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可乐的女孩

2012-04-29 00:44
西湖 2012年4期
关键词:中年妇女男孩天空

坐在我身旁的女孩有一头好看的短发,会发生这一切全是那头短发的错。就像一个疯子在河边弄出来的错误,傍晚深蓝幽静的河水使他发狂,让他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尽管血红色的夕阳让他变得冷静,但那个时候冷静已无法解决后来的问题。

我说,我真不该来这里,真他妈见鬼啦!

女孩把我的话理解成一种懊悔与反省,所以她脸上错误地有了一种楚楚动人的姿态,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你,比说十句体谅你的话都要厉害。但随后她就掐住我右侧的大腿,死死不放手了,直到我无法忍受地喊出声来。她失望地用一双颤动的眼睛望着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做。可我会喊出声来完全是一种生理反应。

女孩们在这种时候通常会表现出两种极端,我是理解的。可你别玩过火了。我甩开她的手,有点生气地说。

我不再理睬她,顾自己玩起手机游戏。这种小游戏倒很适合在这种场合玩。女孩这时重新依偎过来,能感受到她瘦弱的身子在发抖,不停地在发抖,我只好去抚摸她的短发。她的发丝因此变得松软,冷丝丝的,说不出是一种清纯还是怜爱。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变得绵软起来,没有一处地方是坚定的。她的短发在我胸口蹭了几下,干脆枕在我腿上说,非得这么做吗?

我说,我们还年轻。

她开始撒娇,我们还是回去吧,回家去好不好?

我感到无所适从,一时半会儿竟无法回答她。我的冷漠大概是激怒了她,她忽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凶手!

有一个女人摇摇欲坠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液。她的目光原本应该出现很多人的表情,但她似乎谁的表情也没关注,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穿淡蓝色手术服的护士,此时在门口喊了两声女孩的名字,但女孩只是气呼呼地盯着我,所以护士又很不耐烦地叫了第三遍。她真是一点耐心也没有,尤其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形里,她就不能心平气和一点吗。所以我光火了,我大声朝她嚷了一句,你就不能等一等再叫吗?

护士白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叫人想杀人。

女孩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从那张红色的塑料板凳上狠狠地站了起来,我看到有一粒眼泪从她眼角甩落出去。就那么一粒,孤零零的,消失了,连多一粒都没有。然后从我手上抢过她的包包。我没敢对视她,扭头看到她坐过的板凳上有一滩形状不规则的污渍,那滩时代久远的污渍真叫我觉得恶心。

我没有看见女孩是如何转过身去的。我想那一刻她肯定绝望极了,没了退路,只能一步步走向深渊,连什么时候坠下去都不知道。我倒是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走得有时快有时慢的,我实在无法描述她是怎么走进手术室的,也许问题根本就是出在我这里。

女孩在打开手术室门的时候,仍然回头看了我一眼,已经没有了愤怒,她的脸色是平静的,但那是一种死后的平静。后来我明白了,她是在报复我,用死亡之色来报复我,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战栗了。不过说实话,那样的眼神差点没让我再犯一次错误。手术室的两扇门一前一后晃动了几个来回,接着戛然而止,我听到一种沉寂的声音,像两条腿走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学校走廊上。我的记忆似乎走得有些远了。

等候厅里没有空调,只有两架毫无用处的摇头电风扇,挂在墙角落里呼呼呼地吹着热气,吹得人心里越加烦躁。我已经满身是汗了,可我还得去闻别人的汗臭味,还是混合型的。那一刻我真想发誓再也不要来这种鬼地方了,可我不知道这算跟自己怄气,还是自己真的能够做到。我的意识出现了某种呆滞和反复,但我立刻将自己唤醒。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安慰自己。

现在,我看到很多妇女在我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由于我是坐着的,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把焦点聚在了她们的臀部,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丰臀,它们在短裙或是牛仔热裤的里面蠢蠢欲动呼之欲出。夏天实在是男人们的好时候,平时只有在娱乐杂志上才能看到的东西,现在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男人的视线里,出现在男人飞起来的欲望中。

