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哈卡:多元文明的民间传承

2012-04-29 10:04燕海鸣
中国文化遗产 2012年4期
关键词:修道院教堂遗产

燕海鸣

墨西哥是一个文化多样性非常显著的国家,上到玛雅、阿兹特克古代文明,下至西班牙殖民时期遗留的宗教和世俗文化,都为这片土地提供了丰富多彩的文化遗产。瓦哈卡(Oaxaca)便是墨西哥的一个缩影,不同时期的历史遗存在这里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瓦哈卡城是瓦哈卡州的首府,位于墨西哥城南方。如果把墨西哥地图看成一个U型,那么瓦哈卡便是它最底部的切点。整个地区以山地为主,平均海拔1700米。从市中心向西北、南、东各伸出一条山谷,山谷间散落着不同风格的传统文化遗存和村落。瓦哈卡的地形和文化的丰富程度非常类似我国的云南省:地处亚热带,终年气候温暖,物产丰饶,有着丰富和多样的文化传统。37万人口中,近乎一半操着不同于西班牙语的古老当地语言,官方认定的族群多达16个。

由于多元的地理和历史传统,瓦哈卡的文化遗产具有巨大的时间和空间张力。位于其西北五公里处的阿尔班山(Monte Alban)是萨波特克(Zapotec)文明最重要的历史遗址;瓦哈卡市中心的遗产保护区则保留了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形制;城市以东和以南的山谷间则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土著村落,那里的人们传承着手工技艺、民俗仪式等非物质遗产。198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瓦哈卡历史中心和阿尔班山考古遗址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原因就在于其深厚的历史和文化内涵。

在之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瓦哈卡市建立起了完善的遗产管理体系,在保留了殖民时期文化要素的基础上,通过博物馆和学校的传播,增强了当地土著族群对自身文化的自信心和认同感。

走在历史街区内,随处可见保护完好的教堂、修道院、引水渠等,它们交融在民俗建筑之中,和谐得体。整个街区的建筑风格都体现着墨西哥民族特有的文化混合的特点:明亮的色调、谐趣的涂鸦是普通民居;色彩庄重、宁静祥和的是历史遗迹。分布在各处的小型博物馆搜集了瓦哈卡千年传承的历史宝藏,从考古遗迹、到近代文明、再到当代艺术,每一座小型博物馆都是文化认同的启蒙之地。瓦哈卡少数族群的孩子们曾经羞于开口讲出自己的语言,在经过多年的遗产保护宣传和教育之后,现在的人们无一不为自己是当地文明的传承者而自豪。

圣多明各教堂和文化博物馆

在这些文化遗产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保护项目是圣多明各(Santo Domingo)教堂和修道院旧址的保护工程。圣多明各教堂和修道院旧址位于瓦哈卡老城区北部,始建于1547年。圣多明各是天主教多明尼加修道团的创立者,该修道团在瓦哈卡建造的教堂和修道院则是西班牙统治者在美洲早期的建筑。随着西班牙帝国在当地势力的膨胀,教堂也随之扩建,到了1635年,最初简单朴素的教堂已经成为了华丽堂皇的帝国象征,迅速成为整个拉丁美洲最重要的传教建筑之一。

西方统治者在这里的宗教侵略是血腥的,土著印第安人的原始信仰在百年间被大规模清洗,传统的宗教圣迹、仪式、偶像被迅速毁坏。自由多元的原始信仰被冷峻严厉的天主教权威所替代。一旦有所抵抗,当地人便会受到残酷惩罚。印第安人不仅在精神上经受着洗脑,肉体上也忍受着折磨。为了建造圣多明各修道院,大量当地人被迫成为苦力,表面圣洁的修道院,每一块石砖都是印第安人的血泪记忆。在数个世纪中,圣多明各教堂和修道院一直是西班牙人对印第安人进行“文化侵略”的重要见证。

在19世纪中期,这里曾短期作为军队驻扎地,为墨西哥的独立运动作出了重要贡献。1895年之后,教堂恢复了宗教功能,经过多次翻修,造就了今日华丽、庄严而又略显繁冗的外观。而修道院则一直到1994年才从军队回到了民众手中。

