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婧
一个摄影机在轨道上做着圆周运动,当参观者进入展厅后,好奇的观众有意识地把脸放到摄影机前,敏锐的摄影机立刻做出悬停动作。它开始扫描并捕捉参观者的面部生理特征,摄像机借助预先安装的生物特征识别软件进行甄别,与数据库中储存的数万张“明星脸”进行比对和匹配,一旦配对成功,观众面前的大屏幕上就显现出与之长相最相似的名人。当摄影机确认这名观众具有“明星相”后,他本人的图像立刻被上传到youtube网站,宣告一名新的“选秀”明星脱颖而出。如果配对失败,镜头开始继续搜寻下一张明星脸。
观众争先恐后地把脸凑到镜头前,希望成为下一个知名人士——但这个看似自然的动作却正落入了奈伊斯设下的“陷阱”:你可能是通过电影、电视娱乐圈而走红的演员,也可能是通过真人秀节目出名的普通百姓,更有可能是通过网络上传视频、发送微博而被关注、炒作起来的“明星”。不过,成为“公众人物”后的效应并非如观众预想的那般愉悦——他们有些身陷桃色绯闻,或是因为自杀登上了报纸头条,还有的出现在色情电影里,或者因为吸毒而被警方拘捕,令人喜形于色感叹自己有张“明星脸”的同时,又流露出些许尴尬。
自2011年诞生以来,这件名为《15分钟的生物学名气》的作品已经多次在国际艺术展和博物馆展出,其中包括法国巴黎的Créteil艺术中心、中国国家美术馆、西班牙马德里索菲特皇后博物馆、巴塞罗那当代艺术中心、丹麦奥胡斯文化博物馆,并取得了热烈的反响。奈伊斯本人也凭借多项作品获得了多项代表新媒体领域杰出成就的国际大奖,其中包括被称作“电子艺术的奥斯卡奖”的奥地利电子艺术大奖(Prix Ars Electronica)、台湾未来艺术大奖、柏林跨媒体艺术奖、马德里Vida5.0大奖和荷兰艺术与科技领域象征最高成就的Witteveen Bos大奖。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奈伊斯描绘了当今娱乐圈“愈聚集愈失焦”这个明星普遍化和平等化的现象,同时批评了社会对监视手段的持续依赖,以及监视技术的不断突破助长了这种监控的严厉度,并预见了生物识别技术运用于社会监控和商业传播可能造成的灾难性后果。
记者:创造这件作品的初衷是什么?
奈伊斯:一件好的艺术作品是以批评的方式去呈现这个世界,并且能够在方式和内容之间找到平衡和融合。这件作品我想表达二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我把它称之为“愈聚焦愈失焦”的过程——社会媒体创造了一个全民社交舞台,在这个全民相互关注的秀场中心,很多人都有自觉意识让自己成为一名公众人物,成为全民瞩目的焦点人物。反思从前,明星作为公众人物其实并没有多少公共气质,更多的是自我封闭。而在现在这种开放式互动的情境下,社交媒体上的明星已经走下神台,褪却身上的光环,粉丝也不再是身价低于明星的名词,而成为了体现这个时代身份演进和众生平等的标志之一,他们在关注明星的“祛魅”过程中成熟、成长,也为自己铺就了通向成名的道路。
第二层含义是反思生物识别技术在当代社会中的作用,让大家意识到我们的身体正变得越来越透明。监视和识别技术的出现是为了进行甄别,但它们正威胁着个人生存的自由,这是个看起来自由实际上监控越来越严厉的社会。我虽然“染指”的是在名人身上发生的激进的、有争议行为,但我想展现的是社会对这种“反常”行为所能容忍的空间越来越少。
记者:初看这件作品,我们会觉得是一件“技术含量”很高的作品。
奈伊斯: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我习惯去反思身边的世界。我们似乎越来越生活在一个被技术所框定的世界里,同时技术也是文化变革背后隐形的推动力量,深刻重塑了社会的传播方式和交往习惯,所以我越来越多地尝试运用“技术化”的语言,探索新媒体给当代社会和人类感知所带来的影响。在这件作品中,我一共收录了7.5万张明星脸,并对数据库进行了分类,比如电影明星、肥皂剧偶像、真人秀明星等等,只要观众面部的特征符合数据库中的预选人物,就能够被选中成为新的明星。这件作品最难的地方在于制作视频生物识别软件,即如何探测、识别观众的面部特征。为此我和荷兰的V2_Lab实验室合作,与他们一起在Neurotechnology研发的Verilook面部识别开源软件的基础上,运用了Advantech开发的PCI-1240伺服电机控制卡,编写了一套新的通过摄像机进行有效生物识别的软件。
记者:你如何看待“互动性”在这件作品中的作用?