可我似乎来错了地方。在这种场合里,所有关于女人美妙的词汇都不战而亡,留下的都是一些污言秽语。消毒药水的气味,女人的香水味和汗臭味,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气味,它们勾结在一起,简直让我闻到一股女性器官和内脏的味道。

没有比这更令一个男人感到痛苦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的女人仿佛已经不再是女人,她们成为了一种符号,在我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使我联想到清晨空无一人的学校走廊上,有两条牛仔裤腿慢慢地走向尽头。

可是现在,我要收回这些话。

至少要在那个刚来的女孩身上,收回所有我的这些话。

确切地说,那是个有一头漂亮长发的女孩,肤色并不是现在流行的净白,略微带点小麦色,挥发着一种健康向上的气息。但她是安静的。比大多数女孩都要安静,那是一种流在骨子里的安静。所以她的瞳孔深处显得异常坚定,没有游离不定的慌乱。

她就坐在我对面的位置,脸平视着前方,但眼睛是朝地上看的,所以让人觉得她总是低着头。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一只白色包包,放在逐渐无力下去的双腿上,因为她的腿充满了下坠的颤抖。偶尔她也会细微地抬一下头,但她的目光是在窗外,她坚毅的目光使她有一种遥远的错觉。我回头也好奇看了一眼窗外,可是除了一片天空,什么也看不到。天空是空的,像一张白纸。

她对着空白的天空足足看了十分钟。十分钟对看一种没有内容的东西,已经够久了。但她的眼睛里是有内容的,她的瞳孔深处因此有着微微的颤动,而她此刻丰富的表情,全浓缩在她的瞳孔之中。我能看出那是一种欢快的颤动,隐约有一首歌谣回响起来,在一个显得狭小的空间里,北窗之光隐隐照出了两个简约的面部轮廓。

美妙的歌谣是在女孩眨眼的瞬间消失的。那个时候她的双眼已经湿润,瞳孔里的颤动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欢快,变成另一种使人心碎的物质。于是她不再去看天空,她的脸依然朝前方,但她的眼光重新落回了地面,让人觉得她总是低着头。

其实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从她身上闻到那股内脏的恶心气味,并且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关于这一点我很确定,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一件事。

第二个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扭头过去偷偷用手背抹眼泪的中年妇女,同样的动作她似乎重复了好几遍。她倒是看得非常近,但目光是僵滞的,总是对着一张人脸或某个角落盯上很久,然后抽泣地眨一下眼睛。静止使她的眼圈看上去更为红肿,使她眼珠子里蔓延着一股沉闷的锤击声,锤击声叮叮当当的,隔一会儿就锤响一阵子。她的手背上已经爬满了暗黄粗糙的褶皱,她用那样的手去擦拭红肿的眼睛,其实对手和眼睛都是一种受罪。

她就坐在长发女孩的旁边,但始终没有去看一眼女孩。

倒是女孩先递了一张纸巾过去,中年妇女僵持了一会,才夺过纸巾,扭头去擦拭她的眼睛。

女孩这时说了一句,你别再哭了。

中年妇女说,你还不让我哭了。我这是为谁在哭呀。

女孩白了她一眼,你不难为情吗?

你也会难为情?中年妇女这才看了女孩一眼,你才不怕难为情!

女孩只好讨饶地把脸侧向另一边,很深地呵了一口气,呵完气她仍然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于是就又呵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拿出了包里的诺基亚手机,手机解锁后响起一声悦耳的铃音。中年妇女听到铃音,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又想给他发短信啦?

