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桃花湾

2012-04-29 08:44王译佳
黄河 2012年4期
关键词:金凤桃花

王译佳

秦进财醒来还不到七点,窗外的阳光照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感觉很不舒服。

秦进财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一阵剧烈的头痛和酒后的种种难受迅速在他大脑中反应。他看见躺在身边的老婆祁巧巧,露着两个干瘪的奶子在打呼噜,此时正在一种幸福的酣睡中。

秦进财想起昨夜喝酒的事情,整个过程在记忆中慢慢呈现出来。昨天确实喝多了,关键是自己花钱请了一帮根本没用的闲人,一通乱喝。其实也不能说是他主动请客,原本他和三个桃花湾镇上的熟人一起喝酒,喝着喝着,不断有人进来坐下;进来就打招呼,一让就坐下,然后就加餐具倒酒,最后桌上足有十来个人。他根本不知道后来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后来他感觉到这些家伙都是混酒吃的。花了不少钱不说,还和其中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吵起来,差点动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聊,怎么能和桃花湾镇上那帮无所事事的闲人喝到半夜呢?他也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不太对头,情绪低沉,每天行尸走肉一般,无论干什么事情都不加思索。他觉得自己活得很无聊,可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秦进财正胡思乱想着,酣睡中的老婆祁巧巧猛然坐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他吓了一大跳。但一想起老婆叫他今天一起去桃花湾镇干活的事情,他立刻闭上眼睛装睡。祁巧巧很快下床穿衣,每一个动作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醒他。

秦进财虽然闭着眼睛装睡,但是他睡不着了,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年生活的碎片在他脑子里飘来飘去。其实,老婆祁巧巧并不容易,为了这个家忙里奔外,一晃也四十多的人啦。尤其近几年,整个人骨瘦如柴,营养跟不上,几年都没有添置一件新衣服。为他所谓的艺术事业,为他能够出人头地,祁巧巧包揽了家里家外的一切,从不让他干一点儿脏活累活。无论他干什么或者想干什么,祁巧巧从不过问,一门心思指望他将来在艺术上出人头地。有时,他觉得自己对不住祁巧巧,也对不起两个瘦猴子般的双胞胎儿子。两个儿子都在读初中,正是关键的时候。祁巧巧也知道他关心两个儿子的学习和成长,但是并不放在心上,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哪有精力关心孩子呢!但祁巧巧从不埋怨,她也知道,这个家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不花钱的客栈。他平日很少在家,祁巧巧也不想把他一个大男人整天拴在家里。

祁巧巧知道秦进财有艺术天赋,只是社会的发展和变化太快了,本来能写会画的秦进财在镇上在县上无人不知,但近几年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环,人们都忙着挣钱去了,没人关心文化,没人喜爱艺术,于是秦进财失去了施展才能的空间,慢慢被人们淡忘。祁巧巧也在想,社会的变化不能怨秦进财,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也不能怨秦进财,硬要怨的话就怨他无能,才混到今天这个样子。祁巧巧并不指望秦进财能挣上大钱,背回一座金山银山来,她不是那种贪婪的女人。

秦进财原本是一个农民,从小喜欢胡涂乱抹,悟性也强,写写画画,像模像样。谁家有点事情,都会主动找上门来。慢慢长大了,在十里八乡就有了名声。只是,他从来没受过什么指点,靠着自学的那半瓶子墨水晃来晃去。有时候,县上有些事情也找他帮忙,搞个什么展览,什么宣传活动之类的都少不了他。时间久了,人们对他自然另眼相看。慢慢地,秦进财就成为一个在村里不务农,在镇上又没有工作的闲人。在很多人眼里,秦进财是个不缺钱的人,这年头,给谁写写画画还不给点润笔费?秦进财的收入时多时少,有时候一两个月分文没有。还有时候,他出去写写画画也分文不取,只是为自己的那张脸,还有那份自尊心。

秦进财与老婆祁巧巧的话不多,但他经常感到奇怪,自己现在混成这个样子,祁巧巧怎么不埋怨呢?如果,祁巧巧回到家中指着他鼻尖儿,大吵大闹甚至摔盆摔碗,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些。他一直弄不清祁巧巧到底是本性善良、逆来顺受,还是心甘情愿做一个贤妻良母?秦进财知道自己在现实社会中是一个没用的人,是一个被抛弃的人。

他从小基本没有务过农,农田里的活儿一窍不通,几乎麦苗和野草分不清,高粱苗和玉米苗分不清。只是他那个拄拐杖的瘸爹认为他将来有大出息,所以从小不让他沾染一点儿农活,一门心思让他胡涂乱抹,只要他想要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也乐意。其实,瘸爹并没有大愿望,只想让他将来在十里八乡成为一个名人,能写会画吃穿不愁。为此,瘸爹在县上也曾给他找过老师,人家看过他写的字画的画,但是不知为什么,来过两次就不来了。再往后,他以书本为师,依照从县上和省城买来的资料,琢磨着有了不小长进。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县上为许多部门写写画画,挣一条毛毯两个床罩什么的,有时也给他几条烟几瓶酒,还有时候给他钱。不管挣下什么,他回家都如数交给瘸爹,瘸爹看在眼里乐在心上,对他的希望越来越坚定。镇上小学校的美术老师生孩子,学校就请他去代课,学生们喜欢他,长进也明显,校长看在眼里愁在心上,因为解决不了他的编制。就这样,他在乡下、镇里和县上晃来晃去,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早些年还能挣些钱,后来环境变了,他的行当越来越不吃香了。他觉得自己一生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娶回来一个祁巧巧,当然,祁巧巧也是冲着他的才能来的。在祁巧巧看来,写写画画是手艺人,是天才干的事情。但二十年过去了,现实生活以及周围的每个人都发生了变化,唯独自己的丈夫没有变化,结婚时住在距桃花湾镇三里地的乡下院子里,二十年后依然在原地盘踞,一点变化也没有。祁巧巧慢慢明白了,嫁给这种人一辈子只能如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况且还有两个儿子,瞎胡着过吧。

祁巧巧最大的特点是从来没有跟秦进财发过火,在她的心目中依然还存有对秦进财的某种崇拜。家里家外,总是默默无闻任劳任怨,有时候,秦进财也看出来她内心的苦恼与烦躁,但她总是憋在肚子里。有几次,秦进财有意让她发火,想以此散去她心中的委屈和怨气,但她始终没有,一次都没有。

此时,秦进财满脑子都是老婆祁巧巧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对不住祁巧巧,祁巧巧嫁给他是天大错误。

祁巧巧催促他赶紧起床,他知道今天要他一起去桃花湾,给人家已经装修好的房子做最后的清扫,能挣八百块钱,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近些年,煤炭市场的兴旺,使原本普普通通的桃花湾镇一下子变成了煤老板们居住的风水宝地。也由此带动了桃花湾的经济发展,几年之后,桃花湾成为比县城还繁华的商业重镇,城市有的这里都有。大街小巷,停放着奔驰、宝马、路虎、保时捷等豪车,高档宾馆高档饭店一座接着一座。煤老板们挣了大钱,镇上人们的腰包也鼓了。

其实,秦进财很长一段时间在装修上还是很自觉的,干这种活儿,祁巧巧比他有本事,跟人家谈价格谈条件,秦进财没这个本事,他总是跟在祁巧巧后面。此时,正值一个高档小区装修,而且几乎是家家装修。以往,秦进财早晨起床,会自觉地换上工作服,吃过早饭后,俩口子一起出门。这时,祁巧巧的弟弟二驴已经来到他们家,然后一起乘坐摩托前往桃花湾。二驴是村里最笨的家伙,除了喝酒会开摩托之外什么都干不了。只要是他们三人出门,总是二驴驾车,秦进财坐在后面抱着祁巧巧,两人头戴安全头盔特别滑稽,人们见了都笑,称他两口子在摩托车后面的动作像是“狗骑兔子”。

