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阳光下消逝

2012-04-29 00:44
西湖 2012年4期
关键词:咖啡馆湖泊男孩

那天是星期三,下午的阳光不温不火的,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没有抱负。我忘了是什么时间睡醒的,也许是中午以前,也许是中午以后,我只是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件事。临起床前我点燃一支烟,又继续靠在床头发了一会儿愣,听着从出租房楼道里传来的吵闹声,不久之后再次安静下来。类似这样的安静下来,我的神经反而受不了。

我租住在顶楼的一间小阁楼里,门口有一个被隔开的天台,我是因为天台才决定租下这间阁楼。只有三角架孤立无援地放在天台左侧,在经历日晒雨淋后,上面的黑漆已有不少脱落,露出冰冷而坚硬的金属。我的工作是在黄昏或日出的时候,用相机拍摄这座正在兴起的城市,我找了很多地方,没有比这更理想的拍摄位置了。

跟往常一样,一点半左右我去面馆吃面,然后沿江边走大约十分钟,去一家小咖啡馆坐一下午。有时也坐到深夜,坐到仿佛所有人都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的生活可以说循规蹈矩,但似乎违背了谁的规范,所以我总是怀着愉快的心情看他们消失。

这是一家摄影主题咖啡馆,四面墙上都挂着摄影作品,大多是黑白人文片,大多是由本地摄影爱好者拍摄的。他们交给咖啡馆老板,然后由老板统一装裱挂上去,兼顾代售这些作品。只不过很少有顾客对墙上的作品感兴趣,顶多是看上两眼,也许看两眼的兴趣都没,假如他们带着新认识的女孩子来。不过本地的摄影爱好者,大多成了这家店的常客,他们会带上家人或朋友,三天两头地来光顾自己的作品。

一石二鸟,总有一鸟被击中的嘛。老板笑着对我说。

上帝在你眼里就是一只鸟?我并没感到不舒服,只是想这么说。

接着我们抽烟聊天,偶尔他会请我喝几杯,喝多了他开始说他的陈年往事。他说曾经有一个漂亮女孩,怎么怎么的。我有一半时间没在听。

我大概也算被他击中的其中一只鸟,但我从不带朋友过来,按他的话说我顶多是只价值不大的病鸟。我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和一小碟曲奇饼干,走到最里面的书架前,找了一本名为《城市表情》的摄影评论,尽管是本黑白印刷的书,我却不厌其烦看了不下三十遍。此外,书架上还放着一些小说书和期刊杂志,足够人消磨一年以上的下午时光了。

这会人不多,只有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细语交谈着,可我仍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坐下。服务员不多时便端来咖啡和饼干,我抿嘴喝了一口,吃了一小块饼干,接着点燃一支烟,开始翻阅手中的书。我用极为舒适的姿势靠在沙发上,几乎忘了那对窃窃私语的情侣,但实际上,我并不肯定他们的存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时地用眼角余光瞟视他们一眼,随之变得故作镇定和心烦意乱起来。我的注意力开始飘忽不定,就像一个看上去烦躁不安的人,来来回回在两个地方行走不止,永无止境了。

所以我没有特别去关注咖啡馆的背景音乐。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就自动接纳了它,就像自动接纳了暗光下的红色沙发,然后它们被我自动储存起来。这意味着我不再关注它们。我的注意力之所以又停下来,有目的地走进一条幽深的巷子,是因为我聆听到一段似乎很熟悉的旋律,甚至能快它一秒钟哼出来。可是天晓得,我不仅叫不出那首音乐的名字,我连在哪听过它都不知道。不是想不起来了,而是很肯定的不知道,一丝风吹过的痕迹都找不出来。

音乐没有淋漓尽致,没有高潮迭起,似乎永远直线迂回,恍如夜晚静静流淌的河流。但它是温暖的,就像被阳光轻轻抚摸过脸颊,并留下一丝小麦香。所以不会是在夜晚,它也许是在一个下午,就像此刻的下午,它的周围除了它没有任何人。