什么呀。女孩将手机放回包里,我看下几点。

你还嫌时间不够快是不是。中年妇女说到后面三个字,差不多是带着哭腔了,所以她把头扭向了一边。她手里的纸巾已经湿透,但她似乎没有察觉到。

女孩光是侧着脸,嘴角很明显地滑过一种失望。也许是一种孤独和无助。这种情绪显然不是针对中年妇女的,因为她又一次望向了天空,她虽然人在这里坐着,但她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细微地抬着头,脸上是健康的小麦肤色。

我知道我的感官连同紧密的思绪,已完全被这两个陌生女人占有,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诞,但也只能去承认它。尤其在我和长发女孩之间,几乎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形下,我们同时拥有了内心的一种期待。更为可笑的是,也许我们都不知道在期待着什么,所以我们只是静静地等待一种撕开的出现。而在这种撕开出现之前,好像什么也甭想继续下去。这几乎成为了我和她的共识。而我很愿意能达成这种共识。

所以后来当手机铃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我和长发女孩同时在心底震了一下,我看到女孩的双手紧紧地抓了一下包,那样的动作完全是不由自主的。然而很快我们就开始失望了,并且这种失望还毁灭了先前的等待。我知道,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我们短暂的期待就是这样地脆弱和不堪一击。

来电手机是中年妇女的。她只是很冷漠地从包里拿出手机,像看了一眼谁打来的电话。她对着手机屏幕茫然地看了一会,才接通电话,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声,喂。接着,她站起来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而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长发女孩抓着包的手,反而捏得更紧,以致手指关节发出了咯咯咯的声响,是很细微的声音,不仔细听不出来。她的嘴唇和牙齿也紧紧咬在了一起,就像她此刻慌乱挣扎的十根手指头。她的双眼也紧紧盯着放在腿上的包包,准确地说,应该是盯着放在包里的手机。所以她又深深地呵了一口气,站起来朝她刚才看过的窗口走去。

我回头去看她,她就站立在窗前,站在空白一片的天空里。现在她是天空唯一的内容了。和预想中的一样,她从包里拿出手机,解锁后响起一声悦耳的铃音。很快她就拨通了电话,因为手机已经贴在她的耳边。

她转过身去,面朝着天空。我发现她的背影有着好看的曲线,饱满但不臃肿,并且富有弹性,和她的小麦肤色一样,挥发着一股麦香的健康气息。她穿了一件带有蕾丝花边的白衬衫,和一条牛仔中裤,我看了一眼后面只露出一角的商标,隐约能看出是李维斯的牛仔裤。这使我感到很愉快,因为我也是穿这个牌子的牛仔中裤。

电话是过了一会儿才接通的。她茫然地朝天空看了好一会。

你到底在哪儿呀?女孩像是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不由地蹬了一下后小腿,球鞋周围在反射的阳光下,能够看到升腾而起的滚滚灰尘。

遗憾的是,我无法听见手机的另一面在讲什么。

为什么不……女孩这时控制不住抽泣起来,抽泣卡住了她的声带,于是她用手摁住喉咙,再次清楚地说了一遍,为什么不回短信?

回应她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她不耐烦了,你倒是说话呀。

回应她的仍然是长久的沉默。后来她直接把电话挂了。也许是对方先挂的。

女孩用手捂着嘴,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都是同样的姿势。她不再需要看天空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所以她恍惚地走到一个角落,将额头靠在墙上。除了一面油漆过的墙,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了。这一点她似乎比谁都要清楚。

所以她又转过身来,后背无力地靠在墙上,重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这对一个女孩来说是致命硬伤,女人与生俱来的矜持顷刻瓦解不说,还可能遭来恶毒的言语。我无法想象她要如何去承受它们。也许她根本没有那样的时间。

混蛋。女孩哭泣起来,你为什么不来?

