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伟平
东湾这块地儿上的大事小情都牵动着常怀民的心。
这天,常怀民下乡回来已误了派出所的晚饭,胡乱煮了包方便面吃过,就走出所外想散散步,捋捋心思。山里人一拨一拨往外搬,村庄里的人日见稀少,可这事那事却并没少。正想着,对面路上一道灯光闪过,还有轰鸣声,他能看得出,是一个骑摩托的人走过去了。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谁这个时候还夜行呢?看看方向,朝武安庄那边去了,常怀民心头便掠过几分狐疑。回到办公室,看大家都已睡下,他洗了脚,没有上床,坐在办公桌前,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似的。
“叮铃铃……”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随后,常怀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常所长,110说武安庄有人打架,把人捅伤了,让快去看看,报警电话是138××××××××。”合上手机,常怀民边往外走,边扣上解开的衣扣,并招呼了干警小李。
太行山上初秋的夜,凉爽中已带有几丝寒意。常怀民坐在摩托后座上想,武安庄偌大的村子已没有几户人家,是谁又打架了?他按110提供的电话号码拨过去,电话里传来的是:“您好,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常怀民疑惑地看看手机,随后又拨通武安庄姜守山的电话:“哎,姜主任,我正往你村走哩,村上谁打架了?”
“什么,有人打架了?哎,我瞧瞧,你等我电话。”
东湾离武安庄30里的路程,这条路他和小李太熟悉了,虽是夜里,也轻车熟路,半小时后,他们就到了武安庄的主村。刚在村口停下,就有电灯光向这里晃,晃着晃着人就走近了,是姜守山。
“我到上边坡上去踅了一圈,只有前场沟那里还亮着灯,你说说手机号码?”姜守山很专业地问。
常怀民将手机号码念了一遍,姜守山说:“好像这是前场沟刘三丑的电话,咱过去吧。”
武安庄主村离前场沟自然庄还有一里地。常怀民说:“姜主任,我们先去,你后边来吧。”便和小李朝前场沟驶去。
到了前场沟,寻着透出灯光的房屋走去,常怀民一看是马二旦家,院门开着,里面有呻吟声和嚷嚷声。
小院的灯光并不明亮,梨树下躺着一个人正吃劲地哼哼,听到有人走近,抬起头来就喊“快救救我吧”。嚷嚷声则是屋里传出来的。
常怀民弯腰去看地上的人,小李就将手电照了过来。一看,是在驴牙矿点看场的湖北人韩老六,脸色白白黄黄的,哼唧得有点凄惨,身上只穿着背心短裤,血迹模模糊糊。再细看,屁股上有好几个伤口,血还在往外洇。常怀民赶快叫小李照相,自己向屋里走去。
屋里一个汉子,还在对一个妇女嚷嚷,见常怀民进来,声音便软下来:“常所长,你来评评这个理,那狗日的睡我媳妇,能不打他吗?”
常怀民朝汉子的肩膀拍了一把:“二旦,喝多了吧?好好坐下。”说着,扭头对已经赶到,跟进来的姜守山说,“姜主任,你先说说二旦。”姜守山就坐到马二旦旁边。
常怀民出来,在院子打了个电话。回到屋里后,让姜主任去前庄喊了一辆三轮车,将受伤的韩老六拉上,让小李骑着摩托跟着,并安排小李先到乡医院看看。又嘱咐姜守山把刘三丑和他老婆找来,陪马二旦的媳妇二妞,安顿说“看着点,不要叫二妞有什么意外”,然后就让姜守山开上他的三轮车,一个人挽着马二旦,返回了派出所。
凌晨4点,常怀民返回派出所时,所长刘见峰和刑警队的郭晓园队长等人也到了所里,大伙便开始讯问马二旦。小李赶回来汇报了受伤人的情况,乡卫生院初步检查,是捅了三个窟窿,已简单包扎,是否伤了骨头,需到县医院去检查。大伙儿一合计,觉得还是带韩老六到县里检查,并先对马二旦采取措施为好。
说话间天已大亮。大伙儿走时,刘所长一边挠头,一边对常怀民说:“老常,我再下去吧。”常怀民抬眼看着他,刘所长顿了一下说:“老常,你也知道这几天正解决所长上待遇的事哩,我想下去找找人,你就替我看看摊子吧。”刘所长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扯着常怀民的衣角,扯到一边悄悄说:“老常,听说这次还要解决几个虚职,你是不是也去找找?我下去最迟后天就回来,回来后你再下去。”常怀民哎哎应和着,招呼着刘所长等人走了。
回到办公室,姜守山早在他床上进入梦乡,看着日渐苍老的姜守山,常怀民一阵惆怅。
青城市是个县级市,东湾乡是青城市的一个边远乡镇,离市里40多公里。是太行山的东南边缘,苍茫的大山高高地从豫北平原拔起,自古以来就是边关险阻。从这里远眺豫北平原,就像站在崖边看崖下,一片苍茫。山下就是豫北的双木县。东湾乡的地片有250平方公里,人口却并不多,不足一万来人,而且居住分散,一个村子有十几个自然村。
常怀民来东湾派出所后,结识当地的第一个人就是姜守山,那时姜守山是乡里的联防队长。派出所当时只有两个人,所长是个老所长,身体不好,在家住得多,平时就常怀民一个人在所里应酬,办办户口,处理处理纠纷,每次都是姜守山和他一起去。时间长了,常怀民觉得姜守山处理村上的事挺有一套,有时候硬得钢板儿硬,把人给镇住了,有时候软得没个样,让对方都不好意思了。这些办法还真管用,那时东湾乡一直是个治安防范模范乡。那几年,下乡都是靠两条腿,东湾乡山大沟深,道路凶险,有好几次下乡遇大雨,山洪爆发,都是姜守山把常怀民硬拖到安全地方的。随着关系越处越铁,俩人都把这份交往看做患难交情了。谁知后来,乡里一直为联防队的工资发愁,总没个着落保障,就把联防队给解散了。其实,当时姜守山他们挣得并不多,每月只有150元钱。联防队解散后,姜守山回到村里,就当了治保主任,专门处理村上鸡毛蒜皮的事。
