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祥
一
异乡人走进村庄,村庄宁静得如潭死水。异乡人拖着长长的声调在高声不断吆喝:“修锁——修伞——补席子喽——”声音激越高昂,在正午的阳光里穿行,久久不散。
异乡人清晰记得一年前这一天,他的喊声很快引来了一位村妇。那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上身穿一件有点折皱的短袖衬衫,下身穿着长裤,长裤两边的裤管整齐地朝上翻卷,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腿柱。大概刚从午休中醒来,中年妇女右边脸颊上,还清晰地残留着几道篾席的痕印。异乡人见中年妇女腰间夹着一张席子守候在河堤上,便将肩上的担子放了下来。“小伙子,河堤上太热,快将担子挑下来吧!”中年妇女一边说,一边走下河堤。异乡人将刚刚放下的担子重新挑上肩膀,担子上那些凌凌挂挂的物件很快发出一阵极其嘈杂的声响。异乡人走下河堤,将担子停在一片浓密树阴下,并情不自禁地朝四周看了看。他发现中年妇女的门前屋后,被一棵棵柳树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异乡人在树阴下站定,顺手将一只能够折叠的小布凳从担子上取下,然后极有礼貌地问:“大妈,你的席子哪儿坏了?”中年妇女将手中的席子展开,指着上面几处需要修补的地方。异乡人看后点了点头,然后双手接过席子,坐在布凳上动作麻利地干起活来。异乡人很快就将席子补好,他收了钱正欲走开,忽见一位手捧茶缸的女孩步履轻盈地从屋里飘出,然后默默站在中年妇女身边。“小伙子,喝口水再赶路吧!”中年妇女接过女孩手中的茶缸递了过去。异乡人十分感激地捧过茶缸,一口气将里面的凉开水喝了个精光。“喝够了没有?”中年妇女站在一旁盈盈地笑着,异乡人听后使劲点了点头,之后便将手中的空茶缸还给了女孩。女孩接过茶缸,也像母亲一样盈盈笑着,这一笑,使她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不知不觉中露了出来。异乡人发现后,忽然冲着中年妇女问道:“大妈,这是你家闺女吧?”中年妇女一时没有答腔,只朝对方点了点头。“长得真是好看!”异乡人情不自禁中又赞叹了一句。中年妇女听后,有点不以为然地回答:“农村女孩,只要会做农活就行,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她今年多大啦?”异乡人接着问。“二十二啦!”中年妇女爽朗回答后,竟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告诉对方,“再过一年该找婆家啰!”异乡人听后,一时来了精神,连忙接着问:“她该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女孩母亲笑着反问道:“小伙子,你问这些做什么?”异乡人似乎被问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女孩不声不响地埋头朝屋里走去。异乡人见状,再次大胆地说:“大妈,实话告诉你,我一眼就相中了你家闺女。”“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啦?”女孩母亲忽然表情严肃地问。异乡人很快回答说:“我是江北仪征的,今年二十五岁。如果大妈不反对,明年这一天,我一定会来这里找你们。”中年妇女忽然开怀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便说:“小伙子,你年纪不大,倒真像个跑江湖的。好啊,我们不会搬家,你有能耐,到时候尽管来吧!”异乡人这回没说什么,他挑着担子爬上河堤,然后重新上路。他走到很远处,女孩母亲仍能听到对方担子上挂件所发出的“叮叮当当”响声。
“妈,你在胡说些什么呀?”女孩见异乡人已经走远,这才冲着母亲嚷道。母亲笑着说:“闺女,妈是在胡说。不过,我看这小伙子挺机灵,又有手艺。俗话说得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将来哪家女孩跟了他,说不定会有福气哩!”“人家只是个跑江湖的,你就信啦?”“孩子,那是妈故意说的。再说,我并没有信他呀!”“都说了一年后让人家找上门的话,还说没有!”“那是他自己说的。”“自己说的,你也不该应和才对!假如到时候人家真的找上门呢?”这回,母亲似乎被女儿的话问住了,显得有点结结巴巴地回答:“人家……只是说说而已,不会来的。”“假如真的找上门呢?”见女儿较真起来,做母亲的便笑着安慰道:“闺女,人家即使真的来了,也不用害怕。你想想,你父亲已不在世了,妈只有你这个宝贝女儿。如果有谁蛮不讲理想把你抢走,妈会和他拼命的!”说到这里,她独自笑了笑,女孩也跟着笑了起来。
二
异乡人走进空荡荡的村庄,脚步渐渐变得沉重,他每走一段,都会不由自主地朝四周望上一眼,好像附近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朝他窥视。一年的时间总算过去,异乡人一直盼望着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似乎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再次亮开嗓门高声吆喝道:“修锁——修伞——补席子喽——”奇怪的是,这次他的喊声竟迟迟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异乡人显得有点沮丧。他想:莫非这里人都已知道他此行的用意?不可能的。异乡人很快打消这一念头,并再次拖着长长的声调高声进行着吆喝。这时,一位光着上身的中年男子,从自家大门里探出脑袋冲着他喝道:“你在鬼吼什么,难道不知道大人小孩都在午休?”异乡人朝那位光着上身的中年男子望了一眼,有点怏怏不乐地走开。异乡人变得沉默起来,他顶着烈日在村里绕了一圈,最后将肩上的担子毅然停在了一户农家的树阴下。
异乡人再次来临,很快引起了农家女主人的注意。那位中年妇女率先从屋里走出来,先是朝他看了看,当发现对方的脑袋像只蒸笼一样正不断地冒着热气,并且上衣已被汗水浸透,便不声不响地从屋里端出一茶缸的凉开水递给了他。异乡人接过茶缸看了看,发现茶缸和一年前女孩曾捧过的那只竟然一模一样,于是二话没说,“咕噜咕噜”将茶缸里的凉开水一饮而尽。“够了吗?”女主人像去年那样笑着问道,见异乡人摇了摇头,便从对方手中接过茶缸返回屋里。不一会儿,她又手捧茶缸走了出来,这回身后还紧跟着她的女儿。异乡人的目光越过女主人的脑袋朝女孩望去,发现女孩有点慌乱地将目光迅速移开。“喏,拿去喝吧!”女主人将茶缸递了过去,异乡人手捧茶缸再次将里面的凉开水一饮而尽。“这下够了吗?”女主人盯着他又问了一句。异乡人点点头,同时大胆地朝母女俩回望一眼,并且发现,一年不见,女孩似乎变得更加好看。“你家女儿满二十三了吧!”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问这干什么?”女主人有点不满地反问道。“我这次……正是为她……而来的。”异乡人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口吃。“想的倒美!”女主人忽然拉下脸,有点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呀?”