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早在20多年前,我们报社有个岗位叫录入,说白了就是打字。那时候电脑才开始普及,好多记者写稿子还是习惯手写,这就需要录入人员把手写稿输入到电脑上,方便审稿和排版。录入人员用的是五笔打字法,运指如急雨翻入船,按键似拨弦乱奏弹,噼里啪啦,分分钟就弄好。
当时报社有三个录入人员:老苗、汤河和金凤。今天不啰唆,咱就说金凤。
金凤的全名叫梁金凤,西安本地女娃,家在纺织城,当年也就二十出头。金凤干录入属于临时工,工资真心不高,买不起好衣服打扮自己。但不管衣服好不好,人家特别爱惜,打字时,袖子上套个碎花布套袖。说起套袖这东西,现在的年轻人估计都不知道是啥了。套袖是啥?就是套在袖子上的布套子,以防袖子受污受损。以前生活条件差,穿件高档料子的衣服,金贵得不得了,就戴个这—那时候还流行过假领子哩—现在谁还戴那玩意儿啊。金凤戴套袖久了,那对套袖就成了金凤的标志,就像卓别林的“文明棍”、孙悟空的金箍棒。一说起金凤,我的脑海里就条件反射地冒出一副碎花布做的套袖来。
除过戴套袖,金凤就普通到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了。头发又厚又油,低低扎起来,拖在背后;爱说爱闹,说话的时候鼻子一皱一皱的,兔子一样。
一到周四,我负责的版面要交给美术编辑排版,没事就抽空去隔壁录入室找金凤谝一会儿。一见我,金凤就嚷嚷:“杨老师,杨老师,快来把我救一下。”
有些记者的手稿龙飞凤舞,金凤有不认识的就问我,我基本都能蒙出来。金凤夸我,把我夸上天。
有一天,我买了瓜子,又跑到录入室,值班的是老苗和金凤。金凤在打字,给了我一个冷后背。我故意捣蛋,影响她的正常工作。要是平时,金凤肯定一扭头,骂我几句;可那天金凤头扭过来,脸涨得红彤彤的,蛮羞涩地对我一笑,啥话也不说,又埋头打字了。这就令我很诧异了。而且我还发现,金凤打字的节奏是“嘀嘀嗒嗒”,明显慢了许多,不似往日“噼里啪啦”,泼辣有劲。
我把金凤的肩一拍,说:“今天吃啥了,装妖作怪的。”
老苗看不下去了,这才说:“她不是金凤。”
明明戴着套袖啊,不是金凤还能是谁?但仔细一看,还真不是金凤。此人是金凤的堂妹,是顶替金凤过来上班的。
有句话是“一家人用一张脸”,人家梁家这两姊妹就是这样的。金凤堂妹把金凤的衣服一穿,特别是那副套袖一戴,不注意,还真看不出破绽。当然,老苗说破了,再看就不像了。金凤堂妹的体型要比金凤小一号,穿着金凤的衣服松松垮垮,终究有别。
我问金凤堂妹:“金凤呢?”她不说,再问,含含糊糊说过两天就回来了。结果金凤堂妹一替就是一两个月,再不见金凤的影子。
有一天,金凤堂妹在报社电梯上遇到一个大胡子。谁?赵副总编。此人络腮胡子大白牙,爱穿花衬衫。报社元旦搞联欢,赵副总编献唱了一首意大利语的《我的太阳》,高音部分还真飙上去了。报社自有一群拍马屁的说他和帕瓦罗蒂唱得没啥分别,因此喊赵副总编为“帕总”。赵副总编嘴上说“讨厌”,但是谁叫他“帕总”,他也应呢。
在电梯里,“帕总”笑着说:“你是不是叫金凤?我没有记错吧?好名字,金风玉露,有凤来仪。咦,你咋瘦了?瘦了倒不奇怪,你咋还缩个子了?”
