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川端康成作为日本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历来被广泛研究,但着重点均在其小说创作。其实他的散文成就亦不逊色于小说,从中深刻反映出日本古典文学中的“物哀”之美。依据叶渭渠对“物哀”思想结构层次的划分,可将川端康成散文中体现的“物哀”分成对人、对世相、对自然物的感动三类,并在此基础上结合作者生平经历与日本民族传统加以进一步阐释,发掘其散文在平实中蕴含的浓重情感。
关键词:川端康成; 散文; 物哀; 美;
作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川端康成以其优美隽永的笔触、委婉动人的情致和深邃凝练的内涵创造出一个个独具魅力的人物和故事,将日本文学推向了世界文学的舞台。长久以来,川端康成反响最大的作品均是他创作的小说,而其散文却并未同小说一样得到广泛关注。其实,川端康成的一生笔耕不辍,其散文作品据不完全统计有三百余篇,共七十万字,且形式多样,包括游记、小品、随笔、杂文、叙事文等,不一而足。除了最为人所熟知的《花未眠》外,诸如《我在美丽的日本》等散文也被高度评价,我国著名散文家刘白羽就曾在读过此篇文章后“深为那清淡而纯真的日本文学之美所倾倒”,“真正感到‘川端康成之美”。[1]由此可见,川端康成的散文作品具有日本传统文学的古典美,而日本美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体现便是“物哀”之美。
“物哀”作为日本美的基本特征,已成为日本人普遍追求的艺术趣味和日本民族共同的美意识。[2]而“物哀”这一文学理念,最早是由日本江户时代的国学大家本居宣长提出的。最初的“物哀”并不是按照字面上理解的“对事物产生悲哀之情”。按照本居宣长的说法,“每当有所见所闻,心即有所动。看到、听到那些稀罕的事物、奇怪的事物、有趣的事物、可怕的事物、悲痛的事物、可哀的事物,不只是心有所动,还想与别人交流与共享。或者说出来,或者写出来,都是同样的道理。对所见所闻,感慨之,悲叹之,就是心有所动。而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3]由此,我们可以概括出“物哀”的含义,即个人在接触外界事物时,自然而然或情不自禁地产生的深邃情感。
由上述阐释可以看出,“物哀”所涵盖的范围大于“悲哀”。著名日本文学翻译家叶渭渠就曾指出:“‘物哀除了作为悲哀、悲伤、悲惨的解释外,还包括哀怜、同情、感动、壮美的意思。”[4]同时,这种情感并不通过大鸣大放的方式展现,若太过奔放,那又变成“悲哀”而非“物哀”了。叶渭渠还认为:从“《源氏物语》整个题旨联系来看,‘物哀的思想结构是重层的,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人的感动,以男女恋情的哀感最为突出。第二个层次是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对人情世态、包括‘天下大事的咏叹上。第三个层次是对自然物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常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5]“物哀”中的这三个层次均在川端康成的散文之中得到充分体现,下面分别对其进行阐述。
一.于世人之情中体味“物哀”
川端康成的散文中,有不少佳作均对人物进行了描写。如《伊豆姑娘》中当旅馆女佣的农村姑娘,川端康成评论她们“并不留恋大都市的繁华,似乎对‘去东京、去东京也并不太强烈”。[6]但是,在朴实生活的背后,作者却敏锐地发现了她们身上那种“不断地支配人们命运环境的力量”,并对这样的力量感到迷惘。他珍视伊豆姑娘身上那份因生活在乡村自然所拥有的朴实,却又觉得这样的环境使她们的生活随波逐流,令她们的生命平淡乏味,从而产生难以抑制的感伤。这样的矛盾并没有在文中用激烈的方式表现,但却能从文末的评价看出作者的态度:“姑娘们就是山、海与田野之间的女儿吧”和“但在伊豆绝对没有美人”这两句话,看似衔接突兀,而细细思索便能发现,这正是自然给予伊豆姑娘的二重特征:朴实纯真却又平淡无味。作者眼见她们的际遇,同情但无力改变,这正是“物哀”思想结构中“对人的感动”的体现。
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川端康成之所以对伊豆姑娘的身世产生叹惋,亦与他自己的经历有关。他虽出身于富裕之家,但2岁亡父,3岁亡母,7岁祖母辞世,10岁姐姐夭折,在16岁为祖父送终之后,他便成了真正举目无亲的孤儿。[7]在这篇散文中他也自称为“一个来去无踪的人”、“一个天涯的孤客”,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并没有归属感,没有一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来让他倚靠而不致漂泊伶仃。这样的人生经历,让他在亲见伊豆的农村姑娘后用平淡的笔墨书写下了浓烈的哀伤之情。
二.于世相之态中感受“物哀”
