中能朦胧感觉到。

■ 刘志荣:偏远的反而可能是更加亲近的,简单的反而可能是更加永恒的——这经常会被误解为一种浪漫主义的情绪发作,更糟糕的,是被误解为一种时髦的怀乡病,其实这背后,有更深层的道理,要撇开这些浅表的浮沫才能感应到。当然,话说回来,平静而永恒的事物,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不一定有自觉,须要本身就是单纯而敏感的心灵,甚至经常是在离开乃至失去以后的情况之下,反身追望才能发现。所以,这里面,其实也有一种自觉,表面上是叙述风景和旧事,同时也就显示了一个心灵的世界,有一种自觉的回望和追索。这就要说到杜涯的诗的玄思的性质,而这种玄思,是从叙述中自然浮现出来的,像《高处》一诗从对具体的叙述,过渡到抽象的寻问,几乎看不出痕迹。这当然说明二者在她这里,是浑然无间的。也因此,她的诗有一种整体的素质——她其实很注意锤炼句子,也有一些警句,像:“……桃花在我的头顶,/开得绚烂而平静”——但我更欣赏的,是,这些了不起的句子在整体中的浑而未分,甚至为了整体的境界放弃对特出的句子的追求,抗拒这一诱惑是一个成熟诗人的标志,而能自然表现出这一点,则说明这诗人内部本身有一些自然而浑朴的东西。

最后,想说一下,我很喜欢读到的这些诗,因为意境、气息的接近,也因为在她,以及别的诗人身上,看到了一种情况:他们不再是用唐代人的方式说自己的话,也不是用外国人的方式说中国人的话,他们用今天的中国人说的语言写诗,而且写出来的确实是诗,是今天中国人的境界,又可以和古人相通——这其实是了不起的事情,因为终于找到了自己和自己语言的声息和节奏。

猜你喜欢
诗人诗歌
新锐诗人
遇见一名诗人
诗歌不除外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诗歌是光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诗歌岛·八面来风
诗歌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