奈伊斯:互动性的第一个层面就是“感知”,要让观众感到身临其境。当观众进入展厅后,一个假设起来的摄影轨道车和圆形轨道已经提示观众,他们正处于一个拍摄现场,有镜头正在关注着他们,每个人都有出镜的机会,成名并非遥不可及的事情。其次,通过这个场景的设置,使得这种互动的产生并非是一种偶然,而是通过媒介与用户之间的直接接触和相互认知而发生的。最后便是激发一种“被约束的”行为,在当观众与媒介发生直接接触时,他们有意识地控制、调整自己的行为,但很快他们便会发现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无法对机器产生的结果进行控制,所以最后的逻辑就是服从,这也就是互动的结果。
记者:你选择显示配对成功的“输出端”是虚拟的投影而非实像,是否它的作用就像一面镜子?
奈伊斯:身体和身份是艺术史上的一个永恒话题。镜子经常出现在欧洲的绘画作品中,把一个实体的人变为一个虚拟的镜像,除了映照出的“自我”,还映射出了一种虚拟的“其他人”,这个人就是匹配上的名人。当时我想到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的那段神话,纳尔克索斯顾影自怜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他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仙女厄科爱上了他,但他拒绝了她的爱情。复仇女神为了惩罚他的残忍,让他爱上泉水中自己的影子。他以为自己的影子是位美丽的少女,却不知道河水中的仅仅是自己的幻影。他想伸手去拥抱水中的情人,当他的手一触到水面,那影子便悄然不见了;他想饮水,却又害怕泉水中的少女化作一片涟漪。他最终因为饥渴而死去,变成了一朵美丽的水仙花。现在我把这面镜子或者说这潭泉水变成了投影出的屏幕,象征着一种无法阻挡的诱惑。
记者:在作品中,你把摄像机和生物识别技术联系在一起,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奈伊斯:每天我们都要经过无数的摄像头,这些机器被安装在公共场所,比如公共交通工具上、百货商场等人流密集的地方,成为一种监视的工具,我们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你可以想象被架起的摄像头意味着什么,一万个摄像头背后就有一万个人坐在那里,无时无刻地不在盯着你。随着生物识别技术的发展,社会正在对个人施加越来越多的监视手段。比如在荷兰公交车上的摄像头能提醒司机,可以拒绝那些“危险分子”乘坐交通工具;澳大利亚警方也在开发一套生物识别视频分析系统,能够根据视频中人物的头发颜色、预测体重和肤色与数据库进行比对。社会虽然织起了一道严密的防护网,希望把危险降到最低,把安全提升到最高,但每个人都“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这部监视机器的一份子,对其他人施加着控制。这种集体的监视对个人的自由、隐私和身份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也是值得我们思考讨论的话题。
记者:所以在你看来,即便是虚拟的网络世界也是一个受到监视的世界?
奈伊斯:全球化后催生的商品、资本的流动以及技术的进步,让这个世界看起来似乎比以前更放松、更自由了,但实际上在这个无国界的疆土上,正在重新构建新的规则和秩序。这是个看起来自由,但实际上窥视、监视和控制变得越发严厉的世界——如果说真实世界中的监视需要人坐在那里24小时进行看守,过了一段时间录像就会被删除的话,那网络世界就不那么宽容了,因为数据的保存來得十分容易。举个例子来说,当你在Facebook上上传了一张尴尬的照片,就很难把它撤回。当20年后你要寻求某个国际组织的秘书长或者某个国家的首脑职位时,这些尴尬的照片又会回来了。这使得我们必须考虑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会对今后的20年到30年产生怎么样的影响。正因为数字媒体拥有如此无法比拟的“记忆力”,在我看来,把那些信息保留下来,或许远远比抹去那些记忆来得更容易。
记者:通过这件作品,你想提醒我们的是什么?
奈伊斯:当生物识别技术与社交媒体结合起来的时候,就重新构筑了人与机器间的关联,我们可以看到在未来的社会中,越来越多的生物识别技术被运用到建立个人档案、挖掘客户数据和发现隐私。卡内基·梅隆大学2011年的研究结果表明只需要一张带有头像的照片,就可以追溯他的生日、个人喜好乃至身份证号码。新自由主义时代崇尚个人“自由”消费的浪漫主义,但这种自由消费的扩张来自于市场提供的无止境的选择,因此生物识别技术在商业空间可以大有作为。美国内华达州的一家度假酒店已经开始使用它对客户的年龄和性别进行分类,从而发布针对性的广告。日本企业也已经开始使用面部识别技术作为客户分析的手段,像卡夫和阿迪达斯这样的公司也有了类似的尝试。新兴的技术给商业环境带来无限的可能,也带来道德的不确定性,令人感到隐约的焦虑。当我们越来越习惯于指纹采集和虹膜扫描的时候,是不是也该警惕生物识别数据的滥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