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

2012-04-29 00:44:03陈玉龙
骏马 2012年4期
关键词:李哥狗子二爷

陈玉龙

江西都昌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都昌县作协副主席。1991年开始在《青年文学》《雨花》《天津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西湖》《青年作家》《四川文学》等期刊发表作品约150万字。

周四狗把脖子伸进车子驾驶室时,屁股上被人猛拍了一掌。周四狗一惊,后脑重重地磕在了车门上,痛得他扯开大嗓门骂了一句粗话。可待他一回头,立马就换出一种难看的笑脸,对身旁黑脸汉子说:“是李哥呀,我还以为是劫匪呢。”黑脸汉子说:“不义之财,就该劫匪来抢。”说着话伸手从周四狗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自顾抽出一支,正想点着,周四狗赶紧上前把烟抢下说:“李哥,这里抽不得,正加油呢。”李哥便坐进车里,弹了一个响指,说:“送我去新城。”

如是往常,周四狗半句话也不说就开动车子,但今天有点特别,周四狗正想拒绝,到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加完油,他把车子开得飞快,李哥骂道:“周四狗你这是去赶死呵!”周四狗猛然刹住车,李哥的头便撞在了车门沿上。周四狗黑下脸说:“李哥你别说不吉利的话,再要说我可要把你拉下车了。”李哥说:“周四狗呵,你今天的话挺气壮的,真有事?”周四狗一边开动车子一边说:“大事,我要回家啦!”这时周四狗的手机响了,他嗯嗯啊啊了半天,小心翼翼的样子。李哥一下子笑起来道:“是丁雪琴打来的吧?”周四狗依然把车子开得很快,没好气地说:“人家都等得不耐烦了,我能不跑快点吗?”

“又不是过年过节的,回去做啥?”

“结婚!”周四狗说出这两个字,便专心开车,不再跟李哥说话。

送完李哥回到家,周四狗远远地看到了丁雪琴那张阴冷的脸,周四狗只好俯下身子贴近丁雪琴的脸说:“碰到了李哥,要我送一趟,你知道,李哥开了口,不得不送,所以就耽搁了一会儿,我们现在动身吧。”丁雪琴把手腕上的表往周四狗面前一亮,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李哥的事有我们的事重要吗?”周四狗不用看表也知道,丁雪琴定的九点九分动身的计划肯定耽误了。昨天晚上,丁雪琴把一切工作准备好后,说好了今天九点九分准时出发,回乡下去结婚,取个“九——久”吉兆,应该说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将来的幸福。可现在硬是叫周四狗和那个所谓的李哥给破坏了,丁雪琴生点气也并不过分。周四狗一边低声下气地给丁雪琴说好话,一边把该带的东西都装上车,才轻声走到丁雪琴的身边问:“现在动身吗?”丁雪琴看了一下手表,口气生硬地说:“再等两分钟,九点二十九分动身。”

其实,这次回乡下结婚丁雪琴开始是不同意的。虽然平常从里到外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丁雪琴说了算,但在结婚这件事情上,周四狗固执得很,没有半点余地,最后,丁雪琴只好同意了。周四狗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回乡下算是衣锦还乡,当初他出来打工时是何等的寒碜,还有一个充足的理由是回去给母亲争脸面,因为乡下的母亲在村里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他要让村人们看看,周四狗如今算个人物了,有钱,有车,有女人了,还要什么呢?够了!

回到家乡来办结婚证,周四狗还有深一层的意思,当然,那层意思谁也不会告诉,包括最亲的母亲和将要正式成为他妻子的丁雪琴。这话说出来有点阴冷,周四狗在未结婚前就开始考虑到今后的离婚难易,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离婚一般都是要在结婚地办理的,在别人的城市里,周四狗没有半点优势,但在家乡,毕竟还有自己的根基,好办事。

