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

2012-04-29 19:31石囡
黄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拓跋鲜卑

石囡

马上的尘土来自北方

先民披着大鲜卑山的冰雪

黑色马匹面向西南昂首嘶鸣

黑色丘陵和黄土残垣

讲述一次洪水,一场风暴,一次迁徙

从森林出发翻过冻土的人们

迷失在时间的海峡

那疼痛像沟壑一样漫长和深邃

拔起帐篷

大地留下兽迹一样的伤疤

匈奴们,沿着中亚草原一个个走进黑海

留下城墙,装着生存的脚印

一片疲惫不堪的空虚

谁的牛羊和房屋

能记住噬血黎明和牛角战车

贵族们的马蹄

夜夜从胡地掠过,星月失声

羯们,氐们,羌们

十六国只过了十六个夜晚

翻身上马,咬紧牙关

是这片荒原上发生过的事情吗?

旌旗蔽天,白雪皑皑

看不见武周川

长城之上

天空像一串词语

有一些河流,盘曲成虚假的塞外炊烟

高高的大鲜卑山,在这里匍匐下来

牛羊安顿下来

马匹们追逐落日,永恒,却不能抵达

车辙散乱,如同盘旋不去的凤之族群

给你一场风吧,

再来点十二月干燥的气候

让白头的鲜卑在此生根,阵痛

诞生一座啼哭的都城

大风起兮,尘埃散尽

漫漶的何止是拓跋的脸谱

先民们,在传说中坐定如佛

给我一段水草丰足的历史

让我可以小心地品尝,嗅嗅,闻闻

让冬天慢下来

以便时间再次冰冻

让大鹰掠起,让龟裂的足趾

刻上崖壁,拓跋部落的黑色铭文

千山暮雪,从不问生存为何物

如浑水能记住一个姓氏吗?

以土德祭祀千年,

雕鞍上的黄帝是神是兽难以分清

人是兽是族群,也是神的遗民

请忘记尼罗河

忘记恒河边上高鼻深目的雅利安

忘记地中海,忘记幼发拉底

忘记沙漠和城堡

忘记想要忘记的鲜卑山

忘记那些要命的迁徙

这里只有一部经卷

这是适合远行的日子

四足神象,驼起一座城池

从盛乐到平城

远道而来的僧人,在这里停下吧

请在岩石上穴壁而居

忘掉炎热的日子,以梵音为盏

盛满天空的蓝

一定有些什么让他们停下来

沿着匈奴故地

跨河、猎鹰、逐草

在白登山下解鞍,擦掉汗珠

征衣已经陈旧,蹄铁也没有时间生锈

在这里歇息一下

把大漠、草原和征伐忘在身后

汉家城阙正荒草离离。是沿着

哪条故道或河流,

远来了那些僧侣和工匠?

骆驼背上石块,战马卸下威严,拉起木料

沿着秦长城的马队,带着帕米尔的坚硬和阳光

商旅们由南而来

涉过如浑水,衣带上挂着露珠和离愁

那是些颠簸的岁月

天空高远,俯视着层云聚合

就是踩着这褐色的原野

打下了马桩,围起了我的都城?

起初是一块石碑,然后填写上嘎仙洞的传说

最后站上飞檐的

是目光忧郁的鸱吻

让我们想象一条河流

裹着劲风,但同时也留着浑浊的眼泪

百万居民操着不同的方言

隐入暮鼓沉沉的里坊

让我们想象一座城,和那些宽脸膛的男人

那些挺着骄傲乳房的女人

金发的番客,沉默的画师

以及,城墙外撅着屁股汲水的奴仆

这是我的城邦

我的帝王拓跋圭端坐正北

侧脸西望,俯视着黑海边的君士坦丁

时间深处,大雨未停,冲刷着洛阳宫火

战车挟裹着乌云,向西,向北

越过贝加尔湖边的羊群

远来朝拜的异族,把叹息留在塔上

头枕落日,一觉睡到天明

战车随暮色沉入昨天

干燥的历史背后,停留着一座城

一个帝国

亚欧大陆的动荡和光荣

武周山,万佛低语

是谁在石壁间创造这永恒凝固的刹那?

谁才是创造者,谁在创造谁?

