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到学生唱完一首歌后,就走上讲台,然后,全体学生起立,齐声说:老师好!
我说:同学们好。
我望着同学们端正地立着。想起春天我们植的树,在沙漠的边缘,一片小树——沙枣树。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仿佛漏栽了一棵树苗。
然后,学生坐下;然后,我开始讲课。
学生翻书,肯定翻到的是我要讲的那篇课文,翻书的声音,像一阵风吹过树林,叶子哗啦哗啦响。然后,静下来,如同一阵风吹过去了。
于是,我听见教室的门外有什么响动,隐隐约约地响。我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的那张空课桌上,然后,我走下讲台,去打开门。
果然,刘彩霞立在门外,她已做出了受罚的姿态。低着头,齐耳短发,有点乱,可能来不及梳,或者,被风吹乱了。
有一学生说:喊报告。
刘彩霞低声说:报告。
我说:进来。
另一个学生说:罚站!迟到就罚站,屡教不改。
这个词语造句,学生不约而同地放在刘彩霞的迟到上。
我说:你先回座位。
又一个学生说:迟到上瘾了,不罚,革命群众坚决不答应。
刘彩霞在一片呼声中走过,像挨过了批斗,坐到她那张课桌里。全班,都是两个学生一张课桌,没人愿意和她同桌,都说她身上有股怪气味,恶心。全班,她的个头中等,不得不安排她坐最后边。
我说:注意力集中,现在开始上课。
她的目光穿过前边同学身体之间的空隙寻找我的板书。下了课,我叫刘彩霞来办公室。我摘下她头发上的一根草屑,青青的草。她用脚在地上擦,像要掘个洞,恨不得钻进去,只是不吭声。她频繁迟到,却不讲原因。
我说:今天放学后,老师要去你家。
她说:老师,我们连队很远呢。
傍晚,我走上通往刘彩霞所在连队的机耕路,路的一边是沙枣树林,一边是水稻地,风拂过一望无边的稻田,像泛着绿色的波浪。刘彩霞头发上的草屑,来自稻田吧?那是稗子草。她的衣服散发出清新但带点苦涩的草的气味,其中有苦苦菜的味道。
刘彩霞大概看见我了。她等候在院子门口,说:老师好。
我一进院子,就吓了一跳,一只鹅叼住我的裤腿。
她一声喝,说:白雪,这是我的老师,你有眼无珠呀。
有眼无珠是课文里的一个词语,她造过句:我们家的白雪有眼无珠。当时,我没弄明白,“白雪”是指一个人,还是动物?
我说:这就是你造句里的角色呀。
她提醒我:老师,当心!
我发现,院子里,简直像个动物园,鸡呀兔呀鹅呀,还有一只羊。地上有屎的痕迹,大概趁我来之前,她已清扫过了。
唯独没有养狗。我对狗有戒心,因为,有一回屁股挨了一口狗咬,不叫的狗更可怕。连队的家属院,各家各户几乎都养了一条狗。
我说:没养狗吧?
她说:不用狗,有狗太热闹,鸡犬不宁。
这个词语她也曾造过句。还是那个模式:我们家……
我的裤腿又被扯住了。又是鹅,不屈不挠。
她赶过来。鹅还是在几步远的地方冲着我昂起脖子做挑衅的姿态。
她说:老师第一次来这,鹅总是欺生,它自不量力。
又是造过句的词语。都运用到她这个院子里了。原来,这个院子里能造那么多句。
穿过喧闹的院子,我进了土坯屋子。床上躺着她的父亲——瘫痪了。而她的母亲已去世。她的父亲欲起身客气一下,却又坐不起。他说:我这个大人,把这个小孩拖累住了,老师,让你操心了。
一时间,我没话,我的语言遭遇这样的现实立刻贫乏了。我不断地点头,我不停地观察。
他咳嗽起来,像一口痰卡在喉咙,刘彩霞抬起父亲的脖子,又拍又抚父亲的背,然后,她倒了一杯水,慢慢给父亲喝。
他指指杯子。刘彩霞洗一个玻璃杯。
我说:我不渴,不用倒了。
又回到院子。那只鹅,脖子一伸一伸,似乎不肯放过我。
刘彩霞说:老师,这里都是食草动物。
我说:这只鹅挺能护院的嘛。
刘彩霞说:老师,你知道吗?鹅为什么不怕人?
我看着这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像大人,完全没有小女孩的天真(她在这个家连撒娇都不可能了),倒似她是个小老师进行提问。我像是回答不上来,说:为什么不怕人?
她说:鹅的眼睛看人,把人缩小了,缩得比它自己还要小,它就以为自己伟大,所以,它不怕人。
我说:鹅的眼里,人就像小人国的小人了?怪不得鹅主动挑衅人呢。
我们都笑了。我第一次看见刘彩霞笑,笑得回归到她的年龄。一个小女孩的笑。我难以想象,要是换个角度,自己仰视着鹅,像面对一个庞然大物,找个地方躲避。
第二天,刘彩霞差一点儿迟到,她有点气喘吁吁,一股田野的气息,好像风携带来了田野的气息。
我讲了刘彩霞的家庭情况。刘彩霞哭了。课堂里突然很静很静。
刘彩霞总是利用早晨上学途中,在田野里,在树林里,割了青草,或摘了沙枣,藏匿起来,放学后取回家。那以后,班里的同学,一个一个小组,分工,轮流,把青草或沙枣带到学校,交作业一样交给刘彩霞。
刘彩霞不再迟到了。而且,她的座位提到前边的第二排,有个同学提出跟她同桌。上课时,她的头,不用再左右来回移动寻找遮挡视线的空隙了。
作者简介:谢志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宁波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余姚市文联副主席。迄今已在国内外发表一千余篇小小说,近三百万字。其中三百余篇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国文学》、《读者》、《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数十种选刊和选本选载。八十余次获国家、省级以上文学奖,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并入选国外大学教材,入选国内中、小学语文教材和改编成电视剧。已出版小小说及理论著作八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