丁雪琴的年龄比周四狗要大十多岁,但善于化妆的丁雪琴与高大的周四狗走在一起,倒看不出来什么差别,尽管如今的周四狗西装革履,可骨子里透出来的土气还是时不时地冒出来。李哥曾经十分不解地问过周四狗,他是用什么办法把一个女老板勾引到手的。周四狗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也是懵里懵懂地被丁雪琴给俘虏了。对于这事,李哥说打死他也不相信,周四狗有什么男人的魅力呢?要说有,也只有他李哥才有呵,也只有他李哥才配丁雪琴老板呵。李哥心头总是愤愤不平,特别是看到周四狗开着丁雪琴为他买的漂亮车子时,那种不满便要发泄出来,且变成实际行动,不管有事无事,都要周四狗开车送他一程。而对于李哥,周四狗几乎是有求必应。

李哥的真名叫李小天,是周四狗的老乡。他比周四狗早十年就来到这个城市打工,当初周四狗找工作到处碰壁时,是李哥收留了他。应该说,李哥是周四狗的恩人。李哥在这个城市混得比一般的打工仔要好多了,而且买了一个几十平米的二手房,算是半个城市人了。李哥在买房的那年与乡下的妻子离了婚,父母一怒之下与儿子绝了交,至今多年李哥都没回过家乡了。李哥至今还没有再婚,所以对丁雪琴与周四狗的结合,他表面上很不屑,心底里却是羡慕至极。

城市的景色在车窗外一点点消退,周四狗的心情越来越开朗起来。看看身旁的丁雪琴,正在忙着一个一个的电话,好像要把车室里当成公司里的写字楼,周四狗在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对于这个女人,他说不上爱,当然也不会讨厌。一个穷打工仔找到了一个富老板,不,应该是一个富老板找到一个穷打工仔。一切好像是命运的安排,让他与这个女人走到一起,同床共枕,然后结婚生子,甚至要白头偕老。这到底是一个美好的故事还是一个美丽的陷阱?

不管怎样,周四狗与丁雪琴的故事已经开始了,而且正在南方往北的高速公路上继续发展,谁也阻止不了。

南方与周四狗家乡的气候毕竟还是有区别的,虽然相隔不是那么遥远,同属于一个大南方的区域。出门时那个城市还是初秋的样子,但到达周四狗家乡时已然深秋了。无论是公路两旁的庄稼,还是镇街上的行人,都显出一种深秋寒意到来的样子。只是村庄旁的鸡鸣狗跳,依然四季如常,有条大黄狗硬是想追上他们的车,奔跑的劲儿把丁雪琴都给逗笑了。后视镜里的黄狗渐渐拉远了他们的视线,也把周四狗的心拉得紧了。离家越近,心情就会揪得越紧,就像儿时在湖堰里捕鱼捞虾,鱼越多纲越紧。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可周四狗这个时候忽然就往这上想了,想到了光着腚儿在湖里捞鱼,光着脚丫上山打柴,中学没毕业就被迫走出校门出外打工。现在好了,我周四狗衣锦还乡了!

这个时候,出了一点意外。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当然,并不是针对周四狗。

一村庄与乡政府因土地征收补偿发生纠纷,导致村民把公路挖断,一时交通堵塞。望着旁边一长溜车队,丁雪琴把目光盯向周四狗,意思是说都怪你耽误了吉日良辰,现在报应了吧。太阳阴冷冷地往西方坠落,有许多车子开始掉头往回走,周四狗硬着头皮把车子开到了路坑前。丁雪琴从包里拿出几张大票子,交给周四狗说:“有钱能买通一切,拿给他们,让我们过去。”周四狗疑惑地问:“能行吗?”

没想事情还真让丁雪琴给说中了,村人们见了票子,马上找来木板,让他们的车子顺利地开了过去。周四狗再次坐进车里,从后视镜里看到村人们抽走木板忙上忙下的样子,忍不住说了句:“有钱的日子就是好呵。”再看丁雪琴时,看到了她眼中奇怪的目光。周四狗的眼皮就乱跳起来。

本来,当晚是可以赶到家的,可周四狗却在乡镇上的旅店里住下了。这么风光的事情,怎能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回去呢?他要让所有村人都看到,周四狗是开着一百多万的小车回家的,是带着洋气的媳妇来办喜事的,他要的就是现场的那个气氛,而这种气氛只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能发挥出来,才能显出无限的风光,才能让受苦的母亲扬眉吐气。

