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隐秘与欲望历险

2012-04-29 04:42陈鹏
小说林 2012年4期
关键词:雅娜格桑内心

我一直认为吴文君是个反小说作者——在她大多数已经发表或没有发表的小说中,那种类似于罗伯·格里耶的纯客观“零度叙事”往往像一把利斧把小说原本应该具有的故事性砍得七零八落。吴文君显然是一个不太重视故事的小说家,但当我们读到这篇《红马》时,恐怕就该修正最初的印象了,非故事性或许是某种对她不太经意也不太严肃的误读,至少,《红马》到处弥漫着“故事”的硝烟。

《红马》要讲述的故事与欲望相关。这一次,写作者打算让故事落地,让读者触手可得并充满好奇:一个自称雅娜(她自己隐藏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一点对小说来说尤为重要)的现代都市知识女性准备动身前往遥远的藏族村落则扎寨,而她的丈夫大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邀约雅娜的女性朋友林丽了。我们不难想见雅娜出走之后大民将如何安排和林丽的约会,这一部分故事被写作者小心翼翼地遮蔽起来,它可能发生也可能仅仅在雅娜的想象中发生,但它将作为推动故事前进的重要环节在雅娜心中持续发酵;而雅娜对藏族导游格桑的暧昧情愫逐渐变成雅娜来到西藏(藏区)后渴望变化的真正动因。这个帅小伙所唤醒的,远非雅娜对自己的丈夫的种种猜忌,而是对一个年青异族身体的隐秘诉求,更是对逃离日常生活、逃离压抑婚姻的强烈渴盼;尽管,她最终选择半路下车、不知所终。

小说的真正核心应该是格桑的叙述。这个藏族小伙内心也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它同样与吸引和诱惑有关,与停留与逃离有关,与身体和情爱有关,是另一种“生活在别处”。格桑的故事不动声色地维系和补偿了莫名“消失”的雅娜的生活,甚至蛮横地进入她的反面——他已经果断地把渴望付诸行动了。小说进行到这里,我们既会感受到雅娜缺席的奇妙,也会觉得格桑的故事比雅娜的故事更细腻也更真切;格桑因为怀念离去的女友米雅,一直对外来女人们抱有幻想,雅娜的到来勾起他心底的回忆:在他眼里她们都来自盛产丝绸和枇杷的南方,那个世界与则扎寨完全不同。落寞而勇敢的格桑终于出走,来到雅娜甚或米雅生活的陌生城市,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并未交待是否抵达了雅娜还是完全坠入了一个更让他茫然无措的荒悖现实。

两条线索的交叉叙事或主观叙事造就了这部奇异而微妙的小说。我们看到,厌恶催生的欲望向着深情催生的欲望悄悄挺进,这更像是某种心灵的自我救赎。小说上半部分对雅娜心态的描绘形成饱满的张力:一开始还沉浸在丈夫可能出轨的无奈、沮丧心境之中的“我”,真的对英俊的格桑渐渐动了心。这种微妙的转换既真实又残酷——我们开始关心雅娜这次非凡的旅程是否真会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或者说,她是否真的会抓住机会和英俊的格桑来一场艳遇以抵消庸常婚姻的种种无奈?在越来越真切的欲望压迫下,小说却出人意料地拐了一个弯,以一匹“红马”拖拽的马车带走了雅娜,我们分明感到,这匹象征着诱惑的红马给予雅娜的将是更稳妥的、能让欲望顺利安放的理由——再一次的出走,再一次的逃离。那么,雅娜的欲望已经成为某种被层层敞开、急需处置的女性欲望的化身,她虽然一次次挣扎和反抗,却又一次次让自己找到逃遁的口实。雅娜在最后部分毅然决然地离开似乎急于表明:女性在面对真正的欲望客体时总比男人更加迫切也更加执拗地躲开,并不认真考虑自己的行为后果。

与雅娜的逃离不同,格桑的欲望却向着远方挺进,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把这部分的逃离归结为男人将欲望付诸实践,恐怕过于简单也过于粗暴了;其实格桑的故事何尝不是雅娜的故事?之于雅娜的逃离都市,渴盼改变,格桑的逃离更为有效却照样被抛入无奈的漩涡。这样的“二律背反”为我们构建了一幅现代人无奈、沮丧的精神图景——逃离、失望、继续逃离。格桑的故事不过是对雅娜故事的伪装或强化,是另一个雅娜,他们总在路上,总对未知的未来寄予太多期待,最终却头破血流、不知所终,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们必然面对的无奈结局。