桃花湾这几年模样大变,新开发的小区一个接一个,把周围几个县的煤老板都吸引来不少。煤老板挖煤挣了大钱,买十套八套房子根本不在话下。再者,桃花湾依山傍水,风光秀丽,山上有大片的原始森林,一条从山里流出的泉水,从桃花湾淌过。人们都说这里风水好,一个原本普普通通的小镇几年间变成了富人区。还有人说县委县政府都打算往这里迁移。很多人都在盘算着,蠢蠢欲动,趁房价还不太高,抓紧购买,也许有一天,这里将会变为县级市,居民会变成城市户口。祁巧巧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她也盘算着在桃花湾买一套商品房,一套小户型的房子。

可想法总归想法,他们根本买不起桃花湾的商品房。

秦进财没有任何想法,虽然在桃花湾边上的村里居住了几十年,但他从来没有想要去凑这个热闹。在他看来,桃花湾镇上的人都是神经病,腰里就那么几个臭钱,还他妈的装什么阔气?和人家煤老板比什么?因此他对什么地方开发楼盘的消息从不过问,在他眼里,镇上老百姓的脑子全部进水了。其实,在秦进财眼中,桃花湾看上去经济繁荣,实际上日渐萎缩,而且,还是一个在不久的将来会在地球上消失的小镇。因为他知道,桃花湾地下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壳,是一个由无数巷道和大片采煤区构成的网状的巨大空壳。不知什么时候,桃花湾就会陷入地下而成为人类遗址。所以在他看来,掏钱在这里买房子,等于他妈的给自己和家人买墓地。

只是,秦进财从来不和镇上的人交流他的看法。在镇上很多人眼中,秦进财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除了写写画画,什么都干不了,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

秦进财内心很不是滋味,因为他是在为那一群连字都不认识的家伙打扫家,就是因为那帮家伙挖煤挣了大钱。其中有一些是他的同学和熟人。尤其是,早几年秦进财在街上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家伙们,现在个个都成了大款。在桃花湾方圆不到五里地的地方,抬眼就能看到熟人。关键是,秦进财在镇上曾是一个受尊敬的艺人,怎么这几年人们的眼睛个个都红了,都掉进钱袋子里去了?还有,每当他从桃花湾的高档小区回到自己那个住了半辈子的小院,特别是那只有十二平米的屋子里时,感觉除了写写画画,他活得连一头猪都不如。

后来,秦进财在镇政府有了一个工作,是以前一个跟他学画画的孩子的父亲,在清河县县委工作,看他游手好闲无事可做,就帮他在桃花湾镇政府找下一个差事,在传达室收发报纸、信件、文件什么的,工资和打扫卫生的一样,每月七百块钱。秦进财非常高兴满意,这活不累不说,每天有很多时间供他支配。关键是,传达室还有一个老光棍儿,传达室就是他的家,传达室就是他的一切。所以,很多时候秦进财是不用去的,就是去了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那点活儿老光棍儿一个人全干了。秦进财非常开心,感到自己捡了一个大便宜,每月白拿七百元工资。

每天一到传达室,秦进财先给老光棍儿三支烟,嘴里叼上一支,两个耳朵上各夹一支。老光棍儿很高兴,也像占了大便宜一样。然后,秦进财就到后面一排平房的一间空屋子里,写写画画或胡思乱想。有人问他为何不做装修了?他说有正式工作了,在镇政府办公室工作,有时候还会附加一句,给领导写材料。

也有人问他老婆祁巧巧,你家那位艺人最近怎么不来桃花湾干活了?祁巧巧总是不咸不淡地说,人家有文化,找到好工作啦。在镇政府坐办公室,每天喝茶玩电脑看新闻,跟领导下饭店不说,还有一帮女员工围着转。

其实,祁巧巧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话,或者说是秦进财自己编造的假话。他喝茶不假,但是自己买的,至于什么玩儿电脑,什么跟领导下饭店,什么一帮女员工围着他转,压根儿是痴人说梦。

今天这活儿是祁巧巧揽下的,人家装潢结束了要打扫家,一百二十平米,一共给八百块钱。搭伙的弟弟二驴拿二百,自己家里进六百,祁巧巧怎么想怎么兴奋,也像捡了个大便宜。

祁巧巧收拾好干活工具,催秦进财赶快起床,秦进财望着霉迹斑斑的墙壁说:

“我不去,今天有事儿,已经和人家约好了。”

祁巧巧说:“你是不是又要到清河去?清河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你的魂儿?”

秦进财说:“省上来了几位书画家,我得去会一会,早就和人家约好了的。”

“不就是一帮闲人,又凑在一起喝酒吗?”祁巧巧不屑一顾,“你该收收心了,家里家外指望不上你,整天写呀画呀也不能当饭吃,你说你有什么用呢?”

祁巧巧开始絮絮叨叨,秦进财打断说:

“好啦好啦,去收拾房子不是还有你弟弟吗?我真的有事,跟人家约好了的。”

祁巧巧无奈,拎起收拾好的工具走到屋外,站在院子里对秦进财说:

“去了少喝酒,身体是自己的,别要酒不要命!”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门碰撞的声音。秦进财知道祁巧巧走了,内心出现一种巨大的空洞和失落,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祁巧巧,祁巧巧嫁给他实在是委屈了。这些年为这个家,她付出的实在太多了。由此他想,男人爱女人,大概生物性的因素多一些,或者说荷尔蒙的因素多一些,自然爱情也就多一些;但是女人爱男人,大概财产的因素多一些,血统门第的计算多一些,也就是说,婚姻的因素多一些。如此看来,男人重视的是爱情,女人重视的是婚姻。从这样的逻辑判断,祁巧巧重视的是这个家,是每天写写画画的他,还有两个儿子。

秦进财起床后走出屋子,两个儿子过假期去姥姥家了,小院里空空的一片死寂。他向母亲的屋子看了一眼,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觉得母亲早已经过去了。几年前,他的瘸爹就是在这间屋里死去的。父亲走后,母亲突然得了脑血栓,在县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回到家里就瘫痪了,说话时嘴里像含了个葫芦,说不清道不明,全凭祁巧巧精心照料。

秦进财想进母亲屋里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可是一条腿已跨出小院门槛。

站在当街,阳光很好,他的心情开始转好,晴朗而舒畅。正像祁巧巧猜测的那样,难道清河县真的有什么,让他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牵挂不下吗?

秦进财二十年前就一直往清河县城跑,如今已跑二十年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他妈的一点儿也不腻歪?

清河属于国家级贫困县,煤炭市场好了,小县城并没多大变化。还是那几条破街,县城外的几座山依旧荒秃秃的,横穿县城的青龙河,流淌着浑浊不堪的黑水,臭气熏天。青龙河早年非常有名,有很多不同版本的传说,比如当年乾隆皇帝曾经到此,这条河曾被挖开,下面埋着什么人物和大批珠宝等等。这些传说不断被神化,不断添枝加叶,广泛流传。

正是那些所谓的传说,吸引来许多作家和画家。画家写生风光,作家体验生活。自然也引来小县城的文学艺术爱好者的围观与跟踪,慢慢地,画家作家们与清河县的一些爱好者混熟了,秦进财也和这些省上来的画家混熟了。有一次,他还带领十几位画家到桃花湾去写生,小镇上一下子来了十几位画家可是一件大事情,一住就是十多天。每天画家写生他也写生,晚上他向画家们讨教绘画知识和技术,短短十多天功夫,竟取得了明显进步。

其实,秦进财到清河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就是喜欢到这里来转转,只要来到小县城,心情就风和日丽,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轻松而舒坦。县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他看着每一个都顺眼。要是在桃花湾,满街都是熟人,一支烟的功夫就会有人凑过来和他闲扯,传播一些男男女女乱七八糟的故事,谁包了二奶谁的二奶生下了孩子等等。每每听到这些,他就烦躁透顶。与桃花湾相比,清河县城总是让他感觉新鲜,这是他到清河来的主要原因。当然,这原因的背后还有让他隐隐兴奋的事情。很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清河县城漫无目的地溜达,书店、茶馆、影楼、超市,他都有兴趣逛逛,其中最重要的是小饭馆。有时候,他会在清河住上一夜,只需花五十元钱就能开间房,酒足饭饱之后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让他感到一种愉快和幸福。

