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
我们在沉默中等待
中国有位作家,在作品中写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的说法,离不开中国人几千年的思维定势,非此即彼,非彼即此,常常陷入简单、浮躁、极端的两难选择。而真实有用的经验是,不在恰当的时机爆发,就会在爆发中灭亡。除了爆发和灭亡,我们还有第三种选择,在沉默中等待。
我喜欢这个词语,等待。尤其在读了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之后,更加喜欢了。记得我第一次读到这个两幕话剧的剧本,是在上中文系三年级的时候,买了一套新出版的外国现代派文学丛书,其中有《等待戈多》。好像当时不知道,我读到的只是剧本的节选,而不是它的全貌,于是,在领悟能力最强的岁月,失去了对它最强的领悟。
等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来等待,铁树会开出花朵,沧海能变成桑田,错过的时机还会再来。终于等到贝克特诞生一百周年,我也活了半个多世纪以后,才在书店里看到《等待戈多》的全译本。说起来有些惭愧,比起精通多国语言的贝克特,我精通的只是母语,不能阅读其他语种的出版物,这样一来,差一点儿就像我的同胞一样,与它深刻独到的精神内涵,擦肩而过。
上面说的我的同胞,可能要包括会外语和不会外语的一般读者,可能要包括写作小说和剧本的中国作家,甚至包括那些搞外国文学研究的学者和导师。毕竟这部戏剧的年代太久远了,它在法国首演是1950年代初期,那时中国正关闭国门,不与世界往来呢,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一种意识形态的简单、浮躁、极端,用了两代人的岁月,用了假冒伪劣的文学,把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不管是优秀的作品,还是平常的作品)统统扫除干净,我们的周围和我们自己,都成了文学的真空。这样一来,我们的长辈与我们的同辈,还有我们的一部分晚辈,从整体到个体,缺失了对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的欣赏和理解能力。
贝克特的戏剧并不晦涩难懂,只是我们看不明白。比如《等待戈多》,1953年在法国接连演了三百多场,几年后在美国的一所监狱里演出,一千多个囚犯都看懂了,联想到自己的生命过程,眼眶里溢满了泪水。贝克特用最简单的场景、最简约的人物、最直接的情节,说出一个关于人道、关于存在的故事,就有了无比宽泛的指向,让不同经历的人,都会在其中找到自己。我们是一种存在,被环境与经历所决定的存在。命运把我们抛到哪里,不必事先征得我们的同意。有的人是阿伽门农,有的人是奥德修斯,有的人是哈姆雷特,有的人是李尔王,有的人是爱斯特拉冈,有的人是弗拉季米尔,有的人是波卓或幸运儿,有的人是戈多的信使。
受那美国监狱中一千多个囚犯的感染,我在阅读贝克特时,加入了个人的生命体验,结果看见,前面列举的《等待戈多》的五个人物,他们各自的喜怒哀乐,都在我的生命里存在,换句话说,我是他们,他们是我。
比如,我就是那个叫做幸运儿的奴仆。
幸运儿的脖子上总是拴着一根粗绳子,我也一样。在学习写作的那些年里,拴在脖子上的绳子始终左右着我,规定了我的写作方向。假如我不按照绳子的意愿,走得快了,或者偏了,那根绳子就猛地一拉,让我摔倒在地,然后进入昏迷和沉睡。
幸运儿手里总是提着沉重的东西,我也一样。幸运儿提着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无用的沙土,但它们必须提在幸运儿手上。稍有不同的是,那些负荷,那些庸长的、空洞的、繁琐的、无用的政治理论,强行占有我的头脑。我们是奴仆,没有放下它们的权力。
幸运儿的思想方式,也是我的思想方式。他只有在专制的主人允许时,戴上帽子才能思想,这样一来,他的思想只能按照规定的时间和内容。对我来说,一位作家思想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自由,在于海阔天空,在于没有障碍和束缚,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样的思想,以前的我,曾有过吗?