一个人也没有。

咖啡馆昏暗的光线是这个时候刺眼起来的,有那么一会儿我不得不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眼睛,我马上意识到光线来自音乐里的阳光,一分钟前它也像此刻一样触摸过我。与此同时,一个孩子稚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他用一种微弱,也许是因为害怕的命令口吻说,你得去过道那边。他的声音又往书架的方向指去。

我侧脸看过去,书架旁果然多出一个道口。我不清楚咖啡馆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道口,经验告诉我那可能是一个藏东西的地窖,光线是从道口射出来的。我起身走进过道,听到一种硬币掉落在地上的滚颤音,此外因为光线的耀眼,什么也看不见。孩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得从楼梯走下去。他好像时刻都在注视着我。我只能凭感觉极为小心地走下楼梯,右手扶在仿佛是透明的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完。

接着我听到一种老旧木门移动的声音,腐烂的声音使我回忆起童年从后门走出去的一幕,此后我再也没有从那扇门走出去过。一扇同样苍老,浑身生满裂缝的褐色木门,在没有任何心理暗示的情况下,在一阵白光里徐徐显现出来。我知道我的瞳孔已经适应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几乎没有多想,走进了那扇老旧的木门。也许是走出去,从咖啡馆地下我原以为是地窖的地方。

但我没有过多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件事。此外音乐像是被放入扩音喇叭,在一个空旷辽远的地方,清晰而响亮起来,我不得不腾出一部分注意力去倾听。我的视觉则被一个湖泊包围,起初我也以为是我将它包围,但放眼望去,湖泊和包围湖泊的森林,远点的森林和包围森林的天空,天际以及包围天际的音乐。我在一种浓郁的色彩氛围里,感到自己早已被包围其中,我逃不出这样的命运。

尽管我喜欢这里明朗的阳光,但仍不敢大声呼吸,就像寄人篱下,只能小心翼翼地,凝神吐出每一口气。我的行为像极了一个躲在角落里的人,看着雨水滴入另一些人的谈话声中。遗憾的是我没有带相机,但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往湖泊边的一棵树下走去,枝叶往外延伸得很开,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几乎叫不出所有植物的名字。所有路上都长满了绿色的矮草,夹杂着一些开得很旺的,很细小但是色彩异常丰富的碎花,我照样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这样的路一直从森林伸向湖泊的另一头,然后从那一头延向更远的森林。我不清楚森林以外是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那儿只是一个尽头。这种有违常理的感受,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强烈。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音乐带来的错觉,似乎没有了音乐,就没有这里的一切。

我在树底下曲腿而坐,点燃一支烟,然后凝神思索起来。接着我就看见那对恋人侧身走在湖泊的另一头,看上去更像是在散步,女孩挽着男孩的右侧手腕,男孩则不时地低头去亲吻女孩。尽管离得很远,还是能听到轻微一丝被风吹过来的笑声,是一种让人不知该羡慕还是嫉妒的笑声。他们的倒影欢快地荡漾在净蓝的湖泊里,我恶毒得想象用一颗石子丢过去,将他们的身影击成碎片的场景,我还看到自己印在湖里一脸邪恶和落魄的笑。

他们是怎么出现的?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他们好像熟悉这里的一切。

一时间,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之前不敢想象的疑问,和眼前的疑问勾肩搭背围拢过来,我感到自己就要裂开了,我无法继续忍耐,开始感到孤独和害怕。于是我站起来朝他们奔跑过去,但我没有使劲向他们喊,我意识到即使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一定能听见,同时我怕万一他们听见,到时把他们吓没了。不是吓跑而是吓没了,这几乎成为我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的思维方式。

我追着他们跑到一条森林小径,嬉笑声随之清晰起来,我听见女孩对男孩说了一句,我想回去了。她说她想回去了,是回到森林小屋,还是回到城市里去,我是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此刻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我不得不慢走下来,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琢磨着最好找个适当的机会,再跑到他们前面去。