日子一天天地过,世事一天天地变。前几年撒乡并镇,东湾、石滩、老沟沿三个乡镇并成了一个东湾乡。后来又移民搬迁,一庄一庄的人都搬下山去了。武安庄是个大村,有700多口人,原先村上还办过初中,卫生所、供销社什么都有。谁想一搬迁,学校撒了,供销社成了小卖铺,卫生所也成了私人诊所。现在村上只剩下几十人了。姜守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念书念到了市里,二儿子念到三年级,村上就没学校了。没了学校,就得去东湾念书,不想一次放学回家时,扒三轮车摔坏了腿,落下个腿残疾。腿残疾了,也不想念书了,就和姜守山在家务农,一直在他身边生活着。村上的人尽管少了,可总还是个村,还得有人来管,村干部没人想当,就干脆让他管理留下来的人。姜守山天生热心肠,看着乡亲们往外搬,反而更操心了,每天前庄后庄转着,像过去一样。
瞧着头发花了的姜守山,常怀民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
常怀民洗了把脸,叫醒姜守山草草地吃了口饭,就又陪着刑警队的人去了武安庄,案件还得继续调查哩。他们先去见过马二旦媳妇二妞,二妞一直垂着头,问什么都不吭气。姜守山就劝:“已经出事了,你就说说吧。说了,也好叫常所长他们处理,你要是不说,咋给你家处理呢?二旦咋办?”
二妞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讲述了事情经过。完了,他们又去访了访刘三丑老两口,案件情况也就基本清楚了。
马二旦一家搬迁的地方是古韩县,二旦在古韩一边打工一边给自己盖新房。说是盖新房,其实根本不用自己盖,是移民新村统一安排的,你排上队,交钱就行了。原先二旦在那里落了户,看着人家做生意搞买卖很是动心,可他干不了,只能出个苦力,就参加了工程队,也给人盖房。二旦本来是想让媳妇二妞一起去古韩的,可是家里还有十几头没有养大的肉牛,又不能往古韩带,只好让二妞留下来把牛喂到秋天,到时候卖个好价钱,然后一块儿搬过去。二妞是山里长大的,看着留下的地,没喂大的牛,也很舍不得,每日里忙庄稼忙放牛,累得够呛。后来,在驴牙矿看场的湖北人韩老六见这女人辛苦,就无意中帮帮她,因为他看场子多的是空闲。那个场子原是个铁矿点,过去生意好得很,县里说要兼并整合,就停了下来,一停便是几年。老板是韩老六的表哥,就让韩老六替他看场子。
大山里沟多人稀,前场沟这个自然庄除了二妞还有一家住着,那一家有个胳膊残疾了的男人,叫刘三丑,靠老婆伺候,想搬到山下没能耐,就留在了山里,算是和二妞作伴了。二妞和韩老六都是三四十岁的人,虎狼年龄,接触多了就有了心照不宣的意思,得空便想亲热亲热。二旦在工地上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心里仍惦记着家中媳妇,这天傍黑请了个假想回家看看,骑着摩托回到家已经半夜,正碰上韩老六和媳妇在一起,一股怒火就烧了起来,操起捅火的火箸,朝韩老六的屁股上捅了好几下。看到韩老六倒在地上起不来,血一个劲地往外冒,不知是胆怯怎么的,抓过柜头上的半瓶酒灌了下去,仗着酒劲把韩老六掀到屋外,然后臭骂起来。刘三丑俩口子听到叫骂,过来一看吓坏了,这要出人命哩,就按姜守山贴在墙上的报警电话报了公安局。
看看天已晌午,姜守山让大家到家里吃饭,常怀民也不推辞,跟着就去了他家。正是山里眉豆采摘的时候,姜守山焖了一锅小虫蛋大米饭,又捣了些花椒辣椒韭花,大家很是滋味地吃了一顿。
吃过饭,姜守山拖来几个木墩,一起坐在院外的场上,山风凉爽爽地吹着,很是舒畅。姜守山接着马二旦家的话茬说:“唉,没成想二旦家竟出了这样的事,这深山荒野的,以往咱也没注意到。过去庄里人多,还没出过这事哩,少了反而看不住了。”
常怀民听着就问:“庄上好多地里还种着庄稼,也得往家里拾掇了,这事咋办?”
姜守山说:“那还咋办?没事的,到时候一个个就回来收拾了。”
第三天,刘所长返回所里,放下带的东西,就进常怀民办公室,掩上门坐下来说:“局里这事还很激烈的,很多人都在活动哩,现在我回来了,你也去瞧瞧吧。”
刘所长走后,常怀民就和衣躺在床上,枕着两手想起心事来。他是青城市虹霓乡人,1993年由学校调到公安局的。当时他妻子在东湾小学教书,局里就让他来了东湾派出所。几年后,市里二中需要外语老师,他妻子学的是外语专业,二中就把他妻子调到了市里,他还继续留在东湾工作。再后来公安局扩大,人多了就分了辖区,他负责武安庄、文安庄、管东水、管西水、榆木坳这一片村子,一干又是多年。2002年,局里看他工作认真负责,做人实在,富有基层工作经验,就让他当了副所长。所长经常回市里,他又是个干活上心的人,所里的事他就大包大揽了,把各项工作做得扎扎实实。看着和他一起改行到公安局的同事们,一个个都在忙提拔,常怀民也不在乎,反正一门心思干工作,到村上调查户口啦,调解邻里纠纷啦,甚至给人家当媒人啦,大事小情都操心,山里人一片叫好声。因为只顾埋头工作,自然家里的事就操心少了,媳妇也倒没说什么,可在民政局当副局长的大舅哥,就有些不满意了,每次一见面就说,你不要光知道埋头干事,都40多岁的人了,也该混个一官半职了。平时,常怀民对这些话很不以为然,但今天,所长也说他该去找找,便有点心动了。可转念又一想,去找,去找什么呀?说自己想当官,想要待遇?这话自己说得出口来吗?
