孛·额勒斯
有鞍的马有归宿啊
有爱的人能长寿啊
——金帐汗国十五世纪轶名诗人
自那个秋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林丹,也没有一点与他相关的消息传回我们毕鲁图嘎查①。
应该说我和林丹还是亲戚。我俩都是达郎古特氏族出身,我们的祖先生活在贝加尔湖东的上通古斯卡河一带,有一点狩猎的特长,大约是北元帝国特古斯帖木尔皇帝的时候,南下到克鲁伦河两岸,一直把毕鲁图嘎查的草场当作故乡。听我父亲讲,应该是在俄国哥萨克东进的时候,我与林丹共同的祖先(名字叫斯仁达瓦)在喀尔喀的土谢图汗手下当兵,因为作战勇敢而被授予百户长之职,他的两个儿子,后来繁衍出了我和林丹这两家人。可能是为了区别这两兄弟的后代,其他氏族的人把林丹这一系叫“绿眼睛的达郎古特”,我们家嘛,则被称为“胖胖的达郎古特”。
对了,林丹这家伙有一双绿得发蓝的眼睛,目光睿智,一头黄发,永远笑呵呵的,从没什么犯愁事。很招人喜欢的是他有一个颀长的身材,摔跤功夫好,经常成为“那达慕”②上的博克③冠军。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们也没关系。几年前,我和林丹都喜欢上了哈拉宾氏族的美丽姑娘斯仁斯日吉,那是一个让任何男人都动心的好女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输在身材太胖了,反正斯仁斯日吉后来与林丹俩人并辔骑马而行。从看见他俩像两棵柳树一样纠缠着出现在奶站的那个黄昏开始,我就明白该是我撤出的时候了,心里当然很伤感,但我更清楚,不仅是长相个头儿,林丹还有许多让斯仁斯日吉倾慕的好品德。我衷心地祝愿他俩的爱情。当然了,像草原上每个有自尊心的男人一样,只要看见系有他俩马儿的拴马桩,我是从不下马的。他们成亲的那一天,我没喝一口酒,只是帮着接送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是我心胸狭隘,而是担心酒后自己的举止是否符合一位骑士的要求。看着林丹和斯仁斯日吉走回自己崭新的蒙古包,我坐在一辆“浩道格”车④的车辕上,心中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今后要做林丹一辈子的朋友,千万,千万,牢记这一点啊。我抬头,星河闪烁,夜空宁静浩瀚,好像告诉我,相对于那辽阔永恒的星空,一个人失败的爱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一天,春风和煦,向阳山坡上的积雪融化了,极目四望,雪原似胆怯一般,贴紧了大地,薄薄的一层,好像谁伸手一揭,就会露出草色青青的大野。林丹,骑着他那远近闻名的“星文 ”,快乐地驰过古日班达巴。几只应该被金雕吃掉的老鼠,早在草坡下打洞安家很久了,它们的幸福生活让那里成为危险的地带(这让我非常怀念那些金雕自由翱翔的岁月)。“星文 ”风一样飘来,左前蹄一软,鼠洞吞噬了它的支点,“星文 ”费力地试图在右前蹄上用力,无奈,又一个鼠洞吃下它的飞驰。这匹时常在“那达慕”争得二十五公里长距离越野赛冠军的蒙古马,两蹄一挫,将林丹抛球一般地抛向半空,自己向左侧翻而去。六七米开外,是几棵灌木裸露出来的根刺,全旗⑤牧马人都喜爱的“星文 ”一下倒在那致命的根刺上,它沉闷地发出一声依恋的嘶鸣,头一歪,不动了。摔出去后,林丹像鸟儿一样在半空里翻滚,耳边生风,他没有意识,只觉有什么事发生了,落在很薄的雪地上,没有疼痛。他先是感觉到羔皮绸面尖顶护耳帽歪了,扶了扶,脸上有雪片融化,脑海里浮现出心爱的骏马“星文 ”。他一下坐起来,四处张望。七八米开外,“星文 ”躺在雪地上,鼻子翕张,殷红的血漫过来,染红大片的雪花,融在一起,透露些许热气。林丹晃晃脑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大声呼唤着“星文 ”的名字,爬过去,一把抱住马儿的头,眼泪夺眶而出。他用左手的马蹄袖探过去,试图堵住马儿身下浸漫过来的鲜血,那仍能感觉到温度的鲜血让他绝望,让他愤怒,让他心痛。“星文 ”目光柔和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好像已过去的许多年没有流逝,主人仍是那个在“那达慕”大会上夺得赛马冠军的英俊小男孩。林丹盯着自己的“星文 ”,那生命之火渐渐飞离了,那温柔美丽的眼睛慢慢闭上,有一道灵魂的光一闪,飞向长生天给它预留的星座。蒙古人的马儿是家庭成员,即便死了,在永生的时空里,仍会与主人相厮相守。