我这么想的时候,女孩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也许她只是想回头看看回去的路,所以当她发现我的那一刻,脸上流露出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惊讶。就在大约半小时前,我还在咖啡馆里见过她,那对情侣中的女孩,我相信她也认出我来了。她穿了一件很好看的红色呢大衣,其实光看那件衣服,我就该认出她来了。他们的出现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心里很不痛快,于是又狠狠盯了一眼那个男孩。

女孩于是回过去轻声和男孩说了句什么,我看见男孩轻佻地耸了耸肩膀,扭头朝我这边望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看到了一张世上最难以解释的脸,我看到另一个我自己,完完全全是我自己,当时我也只能这么去想。我居然看到我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在约会,她挽着我的手腕,还把头埋在我胸口,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却一点也不知情,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阳光这时明晃晃地流动起来,接着周围变得一片漆黑,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度睁开眼睛,我已经坐在咖啡馆昏暗的座位里,恍如刚才只是现实与一场梦的擦肩而过。但我肯定这不是梦,身体上某个部位特别肯定,说不出具体原因来。背景音乐换成了班得瑞的钢琴曲,我就更无心去听了,任凭它如何想闯进来,我硬是无动于衷。我感到胸口起伏得厉害,咖啡在我的手上颤抖不止,于是我又放下杯子,一眼瞥见那本《城市表情》,不知怎么掉进了桌子角落里。我不停地在巡视着什么,后来才意识到是那对情侣不见了,我陷入一种无法解释的复杂关系里。

我走到前台,手指着那对情侣坐过的位置,问服务员,他们呢?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吗?她在玩手机游戏,这会正把游戏关掉。

我是一个人,我问的是那对情侣,就是——刚才坐那个位置上的两个人,那女孩,穿了一件红色大衣,还有一男孩,样子有点吊儿郎当的。我突然意识到男孩的存在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多余,尽管另一个我的存在更加莫名其妙和难以置信,可是当我和另一个我迎面相视时,我仍心虚地想到我是谁呢?

你说他们呀,结完账走了,你们认识?

不认识。我干脆地回答。

她尴尬地笑笑,接着耸了耸肩膀,意思好像在说,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靠过去盯住她的鼻子,我也奇怪为什么是盯她的鼻子而不是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整个看穿似的。我说,再问你一个问题,刚才我离开过吗?

没见你离开过啊。她知道我和老板熟,所以担心我套她的话。

你的意思是,我一步也没离开过?

大概是吧。

那我在做什么呢?

她显然是被我问蒙了,所以只是皱着眉看我,瞳孔里好像在说着什么。

我就是看了一条短信。过了一会,她小声说。

我知道,我不会告诉你们老板的。我说,我就是想问问。

哦,是这样。她低了低头,又抬起头来,朝我苦涩地笑笑,脸色绯红起来。

刚才放过的那首英文歌,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问她,隐约感到那段离奇的经历跟音乐有关。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首。

就是,节奏很轻缓的,一个女人唱的英文歌。我还哼了几句出来,熟悉得就像在哼一首听过很多年的老歌。

她点头说知道了,接着转身从柜子里拿过一张印着蓝天封面的CD,指着目录上的第十首,说,你说的是这首吧。

我接过CD,很仔细地看到后面的中文译文上写着,《在阳光下消逝》。

好奇怪的歌名。我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不也挺奇怪的。她说完,多少带有意味地向我扑哧一笑。

回到阁楼,我立刻上网查找了那首英文歌,是爱尔兰一个叫“小红莓”的乐队创作的。乐队好像非常走红,介绍用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名鼎鼎四个字,大概也只有像我这样,对音乐毫不上心的人才不了解。而在这之前,我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国家,我无法想象这样一首来自异国的歌,能跟我有着什么古怪联系。