想着想着,常怀民就睡着了。
太行山的秋天说来就来了,地里的庄稼一天一个样。这些天,东湾乡移民搬迁出去的好多人都赶回来,收玉米、刨地瓜、起党参、摘松壳、打毛桃,平静的山沟又热闹了起来。常怀民到各村庄转了转,一边做帮手,一边询问山下的情况,像多日没见的亲戚一样。
晚上回到所里,常怀民细心地翻了翻所辖片的户口底簿,发现光武安庄就有176个人的户口还在这里。他心里清楚,老乡们往外搬迁都是先迁出去一两个人,去那边占地盖房,看看情况如何,家里再留个户口,经营昔日的土地和树木。尤其是村上吃低保的,更得把户口留下来。好在那边占个搬迁,享受点搬迁费,这边留个低保,再领点救济,两头都不误。至于房子什么的,一般都不动,回来就能住。因为老房子拆下来的东西,往山下搬运的话,还不够搬迁费哩。但常怀民觉得有问题,人走了户口还在,管理起来还真是个事。特别是春种秋收,都一窝蜂地回来了,好些人的户口已不在这里,可人又在这里活动,弄个暂住人口登记吧,老乡们也不买账。“哈,常所长啊,你还不清楚我,登什么记呀,咱又不偷不抢的。”仔细看过户口底簿,常怀民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自言自语道:“真不能大意这些事!”
次日,常怀民正在管东水下乡,刘所长在电话里急火火地呼他回去。返回所里,大家都已经在所长办公室坐着,有治安大队的小麦,有局里政治部汪主任,汪主任坐在所长椅子上一脸严肃。他在门后的板凳上刚坐下,汪主任就宣布局里的任命,原来是来送新任所长的。
宣布完会也就散了。刘所长叫住往外走的常怀民,对着汪主任说:“也没有什么交接的,所里的大小事情你都清楚。麦所长哪些地方不清楚,需要了解的话,问你就行了。汪主任,你看这样行吧?”
汪主任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趁收拾东西的当口,刘所长跟着常怀民进了办公室。“老常啊,我来这几年的工作全凭了你,咱兄弟俩相处一场,我觉得很是不错,实在谢谢你了。过些时还要解决一批待遇,你还是去局里找找吧。本来我还愿意留在东湾,可是不由咱呀,待遇解决了,工作就得调到虹霓去。我知道虹霓又穷又乱,可也得去呀。以后有空你就去转转,那是你的老家,你还得多帮我一把。”常怀民看着刘所长真诚的样子,眼里有点湿了。
汪主任招呼刘所长说还要送他去虹霓乡,刘所长便匆匆和大家告别了。
麦所长来后,开了几次会,只说大家好好干,具体怎么好好干,也没有安排。他让大家值好班,就又回去忙了。
这当口,常怀民回了一次家,妻子并没唠叨什么,只是局里一些年轻人见到他,眼光有些不自然。他自己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妥帖,就给所里的小李和姜守山打了个电话,说他在家里帮帮妻子,需要休息几天。
山里秋收得快,没几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又开始往山下走。常怀民到各庄上转了转,安顿大家把门户关好,走了也要托付个人招呼着。还让大家把办手续用得身份证复印件、证明、低保本什么的,给信得过的人留下,以备万一有什么用,然后放放心心下山去干活挣钱。
这天,武安庄塔地洼自然庄的石耕读来所里开户籍证明,说他迁到婴城市日子过得不错,想把父亲石国祥也接过去,只是父亲认死理,死活也不愿离开老家。他想叫常怀民帮他去劝劝父亲,知道常怀民和他父亲关系很好。
过了几天,常怀民忙完手头的一些事后,就顺便去了塔地洼。
常怀民和石国祥关系确实好。如果说常怀民和姜守山是患难之交的话,那和石国祥就是忘年知音了。石国祥已年逾花甲,小时候在东寺上念过书,算是村上的文化人。后来在村上教书,当民办教师。武安庄办七年制学校时,一个人带好几个班,前村后庄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只是一直没有转了正,人家说他年龄大了。10多年前,村里的学校撤了,他就不再当老师了。孩子们都过得可以,也不用他种地干活,他就在村上帮村民办个婚丧嫁娶,写个什么家谱村史,很是热心热肠。因为这,后来市文物局还让他捎带看管村上的七宝塔。再后来,儿子为了孩子念书,搬迁到山下去了,可他死活不愿搬,和老伴儿一直住在山上,活得清闲自在。石国祥通今博古,常怀民又爱看书,俩人就经常交流,成了莫逆之交。
午后,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常怀民和姜守山相跟着去了石国祥家,石国祥老伴儿正在院子里晒党参,一见到他们,就很热情地招呼:“来了,快坐下,吃过了饭么,我给你们做饭去?”常怀民一一告知,问石国祥父子在不在,石国祥老伴儿说:“耕读前天走了,非让我们和他走,老头子瞪了眼,死活不想去。说祖祖辈辈在这里住几百年了,咋就不能住了?牛脾气上来,倔得不行,耕读就走了。”
“石老师呢?”
