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生
当我们在同时是钢琴家和作曲家的历史长卷中搜索时,很难找到一个比亚历山大·斯克里亚宾(Alexander Scriabin)更加五彩斑斓的人物了。斯克里亚宾出生于圣诞节,死于复活节,他的一生围绕着各种争议。他坚信艺术可以解放灵魂,而上帝的体验则可以通过人类不同的感官刺激来获得。
斯克里亚宾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是《奥秘》(Mysterium)。这是他终生的梦想,他希望通过一次狂欢的演出,来集中表现人类所有的感官体验。这部作品计划持续整整七天,在印度喜马拉雅山上演出。然而,让人伤心的是,就在斯克里亚宾创作关于死亡的段落时,死神夺走了他的生命。他死于嘴唇的一个脓包感染。
除了他那些具有革新性的想法之外,单就一个人来说,斯克里亚宾依然是非常怪异的。他喜欢站在椅子上描述自己的梦境,就好像在空中漂浮一样。他曾尝试在日内瓦湖的水面上行走,当那次行动失败后,他便退而求其次,向一艘小船里的渔夫说教。斯克里亚宾的朋友们描述他走路的样子就像在“飞翔”:他会单脚蹦跳、快步走或者奔跑。他甚至和他的妻子一起进行了“飞行试验”,企图在空中移动身体。这当然没什么错,但对有些人来说,他看上去极其怪异。“也许他失去了理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在一场音乐会后这样说道。
然而,斯克里亚宾并非总是这么没有头脑的。他的人生以一种相当正常的方式开始,或至少看上去是相当正常的。他出身于一个贵族之家,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同时代人,和后者一起跟随著名的严师兹韦列夫(Nicolai Zverev)学习,两人后来成为了终生的挚友。后来他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和作曲,师从谢尔盖·塔涅耶夫(Sergei Taneyev)。就读期间,在练习李斯特的《唐璜主题幻想曲》(Don Juan Fantasy)和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幻想曲》(Islamey)时,他严重拉伤了自己的手。这个结果导致他为左手单独创作了两部作品:《前奏曲》以及《夜曲》(Op.9),后者成为了斯克里亚宾最为内省的作品之一。从此,斯克里亚宾更加严格地训练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而且从这一刻开始,他大部分钢琴作品的左手技巧都是让人不可思议的艰难。
虽然接受的是相当传统的俄罗斯教育,但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完全说出了自己的语言,没有任何“俄罗斯风格”或者民族主义的痕迹。他的一些早期作品,比如玛祖卡、早期前奏曲和练习曲,甚至他唯一一部钢琴协奏曲,被认为受到了肖邦的影响,这种比较并不公平。也许他的确运用了肖邦独创的一些曲式,但他的作品是彻头彻尾的“斯克里亚宾”,如果你仔细聆听,会发现它们已经带有了一些他晚期作品所特有的那种深沉的低音。
可能让有些人觉得困惑的是,斯克里亚宾和他的音乐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迅速转型:从十九世纪早期优雅的浪漫主义,到神秘的恶魔崇拜的先锋主义。他的十首钢琴奏鸣曲是一个很合适的研究对象:第一首奏鸣曲创作于二十一岁,而第十首则在他去世的前两年完成。它们就好像一条贯穿他所有作品的线索,最准确地解释了这种转型的原因。
斯克里亚宾的研究者往往把注意力放在他从作品53号左右开始的晚期作品上,人们发现编号越往后,他的音乐越艰难复杂。不过,对钢琴家来说,情况却是截然相反的。我们总是觉得斯克里亚宾的早期和中期作品从音乐性的角度来说是最具有挑战性的,因为作品有一种晦涩的暗示,介于虚幻的印象派和浪漫主义的情感爆发之间。他的《第二钢琴奏鸣曲和幻想曲》(Op.19)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其创作灵感来自三个不同的海洋:波罗的海、黑海和地中海。斯克里亚宾自己这样写道:“第一乐章表现了南部海边夜晚的宁静、爱抚的月光等,第二乐章的急板则代表了一望无际的海洋猛烈的搅动。”
我们很难再找到一部作品能够如此生动形象地表达一个简单的自然事件完整的情感经历了:音响、和声以及织体将感官控制到了极致。听着这样的音乐,你可能会闻到海洋的气味,尝到咸咸的海水,甚至感觉到清新的海风。斯克里亚宾是如此巧妙操纵的大师:他似乎拥有一种异乎常人的天赋,来运用通常负责刺激一种感官(在这里是听觉)的媒介(在这里是音乐),来刺激和触发其他四种感官的反应。他在《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1910年)中加入了一个“色彩键盘”——它像钢琴一样演奏,并将彩色灯光投射到整个音乐厅。他在音乐中全身心地思考和感觉,同时他可以将音乐作为一种媒介,在你我心中唤起任何与之相伴的经历与情感。
依然很怪异吗?也许吧,但这种效果被描述了无数次。比如一个伦敦乐评人就这样写道:“就我自己的亲身体验来看,在斯克里亚宾的音乐会中,我有两次看到了耀眼闪烁的五彩光芒……它和感官的‘兴奋以及欢乐的‘泪水完全不同……这次体验使我确信,斯克里亚宾的音乐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调动了人类的感官体验。”还有一些人则形容了演出中看到的灯波、紫色海洋上的金色小船、安全门闩等等。
