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选题与学术研究

2012-04-29 00:44张高评
古典文学知识 2012年4期
关键词:古史抒情胡适

张高评

拟定一个假设的命题,作为猜想的方向,探索的向导,对于学术研究十分重要。面对寻求解决的问题,或提出试探性解答,或揭示类比式推论,就形成了假设的命题。这命题,尽管尚未确认其可否,有待判定其真假,然在混沌恍惚情态之下提出“假设”,无异汪洋大海中之指南针,黑暗神秘幽谷中的声纳器,对于导航和探测,发挥了辅佐的奇效。研究选题提出“假设”,好比搭建桥梁,连结已知和未知,绾合熟悉与神秘(Santiago Ramony Cajal著,程树德译《研究科学的第一步——给年轻探索者的建议》)。

胡适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字真言,把实用主义哲学,变成方法学的口号。胡适考证《红楼梦》、《水浒传》,取得了可观的成果,也都运用这十字真言解决问题。这个研究法,近似牛顿所言之综合方法,从想当然尔的原理或假设出发,先“假定原因已经找到,并且已把它们立为原理;再用这些原理去解释由他们发生的现象,并证明这些解释”。不过,胡适这实用主义怀疑论,以为假设只供参考之用,并不反映研究对象之原有内涵。这样的认知,跟自然科学的研究有些不相容。哥白尼(1473—1543)长期观察天象,提出了“日心说”,先拟定科学假设,而后才“纯粹地构成定律”(《当代治学方法的进步——以归纳法、假设法为重点所进行的探讨》)。爱因斯坦研究科学,喜用演绎法,与其他科学家采用归纳法不同:先假设某些现象是真确的,然后由那些假设演绎出推论,最后再以实验测试这推论。如果测试失败,原来所作的假设,就一定要更改。由此看来,假设是演绎法之一种。而演绎法之论证,主要在“为结论的真确,提供决定性基础”。

对于胡适“大胆假设”说,我们不能孤立单独看待,必须跟“小心求证”等量齐观。实用主义强调“拿出证据来”,以为证据是一切学理的通行证。不轻易相信道理,除非有充分证据;此种评判态度,引发“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产生一种“破坏功劳”,自是始料所未及。其说虽有争议,然从方法论的角度看,却不无可取。研究自然科学,固然不能没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探讨人文社会科学,“假设”更是方法论的利器。

一、 假设,是科学研究的重要方法

作为研究方法之“假设”,或称为“假说”,是一种未经证实的学说,或有待求证的发现。可能出于灵光乍现的亮点,也可能是专业自信的特识,究竟是少数例外,还是普遍通象?支撑“假设”之证据,究竟丰富,抑或偏枯?经过推敲和考察,决定了假设能否成立之关键。

学术研究的历程,跟科学之探索性质很接近。科学的创造活动,要将不整严的系统变成整严的,将不精密的报告变成精密的,将不确定的陈叙词变成确定的;而且,尽可能消除独特性,追求普遍性。当科学尚在创造阶段时,科学家往往提出假设,作为探索之导航;因此,不能避免猜度、投射(projection)、臆断(conjecture)等主观作用。其实,主观性之假设并无大害,只有停滞于主观,对主观过度坚持时,才会滋生祸害。科学之所以为科学,就在提出假设以后,迟早要交付客观程序的检证。检证过程中,主观的假设,自会受到考验。是非、优劣、高下、偏全之检验考证,决定了“假设”能否成立之关键。

提出一个可靠的假设,不能全凭直觉、猜度和想象,最好要有专业的学养,严谨的方法学训练。否则,容易流于捕风捉影,冥想臆测。海王星的发现,是天文学界一大盛事,就是得力于假设推论。1821年,巴黎华特(Bouvard of Paris)公布行星运行图表。当他制作天王星运行图表时,发现天王星在1800年以后的位置与发现当初的位置不合。1844年以后,偏差越来越显著。1845年,青年天文学家勒佛利(Leverrier)提出一个假说,认为天王星以外应该还存在一个行星,就是这颗行星干扰了天王星的运行,造成了位置的偏差。后来证实了天王星以外,果然存在一颗后世所称的海王星。如果勒佛利本身缺乏天文学之专业和数学的训练,也就不可能提出如此大胆的假设,以及后续的论证,也就不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发现。