林丹十分懊悔,为什么不换一个草坡?为什么沿着古日班达巴驰骋?为什么在新宝力格不折向东?他明知道那里还有一条回家的路。还有,今天出来干什么?如果再喝几碗奶茶,是不是可以躲过这个灾祸呀?最可恨这些老鼠,怎么越繁殖越多?金雕哪儿去了?狐狸哪儿去了?他想起一句话:露水再多不如一眼泉水,两条腿的人再多不如一匹骏马。抱着马儿的头,他的思维很快停止了,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后来,他剪下一缕马鬃,让妻子斯仁斯日吉缝入一个黄绸包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终日相伴。他又找上我和达郎古特氏族的几个男人,把漂亮的“星文 ”葬在古日班达巴的最高处。我们堆起石头,插上柳树条,献上哈达——如今,那里已经成为一座敖包,专门护佑马群的兴旺幸福。
斯仁斯日吉从马敖包那儿把林丹劝回来。他对妻子说:“你睡吧,我等着。”斯仁斯日吉奇怪:“你等什么?”林丹笑了,很神秘:“你睡吧。”据说那一夜林丹坐在供有迈达拉佛(汉语意为弥勒佛)的佛龛前,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天亮的时候,他一个人走出蒙古包。牧羊犬尼斯嘎(蒙古语“飞翔”之意)长有一颗硕大的脑袋,刚猛有力的四肢,浑身毛发又长又亮,奔跑起来似一道黑色的光芒。林丹和牧羊犬尼斯嘎隐入漫天大雾中。
太阳出来了,斯仁斯日吉正在熬奶茶,林丹拉开包门,如释重负一般地走进来。袍子的下摆湿漉漉的,一看就是被露水打湿了。“去哪儿了?”斯仁斯日吉问。林丹疲惫地坐到包西侧的小床上,答道:“我把马鞍送到古日班达巴的敖包上了。”斯仁斯日吉吃惊地问:“马鞍?以后你用什么?”林丹很有主见地说:“那是它的鞍子,在那边,它不能没有自己的陪伴物。”斯仁斯日吉边擦洗一口铝锅边问:“那你的马鞍……”他站起来,走到妻子身边,蹲下来,往炉子里添着牛粪,说:“我再做一个新马鞍。”
一天,林丹在春营地的卧盘上立起帆布的保暖棚,用牛车拉来前一年被春风夏日完全吹透晒干的“呼和毫克”(青色的羊粪),在保暖棚里铺了一层干羊粪,这里将安置绵羊羔。进包喝了几碗奶茶,他慢慢地走出来,从草垛那边搬来几捆芦苇帘子,在帆布保暖棚的西南方,又立起一个保暖棚,还是铺了一层干羊粪,这芦苇棚是为山羊羔准备的。斯仁斯日吉为他准备了羊肉面片当午饭,蒙古包里顿时洋溢着诱人的香气。林丹一口气吃了四碗。放下筷子,擦拭着头上的汗水,他对妻子说:“早点儿圈羊,晚上我守夜。”斯仁斯日吉关心地说:“你累了一上午了,今晚我守吧。”林丹放下手巾,说:“还是我守,你还要挤牛奶什么的。”
春天是接羔的季节。在我们呼伦贝尔大草原,一般都是从公历的四月十日以后接羔,大约历时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无论让羊群出牧,还是将每天接生的羊羔与母羊交给“撒合”群,都是需要相当的仔细与耐心的。尤其在夜晚,要有一个守夜者,一个小时多一点儿,就要到羊棚里看一下,将堆在一起的羊群分开,让弱羊透气,走一走,防止挤压致死。若是赶上暴风雪之夜,那守夜人又要清理羊棚的飞雪,又要在羊棚外打雪墙,是对牧羊人最大的考验。走“敖特尔”⑥的牧户,如果再养牛,守夜和挤牛奶会让劳动力显得非常紧张。
林丹徒步走向毕鲁图山。
在我们苏木⑦,毕鲁图山远近闻名。全旗哪儿也没有蛇,只有毕鲁图山上能够看到蛇。老人们都说,北元帝国的本雅失里可汗手下有个大将,名叫图门乌力吉,能征惯战,武艺高强。一次,他与自己的好朋友约好,九月十五月圆之夜赶到毕鲁图山,一起包抄攻入草原的敌人军队。行军路上,他见到一位美丽的少妇一个人在放牧羊群,蒙古包孤零零地扎在克鲁伦河之畔。他停下大军,让少妇为他歌舞,自己观舞饮酒,喝得酩酊大醉。晚上,他便住入少妇的蒙古包。第二天清晨,他向少妇求婚,才得知少妇的丈夫正从军在毕鲁图山抗击入侵者。图门乌力吉将军猛地想起自己的使命。他踉跄出蒙古包,跨马挥师东进,赶到毕鲁图山下时,自己的好朋友与守卫部队已全军覆没,合围敌军的计划因为他贪恋酒色而落空。万分懊悔的图门乌力吉把军队交给副将,写下一纸赎罪令,让其转交本雅失里可汗,说自己犯下只有毒蛇方能做出的罪孽,愿意在毕鲁图山永远陪伴那些英灵,而后伏剑自刎。人们把他与死难者一块儿埋入毕鲁图山的松林间。从此,毕鲁图山开始有蛇出没,大家都认为那是图门乌力吉的灵魂转化的,告诫人们,一个草原男儿万万不可贪恋酒色、不可失信友谊和承诺。我们还流传着一首名叫《图门乌力吉的毕鲁图山》的长调歌曲,婚礼或节日里常有人喜欢这样唱:“草原因为骏马而辽阔啊,男人因为友谊而可信。天空因为雄鹰而高远啊,男人因为守信而可交。”我们就是听着这首长调长大成人的,就像我们自幼注视着巍峨的毕鲁图山。