人家是领导,金凤堂妹能说啥,难道说“我不是金凤,我是冒名顶替的”?肯定不能嘛。金凤堂妹就把嘴闭紧,光笑,不让人看她的牙—金凤是大板牙,堂妹是小虎牙,区别很大。
金凤人到底干啥去了呢?金凤堂妹不说,守口如瓶。我们私底下乱传,说法不一。
按理说,哪个用人单位能接受冒名顶替这种离谱事?就算是临时工也不能“临时”到这个程度吧。但是,这事就实实在在发生了,领导根本不知道,也没有人打小报告;也可能领导知道这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管你真凤假凤,能干好那份工作就是好凤。
别说,金凤堂妹刚来的时候打字真慢,干了一段时间,人家勤快又聪明,就练出来了,“噼里啪啦”跟打机枪一样,而且还能认得记者们的草字。这令我很失落,因为没有人再对我喊“杨老师,杨老师,快来把我救一下”了。我还发现,金凤堂妹在电脑旁放了一本《新华字典》,是校对室淘汰下来的,快烂成抹布了,金凤堂妹没事就翻呢。
真假金凤已经成了报社半公开的秘密,我们这些记者都好热闹、爱打听,有事没事就跑去找“假凤”玩儿。结果,一来二去,众人一比较,都说金凤堂妹比金凤人好。哪里好?哪里都好。长得虽说大模样差不多,但細看,堂妹比她姐秀气。她是个有脑子的,看得清眉高眼低,话不多,但是都能说到点子上。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稳稳的,有静气。
有一天,老苗说:“你姐那个套袖你就摘了吧。”金凤堂妹笑了笑,就摘了,叠整齐,装到口袋里。
金凤堂妹在报社待了小半年,就面临失业。当然,这不是她的问题。随着电脑的迅速普及,记者人人有了电脑,都自己录入了,报社的录入人员就变得可有可无了。报社裁撤这个部门,是迟早的事。
老苗调去了校对室,汤河辞职了。录入室就剩下金凤堂妹这根独苗了,闲了,要么看看电脑,要么就翻那本烂得不能再烂的《新华字典》。录入室静静的。
有一天,新闻部主任马自强刚把一办公室的记者派出去,就接到个电话,说有个大活动,要求各家媒体都派人参会。马自强只能去隔壁文体部借人。一出门,到楼道里就遇到金凤堂妹了。老马眼睛一亮,说:“金凤,你忙不?”
老马知道她不是金凤,但又不知道咋称呼,就喊“金凤”了。
金凤堂妹说她不忙。老马笑笑,说想给她派个任务,让她去开个会,就是不知道自己的面子大不大,能不能支得动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金凤堂妹只能说“去”。可她说了“去”又不走,站在那儿,上牙把下嘴唇轻轻一咬,说:“您看,我行吗?我怕误事。”
老马说:“你人去了,往那儿一坐,就完成任务的一半了。你再把新闻通稿给咱拿回来,另一半也就完成了。”
金凤堂妹这才去了。到了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回来了,到马自强办公室报到。
马自强抿一口茶,说:“辛苦啦,再麻烦一下,把拿回来的新闻通稿给新闻部的……你看谁在就给谁,张一宁、佟曼,都行,就说是我说的,让赶紧把稿子改出来,明天就要见报。”
金凤堂妹说已经把稿子写完了,存到报社的公网上了。马自强半信半疑地一调取,一看,稿子一点儿毛病都没有,问:“你学过新闻写作?”
金凤堂妹说:“干了几个月录入,勉强学到一些皮毛。”
当天,马自强给这篇稿子签了个“发”,稿子本来没有署名,马自强亲自给补上了“见习记者梁银凤”几个字。稿子到了“帕总”那里,“帕总”愣了一下,看了一遍,一笑,也签了个“发”。
第二天,金凤堂妹就到了新闻部,真成了见习记者。至此,报社就没有录入部了。
金凤堂妹“银凤”到新闻部快半个月了,办公室喊她去办转岗手续,这才暴露了她不是金凤。王社长说要严肃处理,把柳主编还有“帕总”叫过来,给金凤堂妹来了个三堂会审。
气氛很严肃,金凤堂妹说话难免哆哆嗦嗦,说她确实不对,是冒名顶替的。说着说着,情绪顺了,声音不大,但是三个领导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金凤堂妹家在渭南大荔,她没考上大学,来西安投奔她大伯,也就是金凤她爸,想来城里打个工。她大伯一个下岗工人,能给她联系啥好工作。他家楼下有个烤肉摊子生意好,就介绍金凤堂妹去打杂。时间不长,天冷了,旺季过去了,不需要人了,她大伯又托人给她找了个保姆的活儿,照顾一对老夫妻。金凤堂妹去了以后,每天就是买个菜、做个饭,也不忙,于是自己看书,参加了自学考试,报的是新闻学。为啥报新闻学呢?因为金凤进报社干录入,金凤堂妹羡慕得很。一有机会,她就问金凤报社的事。金凤堂妹从小就爱看书、爱写作文,她觉得报社是文化单位,那里的人都發着金光哩。
有天周末,金凤跑到金凤堂妹雇主家去耍。老人爱热闹,一看两个女子长得像,多稀罕啊,戴了眼镜一边看,一边笑,把家里的水果都拿出来让金凤吃。金凤是个爱说爱笑不扭捏的人,让吃就吃。耍了大半天,还在老人家吃了一顿饭。临走,老两口儿给金凤塞了一百块钱。金凤说:“又不过年,发啥压岁钱,我不要。”
金凤趁老人不注意,把钱放到桌子上,“噔噔噔”跑了。金凤堂妹追出来,送金凤。金凤说:“我看这老两口儿呀,爱我哩。”
金凤堂妹说:“就是,全世界的人都爱你。”
金凤“咯咯咯”笑了,说:“我有个想法,咱俩把工作换了吧。”
金凤堂妹:“胡说啥哩,你疯了吗?”
