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因吉一作美千秋

2012-04-29 09:20晨朋
中国美术 2012年5期
关键词:画家

[编者按]

在个人画展上,一般来说艺术家总是希望尽可能多而全面地展示自己的艺术作品;然而您见过仅有一幅作品的个人画展吗?听起来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在1880年的俄罗斯,观众们冒着寒风,从四面八方赶往美术奖励协会大厅,排着长队甚至等候长达数小时,只为一睹画家库因吉刚刚完成的风景作品《第聂伯河上的月夜》。那么,《第聂伯河上的月夜》究竟是怎样一幅作品,它又有着什么奇特的魔力,让众人争先恐后,希望一睹为快?库因吉因一画成名之后,为什么又悄无声息,使观众苦等20年方有新作推出?请看晨朋老师为我们讲述画家阿尔希普·伊万诺维奇·库因吉那传奇般的艺术人生。

今年是俄罗斯著名油画家阿尔希普·伊万诺维奇·库因吉诞辰170周年,莫斯科、彼得堡以及俄罗斯驻华使馆设置在北京的俄罗斯文化中心,都有不同规模的纪念活动。同时,今年恰逢中国的“俄罗斯文化旅游年”,让我们借此机会,了解一下这位画家的人品、画品以及他在俄罗斯油画史上的特殊地位,相信这一定是很有意义的。

一幅画开个画展

19世纪的俄罗斯画家多得如同朗夜繁星,“巡回展览画派”崇奉的现实主义风格也像高悬的红日,那些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构成了当时画坛的主流。库因吉生逢其时,参加过“巡回展览画派”,与列宾、克拉姆斯科依等大家过往甚密。但他在创作上,却能不随大流,笔走偏锋,另开出一朵浪漫主义的小小花朵;这朵小花,甚至曾惊动画坛一时,也让“巡回展览画派”的朋友们为他齐声叫好。库因吉的创作生涯并不算长,作品也不算多,却能在画史上留下了重彩浓抹的一笔。它的意义,乃在于为19世纪的俄国画坛增添了一抹异样的色彩,使画坛具有了一点点多样性。

库因吉的一生,简单说来,可以这样概括:因一画而走红,大红之后而大寂,悄无声息地让观众苦苦等了他20年之久,才有些许作品拿出。他的作品,收藏在博物馆或流传在世的,不过数十幅,但在俄罗斯美术史上他却是熠熠生辉的一员。他因一画大噪画坛的轶事,在俄罗斯画坛传颂流播,至今130余年,依然为人乐道不止。在介绍这位画家的生平之前,让我们先说说库因吉的这个闪光亮点,也算先得一快。

1880年春,彼得堡赫尔岑大街38号——美术奖励协会大厅举办了一个画展。广告明白公示,展品只有一幅,观众却从四面八方赶来,四轮轿式马车挤满了街道。门前排起了长队,甚至要等几个小时才能进入展厅。料峭寒风中,等候的人们耐心、好奇而兴奋。他们要看的是38岁的希腊裔画家库因吉刚刚完成的风景作品:《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在这里,我需向读者朋友强调,彼得堡观众的鉴赏和审美水平,您不可有半点低估,准确地说,他们的眼光绝不逊于同一时期的巴黎或罗马的观众。这一时期正是19世纪的后期:废除了农奴制度的俄罗斯,经济在快速发展,文化艺术也迎来了一个全面繁荣的时期。俄罗斯文化史上所谓的“黄金时代”正是这个时期:在文学界,出现了列夫·托尔斯泰、妥思托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一干大家;音乐界的“强力集团”,推出了穆索尔斯基、巴罗金和里姆斯基·卡尔萨科夫等大师级人物;美术方面,则有“巡回展览画派”破土而出,从中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画家。伊·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尼·盖依的《彼得审讯王子阿列克赛》,瓦·苏里科夫的《女贵族莫罗佐娃》,阿·萨甫拉索夫的《白嘴鴉飞来了》等等,都是在这个时期与彼得堡人见的面。无论当时还是今日,这些作品都被世人视为顶级之作。当时人们的眼界已经达到相当水平。至于画展,那更是隔三差五的家常便饭,“巡回展览画派”从1871年起,每年都有大型美展与观众见面,小型美展多得更如雨后春笋。人们把艺术视为布帛菽粟,须臾不可缺失而又唾手可得。