上山,林丹抄了一条小路,近是近了许多,但要爬上几个悬崖。他很清楚,自己心目中的马鞍木生长在哪一片岩石下。最后,他爬上“渥德根”⑧楚鲁一块儿硕大的白色岩石上,举目四望,克鲁伦河两岸的草原扑面而来,草野与雪原的交替很明显了,残存的雪地开始向河湖、向阴坡退却,春天开始擦掉每一片雪地。天空已能听到鸟儿们的歌唱了。他选择了一根白桦木,找好了合适的枝杈,举起斧子。
天黑下来,春营地的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呼呼”地转动。牧羊犬尼斯嘎听到主人的脚步,它摇晃着尾巴,一跃而起,低沉地吼了一声,迎上去。包门一开,斯仁斯日吉弯腰走出。一道柔和的桔黄的灯光下,林丹扛着几块儿桦木,大步流星地走来。“看把你累的。”斯仁斯日吉很心疼。两个人弯腰进包,牧羊犬尼斯嘎又跑回羊圈边,嗅了嗅,安静地卧下。
“是块儿做马鞍的料!”林丹很肯定。斯仁斯日吉也欣赏地看着那几块桦木。林丹坐在包西面的小床上,脱下马靴,两只仍裹着裹脚布的脚踩到地面,很放松。妻子为他倒了一碗热奶茶,把暖水瓶放到包门右侧的碗柜上,从锅里取出一盘仍冒热气的羊骨头,放到茶几上,说:“吃吧,天黑了,你一个人下山,正为你担心呢!”林丹望着妻子,说:“没事儿,就是河边已有融化的雪水了,难走一些。”斯仁斯日吉关切地说:“累了吧,晚上还是我守夜吧!”林丹一摆手,端起茶碗说:“别,还是我来,你挤牛奶吧!”一口气儿喝完奶茶。妻子又倒了一碗奶茶,放在他面前。他用刀割了一块儿肥羊肉,左手拿肉举过头顶,略停,而后献到蒙古包西北角的佛龛上,才开始慢慢割肉咀嚼。
那一夜,牧羊犬尼斯嘎见到主人几次出来,在羊圈里搅动羊群,也把几只下羔的绵羊、山羊放到各自的保暖棚。回到包里后,那盏桔黄色的灯彻夜通明,牧羊犬尼斯嘎听到蒙古刀削木的声音,那是不同于割肉刮骨的动静。这点儿不同,是难不倒牧羊犬尼斯嘎的,它明白,主人维修“浩道格”车车轮时,蒙古刀也发出这样的声音。它把头蜷在左腹上,右耳贴在肚子上,左耳警惕地倾听,那春风自星空飘下,吹打着夜色下寂静的草原。
就这样,林丹上午睡觉,下午放羊、放牛,晚上守夜接羔,一边还制好了鞍板,削好了前鞍鞒、后鞍鞒。他那鞍鞒接缝丝丝入扣,光滑一体,就像是桦木本身的纹路。
一天下午,他父亲骑马来到林丹的牧场上。雪融尽了,春风让小草有了绿意,远远地望去,大野似乎闪着一道绿光,朦胧的充满生机的绿色似乎就要冲破那一层雾一样的遮拦。林丹一个人坐在草坡上,他的羊群四散在不远处,新生的羊羔咩叫着,牧场上的天空弥漫着祥和快乐。林丹向父亲问安,牵住马儿的缰绳。父亲扶着他的肩膀下马。他帮着父亲绊住马,松下马嚼环,撒手把缰绳搭在马鞍上,拍了拍马脖子,那马低下头去了。父亲也坐下来,问:“马鞍做得还好吗?”林丹望着父亲,说:“挺好的。”父亲很感慨地说:“我也有些年不做马鞍了。”林丹安慰似的说:“阿爸,有我们呢!”父亲点头同意:“草木是一个秋天接一个秋天,人是一代接一代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父亲自怀里摸出一卷书,递给儿子。林丹拿过来一看,牛皮纸包皮,他认出那行蒙古文字是父亲的手迹。父亲告诉他:“你爷爷的书,都保存好几代了,太旧了,我抄了一份儿。”林丹明白,这书名字叫《两个洪台吉的骏马》。故事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儿:圣主成吉思汗长弟哈布图哈萨尔八世孙阿噜克特穆尔和弟弟乌噜克特穆尔生活在呼伦贝尔的时候,都以喜欢骏马闻名。在那达慕大会上,两个洪台吉⑨的骏马并驾齐驱,不分胜负地摘得桂冠,一连十年,成为传遍草原的佳话。哥哥阿噜克特穆尔手下有个家臣,为了向主子邀功,暗中在弟弟骏马的马鞍下藏入小尖刀。又一场那达慕大会赛马中,两个洪台吉的骏马一路领先。随着颠簸,马鞍下的小尖刀刺入弟弟骏马的马背。这匹马忍痛跑完全程,仍与哥哥的骏马同获第一名后,倒地吐血而亡。弟弟乌噜克特穆尔洪台吉发现马鞍下的尖刀后,迁怒于哥哥,率领自己的部众横越蒙古高原,加入了也先太师领导的卫拉特联盟,他的部落从此另有名称为“和硕特”。哥哥阿噜克特穆尔洪台吉调查后,得知家臣所为,怒斩家臣,送此人头颅给弟弟,以示谢罪。但西迁万里之外的弟弟却一去不返了。最感人的是,哥哥的骏马从此不吃不喝,抑郁而死。据说,这两匹骏马下葬的山峰已成为远近闻名的敖包,至今仍在俄罗斯布里亚特共和国受到人们的膜拜。哥哥的部落后来分化为嫩科尔沁、阿鲁科尔沁、乌拉特、茂名安、杜尔伯特、郭尔罗斯、扎赉特、四子部等部落。林丹自幼听父亲讲这些故事。