她不停地用手去抓前面的刘海,这种时候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人的存在,完完全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让我怎么办?女孩几乎哭喊出来,还有十五分钟。只有十五分钟了。

她看起来情绪波动得厉害。她拼命地撕扯头发,刘海乱成了一团。这时对方也许说了什么,因为她开始不停地摇头,最后她说了一声,求你了。就把手机挂了。也许是对方先挂的。

女孩把手机扔进包里,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中年妇女还没回来。于是她平静地朝一张板凳发了会儿呆,转身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她那样子走去的背影,恍若在拉奏一曲低沉有力的大提琴曲,微风四起,一张被撕碎的纸片,吹入了她的视线。于是音乐停止了,她茫然地看了一会停留在木桩上的纸片,风又将纸片吹出她的视线。使我再次回想起清晨空无一人的学校走廊上,有两条腿慢慢地走向尽头,美丽的太阳才刚刚从东方升起,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种浓郁的橘红色,然后她越来越感到颜色不真实起来。

于是我快步跟了上去。有些事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了。

空气恍若被燃烧过,像极了许多毒蛇的游动,只是看上去慢悠悠的。人在这种烈日下走不了几步,这也是人和动物的区别。所以女孩没有走多少路,就跑进了一家便利超市,超市里开着空调,食用香料像是在秋天的公路上蔓延开来。这是南方浮满湿气的夏天,开着空调的地方才是天堂。

女孩显然不是因为这个来的,她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食品架,也许只是肚子饿了,也许只是口渴,想买瓶矿泉水。她从夏天走入秋天,就像从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两边都不是她想要的风景,因此她只是站在桥上望着远方。可惜没有远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所以她只能对食物感有兴趣。

我对食物暂时没有兴趣,就买了一包烟,在休息处找了张凳子坐下。很多人都是这么干的,买包烟或是矿泉水什么的,然后坐着等人,大多是在等医院里的人。我正想抽支烟,抬头看见柱子上贴着警告牌,禁止吸烟!

女孩在食品架的过道里走了一圈,之前我还看到她拿了一只面包,可是当她出来后,手里的面包不见了。最后她什么也没买,只是在门口处的冰箱里拿了一罐百事可乐,然后付钱走了。我实在不想出去。可我只能跟出去。我说过了,有些事现在已经由不得我。

女孩重新走回医院,但没有往门诊楼走去,而是去了后面的漫步公园。午后的公园里空无一人,在一张圆石桌旁有一棵很老的树,少说也有几百年了,纹丝不动的树叶仿佛是在劝告她,这里没有风,连一丝风都没有。可她仍然去了。她那么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一点目的性都没有。

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顺手将可乐放在石桌上。看得出她正在思索什么,因为一只手正托着额头,有时轻轻地摇晃几下,仓皇无措地让人感到心疼。她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不停地摆弄着一枚钥匙,在石桌上敲击出沉闷单调的声音。然后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在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她就坐在我不远的对面,那声冷笑声好像是冲着我来的。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注视了我一眼,这让我有点伤心,说不出为什么来。我靠在一棵比我看到的那棵要小一点的树上,点燃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吞吐起来。

这时女孩注意到了那罐可乐。可乐罐上还凝聚着一层冷气,炎热正使它往下淌着水珠,整个公园里,只有它让人感到一丝凉意。我这才发现,烈日下的冰镇可乐原来是这么可爱,这么遭人喜欢。于是女孩开启了它,她将它拿起来,对着喉咙猛灌了几口。她的眼泪是在这个时候无声地跑出来的,让人觉得是它自己要跑出来。接着女孩打了一个嗝,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肚子,然后又像重新认识到了什么。所以她又去看了一眼可乐,接着慌忙地站了起来,将可乐狠狠扔在了后面的树上。可乐在树上发出了沉闷的爆破声,咖啡色的液体四溅开来,像是完成了一次小小的爆炸。

女孩在将可乐引爆之后,全身像散架一样蹲在树下,抱头痛哭起来。第一次的哭声延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用完体内所有的氧气,才抬头很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接着发出第二次哭声。

中年妇女是在这个时候找到女孩的,她听到了那种哭声,于是很幽怨地朝天空看了一眼。也许她并不想去看天空,她只是不知道应该看什么。然后她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目光向高空中一架移动的飞机追随去。飞机后来消失在一阵强烈的眩光下。这又让她不安地思索了一会,这么热的天,飞机难道不会爆炸吗?类似这样的念头,从她再次幽怨起来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一些倪端来。