我从网站下载了那首歌,为此还下载了整张专辑,但一直没敢点开它。我怕再一次走进那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同时我似乎更害怕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或者仅仅是做了一个梦而已。这会毁掉我的好奇心,也许还会毁掉别的,我还意识不到的东西,所以我没有勇气再听一遍。

我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在电脑前提心吊胆地坐到六点钟,天色已经暗下来,但远还没有黑下来。这种时候天际的光线变得神秘莫测,谁也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所以通常也是拍照的好机会。大自然的表情和老天的喜怒无常全在这里头,城市和某种力量的对峙,也在这个时刻里。有时错过了这一秒钟,就是一生的遗憾。

可我的拍摄索然无味,根本不能进行构图和内容的选择。我知道,我的心已不可挽回地留在了那里,我在想另一个我回头时看到的那一幕,我在想穿红色大衣的女孩,以及还有一个似乎是多余的男孩。我赌气地告诉自己拍不下去了,我他娘的不拍啦!于是我收起相机,让三角架孤立无援地和这个城市,和这个黄昏无声地进行一种对峙。

我几乎是跑进阁楼,在点燃香烟的同时打开电脑,我的急切绝不亚于对性的初次探索,也就短短几十秒钟时间,却让我品尝到等待的漫长和不耐烦。忘记了开电灯就是眼前的后遗症,屋子里昏暗得像是在十来米的地下,只有窗帘半开着,漫进来一股浓郁的蓝光,简直不像是光,而是由玻璃反射出来的。在一个昏暗的空间里,前面突然出现一面镜子,我在镜子中隐约照见半个微光照亮的自己,另一半则完全消失在黑暗里。这样的黑白画面,就像条件反射在我大脑里显影而出。

电脑显示……在阳光下消逝……正准备播放,音乐响起前的几秒钟,我感到了全身血液的沸腾和流动,然后瞬间冲破我的脑壳,在仿佛是另一层空间里迸发而出。这像极了一场爆炸,之后我在硝烟弥漫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刺眼的白光这时穿过了浓烟,我闭眼再睁开,通往湖泊的道口像浓烟散尽后出现的白墙黑瓦,出现在窗帘半开的地方。那个稚嫩的孩子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躲藏在注视我的黑暗中,正露出轻微且短暂的笑声。

丝毫未变的森林和湖泊,似乎预示了故事的周而复始,我被音乐包围的命运也再度强烈起来,并且仍使我感到惶恐不安。但这一次我没有去树底下呆着,而是直接跑到湖泊的对面,用我能做到最快的速度。然后我笔直地站在湖边,在最先发现他们的地方,静默地等待他们出现。此外,我还想象了三十种他们有可能现身的方式。这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湖面却荡漾着连绵不断的微波,也许是音乐推动了它。我这么想的时候,视线发生了片刻停顿,就在这个空白里,他们手挽着手在我的慌乱失措下出现了,所以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以哪种方式来到的。

遗憾的是我仍然忘了带相机。我记得跑进阁楼的时候,把相机放在电脑桌上,接着,我基本上是不由自主地把它忘记了。如果当时把相机背在身上就好了,谁也无法在距离十步的位置,用手指按快门拍摄自己。想到这点我就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误,但我隐隐感到这也许是冥冥中被安排的结果。

我看见另一个我失控地向后退了一步,穿红色大衣的女孩则在我们之间不停地来回凝视,然后他们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把挽着的手分开,好像我拆穿了他们什么似的。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和滑稽,但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微妙关系,我相信他们也有这样的错觉,至少在这个似梦非梦的片刻。

相对来说我要镇定得多,我走过去,试图与他们交谈。我伸过去一只手说,你们好。我如愿以偿握到了自己的手,这跟左手握右手的感受完全不同。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我又说。

可你是谁呀?另一个我难以置信地问道。

今天下午我们还见过一面,你忘记了?