“这几天还怄气哩,吃了饭就钻到后院里,拿个毛笔瞎画去了。”
常怀民和姜守山来到后院,见石国祥仰靠在一张太师椅上睡着了。方桌上放着笔墨,写好的十多张纸放在那里,他俩悄悄拿起来看,虽然龙飞凤舞,却还是能看懂的。上面写的是:
武安庄 我的故乡
美丽富饶 古朴慈祥
山川呈秀 天地蕴藏
置身华夏 高踞太行
武安庄 我的故乡
冬温夏凉 春润秋爽
山秀水丽 柏古松苍
养生佳地 人间天堂
武安庄 我的故乡
麦肥米胖 瓜圆参长
果红豆绿 柿甜椒香
五谷丰登 四时收藏
武安庄 我的故乡
老寺高塔 瘦街肥巷
苍木翠树 旧居华堂
新物焕彩 古韵悠扬
武安庄 我的故乡
炊烟薄雾 青峦叠嶂
金鸡朝阳 鸟鸣蛙唱
生机灵动 活力张扬
武安庄 我的故乡
先人旧迹 祖祠厅堂
焚香祭所 幽思怀想
宗脉所在 生身地方
…… ……
看着看着,常怀民就念出了声,石国祥被惊醒了,一看是他们两个,赶紧揉揉眼:“俩人来了也不叫我?”起身拖两把木椅子来,招呼俩人坐下。
说话间,就说到孩子们想让他一块下山的事,常怀民劝道:“你在山上,孩子们在山下,他们能不结记你吗?”
“唉,我又不是不理解,我在山上他们结记我,我下山去了,我又结记武安庄。说实话,生身不嫌地贱,我家祖辈生活在这里,这山、这地、这树,一天不见心里就憋得慌。在山上,种点粮植点树,到山下安安生生坐着,实在是不习惯。就说老姜吧,他不也是和我一样守着这块地吗?”
姜守山接过话茬去:“是啊,日怪哩,这世道就像咱刨山一样,从山根刨到山尖,再从山尖刨回山根,现在搬迁出去了,说不定哪天又搬迁回来呢。再说了,留下这一山的地和树,荒了怪可惜的,咱就在这山里吧,我真不想下山去!”
常怀民本来是想替石耕读劝石国祥的,不想听了他俩的话,觉得自己劝也白劝,自己对这里也挺有感情的,于是放下劝石国祥下山的话头,谈论起村上地里的事来。
秋尽的时候,山里人像河里涨过的水,说落就又落了,恢复安稳清静的状态。就在秋收要结束的时候,盘龙庵的张聚财来找常怀民告状了。
张聚财也是个搬迁户,留下来的是他老娘的户口。收罢秋,张聚财准备下山了,就在他走的时候,看到有头骡子在他地里吃他还没有刨的萝卜。“冰凌响,萝卜长。”地里的萝卜还有好长时间的长头哩,没成想让这牲口给糟蹋了。张聚财气得直瞪眼,认出骡子是桃花坪马桃花家的。马桃花也是个搬迁户,只是搬迁下山后,男人在一次车祸中走了,在山下没了依靠,又返回桃花坪过日子。
张聚财就去找马桃花。马桃花听后,一个劲地埋怨帮她秋收的汉子没看好牲口,说把萝卜折成钱赔他就是了。可是张聚财不想要钱,他老娘冬天就爱吃萝卜,糟蹋了他多少萝卜,赔给他多少萝卜就行了。马桃花说她没种萝卜,拿什么赔他?俩人言来语去,张聚财见话不投机,就来找常怀民。
常怀民听了张聚财的一番话,问:“谁和马桃花收秋呢?”
张聚财说:“人家是个寡妇,找个人帮收收秋,我还好意思问是谁?”
常怀民点点头:“不知道就算了,咱现在过去。”
看到常怀民跟着张聚财来了,马桃花一脸的不高兴:“常所长,什么个事啊,还叫上你来吓唬我?咱又不是不赔,赔钱人家不要,赔萝卜我又没种,你说咋才好?”
常怀民笑笑:“你真会说笑话,我啥时候吓唬过人?我也是下乡碰上聚财,说起这个事了,前村后庄的,瞧瞧怎样走开倒行了。老嫂,你说是不是?”
马桃花听了常怀民的话,眉宇上的疙瘩松开了:“既然这样,那我就听你的。常所长,你说吧,咋个处理?”
常怀民问马桃花家的秋收完了没有,地里还剩下些什么东西?听说还有好几块菜根没刨,他就对张聚财说:“这样吧,桃花没种萝卜,有菜根。你看这样行不行?牲口吃了的萝卜你还收拾开,也不是全啃坏了,再去刨上桃花三担菜根,她一个妇道人家,种地不容易,就算你帮帮她。如何?”
张聚财想了想说:“真没萝卜的话,我也不强求了,倒不是说非得刨三担菜根,就刨上一担吧,知道是她家牲口吃了我的萝卜。”
见张聚财答应了,马桃花话也多了,对聚财说:“你回去和大娘说,因为我家的骡子,她冬天萝卜也吃不爽了,我给大娘赔个不是,过两天我再去瞧瞧她。”
送走张聚财,常怀民和马桃花拉起家常来,感叹她过日子艰难,支撑这个家庭不容易啊。又问:“听说找了个人帮你收秋,是哪里的人?”