“就凭……一年前……说过的话。”异乡人一时口吃得更加厉害。“一年前我说过什么啦?”见女主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异乡人忽然语气连贯地说:“大妈,你该不会忘记吧!一年前,我说过要来找你们。你当时回答说,有能耐尽管来吧!”“是的,我说过,可那只是玩笑话,你就当真?”女主人一边说,一边故意将站在身旁的女儿使劲朝前推了推,然后嚷道:“我家爱莲就在这儿,有本事你把她抢走呀!”女孩在母亲的推搡中扭捏了一下,然后迅速退到母亲身后。异乡人很快说:“大妈,我不是来抢人,而是来提亲的。”“提亲,凭什么呀?”女主人再次大声嚷道。奇怪的是,异乡人这时反而镇静多了,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担子上取下一只黑包,然后拉开黑包的拉链说:“大妈,我是有备而来的。”女主人的目光朝黑包里扫了一眼,发现包里有一叠白花花的钞票,这使她更加气愤地嚷道:“跑江湖的,你给我听好,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敢上门来哄骗我家闺女。要知道,我们可是清白本分人家。”“大妈,我不光有点钱,重要的是有这颗心哩!”异乡人看上去有点着急,不禁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这时,他发现左邻右舍的一些男女闻声围了过来,当问明情况后,不约而同地纷纷轰笑起来。异乡人不解地问:“你们笑什么呀?”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冲上前去,一把揪住对方的确良衬衫的衣领,毫不客气地说:“我们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乡人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身材比对方整整矮了一个脑袋,便竭力摇晃着身体说:“你凭什么揪我?快放了我!”“放了你?”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说,“放了未免太便宜你啦!”“那你想怎样?”“我要把你押送到队长那儿,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我怕谁呀?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你松手,我可以陪你去见你们队长。”见异乡人理直气壮的样子,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松了手。异乡人整理一下的确良衬衫领子,又从那只黑包里拿出一份证明朝四周扬了扬。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上前一把夺过那份证明看了看,然后拖着长长的语调大声念道:“刘——江——洋——”。话音刚落,四周再次发出一阵轰笑。“外乡人,你想想,为什么一念起你名字,大伙儿都会笑吗?”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见异乡人一时哑然,便接着说:“因为你的名字让人想起了江洋大盗。”“你看我像吗?”异乡人歪着脑袋不服气地问。“人不可貌相。别看你穿得像模像样,可谁知道肚里安的是什么心眼。”“我没有坏心眼。我这趟来,是专门向她求婚的。”异乡人一边不急不慌地说,一边用手指了指站在人群后那位名叫爱莲的女孩。女孩听后,忽然用双手紧紧捂住脸庞,哭着跑进了屋里。“你敢再说一遍!”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将拳头在异乡人眼前使劲晃了晃,然后大声喝道:“快给我滚蛋!”异乡人有点惊慌地将地上的担子挑在肩上,他刚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间又转过身来:“你把证明还我。”“拿去,滚得越远越好!”异乡人接过那份證明有点狼狈地爬上河堤,他担子上挂件所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响,随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缓缓消失在正午的阳光中。
人们都以为这个名叫刘江洋的异乡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脸面和勇气再进村子了,可这样的猜测完全错了!其实,异乡人没有走远,他离开人群后,竟七寻八问摸到了队长李乐田的门上。异乡人来到时,李乐田刚从午休中醒来。异乡人装着歇脚的样子朝队长要了杯水。队长老婆——一位保养很好的中年妇女——满足了他的要求。异乡人一边喝着水,一边与李乐田拉起了家常。他说自己从小失去双亲,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当地一位好心的篾匠收留了他,并教会他一套编织手艺。老篾匠死后,他开始独自在外谋生。为了寻找更多活路,他还学会了修伞、修锁、配钥匙等行当。异乡人为了使对方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还特意从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明。李乐田接过证明看了看,很快还给他,末了又问了他的一些其他情况,异乡人均一一作了回答。队长老婆见他们谈得十分投机,便趁机从家里抱出两张有点破损的席子让对方给修补修补。异乡人接过席子,二话没说便埋头干起活来。席子修补完毕,队长老婆又找来一把雨伞和一只弹簧已坏的旧锁让他修理,异乡人再次埋头干起活来。末了,队长老婆便问需要多少钱?异乡人极其大度地将手一挥:“算啦!”队长老婆显得有点过意不去,便又端出了一杯凉开水。异乡人接过杯子将水喝完,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队长老婆见状,忽然笑着向丈夫说:“我看这小伙子蛮勤快的,干脆让他在我们这里落户算了。”李乐田不置可否地望了异乡人一眼。异乡人接过话茬说:“只怕队长大人不允许哩!”李乐田转而问道:“你愿意吗?”见对方点了点头,他笑着说:“那干脆在这里找个人家做上门女婿好啦!”异乡人不仅再次点了点头,而且趁机将刚才所遭遇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李乐田听后,顿时陷入沉默。大概觉得此事来得过于蹊跷,他戴上草帽匆匆走出了家门。