他到书店从不买书,只是一种闲逛;去超市也不买东西,也只是一种闲逛,在闲逛中感受一种好奇和满足。既然来到县城,那就得到处走走。饿了就到小饭馆,要上几个菜喝上半斤烧酒,累了就回小旅馆沏杯茶,认真抽上几支烟,然后一声不响地睡觉。次日清晨,一个人来到汽车站,买一张回家的车票,赶中午时分,再回到他生活的桃花湾。

尽管每次到清河县来总是漫无目的,但他内心清楚自己闲转的背后,有一股始终没有燃烧起来的火焰。他心里装着一个人,或者说是惦记着一个人。他老婆祁巧巧什么也不知道,但被这婆娘胡说时言中了。

秦进财在清河城的街上闲走时,面部表情与众不同,很难说是严肃还是孤寂,一双小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一个资深的哲学家。无论什么时候,嘴里总是叼着一支烟。抽烟时,他不是从口袋里将一盒烟掏出来,而是直接从口袋里的烟盒中摸出一支来叼到嘴上。小眼睛东张西望,表现出一种少见的吝啬。他抽烟的时候,有一种发狠的感觉,那是一种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东西。

周末的太阳很好,黄土高原上晴空万里,北方那种特有的沧桑和空旷给人一种坚硬的感觉。秦进财一个人闲走在清河大街上显得非常得意,高悬在天空的太阳,像一个多情的女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一心一意跟着他。大街上有许多时尚场所,小县城经济虽然落后,但有些东西并不落后,什么美容美发院,什么足疗室按摩馆练歌房,别的地方有的这里一样也有。秦进财每每从这里走过时,眼睛从不往里面看,不像好多男人投去贪婪的目光,他总是正视前方,一副正经八面的样子。所以就有人说,秦进财在清河有情人了,其实大家是拿他开心,是一种带有恶意的调侃。而不明者总是半信半疑,一个看上去如此落泊的人,一个月只开区区七百块钱的人,拿什么去和情人约会,哪个女人能看上此等男人?

每当遇到人们对他说三道四,秦进财总是一言不发,一个劲儿地抽烟。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外面到底有没有女人。

其实,秦进财并不喜欢看到他在清河认识的熟人。过去他往清河跑,总希望见到熟人和朋友,每次见到熟人,他就会和他们一起抽烟喝酒,有时是人家请他,有时是他请人家。但他后来发现,那些熟人事后会说很多很多闲话,前天喝酒谁谁请客,花掉多少多少钱,今天喝酒又谁谁请客,花掉多少多少钱,谁谁都是跟着蹭饭,从来没有请过一次客。这些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感到很无聊,真是酒足饭饱无事生非。后来,有许多次他到清河去,一旦在饭口上遇到熟人,无论是谁,都是他招呼喝酒,酒后他来买单。这样几次之后,他再到清河就不找那些熟人了,怕掏腰包是一加事,也怕那一张张破嘴说三道四。

现在,秦进财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转眼到了吃饭的时间,像往日一样走进小饭馆,认认真真坐下来点了几个菜。不管身上有几个钱,他是从来不会对付的。天凉喝白酒,天热喝啤酒。一边抽烟、喝酒、吃菜,一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行人。他总是一个人占据一张桌子,有好几次引起饭馆服务员的好奇,以为这个有学问的人一定遇到大事了,否则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坐什么呢?

秦进财一个人在小饭馆里抽烟喝酒,很快那张又黑又小的脸就通红起来,一双深陷的小眼睛发出茫然无措的光。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他迅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但只响了两声就断了。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电话,于是就将手机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儿,他又拿起手机看了看,为什么这个陌生人会给自己打电话?是打错了,还是和自己一样闲得无聊?他反复琢磨着陌生的电话号码,最后决定给对方拨回去。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声音很好听,从声音判断,对方长相一定不错。对方只说了一句:

“对不起,刚才打错了。”然后就挂了。

本来是一件生活中常见的事情,挂了就挂了呗,但秦进财不死心,乃至于心血来潮,他非要接通这个电话不可。于是,又拨通了那个电话,对方客气地说:

“对不起,刚才的电话是我不小心拨错了。”然后又挂了。

秦进财继续拨打,对方开始大怒:

“你这个人怎么了?发神经啊,告诉你打错了,怎么没完没了?”

秦进财再拨打,对方不接了。他脑袋一转,开始给对方发短信:

“请你不要发火,你猜我是谁?咱们可是老熟人了。”

很快,对方回复短信:

“你是谁呀?”

秦进财一看对方回复短信,顿时来了精神,五六个回合之后,他又拨通了电话:

“你这个人呀,火气还是那么大,脾气一点儿都没改,和中学时一模一样。”

对方问:“你到底是谁呀?”

秦进财说:“你继续猜啊,再猜一次准能猜出来。”

对方打个呵欠:“我没功夫跟你玩,我正午睡呢。”

说完又把手机挂了,秦进财在心里骂一句“贱货”,看着手机笑了。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是飘来飘去的,都是不确定的。男人女人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很多时候,在一个陌生的场合碰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比碰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感觉要好一些,因为男人没有那么多戒心。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戒心,从来没有想骗谁的钱财,而且也没有骗人的能力和手段。每每遇到陌生男人坐下来喝酒,天南地北海阔天空,酒足饭饱之后挥臂告别,然后谁也不再认识谁了。

又抽了几支烟,秦进财又开始拨打那女人的电话。经验告诉他,如果对方在电话里继续愤怒,一定要有耐心和涵养,一定要听完对方的破骂。最关键的是,一定要等对方快骂完的时候挂断电话。这是一个度的把握,他一向把握得很好,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觉得自己有一种他人无法了解无法掌控的成就感,表现得很有风度和水平。他想奶奶的,大人物也不过如此。

在拨打那女人电话的同时,他瞟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14:48”。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即将发生什么的感觉。

一个清脆的声音,开始在他耳朵里响起:

“对不起,刚才我还在昏睡状态中,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不好意思。”

“你既然在昏睡状态中,怎么就拨通了我的电话?”秦进财单刀直入。

“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必须马上要说的事,结果忙乱中拨错了。你到底是谁呀,怎么纠缠不休?”

“哎呀,我半斤白酒都喝完了,你怎么还没猜出来?”

对方迟疑了:

“听声音,你好像是我高中的同学。”

秦进财顿时喜出望外:

“你终于猜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老同学啊。”

对方一阵浪笑:

“难道你真的是……当年那个……当年你是班上最坏的一个,什么坏事都少不了你,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秦进财说:“那你不记得那个最坏的同学叫什么吗?”

对方说:“叫什么你自己说吧。”

秦进财笑道:“我就是想让你猜,让你猜出来才有味道。”

他想,必须套出那个所谓同学的姓名来,否则就会露馅儿。在他的紧持之下,对方终于在电话里惊叫起来:

“我就是忘掉自己的名字,也忘不掉你的臭名。你小名叫臭蛋,大名叫关钧。那时候大家管你叫‘冠军。你还真是个‘冠军,什么坏事你都跑在前头。但是你的体育是全班最好,特别是跳高,连续几年全校冠军,为班上争得不少荣誉……”

对方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秦进财喝下杯中的最后一点酒:

“你真聪明啊,记忆力真好,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冠军。”

对方“哎呀妈呀”地尖叫一声:

“难道你真是‘冠军?”

秦进财点支烟,开始吹嘘:

“‘冠军还有假吗?哥们儿我现在还能跳过一米七。”

双方沉默了片刻,说:

“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就是‘冠军,觉得你像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现在二流子太多了,到处坑蒙拐骗。你到底是谁呀?”