手抚那发黄的纸张,林丹知道这手抄的《两个洪台吉的骏马》一书,也经历风雨沧桑,单从那牛皮纸书皮下方印有的“人民公社”分析,就是父亲年青时抄写的。他询问地望着父亲。父亲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说:“有一匹骏马相伴的生活,是幸福的!会珍惜一匹骏马,那是你成为一个男人的标志。”林丹点点头,把那《两个洪台吉的骏马》手抄本,小心地装入袍子的前襟,说:“我知道了。”接着,父子俩再不言语,默对牧场,默对大野,默对春风。大野无声,仿佛那里准备了一切破解疑惑的答案。
“伊木讷”节⑩到了。
我和达郎古特氏族的男子们都去参加林丹家的“伊木讷”——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大家轮流相互帮忙。我们把羔棚分成两部分。大的圈内是留待剪耳的母羊羔,它们才是今后几年的希望,可不能掉以轻心。隔开的小圈内,则放入大家刚从大圈中挑出的一小群小公羊羔,它们将于今秋或明年夏天出售,我们的零花钱全靠它们的茁壮成长。劳动也分成两部分,一些人在大圈里捉拿小母羊羔,剪下耳朵的一角,留做林丹家式的记号,而后把小母羊羔放在圈外,它们跳跃着奔向旷野,大母羊咩咩叫着,迎上来,接下各自耳朵滴血的小母羊羔。仍有一些大母羊徘徊不去,那是小公羊羔的妈妈,它们的孩子降生的程序复杂了许多。
小圈里,早已站了几个捉羔的人,他们将小公羊羔一一捉出,递与小圈外的去势手。去势手们很快乐,说笑着,几个人一排地蹲坐在羊圈外。每个人几乎都是一道程序:接过小公羊羔,捏住左侧前后蹄和右侧前后蹄,把羊羔夹在盘坐的两腿间,小公羊羔的睾丸露出来,去势手们手中的小刀一划,睾丸外皮划出一个小口子,去势手很专注地两手一挤,睾丸就被挤出来;有时连带一根筋丝,一扯,就断了;去势手把羊睾丸小心地放在身边干净的手巾上,再用两手捏紧创口,少顷,松手;而后,拿过剪刀,在小公羊羔的耳朵上一剪,留下林丹家式的记号,随手将剪下的耳朵揣入袍子前襟;最后,小心地将怀中的小公羊羔放到身后的草地上,很注意地不让睾丸处接触地面。那已咩叫了一阵儿的小公羊羔心急火燎地一跃,腾起半空,落地后疼痛难忍地踢踹着两条后腿,急急奔向远处草地上的大母羊群。一个个耳朵滴血、腹下滴血的小公羊羔万分委屈地扑到妈妈身边,哭诉着不幸的遭遇。妈妈们为它们舔去耳朵上的血迹,引着儿子走向远方的青草地。那里早已是碧野青青,草香诱人,绿波无垠了。羊咩如潮,震动天地。总有几个健硕有力的小公羊羔被特选出来,它们仅是被剪去耳朵一角做记号,便躲过那可怕的一刀,放归羊妈妈身边;它们向着绿草地飞奔而去,它们是未来的种羊,肩负着更重的责任。
牧羊犬尼斯嘎与邻包的几条狗一会儿打闹在一起,一会儿又兴奋地在忙碌劳作的人群里跑来跑去。
两个小伙子已杀好了羊,正剔骨呢,摊开的羊皮上堆了许多羊骨。斯仁斯日吉正领着邻包的几个少妇架火的架火,烧茶的烧茶,包饺子的包饺子,煮肉的煮肉,每一个炉子都燃起牛粪火,红彤彤的火苗舔着锅底,空气里弥漫着羊肉香与牛粪火炊烟混合在一起的芳香。整个春营地沉浸在一种快乐、幸福、安详的氛围中。
也就是在这一天,我也找到了自己的爱情。
姑娘也是哈拉宾氏族的人,只有二十一岁,长得楚楚动人,人见人爱,是斯仁斯日吉的亲戚,不过晚一辈儿,叫她姑姑。快开饭时,我见到一个苗条的身影在蒙古包里外出入,便鬼使神差地跟上去。她从权且算作厨房的蒙古包里弯腰出来,我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端好羊肉木盘,一字一顿地回答:“娜日格乐。”说完,她向蒙古包西侧已铺在长长地毯上的两排餐桌走去。她的背影美极了。我知道,草场上花朵很多,但属于你自己的只有一朵,爱情也一样;真正的牧人会珍视自己的爱情,祝福别人的爱情也一样天长地久。远远地望着在人群里穿梭的娜日格乐,我的心是平静的,我准备忘记斯仁斯日吉,去跟随娜日格乐,奔向那远方的幸福。那天,我很早离开了饮酒歌唱的人们,一个人来到牛棚的西面。一辆旧勒勒车的车轮立在牛棚的芦苇栅外,我靠着它坐下来,遥望蓝天上的白云,什么也不想,只是咀嚼内心中巨大的幸福,很快乐。那边的酒席上,有人用嘹亮的歌喉演唱《兴安岭的云雀》:“花红的小云雀在蓝天上自由飞翔,想起遥远的父母亲,眼泪汪汪心里忧伤。斑斓的小云雀在云山上自由飞翔,想起年老的父母亲,眼泪簌簌心中悲伤。”仍是自幼就熟悉的旋律,仍是自幼就熟悉的歌词,我心中涌动一种感激,感激长生天让我们——不,尤其是我,出生在这一片草原上,感激长生天为我安排了牧人的生活。