人情世态历来是文人名士抒发自身情感的一个出口,川端康成的散文作品中亦有众多篇目描写世事百态,其中有关议论和抒发日本文学艺术传统美的几篇散文尤为著名。《哀愁》是川端康成在二战后第一次议论日本的传统美的文章,他在文中作为战败国的人民对日本二战战败这一“大事”发出自己的感叹:“战争期间,尤其是战败以后,日本人没有能力感受真正的悲剧和不幸。”“战败后,我一味回归到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之中。”特别的是,他将这些感叹穿插在意识流手法的描写之中:妻子的音乐、阴郁的《土曜夫人》、乘坐电车时阅读的《源氏物语》、浦上玉堂与思琴的画作……这些看似没有关系的事物被作者的思想串联起来,表面上好像散乱无章,但每一样却都不经意地指向自己在战败后产生的浓重的“自古以来的悲哀”。不仅如此,他还对这样的悲哀作出了自己的诠释:“这种悲哀和哀伤本身融化了日本式的安慰和解救。这种悲哀和哀伤的本质,与西方式裸露相对,不能等同。”在川端康成的心目中,日本战败无疑是一种耻辱,但读者从文章中并不能明显地看到他在这一点上的强烈情感波动。通过他的进一步诠释,我们可以知道,日本民族表露情感的方式相悖于西方的戏剧式呼号,多采取静寂地忍受,宁愿让感伤充斥内心,也不能撕开伤口展示给他人,这正符合“物哀”的静寂之特性。
日本国民战败后的普世之相本身即为日本美学中推崇的“物哀”之表现,而川端康成自身在发现这一情况后对其产生的感受,亦是一种基于“天下大事”而产生的“物哀”。他因为日本国内战败后弥漫的颓靡情绪而愁苦,同时自身又无法摆脱国民性的束缚,这种深沉而压抑的伤感完整地反映在了他的这篇散文之中,使他在书写时发出“归根结蒂自己基本上掌握不了人生的长河”的感慨。诚如川端康成自己所说:“我只不过经常地怀着孤独的悲哀为日本感到悲伤”[8]。
三.于自然之灵中领悟“物哀”
川端康成在《日本美之展现》中说到:“广袤的大自然是神圣的领域,……古代的日本,凡是高岳、深山、瀑布、泉水、岩石,连老树都是神,都是神的化身。这种民俗信仰,现在依然作为传统保存下来。”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日本人民尊崇“万物有灵说”,敬畏自然,把自然界每一个具体物都奉若神明。川端康成本身也深受这种文化熏陶,他的散文作品风格清淡雅致,意境朦胧幽深,往往采用不少笔墨描绘大自然之美景、赞叹造化之神奇,给自然景物附上一段带有生命的注解。而要想领悟出作者于自然美景中蕴含的“物哀”情愫,则需要我们静下心来阅读与思考。
在《上野之春》中,川端康成展现了上野公园、动物园狗展和谷中墓地三地的景象,从文章标题不难看出,该文描写的背景是春天,可“墓地”这一场景的出现,却给春天抹上了一层阴翳的色调。“今年即使花节到来,还是一片霜一片薄冰”,“上野墓地的樱花徒开得早,也没有尘埃把它弄脏。连动物园里的动物也会觉得春天是占满灰尘的”,作者依照自己潜意识中的悲观角度去观察自然,观察春天,于是就连发现的景物也饱蘸着沉淀的情感。但与此同时,作者并不以悲观为悲观,而是将其赋予了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感受。在他看来,“葬礼仪式也是人生的盛大祭礼”。文中这种蕴含着无常哀感与美感的特殊心理,正是“物哀”之美的具体体现。
再如《初秋四景》一文中写道,“人们在庭园的草坪上放焰火。少女们在沿海岸的松林里寻觅球虫。焰火的响声夹杂着虫鸣,连火焰的音响也让人产生一种像留恋夏天般的寂寞情绪。”寥寥数笔,毫无藻饰,却清晰勾勒出一幅初秋时节的海岸图画。同时,这一幅图画经由作者的妙笔也染上了一层寂寞怅惘的情怀。夏蝉一到秋季便会死亡,其最后的鸣叫也显得格外突出。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说:“所谓人的季节感情,人工的东西太多了吧。”季节更迭本是自然规律,但一旦与人的情感相关联,便被赋予了灵性:四季的更替被看作是生命的轮回,每当季节变换,就产生生命稍纵即逝的伤感。作品中如此孤寂的情怀,同样体现了感动于自然物的这种“物哀”。
总的来说,川端康成的散文创作为日本古典文学的传承开辟了道路,同时也丰富了世界散文文学的宝库。从他散文中书写的的世人之情、世相之态、自然之灵里,可以挖掘出其中所蕴含的日本美学最基本的特征——“物哀”,它能让人们更加贴近生活的本源,更严肃地思考生存的意义,更深刻地理解世界的本质。也正是这种“物哀”之美在川端康成作品中的贯穿始终,真正让川端文学作为日本文学和东方文学的杰出代表,叩开了通往世界艺术殿堂的大门。
参考文献:
[1]刘白羽.芳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31:48.
[2]周建萍.物哀与幽玄之美[J].彭城职业大学学报,2004.6:79.
[3][日]本居宣长.日本物哀[M].王向远,译.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31.
[4]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闲——日本人的美意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85.
[5]叶渭渠.日本古代思想史[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43.
[6][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散文选[M].叶渭渠,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14-274.
[7]龙怀珠.美 悲苦 物哀——川端康成创作浅谈[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8.1:55.
[8][日]川端康成.独影自命[M].金海曙,郭伟,张跃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2.
李洁羚,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专业2009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