“唉,也是个没奈何的人!不怕常所长你笑话,一个女人没个依靠真不好过呢,做什么心里都没底。这不,前几年孩子他爹在石膏矿上打工时,和这个叫李保虎的人在一块儿,相处得不错。后来他爹不在了,眼瞧着一家一家搬山下去了,留下我们娘儿俩在山上可咋过啊?正发愁哩,这李保虎来了,说媳妇和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他也没脸在镇上住了,就上山来找孩子他爹想做点买卖,来了才知道孩子他爹不在了。在家里住了几天,就说留下来和我过日子,我瞧他人也憨厚,不诳言诈语的,是个实在人,咱也没什么挑剔,就将就着同意了。”
常怀民说:“也好,日子总还得过,有个人作伴总比一个人挣扎强。”
正说着话,一个汉子牵着头骡子走进院来,脸膛黑红,身体壮实,一见常怀民脚步就迟疑了一下。马桃花喊:“保虎,这是派出所的常所长,来给咱说合萝卜的事来了。”
马桃花喊过,那汉子先是一愣,随即木然地支吾着,牵着骡子进了南墙下的牲口圈。常怀民眼睛眨巴几下,笑笑地说:“没事,没事。”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个叫李保虎的汉子才在桃花的喊叫下走出牲口圈,远远地朝常怀民点点头,又自顾舀水洗涮去了。
马桃花说:“你瞧瞧,就这么个憨人,见了人也不会说个话。”常怀民接住说:“只要合得来,能过日子就行。你觉得差不多,就到乡里登个记,办个手续。需要帮忙,你找我。”停了一下又说,“小李他们都在后庄,我估摸也快来了,我出去等上他们一起回去了。”马桃花把常怀民送出门外,边走边说:“你瞧,又烦劳你跑一趟。”
出了山庄,走上村公路,常怀民就给小李打电话,打罢电话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马桃花家的院落。马桃花家的院落是两排式建筑,只有堂房和南房,位置在桃花坪自然庄的下边。院子周围全是小块地,庄稼都收割了,望去一目了然。
“常所长!”随着叫声,一辆昌河警车停在常怀民身后,小李和小张拉开车门下来。常怀民收回目光,招呼二人上了车。三个人在车上嘀咕了一会儿下来,便朝马桃花家走去。一进院子,常怀民就对迎出屋来的马桃花说:
“老嫂,你看,小李他们刚从后庄过来。我寻思你要登记的话,就给你开个户籍证明,返回时路过姜主任那里,再给你写个手续。你得空到乡里办结婚,这些都要用哩。”
“哎呀,常所长啊,你真想得周到,那就麻烦你了,实在麻烦你了。”说着,马桃花就进屋去找身份证,那李保虎却一直坐在门口台阶上没动。
小李抄完了马桃花的身份证号,说:“男方的身份证号码也说一下,我顺便也给他开个户籍证明。”
马桃花对李保虎说:“你的身份证呢?”
李保虎面无表情地说:“没带,忘家里了。”
常怀民笑道:“没带也不怕,我们回所里一查就行,给你出个户籍证明,把事办了。老嫂子,我们的车在外边停着,让老李一起坐上去所里核对一下。”
“好好好,那就让他去吧,只是又麻烦你们了。”
李保虎迟疑地站起来,想对桃花说什么,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
到了派出所,小李很热情地让李保虎说说他的地址,李保虎却沉着脸一直不吭。常怀民就盯着他说:“哦,你是不是有难处?有就说出来吧,闷在心里也不是个事。”
突然,李保虎情绪激动起来,要给常怀民下跪:“常所长,你饶了我吧,我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常怀民迅速上前,和小李一人一条胳膊将李保虎架住,按坐在椅子上:“不要激动,慢慢说。”
“我知道终究有这一天,常所长,你们不要和桃花说我杀了人,不要说我坐监,就说我回老家了,你把我送到监里吧。”
小李拿出笔做笔录,李保虎双手抱着脑袋,讲述了自己三年前在黄碾镇犯案的事。
李保虎是市郊区李庄人,前几年在石膏矿上打工挣了点钱,就和妻子在黄碾镇开了个饭店,生意很红火。俩人忙不过来,雇了两个小姑娘端盘子。一天晚上,三个年轻人来饭店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十二点了,还没有走的意思,李保虎乏困得不行,就让妻子和两个小姑娘照看,自己回隔壁床上休息了。凌晨一点时,妻子突然喊叫起来,李保虎急忙穿衣过来,妻子披头散发的,说那几个人在包间发酒疯。李保虎一脚踹开包间的门,三个醉醺醺的年轻人正抢着搂抱两个小姑娘,衣服已被撕开了。李保虎见状挥拳就打,三个年轻人都喝高了,根本敌不过他,被他打得鼻青眼肿,夺门而逃。
打走三个年轻人,李保虎收拾了场面,妻子正安慰着两个小姑娘,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汽车灯的光柱直射饭店。六七个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啤酒瓶,气势汹汹地冲进饭店来,吓得三个女人一片惊叫。李保虎一见那阵势,就知道报复来了,赶紧操起一根捅火棍,一棍就打倒一个,又扑向第二个的时候,头上被啤酒瓶击中了。李保虎急了,涂抹一把脸上的血,跑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朝一伙人一阵乱砍,将其中两个砍倒,其余几个见势不好,落荒而逃。李保虎杀红了眼,回头又砍那三个打倒在地的,这时妻子扑上来抱住他,说不能砍了,再砍就出人命呀。躺在地上的三个人,有两个挣扎起来跑了,另一个一动不动。李保虎平静下来,丢掉菜刀,上前摸摸那小子的鼻孔,早已气若游丝。他知道闯下大祸了,急忙清洗一下,交待妻子几句,换了一身衣服,连夜出逃。