科学研究很重视“假设”,科学假说能否成立,取决于五项标准:相关性、可检验性、协调性、预测力、简单性;切合愈多,假说愈能坚实成立。同时,描述实际的科学探究,有七个历程:一、 确定问题;二、 构建初始假说;三、 收集额外事实;四、 形成假说;五、 从假说中演绎出结果;六、 对结果进行检验;七、 应用该理论(参[美]欧文?M?柯匹、卡尔?科恩著《逻辑学导论》)。研究选题既已拟定,初始假设亦同时成立,即可据此以搜集证据资料,决定进退取舍。待印证初始假说之事据多已到位,且能顺理成章进行解释;甚至触类旁通搜集到新事证,也能彼此相容为用,就可进层整合一组一组的假说,确认它可以成立,研究可以执行。作为假说的线索,也许只是某个特征;如果跟其他的特征有因果连接关系,就容易形成通象的假说。自然科学成立假说的五项标准、七个历程,值得各学门研究选题之参考与借镜。

史学、文学、哲学、思想之研究,离不开文本文献;所以,人文学门之研究,所谓“假设”,大抵建立在文献学“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就历史研究而言,史学家形成假设的主要方式有三:其一,借用文献之记述、暗示,或前人研究之成果;其二,通过演绎推理,从通则中取得假设;其三,通过类比推论,取得假设(许冠三《史学与史学方法》第六章《假设》)。推而至于文学与哲学研究,其则不远,其理相通:或缘于文献,或基于成果,或取自通则,或得自类推。高度概括,为其内涵特色,“妾身”未明,为其阶段角色。如顾颉刚“层累地造成古史说”、罗根泽“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即是选题立足于“假设”之代表。

假设,在近代科学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已如上述。文、史、哲学科之运用,除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外,《古史辨》之推手顾颉刚,于此亦颇有认知。《古史辨》第一册,《自序》曾述及“假设”法之运用:

……后来进了大学,读名学教科书,知道惟有利用归纳的方法可以增进新知;又知道科学的基础完全建设于假设上,只要从假设去寻求证据,更从证据去修改假设,日益演进,自可日益近真。

假设,是科学的基础建设,也是引领科学发展的方法与推手。无论自然理工,或人文社会学门,严谨之治学策略,无一不是“从假设去寻求证据,更从证据去修改假设”。就文、史、哲学界而言,顾颉刚古史研究如此,陈寅恪唐代文史探讨亦然,都是善用“假设”,以建构新说。

二、 名家治学,多运用假设论证

顾颉刚研究上古史发现:年代愈推远,记述内容愈来愈丰富,愈接近有信史可稽的过去,于是提出“层累地造成古史说”,推翻了古史系统之解释。顾颉刚“古史说”的假设,有三大要点:其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其二,时代愈后,传说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其三,据上述原则,以检查古史所记述之往事,虽“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也可以知道某一事件在传说的最早状况”(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高揭怀疑古史之大纛,怀疑夏禹、尧、舜、黄帝、神农、三皇、盘古依次出现的时序,开启了疑古学派之风尚。顾氏之疑古论,缘于先发表“总括大意”的构想、假说,能否成立,关键端看文献佐证是否能令人信服。尽管引发学界许多质疑,胡适却推崇有加,将顾氏之“层累说”,概括为“剥皮主义”的方法┞邸—打破一层层伪装的表面,企图认识真正的内核;“用历史演进的眼光,来追求每一个传说演变的历程”,即所谓“历史演进法”(胡适《古史讨论的读后感》)。其后,顾颉刚以古史研究之法探讨民俗学,推广到孟姜女故事的研究上,前后发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孟姜女故事研究》二文,就是运用“历史演进法”,以诠释民间传说故事。