第二天一早起来,周四狗瞧见地上下了一层白霜,很厚,白雪似的。丁雪琴还没起床,周四狗沿着街道跑了一圈,发觉乡街上变化挺大,先前没几间铺子,如今家家都是店面,房子也漂亮多了,招牌也亮堂堂的,不似先前那般的小气。站在那座山岭上远眺,周四狗隐约看到了远处那些陈旧的村屋。这些年村民都把好房子建到了公路旁,政府也重视街道建设,乍一看,农村真是大变了样,户户新房,人人经商,个个赚钱。可进入里面,就会发现许多低矮丑陋的老屋,汗流浃背的汉子,病恹恹的老人,流鼻涕的孩童,荒芜的田地,干枯的庄稼,就像一个穷人穿了件新衣服,外面干净漂亮,却遮不住里面的破烂肮脏。

回到旅店,丁雪琴正在洗脸,见跑步回来的周四狗,便说:“找个好点的店面,我们去吃早饭。”

动身去村子的时候,太阳已升起老高了,地上的白霜在阳光下耀人眼目,一股股寒气直往人身体里逼。丁雪琴坐在开着空调的车里,又开始接打着一个个电话。生意上的事,丁雪琴暂时还没有让周四狗接手,只是让他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点,周四狗有些想法。可丁雪琴总是说不要急慢慢来,该放手时自然让他来做,事情总有个过程。这个过程到底有多长,或许只有丁雪琴心里清楚。

临出发时周四狗给母亲打了电话,乡街上离村子路程不远,但不是水泥路,车子开得慢,进村时,虽没赶上村民们吃早饭这个最佳时机,但还是有村民在墙壁下晒太阳,响亮的喇叭把树上的鸟儿都给惊飞了,一粒鸟屎落在了挡风玻璃上,好像是撒在周四狗的脸上,他不由破口大骂,赶紧开了刮水器刮掉下来。丁雪琴骂周四狗:“你真个死人,开快点儿也可,开慢点儿也行,偏偏就让它拉了个正着,晦气!”周四狗家的房子是今年刚修建的,粉刷还没有完全完工,在村里算是排得上位置了。这钱是周四狗寄来的,也可以说是丁雪琴的功劳。

车子停靠在了屋前的场地上,奇怪的是村人们并没有急着奔过来,只远远地看着这个黑色的“怪物”,看着从“怪物”上面下来的一对男女,目光复杂。

母亲没有像周四狗想象的那样欢快地迎出来,她只坐在厅堂的一个角落里平静地等着他们的到来。他们把大包小包放在堂前的桌子上,周四狗响亮地喊了声“妈”,丁雪琴小声地喊了句什么周四狗没听清。周四狗看不出母亲有多么欢快,也没见母亲有什么不高兴。母亲见了丁雪琴,立即站起来给她倒茶,给她让座,客气之中没有讨好的成分,很有分寸。母亲的白发比周四狗上次来时多了许多。忙完了招呼的活儿,母亲叫儿子带丁雪琴进房里歇息,自己则下到厨房去了。

房间是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的,床和被子都是新买的,看上去暖融融的很舒服。丁雪琴这时对周四狗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周四狗,你母亲的眼神有问题。”

“什么?我妈眼睛有白内障了?”周四狗惊问。

丁雪琴说:“不是眼睛的问题,是眼神,看人的眼神。反正,跟你说不清。”

周四狗的母亲端了两碗荷包蛋过来,说:“趁热吃吧,天凉。”

吃完,周四狗对丁雪琴说:“李哥托我带了些东西给他妈,你跟我一同过去还是在家休息?”丁雪琴笑了一下,把周四狗拉下坐在她身边说:“周四狗,从现在起,一切听从你指挥了。乡下的事,我不懂,你是男人么,你说了算。”周四狗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接着又挨紧身子坐下去。丁雪琴说这样的话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让周四狗发现丁雪琴的笑竟是如此温柔。女人到底还是女人,这让周四狗为自己曾经有过别的想法而内疚。周四狗想了想说:“你还是在家休息吧,我一个人去。”