金凤说:“不换就不换,反正我不想在报社待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又挣不下啥钱,一碰键盘,我的心都哆嗦。”
说不换,姊妹俩后来还是换了。金凤堂妹心想,暂时换两天,让她伺候两天老人,尝尝在别人家三分像客三分像贼的滋味,你就乖乖回报社了。
可一个礼拜了,金凤也没有回来。金凤堂妹到雇主家一看,我的天,金凤成了主子,两个老人围着她转哩。这个问她“晚饭想吃烧牛肉不”,那个说再给她买套护肤品。金凤堂妹吓得不轻:这哪里是当保姆来了,这是来享福了呀。金凤还愿意回去吗?回不去了……
报社三个领导听得目瞪口呆。沉默了片刻,王社长问金凤堂妹:“自考文凭拿到手了没有?”
金凤堂妹赶紧点头,说:“拿到了,是个大专的,正在考专升本。”
第二天,金凤堂妹继续来报社上班。一来,新闻部那些记者都拍手欢迎,说:“银凤,你可回来了。”
金凤堂妹真名不叫“梁银凤”,叫梁薇。但是新闻部那些记者没人叫她梁薇,偏叫她“银凤”,还振振有词:“哼,金凤的妹妹不叫银凤叫梁薇,没道理,就叫你‘银凤’。”
梁薇和“帕总”一样,也是个随和人,叫她“银凤”,她也答应。不但嘴上答应,写稿时署名也署“梁银凤”三个字。没过多久,她参加新闻从业人员的培训,培训完了,考试。卷子上填名字,她顺手就填成“梁银凤”了。钢笔写的,还没法改,赶紧举手向监考老师反映情况。监考老师说:“怪事,自己名字还有写错的。”
那次我们报社有八个人去考试,通过了五个,其中就有梁薇。梁薇拿上了国家颁发的新闻记者证,成正式记者了。她被分到了公安口,天天跑公安局,和公安干警打成一片。有次她问一个警察,户口本上的名字能改成“银凤”不。
这个警察说:“能改。但是改名后会引起很多想不到的麻烦。不是非常需要改的话,不建议改。再说了,我个人觉得,‘梁薇’比‘梁银凤’好听。当然,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人好叫啥都好。”
梁薇想想,说:“还是非常需要改的。”
警察问:“你男朋友支持你改名字吗?”
梁薇说:“我没有男朋友。”
警察说:“太好了。”
梁薇愣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话呀,终究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赶紧捂住小虎牙。
梁薇改名梁银凤后,更自信了,个子小,胸口却挺得高高的。年底,报社搞联欢,“帕总”又唱了一回《我的太阳》,把气氛烘托到了最高潮。然后他公布了本年度优秀工作者名单,银凤榜上有名。
新闻部主任马自强忍不住给坐他旁边的一个女记者说:“真不敢懒了,年轻人不要窝在办公室,要出去跑哩。你看银凤,稿子也写了,还交了个警察男朋友,马上就结婚了……”
他的话说到这女记者心窝子上了,不服气,说:“我不和她比。人家是凤凰嘛,咱是鸡鸭鹅,比啥哩比。”
老马就说:“世上哪儿有凡鸟,人人都是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