库因吉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画幅不大,只有105厘米×144厘米。置于厅中,无需仰视,即可一览入目。第聂伯河,发源于俄罗斯,流经白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克里木半岛进入黑海。库因吉生于克里木,第聂伯河是他家乡的一条大河。画家孩提时代的目光,往往会对自然景色观察得细致入微,而且还会有他自己的某种独特角度和体验。第聂伯河与乌克兰的景色,几乎是刻于库因吉心中的画面,成为他一生创作的永恒主题。

画幅不大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 尽显库因吉的不凡才情。我们先来分析它的主题。风景画的表现力,全在光与色。光、色是展现风景主题的两大要素。无光无色,休谈风景,光色功夫不到,很难称为佳作。古往今来,凡属风景画家, 多乐于选择光色丰富、变幻多样的场景作为描绘对象。君不见,与库因吉同时代的风景画家希什金,笔下是森林景色;列维坦,笔下是金黄色秋天,如此等等。而我们现今要说的这位库因吉,他特意挑选“月夜”为题,光与色,双双有了局限,在同行眼中,这无异于戴着镣铐起舞,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再看取景。我们可以推定,作者选择的视点是煞费了一番心思:那景色恰在长天之下,大地之上,画家的视点当是立于天地之间,下可俯瞰大河,上可揽天观月,正可谓气吞万象。本来可能是平平常常的一个风景小品,现在却挥洒出气象万千的运势。如此,非有大手笔即不能充盈这个巨大空间。而上面说的这两点,一个是主题一个是构图,需有相应的表现力去驾驭。而这两者,恰恰成为一对矛盾。库因吉挑选这个主题,在别人,或恐避之不及;在他,却情有独钟;而构图设计又如此奇特,真是想别人所未想,为他人所不为。画家最后出手让人们看得到的,是一幅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之作。怪不得一幅画惊倒画坛众多大家!

在《第聂伯河上的月夜》中,河畔的灌木丛林全呈暗色调。河边散落着三、五间房屋,屋顶是用茅草铺盖,它与灌木丛的暗色调连成一片,让人难于分辨;只有白色的墙面,像一个个亮点,从中闪跳出来告诉观众,那是一间一间的房屋。这是河岸边典型的茅屋建筑,我们可以在库因吉的其他作品中得到印证。画面的中心,是天和地构成的广阔空间。上面,天高月小,层云如纱;下面,大河蜿蜒,极目望尽,已是水天相连。在这幅画上,光源来自月亮,透过薄云的是月光,河面映出的是月光,而月亮发出的乃是一种奇特的凛凛寒光。在整个浓重的暗色调中,云、河、月,全以幽暗的波光相映相衬。把第聂伯河畔的夜色如此表现,在我们异国人视为奇特,可在俄罗斯人或乌克兰人眼中,一下就能认出这是家乡的大河、家乡的月夜。