忽然想到一把雕刀

它有着地中海的蓝,恒河的月光和沙

它曾在戈壁滩上迟疑,

在古龟兹国失散过它的兄弟

因为丢失,因此获得

因为创伤、流散和反复受孕

它被赋予了整个大陆和创世的光芒

从那些结绳记事开始,

从泥版上的楔形字符开始,

从米诺斯女神到盲诗人荷马的嘴角,

从哈拉帕被湮灭的城邦到亚历山大的马蹄

在那些反复无常的世纪

它的光芒曾使杀戮和征服多了几分柔情

当人群被洪水一样驱赶

是谁轻声对生死发出疑问?

生与死,灾难和繁衍

到底是一场怎样盛大的艺术?

这把刀通过肉体获得了精神

在雅典娜圆润的下颌上

在佛陀的衣纹间,这把刀发出它的声音

一把雕刀,不是只有一个名字

不属于谁

犍陀罗,它的第二个或第N个作品

成为北魏云冈石窟的滥觞

它与一个僧人有关

神秘僧人昙曜,一个智慧与苦难的结合体

一个消瘦男人,一架躯壳

他的骨骼和武周山

冰冻成两条相同的曲线

因为这个僧人,黑色鲜卑拥有了神秘力量

真容巨壮,或是褒衣博带

雍容或是秀骨

石头上的鲜卑放弃了肤色

用最豪华的盛宴饕餮唯一的寂静

平凡的石头,从此有了灵性

这是征服者的柱石,隐喻的神庙

大地雕开缝隙,运走那些疼痛喊叫的石头

把音乐填进来

二十四把乐器,笙、箫、笛、鼓

箜篌,琵琶,铜钹,弹筝

人间天上的生灵同时奏响

黑夜从大地盛开,永恒的光明

这是谁的帝国?石头之上,帝王们面容模糊

大地绽放成酒神的剧场

牛角杯的酒,拓跋的战鼓和太阳神的马车

人间的万民盘起炊烟

缭绕成亦真亦幻的祥云

在时间的罅隙里

一个人的呼吸曾有过怎样的重量和速度?

大风吹走虚弱的书简

只留下沉默的石像和一些思想

被慢慢风化

据说,唐朝就是从这里走出

来不及品鉴秀骨清像,

来不及询问什么是玄,什么是空

便从马匹的嘶鸣间回首

成一个丰腴盛美的大唐

那个姓李的皇族

血液里流动的可是鲜卑的疏放?

拓跋,不是一个部落

而是在你我身上发生过的历史,一个原子

你正在经历着的微笑和愁容

拓跋宏,向他致谢还是为他叹息?

迁都,改姓,胡汉通婚

一个姓氏如此急不可待地放弃自己

像摆脱疾病一样摆脱自己

为什么,你想让谁遗忘?还是

想要找回最初的体温

就像岩石找到大海,像星辰找到睡眠

没有一个民族像这样,把自己酿成一杯酒

倒进历史的愁肠

只为让后人能吟出一首唐诗,一阕宋词

这是你,和我,和拓跋

共有的山川、河流、峡谷和牧场

共有的大陆和乌托邦。

远离平城之后,车马频频回望

放下骄傲的大纛吧,

拓跋,不只是一个姓氏

晨光熹微的时候,我站在大同城的中央

风吹过牌楼,掩饰着我失语的嘴巴

这是最初的辉煌之后

第十八个世纪的黎明

这是一块通体透明的,凝固的时间

身着短装的鲜卑们走过街道

踩醒四月,木质的华严寺张开眼睛

这是古城的初春

箭楼团团围坐,指向十二天宫

钟鼓声由远及近

落在墙根,化作羞涩的虫鸣

群鸟环舞,如晨云四合在鼓楼

他们记下了一个人的名字,耿彦波

一个操着另一种方言的拓跋

一个暴躁而瘦削的男子,一个会写诗的建筑者

他试图搭建历史,他双眼疲惫

因为焦虑,他患上了严重的面神经障碍

他善于行走

他被人咒骂和赞颂

他的形象被堆砌在砖石间,榫卯在屋梁间

但我们看不见他,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

因为他是一个拓跋

自己放弃了姓氏和名字

在古老的如浑水东向,

大剧院即将落成,如祥云一样朝着天空倾倒

北方的帷幕渐次拉开

钢铁朝向天空,带着皮肤中的盐分

提醒我们遗忘了的咸味

血液的咸味和汗珠的咸味

这是另一个被复活的黎明

一个失眠的诗人,支着耳朵

听一台黑旧的打印机卡塔卡塔作响

一个复活着的乌托邦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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