胡适对于战国诸子之兴起,反对《汉书?艺文志》“诸子出于王官”之说,提出“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之创见。《汉书?艺文志》本刘歆《七略》,称九流十家皆出于王官,胡适以为“皆属汉儒附会,揣测之辞,其言全无凭据”,于是提出四端,以批驳此说之谬:其一,刘歆以前之论周末诸子学派者,皆无此说;其二,九流无出于王官之理;其三,《艺文志》所分九流,乃汉儒陋说,未得诸家派别之实;其四,章太炎《诸子学略说》所称,亦不能成立。为提出假说,乃采行先破后立之法,上述四端,否定表述,即是遮诠法。文末曲终奏雅,论诸子兴起,方揭示“起于救世之弊”之假说。胡适称诸子自老聃、孔丘至于韩非,“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济之,故其学皆应时而生,与王官无涉”;且谓“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其一家之兴,无非应时而起”(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假说能否成立?端视文献佐证之详备而定,姑且不论。诸子起源之命题,得此一假说,与“诸子出于王官”并观,提供学界更多之讨论空间,自有其意义。

罗根泽(1900—1960),应顾颉刚之约,接续主编《古史辨》第四册、第六册。其间撰写有关先秦诸子之研究论文多篇,1958年出版《诸子考索》一书。其中,最具有代表性之文章,得自清儒章学诚《校雠通┮?原道》“官守学业皆出于一,故私门无著述文字”之启发(章学诚《文史通义》),而发表《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一文。罗氏为证成此一假设命题,于是搜罗丰富材料,进行严密辨证。全文分上实证、下原因两部分;从材料检验入手,用事实阐述假说。论证假说分为四层:一、 战国著录书,无战国前私家著作;二、 《汉志》所载战国前私家著作,皆属伪托;三、 《左》、《国》、《公》、《穀》及其他战国初年书,不引战国前私家著作;四、春秋时期所用以教学者,无私家著作。考察春秋时教材、战国书著录、战国初引书、著作之伪托四者,证据确凿,铁案如山,关键亦在作为佐证材料之充分完备。至于战国前无私家著作之原因,亦揭示三端,详加阐说:一、 孔子以前,书在官府;二、 战国前无产生各家学说之必要;三、 伪托古人,以坚人之信。战国前,是否无私家著作?在地下出土文献时时发现之今日,是否即是颠扑不破之定论?虽可以再讨论、再检验,然此假说,近八十年来曾生发深远影响。“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作为探讨先秦文化、学术、经济、社会、思想之学海导航,自有其价值。

日本内藤湖南探讨中国古代历史分期,发现唐代为中国中古史之结束,宋代为近代史之开端。其弟子宫崎市定光大师说,分别就经济、财政、科技、官僚诸问题,详加论证,涉及广博,举凡政治史、制度史、教育史、思想史,皆在讨论之列。于是发现中国古代史存在一个通则:即唐宋之间存在一个大转折,此即所谓“唐宋变革”论、“宋代近世”说。(此一假说,曾受到东京学派之质疑与驳难。内藤湖南之论证,枚举贵族没落、庶民实力、货币经济、自由思考;谓至宋代始形成独创性、平民化之新风气。其弟子宫崎市定推广师说,再从经济、财政、科技、官僚各方面,确认“宋代以后为近世”之说。内藤论文为《概括的唐宋时代观》,见《历史と地理》第9卷第5号[1922年5月];《近代支那的文化生活》,《支那》第19卷[1928年10月]。宫崎论文为《内藤湖南与支那学》,原载《中央公论》第936期,后收入氏著《亚洲史研究》第五卷)学界以唐宋转型论为核心,又自然推导出“宋代文化顶峰论”,以及“自宋至清千年一脉论”。近百年来,严复、王国维、胡适、钱穆、陈寅恪、缪钺、钱钟书、傅乐成、邓广铭诸家治史论文,多受“内藤命题”深远之┯跋臁*欧美史学界称内藤氏之宋代近世说为“内藤假说”(Naito 〩ypothesis),意谓其真理尚待验证,补充,所提概念,只是大判断、大概括,有待细致之论证,以及具实之推拓。内藤假说之激荡,遍及文、史、哲学界,近十年来学界论著,于此多有恢廓;“内藤命题”之申说论证,正持续扩大中。