——因为是奴仆,他的能力渐渐退化,以前会跳很多种舞蹈,后来只会简单的一种。
——因为是奴仆,不需要表达自己,他在第二幕里成了哑巴。
——因为是奴仆,他乐于接受奴仆的命运,甚至对关心他不幸命运的弗拉季米尔,狠狠踢了一脚。
——因为是奴仆,必须逆来顺受,应该给他的一根鸡骨头,被人拿走的时候不能抗议。
——更重要的是,因为是奴仆,他低贱和卑微的存在,给了专制的主人高贵和尊荣的存在。专制的主人波卓,有一句话刺痛了我:“我的幸运儿!要不是他,我的一切思想,我的一切感情,都将平淡无奇。”
还有爱斯特拉冈与波卓的一句对话,也刺痛了我。
爱斯特拉冈:“他要是起来自卫怎么办?”
波卓:“不,不,他从来不起来自卫。”
在这些方面,我不想再与他相比了。我的神情沮丧,再比下去,体温也会降低,像第一幕里的那棵树,没有叶子的树,在寒冷中站立。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美国监狱里的囚徒会看懂这部剧,并且有较深的理解。按照存在主义者的描述,这世界像是监狱。
我还想弄明白,贝克特对被奴役者有这么多的理解,这么多的同情,它们源自哪里?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说,贝克特出生于1906年,出生那一天恰好是复活节前的耶稣受难日。据我猜测,这个日期出生的贝克特,又在欧洲宗教气氛最浓的爱尔兰长大,比起其他欧洲作家,应该具有更深的宗教情怀。我看到几张他的照片,脸上密集的深刻的皱纹,似乎证实了我的推想。那是一张瘦削而生动的面孔,如果翻制成石膏头像,要比大卫和伏尔泰的头像,更适合美术学院的学生画素描。在他渐渐长大的那些年里,他所在的国家正在为结束英格兰人几百年的奴役而抗争。还有,四十岁之前,有着犹太血统的贝克特,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也曾冒死参加反纳粹的抵抗运动。以上这些特殊的环境与经历,使贝克特终于成为贝克特,一位深刻的作家,对于受压迫者和被奴役者,以及遭遇各种不幸命运的人们,有着更多、更深入的关怀。
有位美国荒诞派剧作家这样说,贝克特是一位严肃的作家,也是一位哲学家,他的戏剧,就是要用来改造人们,使人们对世界了解得更深透。
1969年,由于“他的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使现代人从贫困境地中得到振奋”,贝克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我的印象里,瑞典文学院1969年的诺贝尔奖颁奖词,比前些年的颁奖词更富于激情色彩,对贝克特几乎是大唱赞歌。
让我佩服他们独到又深透的眼力的,是以下几段文字。
我们曾眼见前人所未见的人的堕落,如果我们否定了一切价值,堕落的证明就不存在了。但是如果了解人的堕落会加深我们的痛苦,则我们更能认识人的真正价值。这就是内在的净化及来自贝克特黑色悲观主义的生命力量。尤有甚者,这种悲观主义以其丰富的同情心,拥抱了对人类的爱,因为它了解剧变的极限,一种绝望必须到达痛苦的顶峰才会知道没有了同情,所有的境界都将消失。
二次大战对贝克特的影响不在于战争的实际意义,也不是前线的战事或他自己曾参加的“抵抗运动”,而在于重返和平后的种种:撕开地狱底层的帷幕,可怕地展露人性在服从命令或本能下,可达到的非人道堕落的程度,及人性如何在这场掠夺下残存不灭。因此贝克特的作品一再以人的堕落为主题,而他所表现的生命态度,更强调了生命存在的背景如闹剧般既怪异而又悲哀,这可说是否定论——一种在完成全部历程前不能受干扰的否定论。它必须继续到底,因为惟有那样,才会发生悲剧思想和诗境显现的奇迹。这种否定一旦形成了,它能给我们什么?一种肯定的、愉悦的意象——在其中,黑暗本身将成为光明,最深的阴影将是光源所在。
我在前面就想谈论他的戏剧情节,没有插入的地方,只好附在后面了。
他的戏剧形式,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没有情节,因而杂乱无章,乱无头绪。只是我们习惯于欣赏的传统情节,在贝克特的戏剧里无法找到。在我看来,他处理情节的方式,超出了传统戏剧仅把外在事件当做情节的局限,一是让人物心理的活动直接成为情节,比如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季米尔,两个等待者,从戏剧开始到结束,相继思考了与他们命运相关的一些事物;二是把人物的一些特质铺陈在剧中,也应该当做情节来看,比如幸运儿,一个被奴役者,在剧中表现了他的各种生存状态,不分先后,一一并列。实际上他的戏剧手法,还是象征和意识流的东西多一些,容易读懂。问题仅仅是,贝克特愿意这样编剧,我们也只能这样欣赏。
可以忘了国家与民族
春节之前,朋友问我:你的回忆录写到了1969年,我出生的那一年,世界上有没有重大的事件发生?