只有此时坐在牛棚的芦苇栅外,听着故乡流传千年的民谣,才会感悟草原,感悟游牧的生活,感悟作为一个牧人的幸福。肯定是什么力量的呼唤,肯定是什么神灵的安排,肯定是什么声音的指引,美丽动人的娜日格乐一个人走过来,那双迷人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而后慢慢走到那个权且当作厨房的蒙古包,弯腰进包。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是什么力量让我站起来,是什么指引着我,一步一步,我也走进那蒙古包。只见娜日格乐在剥葱,条桌上放一盆清水,一块菜板铺在那里,上面放着一大块鲜羊肉。我很镇定,尽量不去想“怦怦”的心跳,说:“我帮你包。”娜日格乐的脸有些红,掉过头去,并不看我:“好吧。”我在包右侧的碗柜上摸到手巾,擦了擦手,走过去,隔着条桌,能感觉到娜日格乐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拿刀切菜板上的鲜羊肉,不能剁,我们包的包子肉馅是切出来的,除了切入葱,不放其它蔬菜,蒸出来特好吃。那一个下午,我俩为全体参加“伊木讷”节的人们包了包子,大家交口称赞,都说油放得正好,皮儿薄,汤儿没外流,肉丝儿仍能感觉到,味道好极了。听着他们的夸奖,娜日格乐羞涩地红着脸。我呢,心中暗想,谁与娜日格乐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包包子,都会包出味道鲜美的包子来。月亮出来后,我送娜日格乐回家。我俩都牵着马,一路走着,那草地柔软得像一块儿新织的羊毛地毯。月光自娜日格乐的发际肩头流淌下来,像为她披上一层薄纱,整个人也似浮在半空,我差不多相信她不是在走,而是飘荡在夜色里。娜日格乐没考上大学,她的同学有几个人考入了呼和浩特的蒙古文高等专科学校,她有些伤心。我鼓励她,再复习,明年继续考。她摇摇头,停了下来,遥望天上的月亮,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算了,有人到毕鲁图嘎查外的世界,总得有人留在这里,总得有人继续牧人的日子。”我没再说什么。如果到遥远的城市里学习本事是为了做个城里人,那我也会放弃这样的选择的。我俩又并肩牵马走去,远处的蒙古包门不知为什么打开,一大块儿桔黄的灯光冲出来,闪烁着,让夜色一下有了灵魂,那灯光好像是大野的生命。是的,有一些存在和知识,你只能在草原上、蒙古包中、与骏马一道时,才会感觉和学习到。
在这个月光如流水的夜晚,林丹也在继续着他的追求。
人们都走了。那几个少妇帮着斯仁斯日吉收拾好碗筷杯盘,也骑马告辞。斯仁斯日吉坐下来,解下头上的纱巾,放在床头,回首凝视丈夫。只见林丹将一只旧风箱安装在炉灶边,几把多年不用的小铁勺被他擦得锃光耀眼,身边放一大筐松木柈子。他又一次端起马鞍银饰的那几块儿模板,用手巾仔细擦拭,又用嘴吹了吹,生怕那上面遗留一点灰土,再小心地放在小茶几上。看了看妻子,林丹笑了:“今天晚上,我打制马鞍上的银饰。”斯仁斯日吉也笑了:“我知道,这不,看你露手艺呢。”林丹像期待已久般地长出一口气:“那话怎么说来着?”斯仁斯日吉帮他说出来:“马奶子谁都爱喝,马鞍子准有银饰品。”俩人相视而笑。斯仁斯日吉站起来:“我帮你架火吧。”林丹心疼地摇摇头:“别了,你休息吧,今天累坏你了。”斯仁斯日吉走到炉灶边,蹲下来:“咱俩一块儿打,肯定能打出漂亮的银饰。”林丹不再说什么,探身从小茶几上抓过一个布包,拉平袍子的下襟,慢慢将布包打开摊在上面。斯仁斯日吉看到一堆银饰,有近半米长的银刀链,有四只银酒杯,有两只银灯台,有十枚墨西哥鹰洋,还有一些银纽扣什么的。斯仁斯日吉将炉灶的牛粪火拨旺,添入松木柈子。林丹掰断那些银饰,弄成小碎块儿、小段儿,再放入铁勺中,而后将铁勺送入炉灶。妻子为他拉风箱,林丹手握铁勺的木把,观察勺内的银块、银片。在红彤彤的炉火映照下,银块、银片渐渐熔化,林丹小心地取出铁勺,把银水浇入小茶几上的那几块模具中。再取银块、银片放入铁勺,铁勺又被送入炉内,林丹和斯仁斯日吉做得一丝不苟,也不说一句话。炉火将二人的脸庞映照得光彩夺目,那被灯光打在蒙古包“哈那” 上的二人剪影,仿佛是一幅生动的画面。天亮的时候,鞍鞒上的银泡钉、银边饰,鞍板上的银泡钉,银鞍鞒,一一打制出来。一缕曙光冲入蒙古包内,林丹说:“我出去放牛放羊。”斯仁斯日吉开始收拾铁勺、模具之类,她要熬奶茶,挤奶,开始一天的活计。
立在牛棚外,望着手拎奶桶的妻子步入牛棚,林丹开始盘算,马鞍的银饰还需仔细打磨,还要雕刻细部花纹,晚上再继续干吧。他走到手压式水井边,准备压水,熬茶用新水吧。