圣多明各教堂和修道院是典型的巴洛克式建筑,庄严肃穆的白色石砖配以精雕细琢的装饰雕塑、壁画。南侧的大教堂是一座艺术圣殿,整个建筑样式模仿西斯廷教堂,高耸华美、画栋雕梁。教堂前厅上方呈列着圣多明各家族的人物谱,从圣母玛丽亚伊始,历经各代贵族,直到圣多明各本人。四周点缀着各种以圣徒、天使、宗教故事为主题的壁画。抬头仰望,穹顶处雕画着“最后的晚餐”等天主教中最具代表性的典故。圣母瓜达卢佩(Guadalupe)的祭坛位于前厅顶端,以6万片23.5克拉的金叶子镶嵌而成,美轮美奂,精妙奢华。

教堂北面的修道院旧址现在是瓦哈卡文化博物馆,这里汇集了从公元前到近代各个时段的文物珍品。修道院的主体是一座二层建筑,建筑的中心是一个露天广场,建筑体面向广场的一侧上下层均以拱廊相连。博物馆内部的房间大都开辟为展室,走廊在既有基础上经过精心设计,缓慢而有序地引导着参观者前行。博物馆的标识以及陈列物的说明文字都充满了艺术气息,以不同时代的特征呈现出来。总体上,博物馆强调的是历史上的当地土著文明在艺术和科技上取得的成就,大批的陶器、雪花石膏的器皿、人物塑像体现着印第安人敏锐而有灵性的工艺智慧。博物馆同时展出殖民时期天主教中的人物雕像以及宗教器具,使文化的脉络得以完整体现。

博物馆最珍贵的文物汇聚在二层的一个展厅中,这里展出着阿尔班山古遗址七号墓穴发掘出来的大量绝美金饰、器皿、礼仪装饰。除了阿尔班山的文明遗迹之外,博物馆二楼的各个展室中同样陈列了不同时期的文明遗迹。整个瓦哈卡的历史肌理和各个族群命运的跌宕起伏宛如故事一般在博物馆中被诉说着、赞美着。

博物馆一层展室不多,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展厅是弗朗西斯科·布尔戈瓦图书馆(Biblioteca de Francisco Burgoa),这里收藏着2.3万部用当地古老语言书写的著作,是瓦哈卡古文明的重要宝藏。提到这些书,就不得不提到瓦哈卡颇具影响力的文化保护组织“普罗阿克斯”(PROOAX)。在改建修道院为博物馆的过程中,作为非政府组织的普罗阿克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时任主席的托雷多(Toledo)发现,曾经收藏在修道院的大量古代书籍几乎都被遗忘在瓦哈卡大学的角落里。在那里,老鼠、蟑螂的啃咬让书籍残破不堪,甚至不少书都挤放在麻袋中,几乎与垃圾无二。托雷多花了大量精力保护这些书籍,先是把它们暂存到其他博物馆中,然后又转移到了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图书馆,最后,这些满载历史和文化光辉的文字终于回到了它们的老家——圣多明各。在他看来,考古文物之于博物馆来说虽然重要,但文明传承的灵魂却必须要从文字中去找寻。有了图书馆的瓦哈卡历史博物馆如虎添翼,成为墨西哥博物馆中的一颗闪亮明珠!

遗产的生命在民间

托雷多的真诚相助并非某个团体或某个人高尚道德的偶然闪光,而是全部瓦哈卡民众对于自身遗产关注、关怀的体现。实际上,圣多明各教堂和修道院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当地人的噩梦,长久以来的殖民记忆让他们对这座建筑望而却步,即使在军队交还所有权之后,当地民众也对其不以为然。如何让这块土地成为真正为当地人所接受的文化遗产,成为摆在政府面前的一道难题。民间组织的介入摸索出了一条可行之道,人们意识到:一项遗产对当地文化的代表性不仅体现在文物本身,更体现在遗产保护和管理的过程之中。由当地人来参与当地遗产的保护,这个过程不仅反映、而且增加了遗产的本土价值。

圣多明各修道院的翻修和博物馆的建立最初便由众多的民间组织和有识之士大力推动而成。自从1994年从军队手中接管修道院后,包括墨西哥文化部和瓦哈卡政府在内的官方机构都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究竟这块地方作何用途?许多人看中了这里的商机,有人提出将其改建为一座商业用楼,有人想在这里建造一座停车场,也有的提出建造餐厅的建议。