史学家陈寅恪治学,向以严谨著称。陈氏研究隋唐之政治、历史,经常运用“假设”去探求新知。陈氏的“假说”,往往植基于归纳的基础上,目的在寻找历史发展之规律。如《金明馆丛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所云:

此“山东豪杰”者,乃一胡汉杂糅,善战斗、务农业,而有组织之集团,常为当时政治上敌对两方争取之对象。兹略引史料,稍为证明,并设一假说,以推测其成立之由来,或可供研治吾国中古史者之参考欤?(《金明馆丛稿初编?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澜堋薄罚┆┆

武曌在中国历史上诚为最奇特之人物,……兹篇依据旧史及近出佚籍,参校推证,设一假定之说,或于此国史上奇特人物之认识,亦一助也。(《金明馆丛稿二编?武曌与佛教》)

……兹就安史叛乱发源之地域,及其时代先后之关系综合推计,设一假说,以俟更详确之证明。……(《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

……由此可设一假定之说:即唐代士大夫中其主张经学为正宗,薄进士为浮冶者,大抵出于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之旧家也。其由进士出身而以浮华放浪著称者,多为高宗、武后以来君王所提拔之新兴统治阶级也。……(同上中篇《政治革命及党派分野》)

依陈寅恪所言,“假说”之设立,或因为材料分散,或由于本末未明,或者往昔史家鲜有解释,或者情况复杂,学界未作系统阐述。设立“假设”,可以推测由来,提供研治参考;认识奇特,提供治史之一助;试作解说,以待将来之确证。复旦大学陈允吉教授曾勾勒陈寅恪先生治学之特点:“主要表现在他具有过人的远见卓识”,“他所提出的一些新见解,往往带有某种预见或推导的成分,需要后人根据他提供的线索去发掘,研究有关史料,才能得到实际的证明。”(《韩愈的诗与佛经偈颂》)譬如陈氏《论韩愈》一文,论及韩诗与佛经文体关系,后得饶宗颐教授撰文发挥,论证韩愈《南山》诗连用51次“或”,实脱胎于昙无谶译《佛所行赞?破魔品》五言偈颂,谓“可为陈先生之说提供新证”(《韩愈〈南山诗〉与昙无谶译马鸣〈佛所行赞〉》,日本京都大学《中国文学报》第19册,1963年10月)。又得陈允吉申说论证,当年陈寅恪所提预见、推导诸假说,以今日观之,遂成远见卓识。“假说”之发踪指示,宏图规划,于论文选题不可或缺,亦由此可见。陈寅恪所提“假说”,除饶宗颐、陈允吉论证外,其他亦多值得关注。

三、 提出“假说”,有待验证补充

东晋陆机《文赋》曾言“诗缘情而绮靡”,于是六朝以降,抒情咏怀成为古典诗之重要特色。陈世骧研究比较文学,发现抒情传统是中国文学创作或批评理论之共相特点,于是以为“中国文学的道统,是一种抒情的道统”;甚至下一总案,谓:“所有的文学传统,‘统统是抒情诗的传统。”(《中国的抒情观点》)陈世骧所称抒情传统,包含哪些中国文学的面向?文类属性彼此间差异性如何?这个笼统含混之命题,本末既不明,论证亦未透彻,是一个值得继续探论的“假说”。