几天后,花纹香牛皮马革詹夹垫、绣花的护腰儿、毡护腰儿、鞍屉、马鞍扯肚一一做好,那一夜打制的银饰也装在马鞍各部位上,最后,林丹从木箱底找出新婚时大舅哥赠送的一双银马镫,扣在夹垫上,人们难忘的林丹的银马鞍诞生了。
那是一个夏天意味浓重的夜晚。林丹和斯仁斯日吉久久地注视着这个银马鞍。它静静地立于小茶几之上,它的后方,是林丹一家的佛龛,仁慈的宗喀巴佛、绿救度佛母、白救度佛母、四臂观音将一缕祥和的光辉涂在银马鞍上,银马鞍愈加地端庄肃穆。夫妻俩对视一下,按蒙古人古老的习惯,齐声高诵《马鞍赞辞》:
阿吉奈骏马的装饰/有十种式样/巴尔虎、布里亚特的马鞍/要放声赞叹
它是整木做的,飘逸的/檀香木的马鞍/前后对称着的,端庄祥和的/太阳月亮鞍鞒
没有接头钉着/大象骨的鞒边/点缀着鲜花绿叶/是香牛皮的鞍鞯
带着虎皮绳的,威风八面/是白银做的马镫/一层一层地垫着,百般呵护/是白毡做的鞍屉
盖着鞍鞒洞的/是绸缎做的倚垫/细皮条儿穿着/二十四条捎绳
穿连厚厚的屉垫,花纹香丽/是六颗闪亮的银钉/银镜般的点缀,美轮美奂/是棉丝做的襻胸
打着七十个盘结/那是鞍革詹/绣着九十个云纹/就是这副马鞍
它的右后捎绳,随风飞舞/拴着贵重的野物/狐狸、黄羊之类,应箭而倒/拴来福气和吉祥
它的左后捎绳,迎风飘扬/拴着稀世珍品/黄金、白玉之类,探马可得/拴来希望和未来
宝马良骑的脊背/就是这副马鞍,蒙古的马鞍/它从祖辈以来,无论英雄或穷人,就是心爱之物
把这高贵的马鞍,蒙古的马鞍/用吉祥的语言赞美/愿积财富之海,蒙古的马鞍/生活永远幸福。
念罢,斯仁斯日吉依偎着丈夫,轻声说:“你做出了一个真正的马鞍。”林丹搂紧妻子,在她耳边很肯定地说:“你听,在古日班达巴的马敖包上,我们的‘星文 笑起来了。”斯仁斯日吉点点头:“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啊!”俩人紧紧地拥抱着。
那副银马鞍发出铃声样的妙音,环绕着蒙古包的“奥尼” ,久久不息。
又过去了一个月时间。夏天的草原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狼群很少有在夏天袭击畜群的,夏天的狼多在山林中。也不知道长生天是否拨错了手表,一个狼群悄然而至。我们毕鲁图嘎查的马群夏天都会去汗乌拉那边的草地。那一个漆黑的夜晚,狼群冲上来,合围我们的马群。马群与狼群展开了殊死搏斗。不知是不是得到了犬界的密令,包括尼斯嘎在内的全嘎查的狗,不约而同地齐聚汗乌拉北的草地,投入到反击狼群的战斗。很多年后,人们仍在谈论毕鲁图嘎查有史以来最大的狼群侵袭。狼群轮番进攻马群,狗与马形成一个个小分队,回击狼群。汗乌拉的山坡下,暗黑的夜色里,马嘶烈烈,犬吠声声,狼嗥如潮,血雨腥风,搏杀震天。林丹家的尼斯嘎与狼群首领的战斗最为激烈,尼斯嘎最后咬死那狼群首领时,它已被咬断左前腿,浑身七处伤口,血流如注,肠子流出一地。狼群留下二十七只狼尸,撤围而走。我们嘎查的人骑马赶到后,发现损失了六十八匹马、三十一条狗。林丹抱起尼斯嘎,泪如雨下,脱下袍子,裹上尼斯嘎打马而去。我望着黎明中充满血腥的汗乌拉大野,非常震惊,既不知夏天狼群因何聚起,更无从解释狼群对马群的大规模侵袭。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掉下马背。后来的统计表明,全嘎查一共六十八户人家,不多不少,狼群杀死了每家的一匹马。我讲给娜日格乐,问她这些狼群如何从近千匹的马群中挑选出每家的马匹?娜日格乐问我:“全嘎查的狗又是如何知悉了狼群即将来袭?”我当然解释不了。以后的岁月中,每当我骑马驰过汗乌拉北的草地,我就感到后背有一股凉气慢慢袭来,仿佛地平线外有一个巨大的危险在窥视,而我们嘎查的人浑然不觉,仍沉浸在游牧世界千百年的悲欢离合中。我不太愿意再到汗乌拉北的草地,尽量绕道而行,那隐藏在地平线外的巨大危险让我痛苦,让我悲哀,让我无助。人们将六十八匹马的尸骨埋入古日班达巴的马敖包下,使那里成为呼伦贝尔最大的马敖包。每年夏天,我们嘎查的马群会齐聚马敖包下,把古日班达巴挤得满满的,仿佛在纪念那个发生于夏夜的悲剧。每条狗的主人都悲伤地抱回自己的狗,各自选择干净、有林子的高山,埋葬了各自的狗。值得一提的是,在林丹父亲的精心护理下,尼斯嘎拣回了一条命,只是瘸了左前腿。它现在不大好动了,整日趴在勒勒车下,凝视着远方,仿佛在沉思。