“巡回展览画派”的精神领袖伊·克拉姆斯科依,当时已是一位赫赫大家,在美术界虽非一言千钧,代表画坛主流意见则无疑问。他对这幅作品给出的评价是:“库因吉的《第聂伯河上的月夜》,整个画面布满了光线和空气,他的河水真的流动起来了,天空高不可及。”列宾则说,库因吉的画“以其深刻的诗意,栩栩如生的真情,铭刻在观众心中,使人永难忘怀”。这是本行本业权威人士的评价,那么,非专业的普通大众呢?一家媒体的记者以夸张的语气称,库因吉用的不是普通油画颜料,而是一种神秘的“月亮颜料”。《蜻蜓》杂志更是用漫画作生动、夸张的表达:库因吉被画成一位魔术师模样,为他提供颜料的是太阳,为他作助手、挤颜料的是月亮,而他的调色板,正是刚刚发明不久还尚未普及、对许多人来说还很新奇的电灯泡。一时之间,不少媒体把诗人、作家以前描绘乌克兰月夜的有关章句全都翻找出来,用它对库因吉的画幅争作自己的阐释和解读。用今天的话说,媒体刮起一阵“库因吉旋风”。

在彼得堡以独幅作品举办展览的事情在此次画展之前曾经有过一次。那是据此次画展44年前,即1836年6月11日,卡尔·勃留洛夫于罗马用了6年时光完成的《庞贝城的末日》,在欧洲巡回展出、极具轰动效应之后,运到彼得堡,在美术学院大厅里与观众见面,一时引为美谈。而《庞贝城的末日》尺幅为456.5厘米×651厘米,约是《第聂伯河上的月夜》的20倍之大,而且它人物众多,并有观众熟知的历史故事在内,两者自有诸多不同。

连年落榜艺术翻新

画家阿尔希普·伊万诺维奇·库因吉,1842年出生于克里木半岛上一个贫苦的希腊族人家,父亲是鞋匠,家住马里乌波尔城郊区。那是鞑靼人、土耳其人和希腊人多族杂处的地方,以讲鞑靼语为主。“库因吉”,在鞑靼语里是“首饰匠”的意思。他的祖父就是个金匠艺人,库因吉这个姓氏也许就是从“首饰匠”而来。他的祖先从希腊迁来黑海,在克里木的高山上或草原落户,信奉东正教,在文化上已经被土耳其人和鞑靼人所同化。

1845年,库因吉的父母先后去世,他成了孤儿,由姑母抚养。上小学时,他成绩很差,却喜欢画画;11岁辍学,到一个建筑承包商那里打工。后来,他卖过面包、当过牧童,也干过修理照相底版的差事。童年,对库因吉说来,充满了艰辛、痛苦和凄凉。

1855年,在库因吉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在面包房打工时,写字写得歪歪扭扭,画画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店主的一位朋友从费奥多西亚城来,发现了库因吉的艺术才华,建议主人送他去费奥多西亚城,向著名海景画家艾瓦佐夫斯基学画,并为他写了推荐信。

库因吉真的到了艾瓦佐夫斯基画室。可是,在这里只能得到画家助手的些许指点。库因吉不能满足,依旧返回了故乡。不久,他去了奥德萨城,找到一份修改照相底版的差事。修改底版,在那个年代,是一个技艺双巧的活计,要有美术师的水准才能胜任。“巡回展览画派”的画家、画界精神领袖克拉姆斯科依在没有出头之前,也是一名修改底版的技工。总之,库因吉的画家梦一刻也没有间断过。

1860年初,18岁的库因吉怀着报考美术学院的理想,来到彼得堡。为维持生活,他一面在照相馆里给摄影师当助手,一面备考。当时的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正是推崇学院派达到极致之时,对基本功看得非同小可。一个自学出身、没有经过基本功训练的人,想跨入学院派的艺术殿堂,应该是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的事。库因吉从1860年到1868年几番参加美术学院的考试,都因素描不合格,名落孙山。1868年的最后一次考试,库因吉依旧榜上无名。这一年,库因吉已经26岁了。他已经有了一些作品,天可怜见,他被破格允许参加美术学院的画展。因此他的《海边月光下鞑靼人的石头房》一画,在美展上受到好评,库因吉终被录取为旁听生,还得到一个“业余美术家”的名号。他多年的坚韌追求,也算是得到某种承认。