跟母亲打了招呼,周四狗正要出院门,母亲喊住了他。母亲把儿子上上下下都看了个够,才说:“跟妈说实话,那个女人是不是比你大很多?”周四狗的心一惊,同时也有点不高兴。按道理,母亲在周四狗面前称丁雪琴应该是“你媳妇”,怎么叫“那个女人”呢?听着叫人有点别的想法。对于丁雪琴的年龄,周四狗确实隐瞒了母亲,只说和自己同龄。再说,丁雪琴打扮得那么年轻,一般的人还真看不出他们年龄上的差距,可一个乡下的女人却一下子看出了内中的秘密,怪不得丁雪琴说母亲的眼神有问题。女人真是很敏感,或许有过挫折经历的女人更敏感。周四狗对母亲说:“妈,别乱猜了。”赶紧走了出来。

母亲皱了皱眉头,轻声说了句什么,但走出门去的周四狗没有听到,也没有回头。

李哥的村子离这儿不远,走小路不过一里地,周四狗还是开着车子绕着公路开了半个小时才到。在城市动身那天,李哥知道他要回家乡后,托周四狗给他父母带了些吃的东西和一叠票子。近年来李哥也给家里父母汇了钱过去,可都被固执的父母给退了回来。父母还不肯原谅他,李哥的前妻早已改嫁,但他的父母至今和曾经的儿媳妇都有走动,因为他们有个孙女一直留在了那边。当初李哥的离婚可是闹大了的,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李哥的前妻说什么也不肯离,寻死觅活的好几回,最后还是拗不过李哥。李哥把父母乡邻们全都得罪了,所以他至今还不敢回乡。

李哥还有个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李哥的父母住在他弟弟的屋子里,照看着小儿子两个孩子的学习和生活。周四狗进院的时候,李哥的父亲正靠在墙壁下晒太阳,面对周四狗的突然来访,老人先是愕然,而后不住地咳嗽起来。他自然认得周四狗,不用猜他已看出周四狗的来意。老人停住咳嗽后,说道:“周四狗,还真看不出,你现在发了。”周四狗嘿嘿地笑了两声,说还不是李哥给我带来的好运,没有李哥,也就没有我周四狗的今天。提到李哥,老人脸色不好看,周四狗连忙从衣袋里拿出一包好烟,抽出一支递给老人,老人没接,说:“戒了。”这时,屋里走出李哥的母亲。女人见了周四狗,还挺客气地喊他进屋坐。周四狗立即返回车上,拿下李哥带来的几个包裹。李哥的父亲一下拦住周四狗说:“我不要他的东西,给我拿回去。”周四狗的目光转向李哥的母亲。女人看了男人一眼,接过周四狗手里的东西,对男人说:“你这不是给四狗难看吗?这么多年了,田地里的庄稼都收了一茬又一茬了,你心里的气咋就还消不了?医生说了,你一生气病就会加重,要心平气和,心胸开阔,你咋就想不开?”男人气一泄,靠在墙壁下,闭上了眼睛,说:“眼不见,心不烦,女人家,就是没骨气。”周四狗听着这话觉得好笑,老子跟儿子还讲什么骨气,真是个木脑袋。

周四狗跟着女人进了屋,把身上的钱也如数交给了她。女人要留周四狗吃中饭,周四狗说什么也不肯,女人一直拉住周四狗的手不放,好像把周四狗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好半天,女人才问:“小天在那边好吧?”周四狗说:“李哥很好,他叫你们不要太劳累了。”女人又说:“叫他不要再浪了,不要这山望到那山高,也该成个家。”周四狗点了点头说:“李哥那么好的条件,成家是迟早的事情,你们放心吧。”女人眼眶里有泪水,掀起褂子抹掉了。

出来时,李哥的父亲只向周四狗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只不过是当周四狗开动车子后,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老人踉跄着向前奔走了几步,向他挥了挥手。

完成李哥交给的任务,周四狗总算松下一口气。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难堪,还让他在邻村又风光了一番,这是周四狗想要的结果。这个村庄有许多认识他周四狗的人,周四狗不管认不认识,一律递上好烟,聊上几句话。有人看到锃亮的车子,忍不住问:“这车子好贵吧?”周四狗摇了摇头道:“不贵,也就一百多万吧。”问的人伸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去。