跑出黄碾镇,扒上一辆往河南方向拉焦炭的汽车,一路上惊魂不宁,寻思到河南人生地不熟的,便在青城市地界下了车,然后没命地往山里跑。第二天,他到山上一户人家打听,知道自己来到了青城市虹霓乡,见这里很偏僻,才稍稍放下心来。再往深山里,有一条能跑三轮车的小路,他就顺着小路继续走,结果到了一个石膏矿上。那矿是个私采乱挖的小矿,和矿老板编了一通谎话,矿老板也正需要人,就留下他打工了。一直打了两年,第三年秋天的一个早上,矿老板突然不见了,传说市里要整顿黑矿点,矿老板给吓跑了。树倒猢狲散,丢下一个黑窟窿,几堆挖出来的矿石,工人们也各奔东西了。
李保虎眼看着没了着落,又不敢跟上其他工人下山,就想起在石膏矿一同挖过矿的,去年冬天因病回家的马桃花的男人,家在青城市一个叫桃花坪的地方。李保虎便翻山越岭,一路打听而来,权且寻个偷生之处。不想到了桃花坪,那男人已经死了,一时不知所措。马桃花见他可怜,又是男人的生前好友,就将他暂且留了下来,没想到这一留,竟留得同病相怜,他谎称自己离了婚,现在孤身一人,两人便生出长久想法。在桃花坪住下后,李保虎呆在山里很少见人,桃花也觉得家里养了个男人不愿声张,庄前庄后的人也不便细问,秋收大忙的谁家都需要人帮忙,更何况一个寡妇家。要不是骡子吃了张聚财的萝卜闹起来,事情是不会被捅破纸的。
审讯完李保虎,常怀民当下就叫小李和黄碾镇派出所联系,问是不是有这么个案件?对方说有这么个案件,当时死了一个,伤了两个,案犯在逃,还通缉着呢。又经过几番核对,常怀民便打电话给麦所长汇报,麦所长高兴地说:
“好啊,顶咱抓了一个逃犯,快送回局里吧。”
当天晚上,常怀民又和姜守山去了一趟马桃花家,他们没有说李保虎杀人的事,只说李保虎突然变卦,不愿意和她登记结婚了,已经下山走了。马桃花惊得嘴巴大张,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两手捂住脸一阵痛哭。常怀民和姜守山好生安慰,说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们知道你生活困难,以后会想办法帮你的。
过了几天,按照和常怀民商量好的,为了照顾马桃花方便,姜守山和石国祥就把马桃花从桃花坪接到了武安庄主村,安顿在马桃花小姨家。马桃花小姨全家搬下山了,老屋还留着,一些家什还在,像其他村民一样,钥匙留在姜守山手中。事先也未跟她小姨联系,姜守山临时给打了个电话,那小姨一口就应承下来,说过两天回来瞧瞧马桃花。
李保虎案件移交后,常怀民在所里安安心心消停了两天,平时积聚的劳累释放出来,头一挨枕头就迷糊起来。
日子过得飞快,说话间年关就到了。
腊月二十下了场雪,常怀民踏着雪去了一趟武安庄,给姜守山和石国祥带去几瓶青城烧,顺便看望了一下马桃花。中午,石国祥老伴儿炒了个醋熘地瓜丝,腌香椿炒鸡蛋,烧了个党参粉条,还有焖菜扣肉。三个一起喝了几盅,喝到脸放红时,常怀民说:“快过年啦,来瞧瞧俩老哥,我这份差事,全凭你们帮忙操心哩。”
姜守山说:“这话见外了,你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我们?我们先感谢你才对。”
石国祥也说:“是哩,多亏你一直记挂着我们,我们感谢你才对。”
石国祥老人不胜酒力,说着就哽咽起来,一边哽咽一边感慨。孩子们前几天回来接他去过年,可他就是不想去,一辈子在这山窝里生活惯了,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故土难离吧。他一直寻思着,往日过年多红火热闹,如今却仅剩几家了,冷清淡水的。倒不是说搬下山不好,只是丢下村上的东西多可惜啊,学校呀大队办公室呀,都恓惶在那里了。地也整片整片地荒了,看着心疼得不行,真是山中岁月寻常过,物是人非又一年啊!
姜守山很是同感,与常怀民连干了两杯酒。喝罢酒从石国祥家出来,常怀民和姜守山在村外的山坡上四处瞅了瞅,白雪皑皑的大山一片寂静,感受不到半点儿年味。往回走的时候,姜守山从地窖里拾了半袋梨,非让常怀民带上不可,两个人正推让着,常怀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还得去见见石老师。
重新返回石国祥家里,常怀民问:“石老师,七宝塔那里没事吧?”
石国祥红头胀脸的,抚摸一把后脑勺说:“没啥没啥,我天天去那里转悠呢。”
常怀民放下心来:“没啥就好,过年操着点心,我年后初七上了班再来看你。”
这一年春节,常怀民没在值班,此前多少年了,他总是在所里过年。腊月二十八,麦所长对他说:“常所长,你回家歇几天吧,过了年你初七上来,我再回去。”
常怀民很是感激,觉得比以前的刘所长还好,心里无比温暖,由不得看着麦所长嘿嘿发笑,笑过了到厕所解手,对着茅坑又一阵发笑,像小时候偷吃了他老娘的糖包子一样。然而,常怀民过年还没过到初七,初五那天就赶到东湾来了。
初五的第一个电话是姜守山打来的,说:“常所长坏事了,七宝塔让人偷了!”
常怀民的心一下提起来,大声问:“那么大个塔,咋就偷走了?”
姜守山在电话里急道:“不是塔让偷走了,是塔上的东西!”