当旁听生,学习系统的基本功和绘画技法,学习最基础的美术知识,对库因吉来说,太吃力了。不久,他就不再去学院上课,当旁听生的经历也只一年光景。

库因吉基本上是自学成才的画家。他有独立的艺术见解,创作风格也颇独特,具有很强的创新力。他的创作生涯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动荡不安。何以如此大起大落?库因吉的朋友伊·列宾如下一段话,也许一语破的:“在受教育方面,他有很大的缺陷,片面、激烈、粗暴地否定一切传统,并声言打破所有传统,甚至蔑视美术神圣的偶像,认为所有这一切都已过时……他只相信自己对艺术的看法。”

走上独立创作之路的库因吉,主要描写克里木半岛上的乡土风情,也就是他童年生活的环境。据史料记载,他作有《鞑靼人的村庄》(1868)、《亚速海边的渔家茅舍》(1869)和《日落时的黑海激浪》(1869)等。可惜,这些画都没有保存下来,我们无从深论。不过,从他稍后的作品来看,我们或可推断,这些作品应属现实主义风格范畴当无疑问。

19世纪70年代,库因吉的创作进入了成熟期,同时也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作为一种艺术现象,在当时的画坛实属罕见。

《秋天泥泞的道路》(1872)、《拉多加湖》(1873)、《在瓦拉阿莫岛上》(1873)和《被遗忘的农村》(1874),是我们能见到的库因吉的最早作品。拉多加湖,在彼得堡的西北,是一个排水湖,流出的水汇入涅瓦河。这里尚未开发,极具自然之美。瓦拉阿莫岛是拉多加湖中六百多个小岛之一。原始的质朴感、庄重感,吸引了皇家美术学院的师生,他们喜欢到这里写生——直到现今,这里仍是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师生的写生之地。

《拉多加湖》一画,画家从对前景的沙石和远景里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的处理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学院派艺术的痕迹。用笔讲究、画得十分精到。库因吉本人认为这是一幅格调高尚的作品,能够时常使他回忆起自己创作启航时的情景和感觉。这幅画在出售之后,画家又设法把它找了回来,一直存放在自己的画室,直到逝世。

《在瓦拉阿莫岛上》,景色庄重、沉静,带有一点点神秘色彩。画面的前景,由大块的岩石和水草组成。中景里,一棵独立的白桦,由另一棵松树陪伴,其后有绿油油的密林衬托,显出几分戏剧性。画面布局、光色变化,产生了一种舞台效果。库因吉画出了俄罗斯北方大自然的严峻和壮美。画家伊·列宾写信给收藏家特列恰科夫说:“这幅画使所有人感到震惊,都非常喜欢。就在今天,克拉姆斯科依到我这里来了,他就此画欣喜异常。”特列恰科夫收藏库因吉的作品,这是第一张。至于《秋天泥泞的道路》,应当说同当时“巡回展览画派”的风景作品相比,更无多大不同:在凄风苦雨中,一对母子吃力地行走,走向迷茫的远方。这是废除农奴制后俄国农村的写照。这件作品虽是风景,但有人物、也有点情节,倒是库因吉作品中少有的一幅。《被遗忘的农村》同《秋天泥泞的道路》的主题相近,那是画家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贫穷的俄罗斯农村,一片灰暗的茅草屋,整个画面蒙上了一层褐色调,凄凉、荒芜,让人感到生活竟是这般忧郁、苦闷,令人心碎。作品明显具有批判现实的特点。在这些作品完成的同时,1874年,库因吉加入了“巡回展览画派”。由以上两点,我们完全可以判定,他的创作道路,应属批判现实主义范畴,他是当时主流画坛中的一员。