秦进财狠狠抽了两口烟:

“老同学,我郑重告诉你,我就是‘冠军。”

他相信,女人一般是不具备更多心计的。他接着说:

“我就是你说的‘冠军,‘冠军就是我。为了验明正身,明天我请你喝酒。”

在小饭馆酒足饭饱之后,秦进财一个人又去了书店,他在“当代艺术”、“外国美术”区域停留下来,想看看当代艺坛又出现什么新秀。那些大型高档的画册让他望而兴叹,非常喜欢但囊中羞涩,他实在买不起。不是这次出门兜里钱不多,就是多的时候也是买不起。他看见像样的书法作品图册,都在一千多元以上。也就是说,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本。

在秦进财眼中,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些既好看又便宜的书再也买不到了。况且,他喜欢的一些画家和书法家的作品再也看不到了。书架上摆满了一些不知名的烂书,设计花里胡哨,对这些文化垃圾,他不屑于顾。

二十年前,秦进财曾经爱书如命,对书法和艺术充满了幻想,他曾经发誓,一定要做一名最好的书法家和画家,走出大山,走向色彩绚丽的世界。但今天,他依然站在二十年前曾经寻梦的地方。二十年间,一切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自己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呢?所变的就是年龄大了,人老了。

从书店出来,在惨白的烈日下他不知该去哪儿,脑袋有些发胀,眼睛也开始迷离。他觉得很热也很困,但他知道此时不能回去睡觉,他要去办“正事儿”。于是,在烈日下向银行走去。

秦进财到银行不是取钱也不是存钱,就是想来看看金凤,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金凤了。他知道,自己拒绝和老婆祁巧巧到桃花湾给人家打扫家,就是想到清河来看金凤,哪怕只看上一眼。

银行大厅内,客户寥寥无几,好几个柜台的窗口都没人,他一眼就看见金凤在储蓄柜台里面坐着,与此同时,金凤也看到刚刚走进大厅来的他。

金凤看上去有些紧张,眼睛马上向周围扫了一圈儿。坐在金凤旁边的一个白胖胖的男人正剪指甲,白胖男人看上去让人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秦进财看了白胖男人一眼,就在柜台外的凳子上坐下来,对金凤说:

“今天,你好像不是很忙?”

金凤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秦进财继续对金凤说:

“那人后来再没有找你麻烦吧?如果他还敢找你麻烦,我来收拾他!”

金凤的表情很快温和下来,强堆起笑脸对秦进财说:

“你有事吗?下班后再说吧,我现在正上班呢。”

秦进财充耳不闻,转身看了看四周,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感叹道:

“你们这里的工作真清闲啊!”

金凤见他拿出烟来,赶忙说:

“你快走吧,我们这里不允许抽烟。”

“像那天那样的人多吗?”秦进财像没听见一样,又提起那个人。

“那样的人不多,但是比那样的人还坏的人到处都是。”金凤知道秦进财指的是谁。说完,看了一眼身边白胖胖的男人。

秦进财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金凤是什么意思,说:

“你说,现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有时候,面对面的同事还不如路人呢!”

秦进财是说给那个白胖男人听的,见那白胖男人没有反应,仍在低头修剪指甲,就继续道:

“这年头,有些男人越来越不像男人了,同事的安全受到威胁,还他妈的装儒雅。”

金凤突然间笑了,秦进财不知道她笑什么,但感到自己有了一种希望。金凤的模样没怎么变,和二十年前差不多。硬要说变的话,总之是有点老了。

金凤不断地给秦进财使眼色,意思是让他离开银行,这是上班期间。可是秦进财视而不见,继续发表他的宏论:

“现在的男人呀,真是一点不像男人,连他妈的娘们都不如!”

其实他早看出来了,白胖男人并非专心修剪指甲,是以修剪指甲来掩盖自己的尴尬和胆怯。

看罢金凤从银行出来,秦进财把捏在手里的烟点着,朝银行背后的一条胡同走去,走得步子坚决,目标明确而义无反顾。他在一座民国建筑前停下来,举眼望去,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周围的环境也没多大变化,只是多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商铺。秦进财走进一间烟酒店,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女人露着一只肥奶,从里面出来问他买什么,他说我不买什么,只想打听一下这里过去是不是开过一家“老边饺子馆”。女人见他不买东西,便阴着脸抱着孩子返回里面的小屋,随口扔下一句话:

“我在这里干十多年了,什么饺子馆包子馆的,没听说过。”

秦进财并不介意女人的冷漠,心说你他妈的才干了十年,老子二十年前就在这条街上晃荡了,街上哪个人不认识我?你算老几!

走出烟酒小铺,秦进财继续打量眼前的民国建筑,他认定就是这里。二十年前,他拢起百十号人,在这里开办了美术书法培训班,学员来自全县各地,在小县城曾引起不小轰动。当时,有一位省上的国画家支持他,让他在县里举办一个美术书法培训班,从省上找一些人分批分期来代课,那位国画家还为他制定了为期三个月的课程安排。他被那些爱好美术和书法的小青年羡慕得死去活来。他成了小县城的名人。但是,后来办班的资金出现了严重问题,他几乎身无分文,连学员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走投无路之下,他就带领几个骨干学员到这家“老边饺子馆”一次又一次赊饺子。他清楚记得,当时“老边饺子馆”的老板长着西葫芦一样的脑袋,给这个“老边饺子馆”打工的女孩正是金凤,但当时不叫金凤叫玉娥。西葫芦脑袋是玉娥的表姐夫,多次赊给他饺子以后,怕他越赊越多还不了账,后来说什么也不赊给他了。可是他没办法,有一次又赖着脸皮去赊,玉娥就趁她表姐夫不在,自作主张赊给他很多饺子。当时,他非常感激这个平日不善多言的女孩,自作多情地认为一定是喜欢上了自己,否则怎么会瞒着饭馆老板,斗胆赊给自己那么多饺子呢?

美术书法培训班的资金问题,让秦进财感到自己走上了一条绝路。按照原来的设想,各种费用悉数开销之后,他还能赚到一笔可观的收入,为此祁巧巧曾兴奋得一夜没合眼,搂住他的脖子说:

“嫁给你真是我的福气,我就知道你有本事。名字就叫得好,进财进财,哪会不赚钱呢?”

事情最后却走向了反面,他不但分文未“进财”,还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从省上请来的那些老师胃口太大了,个个拿足报酬不说,还要游山玩水,走时再带上土特产,远远超出了开支计划。县文联、县美协的领导因为没有拿到他事先许诺的报酬,文联主席把他叫到办公室破口大骂,说他是个大骗子,是清河县最大的骗子,以后休想在清河县再干任何一件事情!

书协主席也一样,当街指着他的脑门儿怒吼:

“你这个王八羔子,只要老子还在,今后你休想再跨进书协大门半步!”

只有美协主席还算理解他,给了他很多精神上的鼓励。

他垂头丧气地想,这一切都是钱惹的祸,而他又有口难言,只能任人说去骂去吧。当时培训班已临近结束,实在没钱请老师讲课了,该怎么办?最后他想出一个绝招,自己亲自出马走上讲台,好在他读过一些书,好在学员大多来自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听过什么讲座,仅仅是喜爱写写画画而已,和他早年在乡下一模一样。讲课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怎么办?所以才发生了赊饺子的事情。问题是当时赊的不光是“老边饺子馆”一家,一条街上的“老五刀削面”、“天津包子铺”、“西安泡馍馆”、“东北风味”等七八家小馆子让他赊了个遍。弄得整条街上开饭馆的人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一样。在那样的窘境下,唯一瞒着饭馆老板还敢赊给他饺子的人就是玉娥,如果不是爱上他又是什么呢?当然,欠下的那些钱他一分没还,主要是他拿什么还呢?

不过,当时他也确实讨女孩子们喜欢,学员大多来自农村,他们对未来充满幻想,对他的迷信和崇拜,几乎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那时他二十五岁,长发过肩,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风流倜傥。每次在传达室接电话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向对方解释:

“我是秦进财,秦始皇的秦,前进的进,发财的财。”

即便后来培训班结束,学员们两手空空各奔东西,许多女孩子仍然对他依依不舍怀有梦想。再再后来,就是他在清河混不下去,绝望之下回家娶了祁巧巧过日子,还不时收到一些女孩子的来信。所以,二十年前玉娥赊给他那么多饺子是对他的爱恋,在他看来一点都不奇怪。

秦进财在几个月前见到玉娥的时候她已经改名了,叫金凤。一个昔日在肮脏的胡同里端饺子的乡下姑娘,变成了银行职员,变成了一位穿戴讲究的中年妇女。那次发生在银行大厅里的事情突然而迅速,他每每回想起来都充满自豪与快乐。

那是一个下午,他到银行给单位办一点事,其实这事与他屁关系都没有。说实话,在桃花湾镇政府的大院里,除了传达室的老光棍儿不使唤他,所有的人都使唤他,所有人让他跑腿的事他都得去办。这一点他非常明白,但他不能抱怨,更不能耍脾气,如果哪个人不高兴了,他随时都可能被赶走。所以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人吩咐,他都得去做。

那天下午,当他走进银行大厅的时候,恰巧碰上金凤和一个男人吵架,那男人五大三粗,正扯着嗓子大骂,像山洪爆发一样在大厅回荡:

“你他妈的个臭娘们,给老子填存款单填错了,让老子多付了三百块钱,还不承认!”