刚接罢姜守山的电话,麦所长又打来了:“常所长,武安庄的七宝塔顶让人盗了。那可是省保文物,我对这块儿还不太了解,你联系一下刑警队,赶紧来所里吧。”
常怀民和刑警队的郭队长通了电话,随后就和刑侦、技术上的人急急赶到派出所。
那座宝塔常怀民颇为熟悉,在武安庄塔底洼自然庄。塔底洼原有一个规模宏大的寺院,后来遭火烧了,只留下这座七宝塔。塔高10米,共分7层,建于后周显德元年(公元 954年),用坚硬的青石雕造。第一层雕宝座莲花、狮子、麒麟、飞马等;第二层雕伎乐人,体态轻盈,舞姿优美,伴奏者栩栩如生;第三层转角处雕蛟龙柱,回旋盘绕;第四层周匝垂帐,前后有假板门;第五层上覆大圆盖宝珠顶……
常怀民赶回派出所,又和麦所长带着刑警队的人,赶到塔底洼现场时,姜守山和石国祥已守在那里了。还有十几个村民。一见到常怀民,石国祥就摇头叹息:“多少年了,还没遇过这样的事哩,我老不中用了,连个塔都看护不好!”
姜守山接住道:“这也不能全怪你,谁想大过年的,会出这种事?”
常怀民一边安排大家处理现场,一边听姜守山和石国祥讲述事情经过。
这年过年时,武安庄大小自然庄有四五十个人,因为前村后庄离一二里远,每天都相互拜年吃饭,叙旧话新。初四后晌,姜守山一家在石国祥家聚,两家人吃罢饭又看电视,直到晚上十一点才离开。石国祥和姜守山喝了点酒,一夜晕晕乎乎睡得很舒服,到次日凌晨5点多,石国祥因为口干渴醒了。他倒了缸水正喝着,猛不丁想起昨晚没去七宝塔转转,换在平时也没什么,这天心里却好是不安,好像有啥事要发生一样。一缸水喝完了,心里还放不下,于是赶紧穿衣下地,老伴儿问他黑天瞎地的去哪?
他说:“我去塔那里转转。”
老伴儿说:“真是老糊涂了,那里有啥好转的?”
石国祥不听老伴儿劝阻,拿上手电就出门了,一去大半个时辰。转就转吧,转这么长时间?这时天已见亮,老伴儿不放心了,赶快起来去寻找,她刚走近七宝塔,就听到塔下有人哼哼,像是老头子的声音。老伴儿慌忙过去,见他手脚被捆着,嘴里塞着破毛巾,看样子都快冻僵了。老伴儿叫一声“天爷”,拿掉他嘴里的破毛巾,给他解开捆绑的绳子,扶架着把他搀回家,然后又喊来姜守山。
石国祥告诉姜守山,七宝塔让人盗了。他去了的时候,六七个人正打着手电,往两辆三轮车上搬东西。他呼喝着上去阻拦,被按倒捆了起来。姜守山听后,觉得事情严重,当下就报了警。
现场一片狼藉,确实令人痛心。高高的七宝塔,上面的六七层已被掀掉,地上跌落着很多碎石,五层石雕上挂着一根尼龙绳。刑警队和技术上的人照了相,打包了些零碎石块,又拉着尺子忙活了一阵,才把现场处理完。综合各方面的情况看,这伙盗贼是初四半夜以后来七宝塔的,他们爬上宝塔想把塔顶取下来,但是塔顶坚固沉重,弄了半天没弄动,就用绳子拴住塔顶往下拉。不想拉的时候,连带六层一起摔了下来,顶上的石雕被摔坏了。然后又将绳子拴到五层上,进行了疯狂盗窃。搬上受损的石雕,准备运走时,被赶来的石国祥老人发现了。
从来去的路线看,是从鹰嘴崖那边一条土路来的,走也是从这条路走的,这条路曾是下河南的一条近路,现在已很少有人走了。刑警队的几个人,骑着摩托顺路跟踪下去,到了双木县板石岩乡的公路上,因为来往车辆多,盗贼的三轮车就失去了痕迹。
回到派出所,大家开会商量了一下,就向市公安局领导作了汇报,由刑警队长带着一班人破案去了。
第二天,青城市公安局打来电话,说分管政法工作的何副市长,要来看看七宝塔的被盗情况。麦所长赶紧叫上常怀民,和市里乡里的有关领导一起陪着去。何副市长去七宝塔看过,姜守山觉得大过年的,村委会办公室冷清,便招呼到自己家里去,端茶递烟好是忙乱。
何副市长很年轻,三十六七的样子,说姜守山不用着忙了,叫大家说说情况。主要说的都说过以后,石国祥接住道:“何市长啊,那塔可是宝贝,过去山里人多,没人敢来偷的,现在山里人少了,这塔就不安全了。说是看管,其实我们也只是尽点力而已,真要遇上硬偷硬抢的,我们也没办法呀,还得咱政府当回事重视!”