有,我说,那一年人类登上了月球。
其实这登上月球,不仅仅是那一年、也是几千年里的重大事件。我还记得,跨世纪、跨千年的2000年元旦到来,我策划和制作的电视节目《回首千年》,在12分钟内回顾了千年里的人类进程,二十多个重大事件里就有这件事——我在解说词中简约地写道:1971年,阿波罗号登陆月球,阿姆斯特丹代表全人类,在地球以外的星球上留下了足迹。早在几千年前,中国人的祖先就曾坐在绑着火药的椅子上冲向天空,为探索宇宙贡献了生命。
几天以后节目重播,这一段话我修改了两处,一是把1971年改为正确的1969年,二是把阿姆斯特丹改为正确的阿姆斯特朗,两处错误实在可笑,对不起我的电视观众。在那之前,为了《回首千年》两三千字的解说词,我从书架上搬下几十本书,寻找影响人类历史文明的重大事件,没想到那些出版物太差劲了,有的是出于政治需要故意篡改历史,有的是编辑校对错误无意篡改历史,真的让人防不胜防。现在好了,可以在互联网上多搜索一会儿,找到正确的答案。
如果要为这件事道歉,真正对不起的,是1969年登月的阿姆斯特朗。按照地球上的世界协调时间(UTC),1969年7月21日2点56分,阿姆斯特朗走下登月舱,用左脚踏上了月球。这时候,他看了看自己的左脚,踏得很稳,没有在月球的灰尘中陷落,于是放下心来,说出了人踏上月球后的第一句话: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man,one giantleap for mankind.)。
有人说,这句简单而又隽永的话,只是阿姆斯特朗忽然涌出的思绪,并非事先想好的。也有人说,他有意识地借用了托尔金小说中的一句话,“不是他个人特别大的一步,却是黑暗中的一步。”对于托尔金,世界上所有的《魔戒》读者与观众,都比我更熟悉一些。我仅仅知道,他想为儿子写一些童话故事,没想到一不小心,写得恢弘庞大,成为史诗般的奇幻文学。
比他更早的凡尔纳,被人们称为科幻小说之父。他是小说家,还是博物学家,各方面知识太多太深,组合成强大的判断和推理能力。这样一来,作品中大胆、奇妙的想象,很多都成为后来的现实。比如,早在阿姆斯特朗驾驶阿波罗号登陆月球的一百多年前,凡尔纳就写了一部科幻小说《从地球到月球》,其中驾驶舱里的人数,与一百年后登月的人数一致,都是三人。小说中“弹壳飞船”的航速,与实际的宇宙飞船相比,仅差了百分之一点五。科幻小说中飞向月球用了97小时,而实际航行用了103小时,已经相当接近了。还有,科幻和现实中的登月,各自的飞船从地球哪里出发,到月球哪里降落,两个地点,惊人地相似。
这样会不会使人误解呢,以为有了科幻小说的指引,登月就容易一些了,或者说凡尔纳能想到的,别人就一定能做到?还有呢,如果科幻小说可以依赖,比科幻小说出现更早、更有想象力、遍布各民族的神话传说,是不是也能成为依赖?比如中国的古老神话,有个叫做嫦娥的半人半神的女子,服了一种长生不死的药,轻飘飘地飞到月亮上去了。月亮里还有一位半人半神的男子,叫吴刚,被罚去砍一棵五百丈高的月桂树,每当那树将要砍倒时,忽然又恢复原来的样子,只能无休止地再砍下去。
很多年前,我觉得受罚的吴刚,有些像受罚的西西弗斯,一个是无休止地砍树,一个是无休止地推石头。相比之下,我不赞同砍树的刑罚——为什么要去砍伐一棵高大健壮、枝叶飘香的月桂树,那是在杀伐生命、破坏自然。后来我了解到更多的事情,就有了更多的感叹,感叹西西弗斯与吴刚的本质区别:西西弗斯受罚之前的个人行为,或是用神界之王的秘密换来一座城市的供水,或是绑架了死神导致人间很久没有人死去,都曾经对大众的生活有益,而吴刚受罚之前的个人行为,或是怒杀了与妻子私通的第三者,或是醉心于仙道而不专心学习,都不会对大众的生活有益。由此我产生了一些怀疑,是不是早在神话传说时代的中国,就不看重普通百姓的生活质量,就不鼓励为大众献身的英雄诞生。如果真是这样,太遗憾了,太悲剧了。