异乡人在队长家的门前凝听了一会儿蝉鸣,后来又坐在那只随身而带的小布凳上打了一会儿盹,之后便发现队长回来了。队长将草帽从头上取下,握在手中,一边扇着满脸是汗的脸庞,一边冲着老婆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怪了,还真有这回事哩!”队长老婆一惊一乍地问道:“到底是谁呀?”李乐田回答道:“是腊风家的爱莲。”“什么?你居然相中了爱莲姑娘?那可是队里的一朵花呀!”队长老婆说这番话时,异乡人眼中顿时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他紧紧盯着队长问:“大叔,爱莲姑娘是怎么说的?”李乐田用手搔了搔脑袋,似笑非笑地回答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这么大的事儿,人家母女俩居然让我来做主。”“老头子,这可是件好事呀!”队长老婆听后,立即抢过话茬,“俗话说得好,千里姻缘一线牵,你应该成全人家才对。”“你懂什么?”李乐田白了老婆一眼,然后自言自语道:“此事责任重大,千万不可草率行事。”异乡人听后,一时有点发慌,随即态度友好地问:“大叔,你看我像个坏人吗?”“好人坏人脸上又没做记号,我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你。”“那你的意思……”“我得好好考虑考虑。”李乐田说到这里,便让异乡人将那张身份证明再次拿了出来。异乡人很快照办了。这回,李乐田显然多了个心眼,他仔细看过那份盖有公章的证明后,居然还拿出纸和笔将上面的有关内容抄了下来。做完这些,他才将证明还给对方,然后说:“你先走吧!如果真的有心,一个月过后再来找我。”异乡人听后,可怜巴巴地望了对方一眼,然后挑着担子“叮叮当当”地离开了。
三
异乡人走后,李乐田征得腊风母女的同意,特意开了份证明,去了趟江北,然后又按照异乡人那份证明上的地址摸到了对方所在的老家。陪同他一同前往的是队里的民兵骨干卫国——那位曾扬言要让异乡人永远滚蛋的年轻男子。他们本想通过一番实地调查,将异乡人所玩的骗人把戏给戳穿,可万万没料到,他们调查的结果与异乡人所说的居然完全相符。于是,在回来的路上,李乐田有点为难地说:“卫国呀,你看这事咋办才好?”“队长,一切……由你做主。”卫国吞吞吐吐地回答。李乐田听后,有点不满地说:“要我做主很简单,只要回去后将刘江洋的实际情况向爱莲和她的母亲如实一说,我看这桩婚事也就差不多了。”“可是……”卫国显然急了,急得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让我听听。”在李乐田的催促下,卫国终于说:“我和爱莲自小在一起长大。”“那又怎样?”李乐田不以为然地问。卫国于是接着说:“其实,我心里早就有爱莲了。”“你向她表白过吗?”“没有。”“一次都没有过?”“嗯。”李乐田于是咂了咂嘴,自言自语道:“糟了,我看这事有点糟。”“队长,你可要帮我一把!”卫国忽然带着哭腔的语调说。李乐田白了他一眼,随后安慰道:“我可以帮你试探性地向爱莲本人问一问情况。不过你要知道,这种事,来不得丝毫勉强。”说到这儿,李乐田不禁脱口骂道:“妈的,爱莲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说不定真的会被那个外乡人娶走。”
李乐田当晚就去了趟腊风家。他一开始没有提及去江北搞调查之事,而是当着爱莲的面对腊风说:“卫国根红苗正,是个好青年哩!”腊风一时没有答话,倒是爱莲听后,默默地瞅了队长一眼,似乎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李乐田果然接着说:“卫国跟我吐露过心思,他心里头一直装着爱莲哩!”“队长,你说这事……”腊风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会儿才继续说,“你得问问爱莲本人才行。”“爱莲,你看卫国这人怎样?”李乐田小声地向站在一旁的爱莲问。爱莲听后,一脸茫然地朝队长望了一眼。“婚姻大事,你们母女俩先好好商量商量,用不着马上做什么决定。不过我告诉你们,卫国早就有那份心哩!”李乐田说到这里,似乎要离开。爱莲朝母亲看了看,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着急。腊风当即读懂了女儿的心思,忽然开口问道:“队长,你去过江北了吗?”李乐田一时愣住了,随之将已经抬起的脚步轻轻收回,并且反问道:“你们先回答我,假如卫国……”“不,队长,这事不可能!”爱莲忽然鼓足勇气大声地说。“为什么?”李乐田没想到爱莲的回答竟是如此干脆。腊风见女儿在一旁低头不语,便替她说:“队长,孩子已说不行,你就不要再追问。”“好的,好的,”李乐田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样子看上去有点无奈。过了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點着后猛吸一口,然后在一阵烟雾缭绕中,将外出调查的结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通。
从爱莲家出来,李乐田径直朝卫国家赶去。见到卫国后,他一时有点不大忍心当他父母面将事情的结果抖出。后来,他将卫国从屋里叫到了门外,这才开口说:“那件事我刚才已替你打听过。”“怎么样?”卫国着急地问。李乐田说:“看来没指望了。”“你问谁的?”卫国显得不大甘心。“当然是爱莲本人。”“她是怎么说的?”“那个丫头,没容我把话说完,就一口回绝了。”卫国听后,终于不再言语。李乐田见状,连忙安慰道:“卫国,不用灰心,凭你自身条件,将来不愁找不到好姑娘。”卫国摇了摇头,然后说:“没事,谢谢你!”“没事就好,那我走啦!”李乐田说完,便朝夜色中走去。
一个月后,异乡人果然如约而至。与上次相比,他明显地黑了,也瘦了。他将担子停在队长家门前。李乐田发现后,笑着走出门外,招呼对方进屋坐坐。异乡人跟在李乐田身后进了屋。“嗯,看来你还是个老实人。”李乐田这回开门见山地说。异乡人有点惊喜地朝他望了一眼。李乐田接着说:“实话告诉你吧,你走之后,我特意去了趟你的老家。”“噢?”异乡人听后,脸上布满了惊愕。“你怕什么呢?”李乐田用安慰的语气说,“我是替腊风与爱莲母女俩去的。据你老家人反映呀,你的表现还不错,可就是人显得过于精明。”异乡人有点不大明白李乐田话中的意思,他想:人精明一点有什么不好?如果不精明的话,自己每天在外面能够揽到活吗?能够将一张一张钞票赚进自己的口袋吗?异乡人想到这儿,似乎豁然开朗,只见他迅速拉开那只随身而带的黑包,从里面抽出几张崭新的票子递了过去。“你这是干什么?”李乐田装着十分不解的样子问。“我看一定是给你的做媒费。”异乡人还没来及作一番解释,便听队长老婆抢着作了回答。异乡人听后,笑着点了点头,李乐田也跟着笑了笑,同时示意老婆将钱收下。接着,他态度和蔼地转向异乡人:“江洋呀,从现在起,我同意你在我们队里先住下。”“住哪儿?”异乡人有点不解地问。李乐田很快说:“白天你尽管外出揽活,晚上回来就住在乡场上那间空着的公房里,一直住到腊风和爱莲母女同意你上门为止。”“这主意真妙!”队长老婆在一旁突然失声叫道。异乡人充满感激地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挑着担子去外面揽活了。当晚,他回来后,队长果真安排他住进了那间空荡荡的公房。
公房里有一张现成的床,上面还铺有一张席子,那是每年秋后稻谷入仓时供看仓的保管员使用的。异乡人将一张随身而带的旧蚊帐沿床的四周挂了起来。接下来一连几天,他没有外出揽活,而是将担子歇在了公房外的屋檐下。人们见状,趁出工时,开始将家中一些破损的席子、旧伞还有坏锁拿来让他修理。异乡人手头一时有了忙不完的活,他将人们送来的东西一一修好后,整齐地摆放在屋檐下,好让收工的人们路过乡场时顺便带回去。异乡人这时表现出非凡的君子风度,对于已经修好的东西,他一概分文不收。他的好名聲很快在附近传播开来。李乐田作为有功之臣,逢人便说:“你们看,这是一位多好的小伙子啊!”一些人听后,便会开玩笑地问:“队长,你这位大媒人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吃上喜糖啊?”李乐田笑而答道:“我看快啦!”