《乌克兰之夜》(1876),蓝色的夜光笼罩着乌克兰农村的茅屋,只有白色的墙壁闪闪发光。两排高耸入云的杨树,静静地矗立着,像是守护着这里的茅屋以及这个小小的村庄。

在1878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上,库因吉展出了4幅作品:《被遗忘的农村》、《在瓦拉阿莫岛上》、《乌克兰之夜》和另一幅《盐商大道》。在法国观众眼中,这些作品具有浓重的俄罗斯风情,颇受报界好评。同年,库因吉以《在瓦拉阿莫岛上》、《盐商大道》和《乌克兰之夜》的成就,在国内获得“画家”称号。这个称号表明,非科班出身的这位同事,此刻得到了画坛的正式接纳和认同。而追求这一时刻,从他投考皇家美院算起,走了18年之久。

1873年,像俄国的许多画家一样,库因吉跨出国门,访问了德国、法国、英国和瑞士;1875年,再次访问了法国。他也像好多画家一样,认真地研究当时正风行于欧洲的印象派外光画法。在此之后,人们看到了他对光色、空气层次变化的关注;稍后还能察觉到,在探索风景画“纯洁、高尚的诗意和感人的魅力”方面,他似乎付出的努力更多。由此而来的是他创作新阶段的开始。

库因吉对色彩的运用有其独到之处,特别是对同一种色调的临近色和对比色的运用。克拉姆斯科依对此有过如下这样的评论:“在我们俄罗斯,库因吉之前,没有任何人觉察到非常相近的色调之间的差别;此外,也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分辨出颜色彼此的相互作用和彼此强化的效果。” 克拉姆斯科伊是一位画家,也是“巡回展览画派”列宾等众多大家共同服膺的精神领袖,以他这样一位画坛权威人士说出的话,我们就能知道,库因吉的色彩真是非同一般,确有“巡回展览画派”大师们未能企及之处。

《乌克兰的傍晚》(1878)就是一例。库因吉以梦幻般的色彩画出了乌克兰农村的诗意。火红的晚霞映红大地,映红树林,映红了农家的茅草屋。在夕阳之下,大自然显得神奇、美妙,犹如仙境一般。熟读乌克兰童话的观众,站在画幅面前会产生无限遐想。库因吉在色彩方面的革新,引起同行同业的关注。俄国的美术评论家认为,他的艺术风格对许多俄罗斯风景画家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北方》(1879)一画,进一步表明他对外光、色彩和空间的描写所下的工夫。他在画中展现出北方大自然的全景,近景的巨石和从石缝中长出的松树,给人一种沉稳之感;库因吉用粉红色和珍珠色表现天空云层的变化和空气感,也可以看出,他是在探求一种新的表现方法;他让地平线与天空相接处笼罩着一层薄雾,空旷的画面显出北方自然的壮美。

“当嗓子不行时,就要离去!”

1879年,库因吉退出了“巡回展览画派”。退出的原因说法不一,在俄罗斯美术史上至今还是一个谜。不过,从他的创作实践来看,在19世纪70年代后期,他与“巡回展览画派”之间明显拉开了距离。他退出了,倒是名实相副,也许更利于他自觉地发展自己的艺术取向。不过,他与“巡回展览画派”的成员之间还保持着个人的联系,有时也参加他们的画展。这一时期库因吉的创作,充满了浪漫主义激情,他开始塑造理想中的自然景象,在他的作品中,再难寻觅 “巡回展览画派”那样的批判现实的内容。

《白桦林》(1879),为库因吉赢得了荣誉。稚嫩、高雅的小白桦树,恰似一群少女亭亭玉立。它们错落有致,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长。远处茂密的树林葱葱郁郁,明暗對比之下,更显出白桦树的纯洁、高雅和优美。前景里,穿过白桦林的是一弯静静流淌的小溪,水面上有浮萍飘动。这里能听到的,只有偶尔的一点水声。画面布局讲究,极富节奏感和韵律美。库因吉用宽宽的笔触、纯净的色彩画出了林中明快的阳光、空间和悠扬的音乐感。这是一幅完美的风景画,像乌克兰动听的民歌一样清新、抒情,沁人肺腑。