在和平年代里,宇航员是最容易为人类献身的工作之一。人们把苏联的加加林,称为第一个进入太空的宇航员,实际上他只是第一个从太空里活着回来的宇航员。在他获得成功的1961年之前,苏联人就急着进入太空,一次又一次,没有谁活着回来。在他获得成功的1961年之后,还有人相继死于各种航天事故。1967年,苏联的科马洛夫,四十岁,飞船返回地球时坠毁身亡。同一年还有美国的查菲、格里森和怀特,三位宇航员都很年轻,死于飞船测试时发生的火灾。接下来是1968年,加加林三十四岁,死于大气层内的一次飞行训练。
终于到了1969年,人类满足了千百万年的心愿,可以到月球上漫步了。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停留了两个多小时,除了一些科学研究,还有个同样重要的任务,把一个纪念牌放在月球表面上,以缅怀为航天事业而死的苏联宇航员加加林、科马洛夫以及死于美国阿波罗1号的三位宇航员查菲、格里森和怀特。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理解阿姆斯特朗的话了,这是一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这句话说了一个重要的常识:一个人的胸怀,也是人类的胸怀。他从个人出发,跳过了国家与民族,直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说话。国家与民族也是重要的,但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比人类更重要,不比组成人类的每个个体更重要。
有时候,我们可以忘了国家与民族,但是不可以忘记个人,不可以忘了人类。
阿姆斯特朗就要离开月球,回到他生存的地方了,最后,他放下了一个盛有76国领导人拍来的电报的容器和一块不锈钢的饰板,上面标着下列字样:“来自行星地球的人于纪元1969年7月第一次在这里踏上月球。我们是代表全人类和平地来到这里的。”
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
就要在我的回忆文字里,告别1960年代了,忽然想起一位电影导演的话:对于青年人来说,每个时代都是最差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会不会再深一步地想,觉得二十世纪的所有年代里,真正属于青年人的,只有1960年代呢?
按照海明威的描述,1950年代的青年人是迷惘的一代,由于战争的创伤,对生活失去了信念。而到了1960年代,天空豁然晴朗,大地盛开花朵,你可以有你的自由,可以有你的快乐。那个年代的青年人,也即二战后出生的孩子们,数量上的庞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他们在二战后出生和长大,远离了杀戮和死亡,但这还不够,他们还要突破前辈的经验,超越社会的规定,寻找和创造自己的生活。至于他们,是否像克鲁亚克和金斯堡描述的那样,成为垮掉的一代,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甚至与别人无关。但是他们,比如美国东海岸年轻的反文化者,可不想把自己称为垮掉的一代,而是称自己为“hips”,后来又演化成“Hippie”,偏离社会的、无拘无束的、快乐自由的、率性而为的嬉皮士。
嬉皮士们演化出一些新的特质,渐渐引起人们的惊异:
他们留着长发和胡子。
他们穿着诡异的衣裳。
他们喜欢大麻和酒精。
他们痴迷民谣和摇滚。
他们把恋爱变成了性爱。
他们愿意流浪、聚会与狂欢。
关于嬉皮士的性格和生活,我只想说一件事。
1969年8月15日,那天开始的一场演唱会,持续了三四天,终于把嬉皮士的次文化运动,推到了顶点。那场巨大的室外演唱会,正式名称是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伍德斯托克在美国纽约州这一点比较重要,需要我们记在心里,免得想去那里时找错了方向——世界上有八九个伍德斯托克,在北美洲,在欧洲,在不同的国家。