坐在柜台里面的金凤样子很委屈,不停地说着什么,那男人以为金凤骂他,隔着玻璃挥舞着拳头要打金凤。银行大厅里围观的人很多。两名保安过来劝阻根本没用。关键是,柜台里面的那些同事,没有一个挺身而出,那个白胖男人还对金凤说:

“你们要打出去打,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这是他妈的什么屁话!

秦进财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关键是,他靠近柜台玻璃才发现,里面的女人不就是许多年前赊给他饺子的玉娥吗?不就是那个偷偷喜欢他,一直没有勇气表达的玉娥吗?他顿时热血沸腾,有了英雄救美的豪气与侠气,冲到那男人面前说:

“不就是几百块钱吗?干吗要跟一个弱女子过不去?老子赔你!”

说着,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沓钱摔到柜台上。金凤见终于有人为自己抱打不平,眼泪一下子泉水般涌出,说单子是那男人自己填错的,根本没有多收他三百块钱。

秦进财听了金凤的话,收起摔在柜台上的一沓钱,拽着那男人就往外走:

“走,有本事咱们到外边理论去,大街上宽敞,谁被打死谁活该!”

最后的结局是,那男人挣脱秦进财的手落荒而逃。

就这样,秦进财与二十年前的玉娥再次见面,玉娥很快就想起了这个英雄救美的人,正是当年举办美术书法培训班的秦老师。那天金凤下班后,说什么晚上也要请秦进财吃一顿饭。金凤又惊又喜,一边陪秦进财喝酒,一边回忆当年的事情:

“秦老师,你都不知道,当时你害得我表姐夫对我破口大骂,一连骂了两天。”

秦进财有点不知所措,他知道金凤说的是二十年前赊饺子的事。他也知道玉娥早就不叫玉娥,改名叫金凤了。金凤说他走后,她还到培训班找过他,当时培训班已人去楼空。

“再后来,知道你结婚了。”金凤满含神情,带着几分感伤说,“秦老师,你现在过得好吗?”灯光下,金凤眼中闪着泪花。

“就那么回事,凑合吧。”

“你现在干啥?”金凤继续追问。

“在桃花湾镇政府工作,给镇长写材料。”

“真有你的,我早就看出来你会有大出息。比我强啊,你看我那闹心的工作,今天多亏碰到了你,要不然不知咋收场。”

“没什么,没什么!”

“秦老师,今天遇上你我真高兴!”

两个人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饭店要打痒了,两人才晃晃悠悠地离开。金凤问秦进财住在哪里,秦进财说还没住下,本打算办完事就回去的。金凤说:

“真对不起,是我把你的事情耽误了。”

秦进财身体直打晃,挥挥手说:

“不耽误,耽误什么?”

两眼吃吃地盯着金凤,金凤被他盯得害怕了,低头道:

“秦老师,我得回家了,太晚了不好。”

秦进财直愣愣地说:

“好吧,那我送你回家。”

清河县城的夜晚,街上几乎无人。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走着。突然,秦进财把金凤挤到路边的一扇铁门旁,周围黑乎乎一片,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秦进财低着头,将满是酒气的臭嘴,一下拱到金凤脖子里。金凤一声不吭,他的贼胆越来越大,开始用手抓摸金凤的双乳,又将一只手伸进金凤的裙子里,迅速拽下她的内裤。黑暗中,金凤紧闭双眼,身体不住地抖动着……

自从那晚以后,秦进财发现金凤对他变得特别冷淡。分手以后,他给金凤打过几次电话,发过几次短信,金凤没有接也没有回复。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知道了金凤的丈夫是县教育局局长,是一个很有实权的官啊。

秦进财依然不断地给金凤打电话发短信,他发现自己的短信缺少赤裸裸的温情,但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去培育温情,他只是一个成年男人对一个成年女人的挑逗和进攻。对,进攻!他在金凤身上,看到女人天生就是等着男人来进攻的对象,因为她们需要男人进攻。

他觉得金凤就是这种女人,而且那个通电话的“同学”也是这种女人。他在通话中得知,那个女人是清河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他觉得语文老师非常好,就像他身上的一件衬衣,他能俘虏了她,或许背上两首古诗就能将她拿下。

秦进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自己想干什么。路过一家洗浴中心时,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黏糊糊脏兮兮的,能闻到汗臭的味道。他想洗个澡,彻彻底底洗个澡。他突然觉得这个洗浴中心很熟悉,进去打量一番才发现,几年前他来过这个地方。那是他刚到镇政府上班不久,一个南方人在本县开煤矿,请镇上几位朋友喝酒时顺便把他带上了,一顿觥筹交错的狂饮之后,南方煤老板就开车将几个人带到这家洗浴中心。他记得,南方煤老板说是请他们来洗澡,结果上了二楼才知道,那里有许多年轻女孩子,一看就明白是干什么的。那天他喝了不少酒,半真半假半醉半醒,被一个女孩子带进了房间。大概不到二十分钟,他就从房间出来,那女孩长什么样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女孩子阴部纹了一只蓝色蝴蝶,非常生动好看。

秦进财突然不想洗澡了,他从那家洗浴中心退出来,想给那个女人打电话。这一次,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打通了那女人的电话,并且约订好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秦进财选了一个相对干净的饭店,选择了一个偏僻而安静的角落坐下来。那位女教师如约而至,准时出现在饭店门口。其实,秦进财早就看到饭店外面的停车场上,有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在转悠,直觉告诉他就是这个女人。虽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但他还是感到遗憾,并不像电话里最揣测的那样好看,这个女人属于短、粗之类,并且给人一种矫揉造作之感。女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然后走进饭店。走进来的时候,正好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招了招手,女人就摘下墨镜,眉开眼笑地走了过来。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后,将墨镜放进一个与其身材形象极不搭配的高档挎包里,又将挎包放在桌子上。秦进财一眼扫过去,清楚地看到包上“LV”的字样,如果不是冒牌儿货的话,据他所知这个包价格不菲,至少要两万块钱。他在镇政府跑前跑后,辛苦两年都挣不下。

秦进财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样的背景?他目光躲躲闪闪,发现女人也有些紧张,这才平静下来。这时,服务员拿来一瓶西凤酒,秦进财立刻倒满两杯,郑重地递给女人一杯。那一刻他发现,女人的面部表情开始活跃起来,大概看出坐在对面的他,并不是她中学时的同学“冠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最初他们通话的时候她就猜测到了他不是“冠军”。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对“冠军”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而是对电话里陌生的他产生了兴趣。

在女人看来,现在“冠军”就坐在自己对面,正大口吸烟,喝着白酒,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那个“冠军”要好一些,她感觉这个人很不一般,与那个“冠军”完全不是一类人。

女人问:“我记得‘冠军从不抽烟?”

秦进财打个立愣:“是吗?原来的‘冠军不抽,可现在的‘冠军抽啊。”

女人轻笑道:“快拉倒吧,别装蒜了,我就知道你不是‘冠军。”

秦进财在不停地碰杯,他注意到这女人的长相实在一般,没有什么让他心动的地方,唯一能抓住他的,就是她的声音。

“你笑起来像一只百灵鸟,好听,动人。”秦进财开始发起进攻。

面对他的进攻,女人爆出一阵百灵鸟般的笑声:

“你真有意思,你很会讨女人欢喜,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秦进财漫不经心地说:

“无业游民,专门在大街上寻觅各种野味的猎手。”

女人的脸一下子红了,为掩盖瞬间的尴尬,拿起酒杯猛喝一口,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大概是呛着了。女人咳嗽的时候,秦进财觉得她虽不漂亮,但有一种让男人舒坦的感觉,是一个能迷住男人的女人。血往头上涌,他醉眼迷离了说:

“慢点喝,没人和你抢。”

饭后,女人将手伸到那“LV”包里掏钱准备结账,秦进财把手一挥:

“哪有女人结账之理,买单是男人的事儿。”

他知道,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女人结账。结过账,与女人一同走出饭店,女人站在大街当中,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便抓住机会说:

“到我房间坐坐好吗?”