库因吉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风景画家的阿·雷洛夫,在看到《白桦林》之后,激动地说:“多么新奇的构图,多么简练的形式和色彩!颜色响亮、鲜丽,浸出了白桦树的汁液……褐色颜料突出了绿色调的新鲜感。闪闪发光、明丽、生动的小白桦树真令人欢快。”

《乌克兰的傍晚》和《白桦林》一样,装饰效果被画家看得很重,但表现的绝不仅仅是装饰之美。画中没有出现一个人物,可是整个画面上,人的精神无处不在。在这美妙的自然环境中,美是现实的,又是从现实生活中升华出来的。《白桦林》在俄罗斯是一幅脍炙人口的杰作,人们从那里面随时可以得到美的享受,使人心旷神怡。

《雨后》(1879)一画,库因吉保留了浪漫的造型方法,又进一步完善了外光技法,加强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画面上一阵大雨刚刚过去,空气清新,就像洗过一样。云层欲舒还卷,阳光透洒在草地上,马儿悠闲地啃着青草;高坡上的农舍被笼罩在一片沉静之中。画家以轻快的笔法,鲜亮、纯净的色彩,画出了大自然的瞬间变化,这是富有神秘色彩的瞬间,也是永恒的瞬间。人们公认,这是很难用造型语言表达的自然现象。由此看出,库因吉的创作越来越注重抒情性、浪漫情趣和装饰性,其艺术风格离“巡回展览画派”的理念和批判精神也越来越远。

终究这是“巡回展览画派”现实主义画风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库因吉对于新的艺术语言、新的色彩关系的探索,在舆论界,渐由新奇而有誉有毁。同行中认为他过分追求“虚幻的色彩效果”的人,冷漠待之或是礼貌地表示不理解。甚至连一向赞赏、喜欢他的克拉姆斯科依,此时对他的装饰性也开始持否定态度了。克拉姆斯科依后来甚至以严厉的质询口气说:“难道这是创作?难道这是艺术印象?……简单地说,我完全不理解库因吉了。”

19世纪80年代之后,库因吉不再展出作品,进入了“沉默期”,这一沉默长达20年。究其原因,各有论述,莫衷一是。一种说法是“巡回展览画派”美展的主持人亚·德·琴科夫发过一番讽刺话语,刺痛了库因吉,但详情不得而知。自己则另有说法:“朋友们问我,为什么不参加展览了?喏,就是这样:一个画家要在美展上展出作品,就像歌唱家要有嗓子。当嗓子不行时,就要离去。为了不让人讥笑,就不要再参展!呵,我已经是大家认可的阿尔希普· 伊万诺维奇了! 喏,这就很好了。以后,你再看到的我, 不能比这更好了,就像嗓子坏了一样。啊,人们会说:过去是库因吉,现在不是库因吉了。”有关他沉默的原因,他本人的说法应当被重视,但也有牵强之处,不能令人完全释然无疑。

库因吉虽然不再参加美展,但他没有停止自己的创作活动。一如往常,他在现实和浪漫、写实和装饰之间进行探索;对走红于西方的印象派画法也做认真的研究和尝试;并在处理外光时多有借鉴。1890-1895年,他作有《中午·草地上的牧群》、《黄昏》、《日落》、《高加索雪峰》、《厄尔布鲁士山·月夜》、《橡树》、《远方的森林》等作品。这些作品都是改了画、画了改,耗时甚多。1898-1908年间,他更是费了10年功夫,同时作有《公园里的太阳》、《厄尔布鲁士山》、《森林中月光的斑点·冬天》、《大海·克里木》等等作品。一幅作品从开笔到完成,所需时间如此之长,表明什么呢?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可作说明。我们能够清楚判断的,是他始终如一地走着自己的路,直到晚年封笔之时。