他们的会场是租来的私人牧场,六百亩大小,开满了那个季节的灿烂花朵。它的四面斜坡成碗状地势,碗底还有搭建舞台的平地,恰好是一座广阔、庞大的天然剧场,即使在古希腊时代,在圆形剧场发明之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演出地点了。但在1960年代,地点是不那么重要的,重要的是参与者巨大的热情。用一位参与者的话说,“一阵急促、躁动的敲击在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响起,于是人们从四面八方闻声而至。”实际上,闻讯而至的,是有着怪异发型和服饰的青年人,还有他们驾驶的涂满怪异色彩和图案的汽车,引发了几十英里的交通堵塞。高速公路被迫关闭,成了他们的停车场。大蜻蜓模样的直升飞机,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
参与者多得无法统计,只能粗略地估计,有的说四十五万人,有的说五十多万人。
谁也没有想到,四个青年人出钱举办的演唱会,竟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响应,除了美国本土,还有欧洲的演出团体和观众急急赶来。四五十万个青年人,既是这场摇滚音乐会的观众,也是其中的演员,或者说,是伍德斯托克这个嬉皮士独立王国的公民与领袖。那短暂的三四天里,陶醉于大麻和酒精的歌手们,在舞台上日夜轮番上阵,兴之所至,几近疯狂,灵魂出窍。台下的青年人同样在大麻和酒精中陶醉,在幻视幻听状态中歌唱跳舞。那么多人需要的食物无法运进场内,第一天夜里又下了三个小时暴雨,都没有影响他们的狂热激情。好在第二天早晨阳光出来了,有位乘坐直升飞机赶来的女医生,俯视着沐浴在晨辉中的几十万人,感到史诗般的壮观,用言辞无法形容。华纳电影派出了近百人的纪录片摄制团队,他们想把每一处令人震撼的场景拍摄下来,唯一要躲避的,是那些青年人在河中集体裸浴的正面镜头,以及爱欲中的青年人,在睡袋里和在草地上实践“要做爱不要作战”的动作场面。
他们是疯狂的,又是安静的。有人说,伍德斯托克最大的特色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当时有五十万人,而且食物几乎匮乏,但没有发生任何暴力与不幸。当地警长说得更好:“姑且不论他们的服装和想法,他们是我二十四年警察生涯中最有礼貌、最体贴和最乖的年轻人。”还有一种普遍的评价,说他们创造了摇滚史上永恒的神话,一个不可逾越的奇迹。后来,伍德斯托克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人们提起摇滚乐,就要提起伍德斯托克,就像提起足球提起世界杯一样。
那一年我十四岁了,还需要几年时光,才会进入青年。我完全不知道伍德斯托克发生的事情。我的几个哥哥已经是青年人了,他们也不知道那里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伍德斯托克的前一个月,阿姆斯特朗已经登上月球。在那一年相继发生的这两个事件,必将永垂史册。可是我们这边,国门关得很紧,铁幕遮得很严,没有一丝缝隙,那时的中国青年,只知道自己的国家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只知道忠于自己的伟大领袖毛泽东,用文化大革命保证社会主义不改变颜色。他们不知道阿姆斯特朗、伍德斯托克,不知道民谣和摇滚乐,不知道曾经吸食大麻的鲍勃·迪伦,是一位伟大的歌手,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干脆说吧,在人类的诸多艺术形式里,只有音乐和诗歌,最能表现人类的精神追求,而这二者,都是属于青年人的。我想起极为古老的年代,率领一个原始部落的重大责任或重要权力,都是属于青年人的。每隔几年,首领或国王必须与一只狮子搏斗,没有力气战胜狮子,就把位置让给别人。据说近代非洲也有类似的事情,那只狮子曾经跑到了索尔·贝娄的《雨王汉德森》里,蓬着毛发,怒气冲冲,呼出来的气带着一股热浪。