就在政府即将采纳商用的建议之时,在学者和文化保护者的促动下,普罗阿克斯迅速作出反应,写了一封公开信,提出以圣多明各修道院旧址为基础,建立一座体现瓦哈卡传统文明的博物馆。政府看重这项提议对促进族群认同的意义,同意了这项计划。这座博物馆也最终成为了墨西哥历任政府都极力推动的文化工程,被萨利纳斯(Salinas)总统和后来的塞蒂略总统(Zedillo)都视为任内重要的文化事业。

博物馆的修建在资金上得到了众多民间团体的支持,其中最重要的一笔资助来自于墨西哥第二大银行国民银行(Banamex)的股东哈普(Harp)。哈普幼年丧父,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金融界闯出一片天地。作为瓦哈卡人的他一直努力帮助这里的穷人,为了推动这里的文化事业,他特别建立了国民银行文化基金会。1994年,哈普曾被绑架106天,这些日子里,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许愿:如果能够活下来,一定要尽全力去帮助那些最贫穷、最需要帮助的人。被释放之后,哈普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更加倾心投入到瓦哈卡文化的复兴事业中。

他加入了圣多明各的翻修工程,旗下的国民银行文化基金会承诺为政府工程提供资助。最初,瓦哈卡政府计划由基金会出钱,由政府管理工程。但哈普对此坚决抵制,他认为基金会必须对政府的行动进行监督,而且民间组织必须参与到这项工程的规划和施行中来,才能保证博物馆建设的透明和公开。政府采纳了他的建议,圣多明各文化博物馆从一开始便成为了民间人士参与文化保护的成功典范。

这样的合作方式保证了博物馆建设的科学性,一切技术工作都交由内行来管理。博物馆每一部分的规划都经过严格的学术讨论,在专家的领导下进行。博物馆后院的植物园便是科学管理的成果。设计之初,人们为这块后院的用途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有人提议将其改造为雕塑园,也有人提出将其打造为艺术画廊。为了保证设计方案与博物馆整体的协调,普罗阿克斯聘请了人类学者阿维拉(Avila)作为该子工程的主持人。经过了大量的文献分析和论证,阿维拉发现,在多明尼加修道团时期,这块土地是一座花园,种植着从欧洲引入的苹果、橙子、柠檬,以及大量当地的植物。阿维拉由此否决了雕塑园和画廊的提议,设计建立了一座汇集当地各种植物的大花园,既具有绚丽的观赏品位,又具有丰富的学术价值。

圣多明各教堂和博物馆只是整个瓦哈卡文化遗产保护的一个缩影,大量的像托雷多、哈普、阿维拉等民间人士的积极介入,使得瓦哈卡的文化遗产与当地百姓拉近了距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多种土著民族汇集的地区,当地文化遗存的妥善保护极大地推动了文化认同的提升。虽然民间文化在殖民统治时期被大规模破坏,但它却在全球化的时代浴火重生,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从自然界到人文世界,瓦哈卡的遗产保护促进了当地人文化意识的觉醒。这样的觉醒不仅来自于参观、欣赏、学习,更来自于亲身参与到遗产的重建、设计、规划的经历。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成熟、理性的市民社会逐渐成形。可以说遗产保护赋予这个民族的价值已经不仅停留在保护意识的层面,更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文明化过程之中。在今天,除了圣多明各之外,瓦哈卡有大量的博物馆和历史遗迹都以相同的方式,由政府和民众共同保护着。

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历史遗迹?社会学家齐美尔曾有精辟的解释:因为时间的流逝和自然的磨蚀是超越人类生命范畴的本质现象。无论那些历史建筑、城郭、工艺品曾经多么华丽堂皇、坚如磐石,它们的最终命运注定是走进历史。所以,只有面对那些经过了时间洗礼、饱经风霜的历史遗产,人类社会才能超越一切种族、文化、国家、群体的隔膜,共同理解我们自身在茫茫宇宙中的渺小。瓦哈卡的例子生动的说明了这样的道理:所有的历史上的恶与善,在遗产面前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也只有通过对这些遗产的反思和再现,人类才能真正的理解自己。历史遗迹不仅是过往的见证,更是人类文明不断内省的动力。

(责任编辑:文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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