林丹打制了一副精美的银马鞍,这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克鲁伦河两岸的草原。一些到草原猎奇的旅行团找上门来,非要看林丹的银马鞍。林丹拒绝了,弄得旗旅游局的官员非常生气。那个据说绯闻缠身的女局长来到林丹的蒙古包,劝其开通一些,说旅行团的人想看马鞍,足可证明那些人热爱草原,热爱蒙古游牧世界,再说,靠卖些门票,也可贴补家用。林丹不为所动。女局长拿出撒手锏,说只要允许自由观光那银马鞍,旗里准备将林丹一家发展为“家庭牧户游”的一员,可配贷款。林丹淡然一笑:“我只是个牧民,就让我安心放牧吧!”那女局长沉下脸,一声不吱地走了。
一天,又来了几位研究蒙古史和北方民族史的外国人,想要一睹银马鞍的丰姿。林丹只是一个劲儿地为客人倒奶茶,始终未置可否。其中的一位,从翻译为难的表情中猜出大概,便领大家步出蒙古包。登车前,这位专家久久地注视远处的克鲁伦河,而后通过翻译对林丹说,几百年前,就在距此不远的原野上,驻扎过伟大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的军队,有一首《三岁的云青马》,是很著名的长调民歌,就诞生在这一次进军途中。据他的考证,那人用右手指点,《三岁的云青马》应该产生在那一片长满柳条的河湾边,准噶尔人的军队唱着它,开赴乌兰布通战场。林丹笑着,仔细倾听,并抬手抵额,遮住夏日艳阳,遥望那专家所指的长满柳条的河湾。后来,宾主握手致意,那两辆日本丰田越野车带走了所有的外人。林丹回头凝视克鲁伦河的那道河湾,阳光明媚,流水潺潺,草绿如洗,一派宁静祥和,哪里有半点驻军痕迹?林丹转过身,与勒勒车下的尼斯嘎相视一笑,再大的苦难,比如北匈奴西迁欧陆,不也被草枯草荣翻过去了么?大草原承载一切悲欢离合,马背上的人们按自己的方式面对苦难。
可说可不说的事,还有一件。一天,雨下得很大。尼斯嘎低沉的嘶吼传来,林丹与斯仁斯日吉侧耳倾听。来了一辆高级越野车。包门开了,是一位近两年开矿致富的人。这人直接把一个装满百元人民币的背包打开,声称要收购林丹的银马鞍。结果当然是大家期待的那种。未果而辞的矿主留下名片,说后悔了可以打他的手机,随叫随到。当高级越野车远去之后,斯仁斯日吉把那张精致的名片轻轻丢入炉灶中,牛粪火一亮,又转暗。林丹默默地注视着那炉火。
第二天,林丹告别斯仁斯日吉,骑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他要为自己的银马鞍寻找一匹相配的骏马。他走遍了全嘎查的马群,没有中意的马。他又带上肉干、白酒,沿着克鲁伦河东去,走遍了全苏木的马群,仍让他很失望。回家后,他换上袍子,带了块毡子,装了些食品,又出发了。这次,他骑着摩托车跑遍了全旗的马群,仍未找到自己心目中的那匹骏马。奔波了一个多月后,身心疲惫的林丹回到毕鲁图嘎查。他独自一个人来到外国专家所说的博硕克图汗噶尔丹驻军处,坐在克鲁伦河边的草地上,心中充满疑惑。那些天之骄子——蒙古神骏到哪里去了?那些能给男人力量的骏马哪里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没有一匹马可以穿戴他精心制作的银马鞍,这一现实让他苦闷,让他惊诧,让他难受。河水清澈,天空有百灵鸟的鸣唱,没错,河流还是草原的河流,天空仍是草原的那片蓝天,只是,让草原骄傲、给草原灵魂的骏马们呢?尤其是与他的银马鞍相配的骏马,到底去了哪里?不是审美的变化,而是人们的马面对他的银马鞍时,出现了差距,出现了不适,出现了脱节。他只是难过,不为那些制作马鞍的日子,而是因为自己的银马鞍失去了相配的骏马。他怀念自己的“星文 ”,在另外一个世界,“星文 ”应该不会有烦恼,应该永远拥有了自由的生活。也许,他只是给“星文 ”这样忠诚、纯洁、高尚、干净的骏马制作了那副银马鞍,也许,只有“星文 ”这般忠于诺言、拥有信仰、追求完美的骏马才配拥有他那副银马鞍。林丹坐在那里,想起了《小祭天马词》,遥望着远去的克鲁伦河水,他大声念诵:
永世不虚的救世天堂/伟大珍奇的三种珍宝/金色世界的所有胜利/九霄云上的天神盛会
请下界来到这高尚祭坛/向您贡献各类祭品德吉 /请向我赏赐神奇的力量/请给我天马神通吉星高照
左右我一生的蓬勃天马/给我拥有财富的力量/像夏日之湖波澜不断/最好最美的鲜花永远开放
平时让我们的心胸充实/对于敌人的阴谋诡计/丝毫无误地甄别提防/使我们生活永远安康
全身焕发无穷的力量/完美的条件随时齐备/冲锋驰骋的徽记白天马啊/像凶猛的老虎和四大兽王
高高在上的三十三层天/愿世代永耀永远兴旺/祈祷者的天马发达向上/布施者的天马发达向上
是靠山,得到支援和帮助/是朋友,永远友好交往/帮助我们吉祥的天龙/因祭奠天马腾空而起
像刚刚升起的新月/想办的事情全能实现/尊敬的天马、心爱的天马/长生天永远是胜者
念毕,林丹也下了一个决心。