可是在1960年代,有力量打败狮子的青年人,追求音乐和诗歌的青年人,成了人类社会中最不被信任、最需要约束的群体。在他们与成年人之间,出现了一条深深的代沟,其宽度也超过了任何年代。那个年代的青年人,必然会积聚力量,反叛成年的世界,谋得自己的生存。在我想来,使用嬉皮士的方式反叛,要比使用别的方式更好,比如在伍德斯托克,他们那么庞大的音乐会,毁坏的只是田野上的牧草,不久之后就会恢复。
写到这里,又想起那位中国电影导演的话:对于青年人来说,每个时代都是最差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忽然觉得,这句话让我感到熟悉,在一部小说里读过。查了一下网络,很容易查到了那句话,出于狄更斯的笔下,在《双城记》的开篇:“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他们的地狱或天堂
1969年,以后才会成为我同事的老葛,正因为犯流氓罪,在监狱里静悄悄地服刑。他的流氓罪行,说来有些可笑:在结婚前与未婚妻发生了性行为,被别人举报到公安局,又被法院判刑七年。那一年,他的刑期已过一半,再有三年就能出狱。三年以后,未婚妻笑得像花朵一样,赶到监狱门前接他,然后结了婚,然后生孩子,感情还很好。中学毕业后,我到那个有二百多人的工厂上班时,他已经刑满释放,安排在那里做钣金工了。第一眼看到他,个子很高,为人和善,打个招呼以后,不再多说话。
有一次工厂派我“外调”,也就是受政治工作部门的派遣,前往另外一个地区或单位的政治工作部门,专门调查只由组织上掌握的个人情况。我在法院看到了办案的卷宗,他确实像我们知道的那样,仅仅是与未婚妻性交,没有别的罪行。这次外调,造成的一个不良后果,是以后我一见到俊俏可爱的女孩,就不由自主地战栗,不、不、不,不敢有谈恋爱和上床的想法。
1969年,我所在的城市鞍山,还有个男人,与他喜欢的女人同居二十多年,生育了三四个子女,但不能申请结婚。
早在1949年新政权建立之前,东北成了共产党的天下,那时他是某县最高领导人,因为和一位已婚女子产生恋情,睡到一起去了。女子的丈夫不肯离婚,拿着铜盆大街小巷敲了几天,传播着县委书记霸占他家老婆的流言。这种流言对于党的革命事业,影响极大,而且极坏。于是惊动了省城,发下一份正式文件,规定他和那位女子可以同居但不可以结婚。大约三十多年后,省城才发下另一份正式文件,撤销以前的某某某号文件,准许他们结婚。我在大学毕业之后,有一次去他家里,只聊了些别的事情,不好意思向他认证那两个重要的文件是否存在。坐在他的对面,我只是在那里猜测,是不是因为当年的所谓过失,他那几十年里一直没有被提拔重用。
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说,可能会引起误解,以为我在关心不同社会等级的人,有着怎样不平等的境遇,或者以为我在追究那个年代的法律,究竟还是不是法律,有多少荒诞与丑陋的成分。其实我想做的,是看一看男女之间的关系和行为,在不同的年代里,能够得到所在社会的多少宽容,多少理解。
我想起遥远的年代,人类的文明社会建立之前,男女之间的事情,谁和谁交媾未必重要,重要的是鼓励他们繁衍后代,不让人类这个物种衰落、消亡。到了古希腊时代,已经前进一步,从维护社会稳定来考虑问题,特别要保护已有的家庭关系。一位已婚男子与婚外女性睡到一起了,如果对方没有结婚不必接受处罚,如果对方是已婚女子,可能会破坏另外一个家庭,就要被严厉惩处。我知道古希腊城邦的一个例子,有位丈夫杀掉了与他妻子通奸的男人,竟然受到社会大众的普遍理解,法律也没有治他的罪。
接下来我们一步跨越到二十世纪,情况变得复杂化了。我记得在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看到他设想中的极权社会里,容许一般民众有他们的婚外性行为,宣泄了他们多余的个人精力,就减少了他们与社会的冲突。他写这部小说是在1948年,那时候许多极权国家还没有建立呢,他那些设想的素材,可能来自欧洲边缘的苏联男人。他们喜欢喝酒,喜欢冲动,很有可能还喜欢做爱,在做爱的时候不反对政府。