女孩终于发现了脸上有些怪异的中年妇女,于是她站了起来,不知道应不应该现在就走过去。她只是将放在石桌上的包拿了过来,然后像是等待着一种审判,端正而怯弱地站立在那里,眼睛倾斜地看在水泥地面上。

中年妇女似乎有着和女孩同样的顾虑,所以她仍然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看了女孩一眼,转身往门诊大楼走去。她的冷漠反倒使女孩感到轻松不少,女孩最后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树叶,就跟了上去。她始终和中年妇女保持着开始的距离,有时走得快一些,有时走得慢一些。

但她不太可能永远保持这种距离。

手术室门口依然挤满了人,那种女性器官和内脏的味道,似乎又浓郁了一些。这时我快步超了上去,晃动的肩膀刚好擦到女孩的肩膀,然后很自然的,就像陌生人之间发生的一次小小碰撞,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我说对不起,你没事吧?女孩摇头笑笑,没事,你也没事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找到之前的座位坐下,事后我才想到,我为什么不随便找一张凳子坐下?中年妇女已经坐在那里了,在她身旁还有一张空位置,我看到女孩稍微犹豫了一下。我发现女孩犹豫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希望她能永远站在那里,永远像这样子犹豫下去。

但没过多久,那个没有耐心的护士就出来了,我听到她很大声地喊了两声,王慧芬。王慧芬在不在?

这时中年妇女看了看女孩,又扭过头去擦拭她的眼睛。女孩从位置上站起来,脸上是平静的苍白,我知道那其实是一种死后的平静,人活着是没有那种苍白的。女孩细微地抬起脸,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她望着空白一片的天空,像是在完成一种仪式,直到她认为仪式完成得差不多,才向手术室走去。

短发女孩是在长发女孩进去之后,才走出来的,她捂着肚子走到门口,第一个就看到了我。我走过去双手扶着她,手术室的两扇门还在一前一后地晃动,于是我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我说,好了?

她轻松地笑笑,好了。

是啊。我又问她,疼吗?

她没有说话。我发现她一直皱着眉头,嘴角发出不易察觉的丝丝声。

过了一会我说,好了,我们回家去。

她看起来有些游离不定,突然抬头问我,回哪个家?

我心里凉了一下,我说,回我们的出租房。

她说好,我们回出租房去,我好累,想睡一觉,你能给我炖只鸡吗,什么都不用放,放几片姜和老酒就好了,盐我要吃的时候再放。

我们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回出租房的路上,我一直在看车窗外的人流。满大街都是走动的人流,而我仅仅是看着他们,像和听着满大街道都是嘈杂的声音没有区别。然后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感到心里刺痛,我回过神来对短发女孩说,我们现在就结婚,再要一个孩子。

我说我想要个孩子。

三天前。

男孩扭头看到一片竹叶飘落下来,刚好起了一阵风,风追着它转了几圈,落到一条干净的小溪里。所以他心想着和女孩说点什么,但他扭回头发现女孩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整理她飘逸的长发,这让他兴趣全无。他把安全头盔挂在摩托车把手上,朝女孩抿嘴一笑,说,我们走吧。

他们走进一条竹林小径,空气有点潮,但是很干净。男孩于是仰起头,很深地吸了一口。他意外地发现两边的竹子都往中间压过来,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一小块天空被蓝灰色的云遮住了,他突然感到周围暗沉沉的,有点阴冷。他发现小径很深,好像永远不可能走到尽头。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埋怨起来。

来吸氧气。女孩说。她脸上有一种健康的小麦色。

无聊。为什么要来吸氧气?他总说无聊。有时在KTV唱歌唱到一半,他也会突然冒出一句来,无聊。

这个难道还要问我吗。

女孩一只手放在肚子上摸起来,眼睛里有一种脉脉的温情在轻微颤动,然后她继续往前走去。她在想要是把包背来就好了,包里放着巧克力,她现在就可以吃一块巧克力了。多好的地方!她说,可惜没有巧克力。

这些话她不像是说给男孩听的,因为男孩走在她后面,他们隔开了大约有五六米远。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他点燃一根,用很慢的速度很深地吸了一口。他正低着头在看脚下的石子,所以不知道女孩是什么时候跑过来的。她用很快的速度从他手里夺过香烟,扔到旁边的草丛里,愤恨地说,你还抽烟!