何副市长呷口姜守山递来的茶,非常严肃地说:“您说得对啊,七宝塔是咱们市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被盗窃破坏影响很不好,咱们必须加强文物保护工作,要把移民搬迁后,文物古迹保护工作重视起来,这个问题我们要作为专题进行研究。”
何副市长一发话,陪同的市乡有关领导也赶紧表态,一定要引以为鉴,把移民搬迁后,文物古迹保护工作重视起来,重点研究布署,坚决杜绝类似事件的发生。最后,何副市长要求市里抓紧抓好,乡村两级配合好,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争取尽快侦破此案,追回被盗文物。
返回途中,路过派出所的时候,何副市长顺便坐了一下,寻问东湾案件多不多,村上主要是什么矛盾,哪些问题最棘手,有什么具体困难,等等。麦所长脸红着说:
“我来时间不长,常所长是个老东湾了,他情况最熟悉。”
何副市长便转向常怀民,点点头让他说。常怀民猝不及防,没想到所长来这么一杠子。第一次给这么大领导汇报,事先也没个准备,刚开始他有点紧张,一边说一边心里打鼓,直到鼓声平静了,舌头才僵不拉叽地转溜了。就东湾乡的基本情况和治安情况,还有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以及移民搬迁后村民来去反复的管理问题,常怀民做了详细汇报。何副市长听得很认真,临走时让他写一个关于东湾乡移民搬迁后,村庄管理和文物保护的书面报告,写好后尽快送到政法委。
报告第三天就送上去了。常怀民用了一晚上写出来,第二天又加工了加工,算是交差了。随后常怀民就又走村串户,一如既往地忙开了。
正月二十三开全市政法工作会议,麦所长去市里开会回来,一回来就找常怀民,常怀民正要去下乡,麦所长叫住他说:
“我和你有事谈谈。会上何副市长通报了七宝塔的案子,还特别提到了你,说要成立一个社会管理创新方面的机构,对移民搬迁后出现的问题,企业改制后出现的问题,进行专门研究管理。会后咱们局长和我说,你在这方面了解情况多,有思考有见解,按照何副市长的意思,打算把你调回局里去。你在所里什么都熟悉,工作我不用操心,可你要是一走,我就压力大了。我是先给你通个气,这事还没最后定呢。”
常怀民听了并不意外,只是心里感觉暖暖的,自己的工作被领导重视了,他想咧开嘴高兴高兴,但是嘴咧开了却高兴不起来。就像养了一头猪,起早贪黑地养肥了,眼看就要出手了,而且能卖个好价钱,却有些恋恋不舍了。常怀民不知道说什么好,和所长闷头抽了一支烟,然后拍拍两手说:
“既然事情还没定,就让他们慢慢定吧,我先下乡去了。”
在辖区连续几天跑下来,常怀民早把所长谈的事忘了。这天,市公安局政工科主任打电话,让他马上到局里一趟,去了政工科主任告诉他,局里研究决定调他回去,让他回所里交接一下工作,下星期一就报到。
说调走就调走,常怀民感到太突然了,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他记不清自己是咋走出政工科的,从政工科主任告诉他那一刻起,满脑子装的都是东湾的人和事,还有夏秋之际满山满沟的玉米、党参、地瓜、连翘、柿子,还有那熟悉的乡间小路。他没有回所里,先回了一趟家,在回家的路上,一幕幕像过电影似的。回到家里和妻子说了,妻子高兴得眉开眼笑:
“谢天谢地,总算熬到头了,你能回城啦!”
妻子要给他做饭,常怀民说算了,他还得回所里去。返回派出所,常怀民非常想下每个村庄去转转,可是左思右想罢了,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他不敢面对那些熟悉的乡亲,怕有谁知道他要走了,冷不丁问起来怎么回答。但是,一声不吭地走了也不是个事,便拿电话给特别惯熟的几位,尽量轻描淡写地打了声招呼。
走的那天,星期一上午,麦所长一直围着他转,走来绕去像丢了魂似的。民警小李和小张低着头,只顾帮他收拾东西。正收拾着,“常所长,常所长”一阵喊叫,姜守山和石国祥老人从村里赶来了,一进办公室就拉住他问:
“常所长,你真调走啊?”
常怀民点点头,心想我要是不调走,那天还给你们打电话吗?姜守山和石国祥看看帮收拾东西的两个小民警,一时间盯着常怀民不知说什么好。常怀民见俩人眼里都有点亮的东西溢出,赶紧拖两把椅子让坐下,僵硬地笑笑说:
“这是做啥哩,又不是不见了,不就是回个市里吗?”
姜守山和石国祥擦了擦眼,石国祥说:
“唉,相处十几年了啊,调你走若不是好事情,我们还真拦住不让你走。”
姜守山起身到院里,拎进三个蛇皮袋来,鼓鼓囊囊的,对常怀民说:
“这是点地瓜,这是点萝卜和菜根,这是点花椒和党参,都不是啥稀罕东西,你走时把它们带上。”
常怀民搓摸着两手,看看姜守山和石国祥,又看看三个蛇皮袋,觉得很是过意不去。麦所长嘿嘿一笑,说这是他两个的一片心意,给你你就拿上,吆喝小李和小张,把东西放到车上去。麦所长在门口踱了两个来回,又说:
“我嘛,也没啥送你的,过几天我心定了,你在局里也安顿好了,我去接你回来,叫上老姜老石,咱们好好喝一顿酒。”
这时,又有几个村的七八位村干部和乡亲,也急火火地赶来送行,大袋小包的带来许多土特产。由麦所长作主,一并都放到了车上。一切都收拾好后,麦所长看看墙上的石英钟,一拍常怀民的肩膀,对送行的人说:
“时间不早了,就让他走吧,局里还等着他报到呢。”
常怀民双手抱拳,一一谢过。麦所长推着他上车,别婆婆妈妈的了,过几天就去接你回来。小车开动后,常怀民从车窗望着送行的人,望着工作了多年的派出所,望着周围的山山梁梁,感到一种揪心的不舍,像一棵树连根拔走一样,能听到树根折断,泥土散落一地的声音。不禁眼泪打转,仰靠到车座上。小车即将拐过一道山弯时,他突然叫司机停下车来,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大家站在派出所大门口,正目送小车远去,远远看到他跳下车,朝派出所急急走来,不知他撂下了什么东西,还是忘记了什么事情。正相互纳闷着,麦所长咳地拍一下大腿,又拍一刮后脑勺,蹲到地下说: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他又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