至于与苏联相邻的中国,在1949年以前,也不去控制一般民众的性欲望,有时还有一些鼓励的措施呢。比如,允许皇帝身边有一大群女人,就允许别人实行一夫多妻制——在娶妻之外可以纳妾,妾的数量不受限制——与家中的婢女有了性关系可以纳妾,看好了妓院中的知己也可以纳妾,看好了寺庙中的女尼还可以纳妾。那样一来,妻、妾、婢、妓、尼,总共有五条渠道,五个空间,容纳官僚、富商,以及各种能人的性能力与性幻想。他们的众多家庭稳固了,由这众多家庭支撑的社会,也就稳固了。我还开玩笑地对别人说,中国几千年里,没能力的几个人合娶一个老婆,有能力的一个人娶几个老婆。它的好处是,有能力的人多生孩子,继承了他们的文化和智商,他们的能力和体力,就形成了自然状态的优生优育,提高了中华民族素质,让它延续了足够长久的年月。我再强调一下,没有开放的性关系,我们民族可能会像世界上一些古代民族,创造了优秀文明后很快灭亡,这样说,仅仅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不算是我的正式观念。
我在前面说的那位钣金工老葛和那位中下层官员,因为性爱坐牢或耽误前程,如果早了几年几十年,都不会出现麻烦,都不是什么问题。无论是婚前的恋情,还是婚外的恋情,在非极权时代是相当平常的,在极权时代也很平常,只有在某个极权国家的某个特殊时期,才需要掌控人们的爱与性爱,由此更深刻地掌控人们的精神状态——在属于个人的恋爱、性爱、结婚、离婚方面,你都要失去自由、被人奴役,你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么,在个人精神的其余层面,还敢产生你的想法?
说出来几乎没人相信,1960年代禁欲主义的中国,像我那同事一样有婚前性行为的青年人,稀少得好比清晨的星星,所以才以流氓罪关进监狱。如果换了欧美国家,正好颠倒过来:他们的监狱,远远装不下有婚前性行为的青年人,把没有婚前性行为的青年人关进去,也许还行。
1960年代的世界,是自由纵欲、尽情享乐的天堂。
有的叫性革命,有的叫性解放,说的都是1960年代,以前从未有过、以后也不可复制的1960年代。
有个例子发生在北欧。在那个出现过安徒生童话的美丽国家,一直坚持着对黄色书刊的禁令,到了那个年代的尾声1969年,再也坚持不住了,于是决定撤销禁令。没想到在禁令解除的第一年内,有关色情或者情色的书刊,在这个只有五百万人口的王国,竟然卖出了三百万本。
还有摇滚乐,1960年代的摇滚乐,表达了青年人的迷茫和癫狂,它不但刺激人们的热情,也让人增加性的冲动。在很多人看来,它们还是互为动力的两件事物呢——性的冲动让人们涌向不可阻挡的摇滚乐,摇滚乐又激起人们汹涌澎湃的性冲动。如此循环下去,苦了嬉皮士们,整日里疲惫不堪,要做爱不要作战。其实那是个特别宁静的1960年代,除了小小的越南战场,世界一片和平。美国的青年人,要做爱不要作战的青年人,未必认识不到他们参战的正确意义,未必从理性和感性上反对所有的战争,他们大部分时间忙着做爱,没有作战的时间。
我读过一本克利夫德的《从嬉皮到雅皮——昔日性革命亲历者自述》,里面有详尽的文字,描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应该说,没有这本书,我不会想到写现在这篇关于1960年代性革命的回忆文字。
说那个性革命的年代前所未有,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抗生素在二十世纪中期的接连发明和大量使用,减轻了男女青年们对性疾病传播的内心恐惧;二是避孕药物的发明使用与堕胎禁令的普遍解除,他们不再深深忧虑意外怀孕的后果。
说那个性革命的年代不可复制,也有两个原因。一是随着年龄增加,他们从嬉皮发展到雅皮,而后来的青年人与他们有很大不同;二是那个年代过去不久就有了艾滋病,又找不到有效的药物与治疗方法,人们无所顾忌的岁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