秦进财顺手朝前指了指一座装潢耀眼的宾馆,说他就住在那里,进去坐一会儿如何?女人看着秦进财一双充血的眼,笑道:

“照理说,我应该去坐坐,但今天不凑巧,我还有事情。”

女人说完就要离开,秦进财一步上前,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但舌头在嘴里绕了几个圈儿,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女人扭头瞥了他一眼:

“还有事吗?”

秦进财不知如何是好,笨拙地说了一句:

“今天实在时间短促,我们还没吃出个味道来。你明天方便的话,我们再一起吃饭?”

女人嫣然一笑:

“行啊,明天中午我一定来,不见不散!”

女人的声音向夜空飘去,飘去的还有女人的身影。在路灯下,望着消失在大街深处的女人,秦进财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不该装大方,又许愿了一顿饭。

秦进财经过刚才指给女人的那座宾馆时,他朝里面看了看。这是一家刚刚装修好的宾馆,大厅内灯火辉煌,总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排不同国家不同时间的钟表。秦进财知道这种宾馆房间很贵,自己根本住不起。这些年,他每次到清河来,住店费从未超过五十元,他给自己的规定是绝不能超标。

每次来清河,他总是去常住的一家旅馆,是一个看上去生活非常优越的胖女人开的。据说,胖女人的丈夫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小小县城里的一个旅馆,有这么一个背景或后台,还有什么可怕的?秦进财走进小旅馆的大门,和胖女人简单打一个招呼,就一个人走上二楼。房间还算可以,干干净净的,被褥也整洁。秦进财点燃一支烟,拿起手机,脑子里想着女教师,却拨打了金凤的电话。电话打通了没人接,继续拨打还是无人接听。秦进财正要再打,突然传来短信提示音:

“几点了?你不睡别人也不睡?”

秦进财将手机扔在床上,心想他妈的,你遇到事情的时候老子挺身而出,现在你连老子的电话都不接,这算他妈的怎么回事呀?

秦进财脱掉身上所有衣服,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心情一点点沉下去。

眼睛看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回想着自己这些年的种种经历。在清河举办美术书法培训班,后来还与一个搞美术的朋友一起开过“品茗沙龙”,位置在清河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清河县爱好文学、艺术、音乐和哲学的年轻人不少,可以在“品茗沙龙”喝茶、看书、聊天和餐饮。那位朋友的女友给他们坐阵张罗,生意很不错。再往后,朋友的女友钻进了他的被窝,原本红红火火的“品茗沙龙”就此关门。朋友当街大骂:

“古人都说,朋友之妻不可欺,你他妈的一点儿都不客气!你还算人吗?”

正是烈日炎炎的中午,他被骂得狗血喷头,惨白的日光照射下来,他觉得自己连猪狗都不如。可是悔之晚矣,那位朋友当众宣布与他从此断绝关系。

关于这件事情,他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他知道解释没有任何意义。后来,他将朋友的女友领回了桃花湾,朋友的女友成了他的女友。他们在桃花湾镇上开了一家小饭店,卖包子水饺小米稀饭鸡蛋汤什么的,后来又增加了简单的炒菜,但经营得始终不景气,两个月下来亏了不少。女友整日唉声叹气,大骂他只会吹牛,一点儿真本事没有。还骂自己瞎了眼,给他这个流氓骗了。他也觉得对不住女友,人家死心塌地跟他来到桃花湾,他连个顺心舒畅的日子都让人家过不上,他还算什么东西?于是,又在镇上给女友张罗一个时装店,从夏天一直张罗到冬至,女友眼睁睁看着他的幻想一点点被冷冻,借口回清河有事,便一去不复返。

后来,他在清河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

再往后,秦进财娶了现在的老婆祁巧巧,祁巧巧是那种过日子的女人,是能承担起家庭一切的女人。婚后第二年,就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对儿双胞胎。日子过得尽管平淡,但是和和美美,让外人羡慕不已,说他秦进财有福气。再说祁巧巧,内心对他写写画画充满羡慕和敬佩,平时什么事都不让他做,只让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特别是,每当他坐在桌前看书或写画时,祁巧巧就将两个儿子赶到奶奶那边去,生怕影响他的事业。在祁巧巧看来,他是个文化人,是桃花湾少有的人才,将来必成大器。可是几年下来,他依旧写写画画,连个工作都没混上,虽然也能挣点钱,但还不够他自己瞎折腾。祁巧巧慢慢明白,他是能写会画,但缺少现实生活的根基,也就是说他再有本事,连个赏识他的人都没有,再加上脾气率真性格耿直,像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他还能有什么出息?当今社会是活人哩,有没有真才实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际关系。

他是一个农民,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道农民。但他不服命,凭借自己天生喜欢写写画画的一点才能,从初中到高中成为班级乃至全校的知名人物。高中毕业后连续两年参加高考,但是大学梦却两次与他擦肩而过,第一年因为考试迟到被取消参加语文考试的资格,第二年因为在考场给人传递纸条被清除出考场。老师和同学为都他惋惜,他也觉得自己委屈,一气之下发誓再不高考,但一定要在清河县混出个人样来,于是才折腾出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他和这个社会严重脱节,不知道自己今后到底该怎么办。

眼看着桃花湾镇上的商业气息一天天浓烈起来,老婆祁巧巧断不了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他便和一个中学时要好的同学商量,雄心勃勃地想开办一个书店,销售现代与时尚类图书杂志,引导经济正在崛起的桃花湾镇的消费者,使他们重新建树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两个人一拍即合,开始筹资找地方办手续装潢,忙得不可开交。一切都很顺利。但天有不测风云,那天他去县城购买装潢材料,开着一辆借来的三轮车,拉着装潢材料回来时,快到书店门口了,一不小心撞了一个老头,老头被撞出两三米远,滚进路边的臭水沟里。老头当下就被撞昏了,先送进镇医院,然后又转到县医院。交警部门处理的结果是他负全部责任,老头治疗的费用全部由他来承担。可是家里仅有的一点钱都投到书店中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退出即将开张的书店,先给医院送去两万块押金。在事故处理的过程中,老婆让他找找人,他说找个球,找人还得花钱,自认倒霉就是了。这些年来,很多事情总是在节骨眼上出错,他想这或许就是命啊!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被撞的老头刚刚治愈出院,花了三万八千多块钱,他父亲又因心脏病住进了医院,母亲一急之下得了脑溢血。一个月后,父母双双被送回家中,每天瞪着四只眼睛哇哇乱叫,他和老婆祁巧巧被叫得心烦意乱。一个月之后,父亲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叫喊。

安葬了父亲之后,他几乎欠下一屁股的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绝望。看着老婆祁巧巧为这个家终日劳顿,几年来连一件新衣服都没给自己买过,两个儿子因为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炕上还躺着一个哇哇乱叫的老母,他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走到了走投无路的悬崖边上。

窘境中的秦进财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可以无条件地透支下去的。日子还得过下去,他必须振作精神,必须振奋起来。他和祁巧巧商量,决定在桃花湾镇上做装修。他明白,虽然写写画画几十年,但靠这个只能自己吃饱饭,离养家糊口还相差甚远。另外,他觉得自己除了写写画画,别的什么也干不了,是一个十足的废物。装修这活儿不错,不需要多少技术,有一个好体力就行。

刚开始,他和别人干了几个月,就发现那些乡下包工头很会骗钱,在选择材料、工程时间、劳务费用等许多具体问题上花样繁多。也就是说,装修是可以翻几倍挣钱的。于是他决定自己干,并且拉上小舅子二驴一起干,小舅子二驴虽然笨拙,但为人老实憨厚,干活任劳任怨。就这样,由他和老婆祁巧巧牵头,又找了两个略懂装修工程的人,组成了一支装修队伍,在桃花湾镇走马上阵。

不知不觉间,一干两年多了。靠挣下的钱还清了债,这让他感到挣钱并不是一件难事。

其实在那两年里,几乎所有的装修活儿都是祁巧巧和她弟弟带人干的。好几次,祁巧巧和她弟弟蓬头垢面地干活,他却叼根烟站在阳台上看风景。晚上回到家里,祁巧巧累得几乎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上床后倒下头便鼾声回荡。他却无论如何睡不着,过去的事情总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听着祁巧巧的鼾声,他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祁巧巧,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内心的委屈和苦恼,更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不断往清河跑的秘密。

他写写画画几十年,参加省市的各种展览不计其数,获奖证书在家里堆了一摞。还有一次,一个日本学术访问团到省城来,一位日本书法家对他的作品赞不绝口,非常想见见他,于是省上有关部门做了专门安排,专车把他接到省城,在五星级宾馆里见到了那位白发苍苍的日本书法家。回到清河县,宣传部长又专门召见他,说他给县上挣得了荣誉,让他继续努力,将来会有更大的作为。可这又怎么样呢?一切都过去很多年了,他还是原来的他,只是两鬓增添了不少白发。这就是时间,这就是生命,这就是命运!