无聊。抽根烟怎么了?男孩说。

是不怎么。女孩显得有些激动,你能把谁怎么了?

好了好了,不抽了还不行吗。

过了一会,女孩握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鞋跟在地上轻轻摇晃着。她说,好了,我知道你心里也烦。

男孩搂了她一会,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天空,说,我们再去走一会。

然后他们牵着手往里面走去,绕过一个又一个弯。四周很安静,只有偶尔风吹过竹叶留下的哗哗声。风拂过他们脸上时,带来一种植物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清香。不知道为什么,女孩感到一种氛围,握着男孩的手变紧起来。

我们还是回去吧。男孩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

不要。女孩说,你说这个世上有鬼吗?

无聊。男孩抿嘴一笑,小心,鬼就你后面。

哈,你才真的无聊。女孩打了他一下,然后他们都笑了。

是男孩先不笑的,他突然想起在路口看到的竹叶,于是他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我们还是谈谈你妈吧。

我妈有什么好谈的。女孩挣脱了他的手。

总要谈一谈的。男孩说。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里头根本没我妈什么事。

那关谁的事?

你不认为问题其实出在你身上吗?

男孩于是沉默了。他扭头看着流淌中的溪水,很轻地说了声,无聊。

周围在一点点暗沉下来,越到里面,也越感到阴冷。他们都只穿了一件短袖,就各自抱起了自己的肩膀,一前一后想自己的心事。他们走到一尊石像旁,这时女孩走过去,很细致地打量了一番,说,他就是黄公望吗?

黄公望已经死了。男孩走上去说。

你就不能有出息一点吗?女孩白了他一眼。

我确实没出息。男孩赌气说,无聊。

就是因为你没出息……女孩强忍了下来,没有把话说下去。

这时从山上走来一群人,其中有一个男人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另外几个只是埋头走路,偶尔抬头朝说话的男人笑笑。男人似乎在说一个坟墓,一个很奇特的坟墓,你一辈子也没见到过那样的坟墓。这让男孩觉得怪怪的,也不是害怕,但有种东西说不上来。男孩就对女孩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要回你自己回去。女孩说。

可能就要下雨了,我们不能下次再来吗。

那你下次再来好了。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里面走去。

他们在半山腰看到几间古色古香的房子,院门没锁,于是他们走了进去。房子是后来以《富春山居图》为参考重新盖的,结构比想象中要小,但好像永远也走不完,走到哪看都是新奇的。两扇破旧的后门半敞着,恍若黄公望才从那扇门出去,也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来的却是雨,不大,但是很重,击在瓦片上和地上的声音干脆响亮。男孩站在一间房子的窗口,女孩站在另一个窗口,他们同时看着外面的雨,也许雨也同时看到了他们。这是山里的雨,下得响亮极了,但是让人感到宁静,静得可以在思索中听到书写的声音。女孩不知道为什么会听到一种书写的声音。

多好的雨!女孩突然感叹起来。

男孩说,我们回不去怎么办?

女孩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但她说,为什么我们不跑出去?

你是说跑到外面去?男孩大声说,你疯了吗?

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这些话她好像不是说给男孩听的。

你真的是疯了,我知道的,我心里清楚得很。男孩看上去有点激动。

难道你不想出去淋一会儿雨吗?女孩一只手摸着肚子,低头说了一句,眼睛里充满一种温情和微笑。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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