可我们才来到这里。另一个我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阳光正一点点地明朗起来,照耀着草地上湿乎乎的露珠。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了。

这可能是一个片段的重复。我说,听着,你们在一首音乐中,音乐开始,你们就出现,音乐停止,你们就消失,音乐重播,你们就从这里再走一遍,当你们走到森林那条小径里,音乐差不多就结束了,你们也会再次消失,所以你们不记得我,不然在这个森林里,怎么可能有音乐呢。一时间,我说出了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话来。

可你这家伙到底是谁呀?另一个我的表情愤怒起来,女孩重新挽着他的胳膊,一脸惊恐地望着我们。

我叫刘—海—波。我一个一个字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见鬼了?另一个我甩开那女孩,上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去。

我也这么以为,所以我第二次来到这里,就是想弄明白。

你是怎么来的?

音乐打开了一扇门,就是你现在听到的音乐,我就走进来了,虽然这听起来不怎么可信。我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我干吗要相信你的鬼话!另一个我气愤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我熟悉那样的心情,那正是我用来瞪父母时爆发过的,野蛮而任性。

可你怎么解释……我看了另一个我和那个女孩,女孩开始不住地摇头,作出要逃跑的样子。她的手再一次挽着他,转而又放开他。

听着,不管你是谁,我只有一个,你再对我装神弄鬼,我就不客气了。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另一个我这时捏紧了拳头,两只手的指关节依次发出格格的声音,像要把人捏碎。

我知道你小时候练过,我小时候也练过。我说,接着作好随时与自己打一架的准备。

穿红衣服的女孩这时叫喊着往森林里跑去,另一个我追了上去,就像之前我追他们到那条小径上一样。女孩在之前他们消失的地方突然转过身来,双手抱在头上,大声喊了一句,你们别过来!然后她像早已备好的话终于能喊出来似的,尖叫着说,我想回去了,你们别跟着我!

一模一样的话再次由女孩说出来,我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于是我停下来,半举起双手,想先稳住她。

好好,我不跟着你就是了,但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就走,立刻就消失。我走到另一个我的前面,对那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孩说。

我叫苏群,你走啊,你们赶紧走啊。她显然是害怕极了,不然也不会告诉我她的名字。阳光这时又明晃晃地流动起来,随后周围一片漆黑起来,我在失去意识前,最后艰难地看了一眼那个女孩,但不清楚她和另一个我是否正在消逝。

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已回到昏暗的阁楼,从半开的窗帘照进来的蓝光暗淡了许多,隐约能看出是一团团棉花糖的形状。我打开电灯,迫不及待把电脑里的音乐删除,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愣。然后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机翻看里面的通讯录,当翻到过半的时候,苏群两个字赫然闪烁出来。这个如此熟悉的名字在这之前,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犹豫再三,我拨了这个人的电话号码,对方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我在洗手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头发乱得像一个星期没洗头,胡子的两边分布不够均匀,两眼无光无色地发着呆,穿了一件暗淡的格子衬衫。我试着让自己微笑一下,但只是动了动嘴角,笑的表情纹丝不动。于是我又让自己大笑一下,但惊恐地看到仿佛是世上最僵硬的表情。我已经不会笑了。我重复地对自己说,然后又重复地强迫自己笑出来,差点没把镜子砸碎。

我开始使劲地洗脸,使劲地刷牙,使劲地刮胡子,又洗了足足一个小时的澡,直到把自己弄得像个小白脸一样干净。然后我走到衣柜前,换了一套剪裁得体的西装,心想我已经很久没穿过这套衣服了。做完这些我重新回到镜子前,心思细腻地梳头发,不满意就重来,觉得差不多了,再涂上一层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面霜。

继续上下检查一遍,我走到床头柜前拿了钱包、手机和钥匙,把烟盒放进上衣口袋里,并点燃一支烟斜叼在嘴上。拨通朋友的电话,我说,今晚有什么活动?

你这家伙,这么久也不和我们联系。

我这不是打给你了吗?我笑着说。

我们还以为你消失了。

不骗你,刚才我还看见自己消失了。

消你个大头鬼!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阁楼,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好像我走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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