想着这些年经历的遭遇,和所受的种种委屈,躺在小旅馆里的秦进财,一时间鼻子发酸,抱住头唏嘘不堪。

第二天中午,秦进财走出小旅馆,天空格外晴朗,万里无云。他心情好多了,有一种释放之后的轻松和痛快。他提前来到约会的饭店,不再后悔昨天的许愿,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一大早,他就接到女教师的电话,女教师并没有什么事儿,只是向他表达一种兴奋的情绪。在电话里,女教师娇里娇气,称呼他是“假冠军”。假作真时真亦假,秦进财只说了一句:

“你的声音怎么变得跟小姑娘一样啦?”

“讨厌,你是不是嫌人家老了?”

“谁说你老了?要老也是我老呀。”

女教师哈哈大笑:

“怎么,还是昨天的那个破饭店,你就不能换一个?”

秦进财回答不上,他想好饭店得好饭店的钱呀,谁不想上好饭店?定顿了片刻说:

“饭店并不重要,吃饭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你约会。”

女教师又哈哈大笑:

“那好吧,不过今天是我请你,一切听我安排。”

秦进财长吁一口气,心说早知道这样,你换饭店就换吧,越阔气越好。

女教师这一次又是经过一番精心准备的,看上去素面朝天,实则精心化了妆的。她将秦进财带进预订的包间,不管两人吃了吃不了,要了满满一桌饭菜。秦进财还没动口就看着心疼,如果吃不了就白白浪费掉了。可短暂的心疼过后就不心疼了,反正这顿饭又不用他腰包。看着满桌的菜肴,还有一瓶带来的“五粮液”,秦进财觉得约会的不再是一个女教师,而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婆。他已开始晕了,说:

“你真会点菜,色香味俱佳,真是一个美食家啊!”

“美食家不敢当,爱吃倒是真的。”

“那你一定会做饭喽?”

“当然啦,中午在这里吃罢,晚上我再给你亲手做一顿。”

秦进财心里一下生出七手八脚,激动得手舞足蹈,一个阴差阳错的电话,竟让他招致如此慷慨的艳遇!他想起了家中的老婆祁巧巧,与自己同床共枕多少年的祁巧巧,除了家里家外操劳,喂猪种菜打扫院子养鸡做饭做装修,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过问的女人。准确地说,就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老母鸡,只知道用不知疲惫的翅膀呵护着一个家。而眼前这个女人,话语绵绵,声音动人出手大方,祁巧巧根本无法相比。

女教师已经喝得脸颊绯红,像天上的流云一朵一朵,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秦进财。秦进财看得出,这个女人已向他放电了,他要是还装木讷,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经验和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独守深闺的女人,也是一个寂寞难耐的女人。

酒足饭饱之后,女教师真的带着秦进财到了自己家里。走进小区大门时,秦进财开始有些犹豫,他清楚自己内心的欲望,也明白自己的荒唐,眼前的女人姓什么叫什么?真的一个人独守深闺吗?如果有爱人和孩子,被她的爱人或孩子发现了怎么办?他有些胆怯了。

而女教师根本没考虑他想什么,不停地回头催促他:

“你行动快点,等着让人看吗?”

直到跟在女教师身后,也不知走进哪个单元楼门的,也不知爬了多少阶楼梯,一脚跨进门的时候,秦进财的心才踏实下来,相信眼前是一个温柔之乡,而非一个预谋的陷阱。一双小眼在屋里扫了一圈儿,就断定这是一个人的空间,到处散发着女人味,流淌着私密温馨的气息。秦进财彻底放松了,他转身搂住女老师,迫不及待地胡揣乱摸起来:

“如果你厨艺不错的话,把我也红烧了吧!”

女教师从秦进财怀里挣脱出来,一把将他推倒在沙发上:

“着什么急呀你,刚进门就忍不住啦?”

客厅的沙发非常柔软,像一个温柔的陷阱。秦进财躺在沙发上,再也不想动了,任由女教师来摆布。对秦进财来说,那是他一生从未有过的一个下午,也是他一生难忘的一个下午。

夕阳西下时,晚霞照射在窗纱上,浪漫而富有诗意。女老师走进厨房,为秦进财烹调了非常不错的晚餐,餐桌上摆放的依然是“五粮液”。秦进财受宠若惊,眼圈都悄悄湿润了。他立刻想倒上一杯酒,去敬这位还不知道姓名的红颜,或者说知己亦可。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怕女教师瞧不起他,一种自卑感从他全身滑过。

此刻女教师在认真吃鱼,吃得优雅高贵津津有味。温柔的灯光下,女教师显得妩媚无比,秦进财再一次想起家中的老婆祁巧巧,再一次将祁巧巧和女教师做比,再一次感到老天不公。

吃过饭,不知女教师炫富还是怎么着,领他走进一个房间时,他惊呆了。房间里堆满了各种高档香烟高档名酒高档服饰高档化妆品,还有手机、笔记本电脑、高级剃须刀等等,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秦进财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掉进了一个金窖。女教师淡淡一笑:

“都是他放在我这里的。”

秦进财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敢问“他”是谁。这时,女教师站到他身后,搂住他的腰喃喃道:

“他每周五晚上到我这里来,我们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

秦进财小心地,一字一句道:

“我能知道他是谁吗?”

女教师在他背上用力拍一巴掌:

“你不要多管闲事!他远不如你,你简直像一头驴,一头几年没吃过野草的公驴。”

秦进财听得真真切切,女教师用“驴”、“公驴”来形容他,那是对他的赞美,是一个下午的快乐与满足。女教师转过身去,双手钩住他的脖子,说:

“其实你挺棒的,就是太粗野了。不过这也不怨你,男人都这样。”

一听“男人都这样”,秦进财知道怀里的女人见多识广,像自己一样的男人不知过手了多少。不过,此时他最关心的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是干什么的?不会是县太爷吧?”

女教师嗔怪道:

“告你不要多管闲事嘛!”

秦进财脸赖了说:

“我就想知道呀。”

在秦进财的追问下,女教师告诉他“那个男人”是教育局的一把手,是县教育局局长,说到“局长”的时候,明显亢奋和自豪:

“他很能干,从农村考上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然后一步步混到今天,真是不容易啊!他老婆在银行工作,名字叫得很好听的,叫什么金凤。”

秦进财听清楚了,什么都听清楚了。他差点儿喊出来,当年她不叫金凤叫玉娥,金凤是她后来才叫的。女教师脸现红晕,继续说:

“他说他老婆脾气性格古怪,尤其是性生活,他们从来没有和谐过,他说他老婆一点都不喜欢做爱,所以……”

“你俩的事情,教育局和你们学校有人知道吗?”