接下来周四狗就该认真地操办自己的事了。周四狗的计划是,先在村子里大办酒席,走一下拜堂成亲的仪式,然后去县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

回到家时,丁雪琴在接电话,周四狗耐心等待她接完之后,说:“你刚才说的话我可记着呵,从现在开始听我的安排对不对?”丁雪琴的精神很好,许是休息了的缘故,脸上竟然出现了美丽的红晕。她笑道:“对。老公,你开始安排吧。”周四狗轻声说:“好,先把手机关掉。”丁雪琴的脸色刹那间沉下来,说:“周四狗,你以为你是谁呀,有什么权力让我关手机?”周四狗的脸色立马转为一种谄媚,说:“跟你开玩笑呢,当真了?我是说这几天你少操心公司里的事,不是托付你妹妹负责么。你这么操心,我心疼你。”丁雪琴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说:“习惯了,不操心还真不习惯呢。你忙你的去吧,别让一些闲人来打扰我,让我在这里清静些。”

中午时,许多小孩子来到周四狗的车前看新鲜,周四狗怕这些孩子把车划伤,拿出一包好烟给了一个叫天助的半傻男人,让他帮忙看着。天助手持一根竹竿,凶神恶煞地站在车旁,小孩们谁也不敢靠近,只远远地指这指那,不时哄然一笑,有些热闹。

周四狗来到二爷家。

二爷是他族下的长辈,一般红白喜事都由他指挥安排。自然,周四狗结婚摆酒席这样的大事必定要先与二爷商定。虽说二爷的三个儿子都建起了新房,有的还是三层的楼房,可二爷还是住在一幢破旧的土屋中,个中缘由,只能用一句俗语来概括:清官难断家务事。周四狗先是给二爷上了一条好烟,二爷没有推辞,立即撕开,拆开一包,抽出一支自己叨在嘴上,周四狗赶忙给点着了。周四狗还给二爷带来了几包点心,这是来之前母亲吩咐过的。之后的话就好说了,二爷答应通知族下代表晚上到周四狗家议事,说这事一定要办得隆重,一定要给族下人争到面子。二爷说这些话时嘴上的胡子上翘,眼睛瞪得老大,周四狗就记起了上学时学的一句成语——吹胡子瞪眼,竟然笑出了声。二爷说:“狗子看给你高兴的,以后有你难受啦。”周四狗忙回过神来,恭敬地说:“二爷,有什么事还要你多多教导。”二爷又把身旁的点心盒打开,拿出一块放在嘴里慢嚼着,说:“听说你媳妇是个老板,可别学你爹——”周四狗打断二爷的话道:“二爷你不要提那个人,我没有爹。”二爷也哈哈笑起来:“看我,真是老糊涂了。”

院子里的狗这时叫了起来,周四狗出来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了过来,二爷问她:“找哪个?”女人说:“我找周老板。”女人瞧着周四狗,一把拉住周四狗的手说:“周老板不认得我了,我是李小天村子上三毛的妈呀,我家三毛也在周老板的那个城市打工呀,今后有什么事还要你周老板多多照看呵。”说着,不由分说塞给周四狗一袋东西,说:“这里面是俺家母鸡下的蛋,拿去给你媳妇补补身子,三毛的事还要你记在心头啦。”

周四狗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二爷对着周四狗一个劲儿说:“狗子,拿着吧。可以帮着人家的事尽量帮着,这世上,都是人帮人,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帮人一个忙,人家永远都会记得的。”

木然地接过那袋鸡蛋,周四狗对巴望着他的女人说:“回那边后,我会找你家三毛的。”女人欢快地走了,秋风中,周四狗看到女人的头巾被风吹散了,女人索性摘下来拿在手上,像一面飘扬的旗帜。

周大虎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周大虎说话的语气横蛮无理:“狗子,你不要和丁雪琴结婚!”

周四狗说:“你以为你是谁,我干嘛要听你的?”

周大虎的语气软了下来:“狗子,听我的没错,千万不要,还来得及。”

周四狗说:“来得及也好,来不及也好,你都没有权力来阻止我。咦,你是听谁告诉了我的事?”