四
卫国失去了以往走路时所表现出的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他变得心思重重,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每次收工时,看到刘江洋在公房的屋檐下正埋头忙碌,他便会悄悄绕道而行,仿佛此时对方成了这里的主人,自己反倒成了个外人。有一次,刘江洋发现卫国收工后,特意拐上一道离自己不远的田埂,便在屋檐下大声喊道:“卫国兄弟,你家有东西需要修理吗?尽管拿来吧!”卫国听后,冲着对方看了一眼,嘴里忽然狠狠地“哼”了一声。那声音简洁有力,充满着一种常人难以体会到的杀气。刘江洋听后,浑身感到一片冰凉。他有点茫然地朝对方久久看着,只见田埂上的卫国后来停住脚步,再次冲着他狠狠地“哼”了一声,随即扬长而去。
刘江洋迎来一个难以入眠的仲夏之夜。这个夜晚,南风悠悠,繁星密布,可异乡人却感到异常寂寞,他一次又一次地从蚊帐里钻出,在公房内烦躁不安地走动。后来,他走出公房,来到了乡场。乡场显得空旷而寂寞,它的一边,整齐地堆放着一排草垛。那排草垛在星空下,像是飘浮在海面上的一个个庞然怪物,显得阴森可怕。刘江洋站在乡场中央,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正欲退回公房,忽然发现草垛那边有两个白色的身影正朝这边缓缓移动。他一时停住脚步,定眼一看,发现那两个身影居然是爱莲和她的母亲。这一发现使他觉得万分惊喜,并且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刘江洋此刻多么希望能和爱莲说说话,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和她正式说上一句话。爱莲和她母亲见异乡人迎了上来,渐渐收住脚步,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刘江洋冲着她们望了望,模样显得有点凄凉。后来,爱莲母亲主动发话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刘江洋一时没有回答,只朝对方点了点头。“是不是公房里太热?”爱莲母亲说完这句话,并拉着女儿朝公房里走去。公房里有几只老鼠正在地面上打闹,见有人进来,很快顺着一根木柱迅速爬上屋梁,然后伏在梁柱上十分好奇地朝下探望。爱莲见状,忽然感到鼻孔一阵发酸,显得像是要哭的样子。接着,她抛开母亲的手,独自朝公房外跑去。“阿莲,你怎么啦?”腊风连忙追了过去,末了,她没忘回过头来,冲着愣在一旁的刘江洋说:“小伙子,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去找队长说吧!我们该说的话,都跟他交待了。”刘江洋这才知道,原来爱莲和她母亲是从队长家回来路过这里。他想马上去队长家问个明白,可转念一想:时间已经太晚,队长可能已上床睡觉。于是,他只好暂且打消这一念头。
刘江洋在烦躁与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晚上,他早早来到队长家。李乐田笑着告诉他:“爱莲和她母亲昨晚刚刚来过。”“她们说了什么?”刘江洋有点急切地问。“想不到你这个外乡人真是有福,她们母女俩有点看中你啦!”说到这里,李乐田爽朗地笑出声来,可很快又压低了嗓门:“只是,我还有点担心……”“担心什么?”异乡人的心一时被拧紧了,只听李乐田继续说:“我担心有个人在思想上还没想通。”“谁呀?”“卫国,队里的民兵骨干卫国同志。”刘江洋听后,一时缄口不语,并且不觉想起几天前对方在田埂上向他接连所发出的那两声有点可怕的“哼——哼——”声。过了会儿,刘江洋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呀?”李乐田这才如实相告:“人家可是早就看上爱莲姑娘啦!”刘江洋听后,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随之又问:“那爱莲本人是怎么想的?”“好在爱莲对他没有那层意思。”异乡人刚想松口气,谁知李乐田又接着说:“可不管怎么讲,这件事既然你插进来了,卫国心里一定十分难受。”“队长,那……这事你看咋办才好?”异乡人的声音忽然有点走样,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沮丧。李乐田见状,有点恼怒地将手一挥:“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以我平常的脾气,我会让你卷铺盖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说到这里,李乐田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对方的脸色不仅越来越难看,而且仿佛要哭似的。于是,他很快换种语气安慰道:“江洋,这件事既然有点眉目了,我就索性来个好人做到底!昨晚爱莲和她母亲来时,我也将这层意思向她们说了,她们没有反对,只说一切听我安排。”说到这里,李乐田望了一眼异乡人,然后轻声问道:“你在仪征那边还有哪些亲戚?”见对方摇了摇头,李乐田接着说,“那好办,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看婚礼怎么操办才有意义。”刘江洋听到这里,只是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李乐田看上去显得十分高兴,末了,他忽然慢悠悠地问:“你在外面这么多年了,手头应该有些积蓄吧?”异乡人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有多少?”李乐田充满好奇地继续问。异乡人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神秘地伸出了两个指头。“到底是多少呀?”李乐田有点着急地催促道。异乡人终于回答说:“两万。”“乖乖,你哪来这么多钱?”李乐田的眼珠子一时瞪大了许多。“队长,不瞒你说,这是我在外面近十年的全部积蓄。”“这些钱,你打算怎么花?”异乡人于是告诉李乐田,他原本打算用这笔钱在老家先盖三间新房,剩下的用来结婚。现在既然遇到爱莲,房子就不用造了,这些钱可以全部花在结婚上。李乐田听了对方的一番表白,心里总算有了数。最后,他提高嗓门亲切地说:“江洋呀,你就放心吧!卫国那边的工作,我再帮你做做。只要他在这件事情上不暗中捣乱就行。”刘江洋听后,千恩万谢地离开了队长家。
异乡人踏着无边的月色来到乡场,一颗刚刚落地的心很快又悬了起来,因为他发现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公房的门前转来转去,待走近一看,发现来人居然是卫国。他刚想开口说话,便听卫国冷冷地问道:“终于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整夜不归哩!”异乡人连忙解释道:“我上队长家去了。”“队长队长,难道他是你干爹呀!”卫国忽然极其恼怒地吼道,随后压低嗓门阴阴地说:“我看你肯定给了队长不少的好处。”异乡人听后,连连摇着头。“肯定的。不然的话,他不会无缘无故让一个外乡人在这儿落脚,而且居然还像模像样地住在公房里。”见异乡人无言以对,卫国便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快说,你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卫国的态度变得十分严厉,语气里隐含着一种逼人的威严。异乡人在月光下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随即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高大威猛的卫国,然后轻声说道:“兄弟,假如不见外的话,对你我也想表一份心意。”“对我表心意?什么心意呀?”卫国一下子来了精神。异乡人很快说:“送点钱给你花花。”“给多少?我倒要看看你能够给多少?”卫国更加兴奋起来,月光下,他那宽扁的影子朝另一个细瘦的身影移动了几步,似乎要将对方完全吞没掉。异乡人很快说:“给队长多少,就会给你多少。”“到底给多少?我真的很想知道哩!”卫国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他向前跨近一步,紧紧催问道。“三百块,”异乡人终于开了口,话音刚落,便一头钻进了公房。异乡人很快在那只黑包里摸出钱来。