斯克里亚宾还在他的音乐中引入了性的概念。他自己表示这种具有创造性的表演不可避免地与性行为联系在一起——“我明确无误地知道,就我自身而言,这种具有创造性的冲动拥有性刺激的所有迹象……”——甚至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比如《升D小调练习曲》(Op.8 No.12,作于1894年),后来成为了霍洛维茨的一部标志性作品,人们可以找到许多暗示的色情元素。此后,斯克里亚宾创作了《渴望》(Disir)、《跳舞的爱抚》(Caresse dansé),尤其是交响诗《狂喜之诗》(Poème de lextase),更为深入地表现了性的主题。斯克里亚宾使用一首事先写好的诗歌为《狂喜之诗》伴读,这就给听众留下了很有限的想象空间,而他为这部交响作品而写的乐谱记号则提供了一次很调皮的解读:尽可能的无精打采(molto languido),充满了香味(très parfumé),以及越来越狂喜地激发起性欲(avec une volupté de plus en plus extatique)。
在斯克里亚宾去世后不久,苏维埃政权大大鼓励音乐创作,同时对音乐创作相关的事情都进行了严格的审查。为了让斯克里亚宾和苏维埃政权的社会主义宣传相符合,人们别无选择,只能对斯克里亚宾的音乐进行模糊和讽刺。在完全忽略那些明显的性以及神秘内容的情况下,斯克里亚宾被塑造成了一个具有革命性的吉祥物。“一个关于艺术和革命意义的胜利结合,”《苏维埃音乐》(Soviet Music)杂志这样总结道。当苏联太空人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在1961年首次进入太空时,《狂喜之诗》在全苏广播电台作为伴奏音乐来播放,这是相当不合适的。
大约从作品58号开始,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开始远离了音调的王国,充满了不寻常的和弦群,这预示了他著名的“神秘和弦”(Mystic Chord)开始变得更为频繁。《第六奏鸣曲》(Op.62)是第一部没有调号的作品,音乐更加五彩斑斓,噩梦般的可怕以及神秘,而乐谱的记号也更像一种黑魔法的咒语了。斯克里亚宾开始追求的灵魂类型也变得越来越不友好了。他的《第九钢琴奏鸣曲》(Op.68)有个别称“黑弥撒”(Black Mass)——当《第七奏鸣曲》驱赶了恶魔之后,《第九奏鸣曲》从头到尾都是关于将它们重新召回人间地狱。这部作品是在俄罗斯历史上一个特殊时期构思而成的,充满了预示1917年十月革命的政治骚乱。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恐惧反映在人们混乱的精神状态中——《第九奏鸣曲》中的宗教仪式表现了包括恶魔崇拜、性虐待狂、恋尸癖、同类相食在内的所有反常行为。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斯克里亚宾积极参与了这些赤裸裸的仪式,即使他坚称自己在演奏这首奏鸣曲时是在“练习魔法”,然而他的一些朋友却真的这样做了:画家尼古莱·斯伯林(Nikolai Sperling)喝人血,吃人肉,据称是为了达到某种神秘的体验。
让我们暂且将斯克里亚宾天才的怪癖搁置在一旁,而只是快速地看一下他伟大的拥护者,比如钢琴家索夫罗尼斯基(Vladimir Sofronitsky)、霍洛维茨、约翰·奥格登(John Ogdon)以及里赫特,是如何表现他的音乐里仿佛带着病毒,以致于它们对听众的感染不会少于演奏家,而且传播得相当快。如果你自认还不算一个对斯克里亚宾麻木不仁的人,赶紧拿一张唱片听听吧,相信你很快就会被征服。没有他的音乐,生命的颜色都不尽相同。
推荐唱片
《钢琴奏鸣曲》
约翰·奥格登(钢琴)
EMI 365 3322
聆听这张唱片,是了解斯克里亚宾的创作风格发展的绝佳方式,尤其是这些作品出自他最佳诠释者的手下。
《狂喜之诗》
基洛夫交响乐团/杰吉耶夫指挥
Philips 468 0352
斯克里亚宾的代表作之一,在杰吉耶夫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演释中达到了新的顶点。
《普罗米修斯;第三交响曲》
俄罗斯联邦国家学院交响乐团(Russian Federation State Academic SO)/斯维特拉诺夫(Evgeny Svetlanov)指挥
Warner 5101145042
这两部管弦乐作品是用截然不同的元素作成的——“神秘和弦”是《普罗米修斯》的重点。
《钢琴作品》
叶甫盖尼·萨德宾(钢琴)
BIS SACD-1568
这张独奏的唱片由萨德宾演奏,2008年1月被乐评家海洛克(Julian Haylock)描述为“魔法般的诱惑”。
音乐风格
早期风格
从肖邦的“沙龙”音乐风格开始,斯克里亚宾的改革对准了完美无瑕的音乐。他似乎并不仅仅看到了这位波兰钢琴家音乐的潜力,而且完全掌握了它的语言,将它变成他自己的素材发展。
“神秘和弦”
也叫“普罗米修斯和弦”。该和弦的音符是:C,升F,降B,E,A和D。这是一个复杂的六音和弦或音阶,是斯克里亚宾晚期作品的和声及旋律基础。
早期序列主义
“神秘和弦”可以被分解成六个音来创作和声、和弦以及旋律,以一种“序列主义”的方式——这是一个直到1947年才被提出的音乐术语。早在勋伯格发明十二音技巧之前,斯克里亚宾就已经在他的《狂喜之诗》(1910年)以及其他作品中那样做了。只是与勋伯格最大的不同是,他并没有坚持不懈地使用这种技巧。要是斯克里亚宾活得长一些,那么也许引发一系列新运动的十二音技巧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他的笔下构想出来,而不是勋伯格。
色彩联觉
这是一种与神经系统有关的能力:对一种感官的刺激导致了自动的、不由自主的另一种感官体验——听到声音的人们同时也看到了色彩。斯克里亚宾也有这样的能力吗?这一直是一个很具有争议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