“现在大概还没人知道,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迟早总会有人知道的。但我不去管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秦进财不再问什么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女人,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眼看时间不早了,他最终决定还是走吧。临走时,他恋恋不舍语无伦次地对女教师说:

“尽管,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不该认识的时候认识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对,缘分!你个人的感情问题,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但是我告诉你,敢爱敢恨,才是女性最优秀的品质。对更多人来说,也许结果很重要,但我的人生观是结果不重要,过程很重要。另外,你还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搞清楚情感和现实的关系;第一,有些人头脑中只有感情,而没有处理感情的方法和路径,所以感情永远处在一种飘浮状态中;第二,有些人能够看到感情,也会思考处理感情的方法和路径,这是懂得管理感情的人;第三,有些人在感情涌现之前就把它控制住,这是有智慧的人;第四,有些人没有感情,却自己创作出一大堆感情,这是大智慧者。你仔细琢磨琢磨吧。”

秦进财漫无目的地闲走在清河县城的大街上,这是星期一的上午,阳光无比灿烂,眼前是一种壮阔的黄土高原天高云淡的开阔感。

他在清河已闲逛三天了,身上带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但是他并不想回去,桃花湾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这几天,除了女教师,没一个人给他打过电话,桃花湾镇政府也没一个人给他打过电话,他老婆祁巧巧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他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分量,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上午想去县美协看看。他一直和美协主席相处不错。他知道最近县美协要改选,也知道自己想当什么没戏,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放不下。二十年前,那里是他经常进出的地方。

县美协在一座旧楼的五层,两间办公室他比自己家都熟悉,二十年来从未有什么变化。走进楼道爬上楼梯,秦进财才感到楼里肮脏不堪,好像很久没有人出入了一样。楼梯的扶手上一层厚厚的灰土,楼梯的每一个台阶脏得令人想吐。秦进财爬到五层,推开美协办公室的门,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年人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不认识这个人,小心地问了一句:

“张老师,张主席在吗?”

中年呆人没有回答他,依旧站在那里盯着他。这时,他听到隔壁传来张主席的声音,他断定张主席就在隔壁,转身出去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张主席正打电话,好像在张罗一个饭局,看到他突然闯进来,脸上有些惊慌。草草地结束通话后,对他说:

“哎呀,进财啊,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找你呢。中午和我一起去吃饭,好长时间不见了,咱们好好喝几杯。”

“什么事情让您这么高兴?”秦进财以老下属的口气,毫不客气地问。

“定下来了……刚刚定下来的……找你也是为了这事情……”张主席结结巴巴,秦进财感到隐藏着什么。

“唉,咱们这个小县城……不太重视文化发展和建设。美协……就那么两个编制,我是……美协主席,本来应该由你来担任……副主席,但我……推荐了卫果……”张主席越说越结巴,掩饰不住的尴尬与难堪。

秦进财听明白了,对张主席说:

“您别急,慢慢说。”

张主席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虽说,你的作品在省上也参加过多次展览,也在专业刊物上发表过,也受到过专家的好评,但人家卫果的活动能量比你大,还出版过画册呢。”

秦进财顿时满肚火气,他想卫果算什么玩艺儿,不就是腰里有几个臭钱吗?当年,老子在县里举办培训班的时候,他还是我班上的学员呢!可是,也碍于两个人的关系,碍于张主席的面子,他把火气压了压没有发作出来。

张主席是县文联的一个老同志,为人老实,虽然在美术上没什么成就,但多年来一直任劳任怨,在文联勤勤恳恳工作,没功劳也混的下苦劳了。秦进财知道美协副主席的事情,让谁当不让谁当他说了不算,全是文联主席一手遮天,也就不好再追根问底。

中午的饭吃得并不舒服,酒喝得也并不愉快。秦进财跟着张主席的到来,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讶。秦进财自己也觉得不别扭,原来是卫果在摆庆贺宴,他他妈的跑来干什么?可是又恼不得走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只能强颜欢笑地应酬。

酒席间,大家对美协的这次换届工作守口如瓶,都知道秦进财很在意美协副主席这个职务。可话说回来,秦进财也实在是一个倒霉的家伙,多少年来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他。这个常年居住在桃花湾的人,放着自己好好的装修不干,非要躲到镇政府去拿那可怜的七百块钱。现在呢,盼望已久的美协副主席又与他擦肩而过,连一个小小美协副主席的位子都容不下他。

几杯酒下去,秦进财发现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注意他的存在,都纷纷举杯祝贺卫果当选美协副主席,觥筹交错的的碰杯声响成一片。秦进财觉得自己非常多余,他后悔今天不该到美协来,更后悔不该跟着张主席来吃饭,所有的后悔和烦恼涌上心头,他起身拂袖而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布满了阴云,远处雷声滚滚,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秦进财加快脚步,他要到银行去,要将女教师告诉他的一切告诉金凤,告诉她那个当教育局长的丈夫,在外面活生生养了一个“二奶”。秦进财走进银行大厅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直奔金凤柜台前,说: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金凤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下了班再说,你不看我上班吗?”

秦进财激了眼叫道:“我要告诉你的,比你上班重要一百倍,它关乎你的家庭和一切。”

秦进财的话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都面面相觑,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在秦进财众目睽睽的喊叫之下,金凤不得不满脸恼怒地出来,跟着他来到天色暗下来的大街上。金凤说:

“二两猫尿又喝高了,吵吵闹闹的,究竟要干什么?”

秦进财觉得大街上说话不便,一把拉起金凤的手,要到他住的小旅馆,金凤一刮打掉他的手说:

“别拉拉扯扯的,有什么屁要放就放,放完我还回去工作呢!”

这时,天空电闪雷鸣而至,硕大的雨滴儿砸下,大街上一片混乱。秦进财又一把抓起金凤的手,硬带到自己所住不远的小旅馆,进屋后将门反锁上。见他把门反锁上,金凤怒目而视:

“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进财抱起金凤,按倒在床上:

“我想干了你!不愿意你就喊叫,喊叫我强奸了你,让清河县的人都知道,我他妈的把县教育局局长的老婆强奸啦!”

屋外雨越下越大,像天河溃决一样,哗哗的雨声,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让秦进财奇怪不知所措的是,金凤被按倒在床上后,竟然没有他预想的反抗,而是闭上眼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副任他摆布的样子,像他那天晚上躺在女教师的沙发上一样。秦进财颓然地停下手来,坐到一边的床角上说,你知道你那当局长的家伙,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吗?说着又愤怒起来: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操蛋的男人!他在外面拿大把的钱养了一个女人!他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藏在了那女人家里!这还不算,他还在那女人面前,把你的一切都告诉了人家!你说他是个什么东西?”

秦进财像放迫击炮一样,轰炸得满屋硝烟弥漫。可是金凤一点反应没有,就像聆听别人遥远的故事,依旧紧闭着双眼,静静地仰躺在床上,连姿态都没变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停了。金凤像睡了一觉似的起来,收拾好凌乱的头发和衣服,一声不吭地走了。望着离去的金凤,秦进财突然间泪流满面,一边唏嘘一边离开旅馆,踏着街上的雨水向汽车站走去,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抹着泪水,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通往桃花湾镇的班车刚刚发动,车上并没有几个人,他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来,眼圈红红地把脸别向车窗,自怨自艾。中午酒桌上的多余,金凤一声不响地离去,那个女教师今天一天也没个电话,他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明白了自己在清河县的分量。

班车缓缓地开出汽车站,望着雨后的清河县城,他想二十年前,这里曾寄托了他的理想和梦想,他的翅膀是在这里展开的。可是,没想到多少年的坎坷奋斗,如今却混成这个样子?他努力反省自己,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搞清楚三个问题:第一,你有什么?第二,你想要什么?第三,你能舍弃什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很容易评价自己的现状,知道自己有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最难的是不知道或者不敢放弃什么。而这一点恰恰决定你想要的东西能否实现,没有人可以不放弃就得到所有的一切。

班车驰出清河县城,眺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秦进财仿佛顿悟了一样:清河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属于清河县,他属于桃花湾镇边上的那个小院,属于那小院里的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那是最真实最温馨的,也许此刻他们正等着他回家呢。

这时,手机的短信铃声响起,他打开一看,是老婆祁巧巧发来的短信:“一种缘分来自天意,一份真情来自记忆,一份感动来自珍惜,一种关怀来自知己,一份温暖来自惦记,一份祝福来自心底,祝你生日快乐。”

如果不是“祝你生日快乐”,他压根儿不会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没想到平时他并不以为然的老婆还惦记着,而且一条短信表现得如此有文化,充满往日不可想象的诗意、牵挂与温馨。他的心头淌过一股暖流,还是家花比野花好啊。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

赶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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