他知道,这些钱是他平时做手艺时一分一毛积攒起来的。每当攒到一定的数量,就会去附近的信用社将零零碎碎的小钱兑换成整票。卫国接过那些大小不一的票子,就着昏暗的灯光数了数,发现正好三百块,便笑着问:“你给队长也是这么多?”异乡人一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补充道:“那是他应得的介绍费。”“什么介绍费?”卫国有点吃惊地问。异乡人这才小心地解释道:“队长答应替我和爱莲做媒。”卫国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他压住内心的怒火,竭力用温和的语气小声地问:“这些钱你真舍得给我?”异乡人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卫国显得有点踌躇满志,只见他将钞票在手中晃了晃,然后自言自语道:“这些钱,相当于我挣一年的工分哩!”“你满意就好,只要不阻拦我和爱莲的婚事。”卫国听后,火气再次蹿了上来,他气急败坏地嚷道:“你的钱来路不正!”“这是我平时辛苦所得,是血汗钱。”异乡人有点不服气地进行着反驳。“你不在家老老实实种田,整天在外忙着捞钱,这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什么?”见异乡人显得有点语塞,卫国一时更加带劲地嚷道:“既然是资本主义尾巴,就要割,一定要割!”卫国说完最后一句,右手十分有力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十分好看的弧线,随后匆匆钻出公房。异乡人愣住了,久久愣住了,当他毫不容易缓过神来走出公房,发现卫国的影子在月光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异乡人的所作所为,在李乐田看来,简直是糟糕透顶,并且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烦恼中。李乐田万万没有料到,卫国居然会将异乡人所给的那三百元如数上缴,同时将他这个当队长的也毫不客气地牵连进去。于是,李乐田被叫到大队部谈话了,谈话的结果是让他将生产队长的位置让出来,交给卫国去当。李乐田那天走出大队部,像是被人用木棍在脑门后狠狠敲了一下,半天都缓不过神来。没想到在回来路上,竟十分意外地遇到了一边挑着担子,一边仍在不停吆喝的刘江洋。刘江洋看到他,老远处就大声叫道:“队长,等等我!”李乐田开始装着没有听见,后来见对方已经走近,这才恼怒地将手一挥说:“我已不是队长了!”“队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好意思问!为了你,我连队长的职务都被罢免啦!”“为什么呀?”刘江洋瞪大眼睛不解地问。李乐田回敬道:“你别问我,去问卫国好啦!”“卫国他怎么啦?我可没亏待他。”“问题正出在这里。你以为你有点钱就可以买通他吗?告诉你吧,他不仅将你所给的那三百块上缴了,而且还检举揭发了我。”“妈的,想不到他居然是这种鸟人,算我眼睛长瞎啦!队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能管屁用?反正我这个队长已被罢免啦!”“那我和爱莲的事,你不会撒手不管吧?”“这种事,只能看你自己运气了。”“队长,你说运气是啥意思?”“你想想,如果上面坚持要割资本主義尾巴,把你从公房里撵滚蛋,你叫我咋办?”刘江洋不再说话,他挑着担子一步一步走进村子,脚步显得异常沉重。
李乐田从队长的位置上真正卸任是两天后的事。这件事与队里突然进驻两位工作组的成员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休息了整整一夜的知了还未来及开始鸣叫,便有一阵清脆的哨子声响亮地划破村庄的宁静。刘江洋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从公房里走出来,这使他发现已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正朝乡场方向走来。不一会儿,乡场上开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村民。让刘江洋感到意外的是,李乐田这回没有像往常开会时那样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而是一声不吭地缩在人群中。会议正式开始前,有位不知底细的小年轻还冲着李乐田说了一句玩笑话,可当发现李乐田的脸色已黑得像块隔夜的猪肝,便很快停止了玩笑。刘江洋很快发觉场上的气氛不大对劲,便悄悄退进公房。他站在公房内一扇窗户后,这使他能够十分清楚地看清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场上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只见卫国昂首挺胸走出人群,站在了最前面。他的上身,穿着一件有点褪色的黄军装,军装上方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这样的装束,虽与眼下的季节显得极不相称,但无形中却为这次集会增添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卫国在人群前站定,一时没有说话,而是接连干咳两声,仿佛是在清理嗓门。接着,他开始讲起话来。他首先向人们郑重介绍了两位来自上面的工作组成员。他的声音果然不同凡响,不仅中气十足,而且清脆激越,干净利索。介绍完毕,他悄然退到一旁,让一位年纪稍长的工作组组长接着讲话。那位工作组组长在讲话前,也同样清了清嗓子,随即便宣布了“由卫国同志担任队长”的重大决定。宣布完毕,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而刘江洋感到自己的双腿在公房的窗户后不由自主地使劲哆嗦了一下。接下来,那位工作组组长的一番话,让异乡人感到更加震惊,只听对方继续说:“我和小何是受乡革委会指派进驻你们队的,因为在你们队里,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说出来你们可能还不相信,就在前几天,有位不明身份的异乡人,居然用金钱来拉拢、腐蚀我们的干部。好在新上任的卫国队长心明眼亮,真正做到了‘拒腐蚀、永不沾。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将这股歪风扼杀在萌芽状态。”工作组乡长说到这里,便退到一旁,示意身边那位姓何的年轻工作组成员说上几句。姓何的年轻人似乎早有准备,只见他朝前跨了几步,不假思索地接着说:“刚才李组长已经讲过,在你们队里,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希望大家都能做到心明眼亮,保持清醒头脑,决不被对方的小恩小惠所击中。”李乐田听到这里,在人群中早已低下脑袋。而让刘江洋感到震惊的还不仅于此,因为透过公房的那扇窗户,他终于看到了爱莲和她的母亲。她们的头在人群中低得比老队长还要厉害,简直快要贴近地面了。姓何的年轻人几乎每说一句话,人群中便有一些人不知不觉要将目光朝爱莲和她母亲的身上扫去。异乡人在窗户后终于站不住了,他后来悄悄拉开公房大门,挑着担子往外走去,这一动作很快被场上的人所发觉,于是,人们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了过去。正在说话的工作组成员小何见状,当即厉声喝道:“站住,你往哪里逃!”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使挑着担子的刘江洋一下子怔住。但很快,他又快步朝前走去。工作组成员小何见状,迅速向新上任的卫国队长发出了命令:“他想溜,快带人把他给抓回来。”卫国闻言,立即带领两位年轻力壮的村民朝前追去。不一会儿,异乡人就被捉住,重新丢进公房。只是这回不是他主动进去的,而是被人强行塞入,并且公房的那扇木门已从外面被牢牢锁住。异乡人变得像只困兽,在公房里来回不停地走动。后来,他发现场上的集会已经结束,仍不见有人来替他开锁。他只好躺在公房内的那张木床上,直到午后才见卫国和两位民兵模样的年轻人将他拉出了公房。那两位民兵每人手中持有一杆步枪,步枪上雪亮的刺刀在骄阳下显得分外刺眼。异乡人胆怯地低着脑袋,摇摇晃晃地挑着担子走在前面。大概是饥饿的缘故,他的脚步显得疲软无力。卫国和两位民兵紧随其后,他们原本打算直接押送对方离开这里,可走出公房不久,卫国突发奇想,觉得有必要让那家伙在附近游行一番,然后再送他滚蛋。