前修未密,后出转精,这是“假说”蕴藏之能量,以及提供的机会。旅美学者高友工教授,投入美典研究,曾将抒情推拓到文化史的层面,发表《中国文化史中的抒情传统》一文,从美学观点切入,讨论六朝音乐、文学、文论,唐代律诗、草书,五代两宋之山水画、水墨画、文人画(高友工《中国文化史中的抒情传统》)。又将抒情看作一种风格与理想,完成《中国叙述传统中的抒情境界——〈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读法》,在叙述文学中,也发现了抒情美典之传统。高友工教授采断代方式,将抒情传统推拓到音乐、文学、文论、律诗、草书、绘画、小说等文化史层面。抒情传统受容之层面已多所拓广,然就各断代、各文学、各艺术而言,也仍是“假说”之格局与面目,有待充实论证,系统阐释之处尚多,值得持续关注。1987年,陈平原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之《“史传”传统与“诗骚”传统》一章,揭示《诗》、《骚》作为“五四”以来小说抒情传统之源头,篇幅虽不大,却富于启发性。高先生对于抒情传统之解说,已先后影响张淑香、吕正惠、蔡英俊、萧驰等学者之论述;发扬光大斯学,正有待来者。2009年12月,《清华中文学报》第三期,有“抒情美学专题”。2011年5月淡江大学“文学与美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亦有多篇有关抒情传统之论文发表,可见端倪。

名家治学,硕儒著书,新解、远见、卓识不少,其别识心裁,往往立片言以居要,多以具体而微之“警策”展现。期待后学去发掘“预见”,致力“推导”。这些警策、洞识,由于有待考察、检验、求证、阐说,故暂且别视为定论,不妨看作“假说”、“命题”。平素研读文本、涉猎文献,多多留心注意,可以成为绝佳的研究选题。如清顾炎武《日知录》揭示“《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所举事证,不过《平准书》、《王翦传》、《荆轲传》、《晁错传》、《武安侯田蚡传》五篇借言记事而已(《日知录集释》卷二六《〈史记〉于序事中寓论断》),此一假说,值得扩大深入探论。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何谓“无韵之《离骚》”?这个命题,亦值得《史记》深究者之关注阐发。钱钟书《管锥编》提示:“《春秋》书法,即文章之修辞”;“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以恢弘焉。”《谈艺录》声称:“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于是有“《春秋》书法之修辞观”、“诗分唐宋”、“破体为文”诸议题,提供学界探讨论证。这些“命题”,犹如一道道之“假说”,必须经历“从假设去寻求证据,更从证据去修改假设”之检验,才能确认其真实或虚妄。

笔者研治宋代文学近三十年,梳理文本文献,归纳阅读心得,从宋型文化之视角切入,拈出传承开拓、新变代雄、会通化成、创意造语、自成一家,为宋代文学之种种特质,宋诗与宋代诗学业经论证为真,其他文类有待推广。至于宋代文化表现之层面,曰探求规律,曰追寻典范,曰超常越规,曰总结经验,曰由外返内,曰自性自度,则多为有待求证之“假说”;宋诗与宋代诗学已作部分论证,宋词、宋文、宋赋、宋小说,乃至于宋绘画、宋书道,是否亦一体适用?此六者是否皆普遍通象,或只是局部特征,亦有待学界同道投入论证。

宋诗特色与唐诗不同,宋型文化与唐型文化有别,促成唐宋诗风二分,造成宋型、唐型文化殊途的触媒,究竟是什么?近五年来,笔者于此有一发想:提出雕版印刷之繁荣应用,是上述议题的关键原因。此一假说,苦无宋代印刷文献之充分佐证,不得已,于是采行类推论证:参考借镜十五六世纪中古欧洲谷登堡发明活字版印刷,蔚为“变革之推手”,引发宗教革命,促成文艺复兴;将活字印刷与雕版印刷进行类比推论,以论证图书传播在宋代生发之传媒效应:当知识流通的质量,改变成更快捷、更方便、更多元之印本图书,与写本竞奇争辉,宋代士人之阅读、接受、反应相较于唐代,将有何种明显的差异?笔者有关传播与接受之系列探讨,2008年出版《印刷传媒与宋诗特色》,2011年出版《诗人玉屑与宋代诗学》、《〈苕溪渔隐丛话〉与宋代诗学典范——兼论诗话刊行及其传媒效应》,也都是建立在“印刷传媒效应促成唐宋变革、造就诗分唐宋”这个假说上。以上三书,只是稍示崖略,未臻精善。学界同道,可以据此探论宋代经学复兴、史学繁荣、理学特立,乃至于文学自成一家。假说是否成立,关键确实在“为结论之真提供决定性基础”。有志之士,盍兴乎来!

(作者单位: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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