是娜日格乐告诉我的,林丹和斯仁斯日吉两口子要搬走了,搬离毕鲁图嘎查。我和娜日格乐打马追上去。立在古日班达巴的马敖包处,林丹和斯仁斯日吉骑在马上,好像正等我们来告别。林丹显得很高兴,斯仁斯日吉脸带泪痕。十几辆勒勒车一字排开在敖包下,车上装满了他们的家当,不远处是羊群、马群、牛群,一幅迁徙图扑面而来。我很伤感:“你们迁往哪儿?”林丹如释重负地回答:“我们去腾格里塔拉,那里有丰美的草场,那里有神奇的骏马。”他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像我的‘星文 那样优秀的骏马。”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回首凝望身边这个葬有“星文 ”和众多马匹的马敖包。娜日格乐问道:“什么时候归来呀?”斯仁斯日吉好像是在说服自己般地答道:“我们会在腾格里塔拉生育几个孩子,把他们带大,个个都成了驯马手之后,我俩就回来。”林丹深情地注视身边的马敖包,一字一顿地说:“腾格里塔拉有与我的银马鞍相配的骏马,那里有很多让人激动的事物。”娜日格乐忽然说:“你们看。”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在毕鲁图山上涌出嘎查的众多乡亲,正向古日班达巴的马敖包这边挥手,有大片的云朵飘过,云遮的阴影盖住那些男女老少,风儿吹动他们的袍襟,那惜别的情谊凝固在大家剪影般的伫候中。谁也没想到,一字排开的勒勒车中,猛地传来尼斯嘎的吠声,低沉、洪亮,似是告别,又像是催动迁徙的号角。我们几个在马背上互相拥抱,斯仁斯日吉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我们的老父亲还留在嘎查,拜托你!”我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流出,使劲点了点头。在我和娜日格乐的注视下,林丹和斯仁斯日吉最后望了马敖包一眼,向远处毕鲁图山上的乡亲们挥挥手,打马而去。他们很快来到那一排勒勒车边。斯仁斯日吉探身取来头车的牛缰绳,拽了拽,十几辆勒勒车行进起来。林丹打马去拢旁边的羊群、马群、牛群,整个迁徙的队伍出发了。我记得,那一大片云朵此时迅疾地飘走,毕鲁图山又沐浴在上午的阳光下。林丹的队伍渐行渐远。
以后,再没有了林丹和斯仁斯日吉的消息。每年农历五月十三,我都会来祭拜古日班达巴的马敖包。当年林丹放置的“星文 ”的马鞍仍完好如初,只是显出了苍老显出了岁月的痕迹。我每次献上奶干、黄油等白食,系好蓝色哈达后,都要在敖包下坐一会儿。远处的克鲁伦河弯弯曲曲地流淌,我们嘎查的蒙古包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河两岸的草野间。现在我已经不想知道呼伦贝尔草原与腾格里塔拉的区别了。是在有没有与林丹的银马鞍相配的骏马这一点么?不知道,也许林丹很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区别。毕鲁图嘎查的人们仍在放牧转场,仍在谈情说爱,仍在生老病死,仍为白灾黑灾操心。对了,告诉你们,我和娜日格乐结婚了,现在有一个姑娘一个小子,都很漂亮、机敏,当个好牧民绝对没问题。
每次走下马敖包时,我都会问那个远在天边的林丹:“你好吗?为你的银马鞍找到相配的骏马了吗?”而后我会笑,先是微笑,而后畅快地大笑。我知道腾格里塔拉,那是牧马人真正的故乡。
在腾格里塔拉,那副银马鞍不会失望的。我们有句谚语:“登山的人,不揣石头。”林丹也一定不会忘记这句话。
注释:
①嘎查,内蒙古牧区行政区域,相当于内地的行政村,只是牧民居住分散。
②那达慕,蒙古族大型群众娱乐集会,每年盛夏举办,主要举行赛马、摔跤、射箭等活动。
③博克,即蒙古式摔跤。
④“浩道格”车,蒙古勒勒车的一种。
⑤旗,内蒙古牧区行政区划,相当于内地的县或县级市。
⑥敖特尔,即蒙古族牧民游牧、转场、迁徙的畜牧生产方式和状态。
⑦苏木,内蒙古牧区行政区划,相当于内地的乡或镇。
⑧渥德根,即蒙古语女萨满的称谓。
⑨洪台吉,北元帝国时蒙古黄金家族贵族的封号。
⑩“伊木讷”节,蒙古牧区的春季丰收会,一般是接完春羔后的半个月中举行,届时清点羊群数,为公羔去势。
哈那,用柳条编结、专用做蒙古包内壁,可随时拆卸的篱栅。一般有四、五、六片。
奥尼,支蒙古包顶的椽子,绑哈那头上,用来支陶努(蒙古包顶部的天窗)的支架。一般有85~95个。
德吉,即饭之第一碗,肉之第一块,酒之第一口、第一盅等。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