异乡人在卫国的命令声中,只好走开了,他从上村走到下村。一些爱看热闹的大人与小孩,好奇般地跟随其后。有人为了防晒,已在头上戴了顶草帽,有的则干脆用一条湿毛巾搭在脑门上,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不一会儿,异乡人身后便出现一条长长的队伍,真的像是在举行一次游行。这一效果,正是卫国所期待的。卫国一时兴致陡增,有一时刻,他还想振臂一呼,带头喊出一句口号来。他相信如果那样做的话,身后的人们一定会和他形成呼应。但卫国觉得天气实在太热,最后只好放弃了喊口号念头。这时刻,最嫌热的无疑要算挑着担子的异乡人了,人们发现他的发丛里似乎隐藏着一方泉眼,有一行行晶莹透亮的水珠正不断从里面冒出来,然后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最后一一融入衣襟。他的那件白色的的确良上衣已完全湿透,此刻正牢牢粘在后背上,一眼看去,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一般。除了炎热,异乡人感到更加难受的是饥肠辘辘,他知道,从早晨到现在,自己还没有吃上一口东西。此刻,吃点东西对他来说,无疑成了一种奢望。他想:没东西吃,有口水喝也行,因为他的嗓子已干得快要冒烟。“水……我想喝点水……”他吞吞吐吐地嘟嚷了一句,声音虽然极其低微,可还是被人听到了,只是回应他的是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他不敢再吱声,只得老老实实地挑着担子十分吃力地爬上一道斜坡,接着便上了河堤。出乎意料的是,刚上河堤,他便发现有个脑袋在不远处的草垛后朝这边张望了一番,接着便消失了。那虽是极其短暂的一瞬,却在异乡人的心里牢牢定格下来。因为他发现那位朝这边张望的人居然是爱莲。异乡人的内心陡然间升起一种喜悦,他竭力将一直弯曲的腰身朝上挺了挺,步履顿时加快了许多。当他一步一步走近那个草垛,却发现爱莲不见了踪影,取代的是她的母亲。爱莲母亲手捧一只饭碗站在河堤中央。异乡人接近时,脚步缓缓地停住了。这样一来,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也随之站定。“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两位持枪的民兵一边嚷着,一边上前要拉爱莲母亲,只见腊风变得像只发怒的母兽,双脚忽然在河堤上一跺,大概因为用力过猛,干燥的河堤上迅速腾扬起一阵尘埃。两位民兵见状,有点胆怯地朝后退了退。腊风接着吼道:“刘江洋究竟犯了什么罪?用得着你们这样对待!”人群一时变得哑雀无声。过了会儿,卫国发话了,他彬彬有礼地说:“大妈,我们是奉工作组的指令,送他回老家。”“你们这是送吗?分明是在对他进行游街!”“大妈,你别生气,要不是上面来人了,我们也不会这样做。”卫国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腊风听后,用轻蔑的眼神瞅了他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心里应该有数。”卫国听后,显得有点慌张,便红着脸辩解道:“大妈,我是在为你们好呀!”“要是真的为我们好,你就不该这样做!哼,欺负一个外乡人,算什么本事!”腊风说到这里,转向异乡人说:“孩子,不用怕,吃饱肚子再赶路。”异乡人听后,将担子放了下来,双手接过腊风手中的碗筷,飞快地扒了一口。“别噎了,到阴凉处慢慢吃。”腊风一边说,一边将异乡人带到屋后的树阴下。这样一来,河堤上一些看热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再跟下去,便三三两两地散去,最后只剩下一些仍不肯离去的孩子。卫国和那两位民兵在烈日下站了会儿,不知不觉也钻进一片树阴里。异乡人吃完饭,又喝足了水,这才挑着担子继续上路。腊风在河堤上跟了一程,最后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喊道:“江洋,别忘啦,有空再过来看望我们母女俩!”异乡人听后,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虽然没有答腔,也没有回头,但分明含着热泪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当他来到渡口,刚好有一班机船就要过江。异乡人挑着担子上了船,他原以为卫国和那两位押送的民兵会到此为止,没想到他们也跟着上船了。他们过了江,仍然没有罢休,而是一直将异乡人送到老家。异乡人这回真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他的那间常年无人居住的小屋四周,一时聚集了许多村民。人们争着向卫国和那两位民兵询问开来,当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摇晃着脑袋议论纷纷地走开了。
六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一直没有看到异乡人的身影。而腊风母女俩像是完全换了个人,终日在人群中保持沉默。一些村民碰到腊风,有时禁不住要说上几句与异乡人有关的话。腊风听后,先是缄口不言,当判断出对方的话语并无恶意,便会用坚定的语气回敬道:“刘江洋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再来的。”这其中,最让腊风感动的人要算老队长李乐田。李乐田每次在路上遇到腊风,都会充满内疚地说:“都怪我私心太重,把一桩好端端的婚事给弄砸了。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母女俩。”腊风听后,笑着安慰道:“老队长,你用不着自责。如果没有你的热心,我家爱莲和刘江洋也不会扯到一起。”“这么说,你家爱莲心里头还装着对方?”李乐田有点吃惊地问,见腊风居然点了点头,顿时来了精神,连忙接着说:“那我好事索性做到底。老嫂子,我改日再去趟江北,把这一情况告诉给刘江洋。”“老队长,你就不怕挨整啦?”腊风试探性地问。李乐田火气冲冲地回道:“我队长的职务已被罢免,还怕什么呀?难道谁有种还不让我修地球?”腊风笑了笑,继而说:“刘江洋要是真有诚意的话,我相信他会主动过来的。”腊风说到这里,再次看了看李乐田,见对方满脸困惑的样子,最后安慰道:“老隊长,你放心,如果这桩婚事能成,我只认你这个大媒人。”“那如果他不再来呢?”李乐田有点不放心地问。腊风听后,爽直地说:“一点打击就被吓住,如果李江洋是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不光我不喜欢,我家爱莲也不会喜欢。”腊风说到这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稻子收上来后,紧跟着是耕田耙地播种小麦。这时,季节已经转凉,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异乡人离开村子已经两个月了。两个月的时间其实十分短暂,可对腊风母女来说,未免显得过于漫长。李乐田终于等不住了,有一回收工后,他径直朝腊风家走去。爱莲看到他,飞快地躲进房间,并重重地关了房门。接着,房间里传出一阵幽幽的哭泣声。李乐田站在堂屋中央,向腊风小声地问:“爱莲这是怎么啦?”腊风回答说:“刚才还是好好的,见你来了,不知怎么就哭啦!”“我想一定与刘江洋的事有关。”李乐田说到这里,看了看腊风,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老嫂子,还是让我去趟江北吧!”“不行!”腊风这回十分果断地说,“该来的一切自然会来;不该来的勉强不得。”“可你总该为爱莲想想!”“我这样做,正是在为爱莲着想。那个外乡人,虽然在这里受了一些委屈,可我们母女俩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更没有嫌弃他。”腊风说到这里,李乐田的脸色不知不觉红了起来,并有点理亏地说:“在这件事情上,对不起刘江洋的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的,也应该是我!”说完,他满脸无奈地离去。
几阵秋风过后,冬天不知不觉悄然来临。接下来,几乎一眨眼的工夫,人们便迎来了年关。
腊月的一个黄昏,天空悄然飘起雪花。那场雪整整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当人们推开各自被大雪封住的家门,发现四周已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