周大虎说:“我今天有事到了A市,正好遇上了李小天,他把你的事告诉了我。狗子,这事你一定要听你爹的,算求你了!狗子……”

周四狗说:“我爹死了,你不是我爹!”说完这句话,狠狠地把手机挂了。

一会儿,电话又打了进来,周四狗看了一下号码,挂了。接连几次,周四狗都挂了。后来那号码再也没出现,周四狗感觉到身边清静下来。

周四狗恨周大虎,这从他退学那天就开始了。对于父亲和母亲的纠葛,周四狗平常多少也知道一些,但没想到会有那么严重,父亲会有那么可耻。父亲在打工的那个城市跟了一个女老板,把母亲抛弃了,父亲成了乡村家喻户晓的当代陈世美,甚或,当地业余剧团的编剧们还把他家的故事搬上了乡村舞台演出。周四狗在学校抬不起头,一狠心,丢下书包,流浪到了南方。那些苦,那些累,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湖边的柳絮,随风飘荡。没有脸面没有尊严的生活让他恨死了那个叫周大虎的男人,他发誓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让乡亲们另眼相看。可在别人的城市里,周四狗永远都是一个低级的打工仔,愿望离现实差距太大,直到遇到丁雪琴。

可以说,周四狗是被丁雪琴俘虏的。一个偶然的机缘,丁雪琴看到了给她公司送东西的周四狗,丁雪琴便把这个男人记住了,并且把他牢牢抓住了。这故事听起来有些虚幻,其实很正常。在感情上经历风风雨雨之后,丁雪琴要找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没有金钱地位的男人,一个健壮如牛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好找,独独看上周四狗,对丁雪琴来说,还有一层自己不愿说出的原因,或许这是潜意识里的东西,丁雪琴从未说破。

晚上,周四狗家灯火通明,族下代表济济一堂,母亲忙上忙下,神情里看不出兴奋和激动,但礼节周到。周四狗给每人发了一包烟,屋子里很快烟雾弥漫起来。丁雪琴在房里向周四狗招了招手,周四狗进去,丁雪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周四狗不住地点头。二爷一直坐在那里不发言,在抽他的烟,喝他的茶。有人抱怨现在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在家里的老的老,小的小,做喜事人手不够,周四狗这时清了清嗓子说:“在大家没分工安排前,我先宣布一个事情。”众人一齐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周四狗接上说:“由于眼前做喜事人手紧张,为表达我周四狗对自愿帮忙人员的感谢,我决定对所有出力的人,每人酬劳两百元钱,厨房里和做重要工作的人另外计算。”此言一出,屋内倒肃静下来。按惯例,家族里的人办酒席,帮忙的人员向来都是无酬劳的,现在周四狗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大家心里又高兴又害怕,都不敢表态。这种场合下,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二爷。二爷不得不开口了:“狗子呵,这样不大好吧,可是破了族下的规矩的。”周四狗说:“二爷,我不会坏族下的规矩的,这只是我们的一个意思,今后大家不能跟样。”周四狗的母亲这时站出来说:“狗子,你乱搞个什么,你有钱了是不是?显摆了是不是?”

一时僵持在那里。

最后,还是二爷松了口,对在场的人说:“你们都在这里,我们族里办酒席的,有谁是开着一百多万车子来的?目前为止,还只有狗子一人。所以说呢,这次狗子提出来的酬劳问题,就依着他吧,下不为例,仍按老规矩办。”

有了二爷这句话,在场的人都放下心来,没了后顾之忧,发言也积极了,人手也不成问题了。每安排一项事,二爷点一下头,有人就往红本子上记一笔。算了一下,二爷一个晚上点了几十下头了。

婚宴安排在后天操办,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先期准备,比如桌椅板凳呀酒菜呀婚礼乐队呀等等。办完婚宴后,周四狗和丁雪琴还要同去县城打结婚证,这样才算婚事圆满成功。

由于晚上议事很晚,第二天周四狗睡过了头。一切事务已安排落实别人办,他和丁雪琴倒也乐得清静,只是他的母亲脚板不沾灰地忙这忙那,完全没有头绪的样子。丁雪琴笑话道:“你妈真是闲不住,那些事都安排别人去做了,她还瞎忙个啥呢?”周四狗说:“乡下的事你不懂,她忙自有忙的事情。”