小说中巧妙运用了修理拖拉机的情节反诘欲望——当我们千方百计渴望得到什么,往往劳而无功,最终,它将毫不经意地回到你的手中。这似乎是小说作者对于欲望的某种隐含批判或不动声色的轻声告诫。这让小说文本突然具有了意外的宿命感,它像把锋利的匕首轻轻在小说内部划开一道明亮的伤口,让读者不得不仔细端详它,探寻这道伤口之下被层层包扎的内心隐秘。

这是一次关于欲望的历险,更是一次关于女性欲望的自我辩白。吴文君从女性作者的视角出发,极其自信也颇为准确地触及了女性对于自身生活、隐秘欲望的沟壑与边界。在当下女性写作中,这类正面描述欲望本身的小说不胜枚举,但我们似乎还没有看到太多这弥散着满是暧昧气味却无法落实的欲望体验,换言之,它触及到了人们普遍的“理想——失败”的恒久命题,它让整个小说充满张力;同时因为女性作者的不可替代性,小说文本获得了某种正当的权威——吴文君试图探测一下真实的女性内心,其深处的欲望难道与男性的欲望有什么不同?不,答案是否定的,女性在面对英俊男人时同样心旌摇荡,正如杜拉斯在《情人》中构筑的欲望法则,萨冈在《你好,忧愁》中给出的女性自我,波特在她众多一流的中短篇小说中描绘的真切的女性世界,吴文君的野心在于她要把当代女性的内心动荡真实、迫切地袒露出来,尽管它很可能来自男性世界的压力(丈夫大民的幽会或背叛)以及众多女人的互相教唆(很多人来到则扎寨不就是为了怀上康巴汉子的种)。我们本不该为吴文君的文本贴上“女性写作”的标签,但自然而然地,当她力主剖开一个女性内心的秘密,我还是禁不住感慨只有女性作者才更有能力切近当代女性的真实心灵。

欲望既然落地生根,终究会破土发芽,正如文本中的雅娜、米雅和格桑。“红马”的隐喻显而易见,最终仍无法落实。“不能再往前了,我的心突突地跳着,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了。紧靠着墙的尽头,在梦中雅娜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匹木马,一个小姑娘坐在木马上面……就像看到了雅娜,也看到了米雅。虽然,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们了。”吴文君显然不能给出我们需要的答案——欲望的非现实性是坚硬可靠,还是缥缈虚妄?

不难从小说文本中看出吴文君的写作野心:传达生活的可能性而非生活本身(对此我们有着相似的写作理念),迪克斯坦就在其《途中的镜子》中精辟论述:“成功作家的作品不仅来自构成作品的现实碎片,而且来自他们自己的曲解和主观幻想;小说反映可能的世界,被强化的世界,而不是人人都认同的唯一世界。”吴文君显然要深究自己的“主观幻想”,在这个女人为逃离而渴望,男人为欲望而出走的小说中,她要探讨的不仅是生活本身,而是超越生活的多种可能。这样的写作难能可贵,尽管我们都会在欲望的可能性鼓动下走向不了了之的幽暗之所。

在书写欲望并反思欲望的过程中,分头叙述赋予了小说更多的内涵及男性视角,但似乎也令人遗憾地错失了雅娜欲望背面的纠结与思索。小说其实在讲述两个不同的故事,但因为平均着力或对格桑着力过多,反而消解了男女主角各自欲望的沉重分量。至于生活总在不停转圈、在逃离中悖反在悖反中逃离的命题,我们大多感同身受却没能从《红马》的深处体察到直刺内心的刀锋,也许,分头叙述刚好瓦解了由雅娜刚刚释放的欲望迷雾,当欲望向格桑转移时,那又是另外的天地、另外的故事了。

不难看出写作者试图通过平静如水、沉稳内敛的文字向我们传达充满张力的细节与情境,尤其当故事背景被移植到了西藏的则扎寨时,干干净净的叙述难免带给读者“猎奇”之感,这大大增加了文本的诱惑力,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减了它可能带来的朴素、结实的现实感受。从这部小说的文字和情节上我们已经难以读出吴文君的反小说气味,反而是太像小说的小说写作;在这个关于隐秘情感和内心可能性的优秀作品中,我们是该对吴文君的故事性致敬呢,还是应该为她过去的“反小说”姿态扼腕?其实优秀的小说自有标准,优秀的作家只需拿出过硬的小说就足够了,无所谓故事或反故事。我深信吴文君的写作还将在隐秘情感的可能性之路上走得更远。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获全国、省、市十多项大奖;新华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访部主任,新媒体影视工作室总监,编、导微电影十余部。2007年至今在《十月》、《大家》、《滇池》、《边疆文学》、《朔方》等刊物展开新的小说之旅,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08年“滇池文学奖”,2010年“边疆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大奖”。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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