刘江洋正是在这样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晨,踏着厚厚的积雪再次来到村上。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挑着担子,而是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还挂有一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偶尔,自行车前的铃铛会在雪地里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有人很快认出是他,便满怀好奇地跟在他身后窥视一阵,直到对方推着自行车上了河堤,然后径直朝爱莲家走去。
刘江洋这回来到爱莲家,有点像是走亲戚,只见他动作麻利地将自行车撑在堂屋里,然后从后座上取下那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那只口袋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食品,有粉丝、香肠、肉松,虾仁、木耳、花生,还有一只像铜锣一般大的猪腿。腊风看着异乡人埋头将这些东西取出后一一堆在大桌上,便笑着问:“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做什么?”“快过年了,我从仪征顺便捎些年货。”异乡人说到这里,又指着那辆闪闪发亮的“凤凰”牌自行车说:“这是我为爱莲买的,不知她喜不喜欢?”腊风听到这里,忽然冲着躲在房间里的爱莲高声喊道:“闺女,快出来!”腊风在堂屋里接连喊了两声,爱莲都佯装没有听见。后来当腊风不喊的时候,她反倒主动站了出来。爱莲出来后,发现异乡人手持一把竹扫帚,正一声不吭地在屋后扫着积雪。不一会儿,从屋后到河堤上,便出现了一条通道。腊风站在门口看着,忽然笑着向身旁的爱莲嘀咕道:“闺女,你说说看,咱家是不是需要一位这样的小伙子?”爱莲听后,脸上迅速升起一片红云。
异乡人在爱莲家房前屋后扫了整整一上午雪。他的午饭是在爱莲家吃的。午饭过后,异乡人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而腊风母女俩内心深处也希望对方能够留下。这就带来了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对方晚上睡在哪儿?事实上,他睡在哪儿都无所谓,就是暂且还不能和她们母女俩同住一个屋檐下,哪怕他打地铺睡在堂屋也不行。正在为难之际,爱莲似乎有了主意,只听她轻声向腊风说:“妈,老队长那边,我们好久没去看望了。”腊风听后,很快接口道:“是呀,我们应该去看看他才对。”他们说走就走,临出门时,腊风没忘将异乡人带来的年货捡上一些让他亲自拎上。于是,三人很快走在通往李乐田家的路上。路上积雪很厚,因而他们的脚步迈得很慢。他们每朝前挪动一步,似乎都在向人们证明着什么。这自然让人联想到几个月前发生在异乡人身上的那场闹剧。异乡人现在回来了,而且居然与腊风母女并肩走在一起,这就不由得引起人们的又一阵惊讶。
七
再次见到刘江洋,李乐田兴奋之余,显得百感交集,他当着腊风母女的面,大声地邀请对方在他家先住下,一直住到爱莲与他正式结婚那一天。
自从刘江洋的睡觉问题得到解决,爱莲的注意力一天天地被那辆崭新而又漂亮的自行车所吸引。她时常趁刘江洋不在时,长时间地盯着自行车,似乎有点不大相信那两只轮子的东西,居然会载人朝前飞奔。或许是出于好奇的缘故,爱莲的胆子渐渐变大,并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当刘江洋从李乐田家过来时,她竟主动要求对方教她学骑自行车。刘江洋得知后,不禁喜出望外,他将自行车推出家门,然后充满柔情地扶着爱莲上了车。爱莲刚开始坐上车,因为不知所措,总是将自行车弄得东倒西歪,甚至连脚踏子都忘记踩。刘江洋紧紧尾随其后,始终弯着腰身,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在后面默默地推着,同时不断地向爱莲传授一些骑车的基本要领。在刘江洋的耐心指导下,爱莲的车技长进很快,以致几天后,当跟在后面的刘江洋悄悄松手时,她居然能够像模像样地将自行车骑得老远。爱莲骑在车上,旁若无人地沿着村路穿行,刘江洋仍然一路小跑地紧随其后,生怕对方一不小心从车上摔下。这道特殊风景,使许多村民充满了好奇与羡慕,他们时常不知不觉会站在自家门前朝路上观望。这其中,只有一个人显得与众不同,那便是队长卫国。
卫国第一次在门前看到爱莲学骑自行车的那一幕,内心如同刀绞一般。有一回,他见爱莲骑在车上正缓缓朝这边行驶,便从门前迅速退回屋里。虽然回到屋里,但他又做不到对一切熟视无睹。于是,他只好走进自己房间,透过一扇窗户朝外面继续观望。那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正从他窗前的小路上轻轻飘过,接着,爱莲骑在车上的身影再次映入他眼帘:只见爱莲已将棉袄脱了,身着鲜红的毛衣在雪地上骑着自行车,异乡人依然一步不离地紧随其后。卫国实在看不下去了,并且内心深处,很快滋生出新的不满与忿恨。那种感觉如同毒蛇一般,每时每刻都在缠绕着他,折磨着他,只是这回有点无计可施,因为他知道,即使将这一全新的情况汇报上去,也很难拿刘江洋怎么样。而接下来,当得知对方即将要和爱莲成婚的消息,他在震惊之余,整个人已濒临崩溃。
刘江洋和爱莲正式结婚的消息,最早是从李乐田嘴里传出的。对于这一传闻,人们起初还将信将疑,因为按照当地风俗,男方应该先下个小定才对。现在定婚仪式被省去,男女双方直接举行婚礼,这在地方上显然少见。似乎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一传闻,几天后,刘江洋开始忙碌起来,他先从镇上买来了一套家具,接着又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这些东西,全都直接运往爱莲家中。于是,人们终于相信,刘江洋这回真的要做腊风家的上门女婿了。
刘江洋与爱莲的大喜日子定在正月初六。为了将婚礼办得有声有色,李乐田和刘江洋在一起进行了反复研究,研究结果是:在婚礼的当天晚上,请全体村民免费观看一场电影。这样的主意,虽显得有点张扬,可最终还是得到了腊风母女的认同。于是,李乐田在过年前便带着刘江洋来到乡放映队,他们在落实好放映时间的同时,还精心挑选起片名来。当时,可供他们挑选的影片真是不少,如《奇袭》、《沙家浜》、《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甜蜜的事业》等。若按刘江洋的观点,他想挑选一部打仗的影片,让乡亲们好好地饱回眼福,可李乐田坚决不同意,他认为那些打打杀杀片子,充满着恐怖与血腥,不仅缺少情调,而且在结婚时放映,显然不大吉利。听对方这么一分析,刘江洋很快同意了他的观点。最后,李乐田亲自做主,精心挑选了一部名叫《甜蜜的爱情》的影片。
李乐田将这一消息正式发布出去是在一个白雪消融的午后。那时,除夕的脚步已渐渐逼近,节日的氛围开始变得越来越浓。因为有了这一消息,人们在盼望春节来临的同时,内心不禁又增添了一份喜悦。
刘江洋的年夜饭是在爱莲家吃的。那天一大早,他从李乐田家过来后,便在爱莲家忙碌起来:先是挑水、劈柴,然后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吃过午饭,他在菜园里锄了会草,又挖了些青蒜,洗净后放在一只筐子里晾着,以供春节期间随时使用。做完这些,见日头已渐渐偏西,他便开始张贴对联。等将对联张贴完毕,腊风和爱莲已将年夜饭做好。于是,他“劈哩叭啦”地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然后便坐上了饭桌。
那晚,爱莲家的饭桌上摆满了菜肴。腊风很快将两碗饭端上桌,她和爱莲一人一份,惟独没有刘江洋的。异乡人有点不解地朝母女俩望了望,只见腊风忽然从饭桌底下拿出一瓶白酒递了过去,然后笑着说:“这儿只有你是男子汉,尽管喝吧!”刘江洋充满感激地接过酒瓶,自斟自饮起来。
那晚,刘江洋喝過酒后,不仅变得脸色红润,而且胆量也增加了许多,以至吃完年夜饭,他一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长时间地注视着爱莲。那时,腊风正独自在厨房里洗着锅碗,爱莲与刘江洋在布置一新的新房里观看电视。见刘江洋的目光不时离开电视,老是盯着她看,爱莲后来起身说:“你一定困了,让我送你走吧!”