外面风刮大了,风尘四起,把老天也给遮蔽得阴沉沉的。丁雪琴索性躲在家里不出来,嘴里不住说:“乡下的风就是大,这人怎样过活?”周四狗说:“你以为城市里就没有风刮,只不过是被一幢幢高楼给挡住了。大风算什么,先前冰冻天,我还和小伙伴们下湖捕鱼哩。”

婚宴的那天风总算住了些,太阳露出了笑脸,真是个好日子。整个场面分两步进行,由两伙人操作。一伙侍候结婚礼仪,一伙操办酒席。二爷叨着烟,来回巡查着。一切井然有序,二爷很满意。结婚的礼仪还是要的,音乐队正在吹着欢快的曲子,丁雪琴被两个年轻女子簇拥着装扮成新娘子,周四狗倒在一旁闲悠地走着,等待吉时一到,他就要牵着丁雪琴的手拜堂成亲。

这个时候又一辆小车开进了村庄,车子停在了村头,走下来的男人并不理会村人们的问候,黑着脸走进了周四狗的屋院。

屋院里最先发现这个男人是二爷,二爷惊讶地喊了声:“大虎——”

太突然了!

周四狗见到这个男人,大声喊道:“你给我出去,我不认识你这个人!”

周四狗的母亲身子颤抖不止,她目光如刀般地看着这个男人,说不出一句话。

大家都出来看着这个男人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神情怪异的新娘丁雪琴。

二爷回过神来,对男人说:“回来就好,儿子的婚礼总是大事的,进屋歇着吧。”

男人冷着脸说:“这个婚礼办不成了,我是来找丁雪琴的。”

周四狗挡住男人的去路,男人一巴掌打在周四狗的脸上,周四狗也不示弱,他一拳打在男人的前胸,男人一个趔趄,之后,两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二爷在那儿气得跳脚,大声喝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边喊人拉架,一边赶散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群。好不容易将他们拉开,俩人都被弄得灰头土脸。

这个时候去找丁雪琴,才发现人不见了。周四狗的母亲目光冷硬地看着这两个男人,没有说话,而后跺了跺脚,谁也不理,进屋去了。

周大虎什么时候走的,周四狗不知道。他到底给乡亲们或者给二爷说了些什么话,周四狗还是不知道。因为他没有看到丁雪琴后,似乎明白了事情的玄机,发疯似的跑出了村子,跑到了乡街,一口气跑进了那个旅店。

果然,丁雪琴就在那里。

丁雪琴失控的情绪早已缓解过来,丁雪琴愤怒地问:“那个男人真的是你爹?”周四狗目光低沉下去,说:“曾经是,现在不是了。”丁雪琴又问:“他不叫黄小牛,不是湖南人?”周四狗答:“他叫周大虎,江西人。”

丁雪琴再也不说话,身子靠在床头上,闭上了眼睛。

周四狗一直站在那儿,不敢坐下。

黑暗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丁雪琴说话了。

“曾经有一个男人,抛妻弃子跟我生活在一起,我喜欢他,信任他,直到他把我的一大笔钱卷跑了,我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了。可是,我还是原谅了他,老忘不了他。有一天,一个很面熟的身影走进了我的生活,我抓住了,我满以为自己的幸福生活从这个面熟的身影开始,没想到,错了,我抓住的却是一个魔鬼!”说到这里,丁雪琴失声痛哭。

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黑暗把周四狗包围了,丁雪琴的哭声在他耳边越来越远。

丁雪琴的痛苦可以借眼泪来发泄,可周四狗呢?却哭不出来。

手机这时响了起来,周四狗一看号码,是李哥打来的。他一接电话,不容对方开口,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挂了。这是他第一次向李哥发火。

两天后,乡村竟然下了一场大雪。还只是深秋呢,这赣北的第一场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

乡村屋场上那辆漂亮的小车被白雪覆盖了,上面到处都是孩童们丢的垃圾和乱划的文字。(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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