刘江洋跟在爱莲身后默不作声地走出门外,两人来到高高的大堤上,因为是除夕之夜,大堤上不见一个人影。刘江洋后来忽然伸出右手轻轻握住爱莲的左手久久不肯松开,爱莲只好陪着他继续朝前走了一程。快要分手时,刘江洋似乎忍不住了,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今晚我真的……不想再去……老队长家住。”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布满了忧伤。爱莲听后,先是沉默了一番,随即主动将脑袋轻轻靠在对方胸前,口里喃喃自语道:“快了,再坚持一下,还有六天时间。”
八
六天的时间终于过去。那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太阳还没落山,洁白的银幕就已高高悬挂在了乡场附近的两棵歪脖子柳树上。人们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地端着板凳朝场上走去,甚至连邻队的一些大人小孩也早早赶来了。那时,爱莲家中正在举行着热热闹闹的婚宴。当婚宴结束后,人们有说有笑地簇拥着新郎和新娘朝乡场走来,而此时乡场上,已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人们纷纷为这种别开生面的结婚仪式感到兴奋。后来,场上的灯光骤然间亮起来,光影映照着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在那些脸庞中,人们不难发现,老队长李乐田显得最为开心,只见他站在放映机旁,对着扩音器首先来了段开场白。他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今晚是新郎刘江洋和新娘爱莲结婚的大喜日。从今天起,刘江洋就正式成为我们队的人了,让我们用热情的掌声欢迎他。”话音刚落,场上果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停歇,有人在心里不觉为老队长捏了把汗,因为这番话,此时应由卫国站出来说才妥。只是卫国今晚不知去了哪儿,始终不见人影。李乐田似乎顾不了这些,他接着让站在身旁的新郎和大家说说话。刘江洋红着脸推辞一番,见实在推辞不了,便对着扩音器大声地说:“感谢乡亲们来看电影!”他将这句话接连说了三遍,便悄悄退到一旁。接着,李乐田又坚持让爱莲给大家说上几句,爱莲只好红着脸将刘江洋刚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李乐田便大声宣布:“下面开始正式放电影。”话音刚落,场上的灯光骤然间熄灭,只有一束强烈的光柱聚焦在前方银幕上,随后便是电影里传出的阵阵欢声笑语。
四周一片宁静,人们的注意力纷纷转向那片银幕,一弯月牙在寒冷的夜空中默默注视着这片不大的乡场。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在这样一个充满喜庆的夜晚,会有一种灾难正在降临。当电影放映到中途,一个清脆的响声骤然划破四周的宁静。几乎与此同时,放映员发现,站在身旁的新郎忽然间脑袋轻轻一歪,整个人缓缓地倒在了新娘身上。新娘扭头一看,很快发出一阵长长的尖叫,因为她发现新郎的脑门上,一道殷红的鲜血正汩汩地朝外冒着。放映员见状,迅速打开所有灯光,随即大声叫道:“出人命啦!”场上先是哑雀无声,继而人声嚷嚷、乱作一团。当人们还未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附近再次传来一个清脆的响声。这回,人们借助灯光,终于真切地发现有个身影在不远处的草垛上轻轻晃了晃,随后一头朝下栽去。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被弄清:原来卫国在这样一个特殊夜晚,事先潜伏在乡场附近的草垛上,开枪干掉了异乡人。卫国不愧是民兵骨干,他的枪法准得出奇,只用一颗子弹,就准确无误地结束了异乡人性命。卫国同时还懂得“杀人偿命”的道理,他随后又用另一颗子弹,轻易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这桩惨重的命案,一时成为人们谈论不休的话题。其中观点不同,毁誉不一:有同情异乡人的,也有替卫国感到惋惜的。当对两位死者谈论得开始泛味,人们的话题不知不觉便转到了生者身上。作为与那桩命案有着直接关联的活人,爱莲不仅为人们提供了更加丰富有趣的谈资,而且还引发了人们无限遐思。在许多人眼里,她显然不再是黄花闺女,而是一位结过婚的女人,或者说得更加准确点,是位年轻的寡妇。老队长李乐田一开始听到有人聚在一起进行着这样的议论,急得双脚在地上跺得尘土飞扬,等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试图上前去与人理论,却发现那些人已作鸟兽散。
有一回,李乐田在上街的路上,总算逮住了一对正在津津有味议论爱莲的家伙。他听后,快步冲上前去,忽然吵架般地嚷道:“爱莲和死去的刘江洋根本算不上夫妻。”谁知其中一位听后,不急不慌地回敬道:“人家夫妻间的事,你怎么知道?”李乐田气愤地将脖子一扭,继续嚷道:“我是媒人,当然知道一切底细。”“究竟什么底细?不妨说出来听听。”见对方的语气里充满着好奇,李乐田只好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刘江洋虽然与爱莲举行过婚礼,可他们还没有入洞房,根本称不上是夫妻。”“照你这么说,那爱莲难道还是黄花闺女不成?”“是的。”“老队长,那我再問你,你又怎能保证那个异乡人在结婚前从来没在爱莲家住过?”“我能保证。”“凭什么呀?”“凭我这条老命。”“你的命太精贵,没人敢要。你只须告诉我们,那个异乡人临死前一直住在哪儿?”“就住在我家!”对方听到这里,发现李乐田早已气红了眼,便极其不解地朝他望了望,然后悻悻离去。
李乐田在不同场合所作出的一次又一次解释,并没能改变外界对爱莲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她的婚姻,更是表现出深深的好奇。
腊风在异乡人离开人世一年后,再次为女儿的婚事张罗起来,可她接连找了好几个媒人,最终都没有结果。渐渐地,腊风感到在地方上再也找不到一位主动愿意替爱莲做媒的人,她只好将目光投向外面。
爱莲步入二十六岁的那个春节,腊风带着她去了趟多年失去联系的一位远房亲戚家。母女俩在那位亲戚家呆了整整一个正月,直到对方替爱莲在当地物色了一位中年丧偶的男子。爱莲与那位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中年男子见过一面后,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将母亲永远留在身边。当对方答应这一条件后,爱莲便很快答应了这门婚事。
之后,爱莲陪同母亲又回了趟老家,她们在村上住了大概一个月时间,等将房屋及所有的家产一一变卖后,母女俩又特意上门看望了老队长。
老队长李乐田变得更加苍老,他年纪不大,居然留起了十分难看的山羊胡子。当看到腊风母女俩这次上门是为了道别,他颤巍巍地翘动着那副十分难看的山羊胡子,满脸忧伤地说:“想不到……你们母女俩居然……远走他乡,竟也……成了……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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