慈善家

1893年,51岁的库因吉参加了彼得堡皇家美术学院改组的筹备工作。按照新的章程,他被授予院士称号;1894年,他应聘为美术学院风景画室的教授。他备有系统的教学大纲,提倡独立思考,鼓励丰富的藝术想象力,认真地教导学生。可惜,1897年发生学潮,由于他“亲近大学生”,被院方解雇, 并受到软禁。学生们对他表现出深深的热爱和尊敬,但于事无助。

童年饱受贫困折磨的库因吉,晚年是个富翁。他购有土地和房屋,仅出租所得,也是一笔丰厚的收入。库因吉像个理想主义者,希望人与人之间都能像兄弟一样友好相处。他对青年更是爱护有加。1904年,他拿出10万卢布捐赠给青年油画家,支持、奖励青年学生的创作。10万卢布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呢?我们同那个年代的俄国,时空都有距离,不能想象10万卢布价值几何。或许借助以下间接办法,可以获取些许了解。在此前后,俄国工人罢工高潮迭起,“凡遇有大规模的长期的罢工发生时,《真理报》便在其他各企业和其他各工业部门的工人中募捐援助罢工工友。募得的罢工基金常达数万卢布——这在当时要算是很大的数目,因为当时大多数工人每天只能领到七八十个戈比的工资。”这个数字几十年后还能载入“联共党史”,足见其数额确实不小;而库因吉捐出10万卢布,比较起来,其价值大致可以想见。

1909年,青年画家成立了以库因吉的名字命名的“库因吉独立画家联合会”。参加这项活动的有他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风景画家的阿·亚·雷洛夫、尼·康·列利赫以及康·博加耶夫斯基、弗·萨温斯基、米·伊·阿维洛夫和伊·伊·勃罗茨基等人。这批后继者把风景画拓展到历史画、风俗画领域。库因吉向联合会提供资金15万卢布,每年举办美展并颁发“库因吉美术奖”。该会的活动一直延续到1931年。

库因吉没有子女,根据他的遗嘱,他的几乎全部财产,都捐赠给了“美术奖励协会”——总数将近200万卢布。另外,他把15万卢布和在克里木半岛上的225俄亩土地捐赠给“库因吉独立画家联合会”。他留给自己夫人的是什么呢?“客厅:一张沙发,两把圈椅,8把软椅,一架钢琴。餐厅:一个橱柜,一张餐桌,12把椅子。画室:4个画架,1个画箱,1个木框镜子,1把装在提琴盒里的提琴。”

库因吉善良、热爱生活,他还是一位爱鸟者。平时,每天准时带上粮食到固定的地点去喂小鸟;还在不算宽敞的住宅里单辟一间房舍作为鸟儿的医院,把生病、频临死亡的麻雀、寒鸦、乌鸦等都带回家来疗养医治。漫画家谢尔博夫有一幅作品,描绘库因吉正在屋顶给小鸟治病,把库因吉那颗善良、慈爱的心,表现得很生动。

晚年的库因吉虚弱多病。1910年7月11日,他把一批学生——尼·列利赫、尼·西蒙、瓦·扎鲁宾、阿·雷洛夫和康·博加耶夫斯基召唤到自己身边。谁也没有想到,这些人刚到,库因吉从卧室走到前厅,心脏病突然发作,立刻倒地身亡。他在学生们的看护下闭上了眼睛。

库因吉走了,继承他的传统的有众多学生。阿·雷洛夫(1870-1939),曾于1894-1897年在库因吉画室学习,后来成为著名风景画家,1925-1930年担任“库因吉独立画家联合会“主席。他创作的《晴空万里》(1918)以寓意和象征手法,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非常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尼·列利赫(1874—1947),多才多艺、也是一位考古专家、社会活动家。他到过西藏、哈尔滨,画过大同云冈石佛。他亲近自然、关注历史,作品带有浓郁的装饰色彩和象征性,他把库因吉的浪漫主义精神在自己的创作中进一步发扬光大。另一位学生康·博加耶夫斯基(1872-1943),除了画装饰性的风景画,还创作了一系列大型工业题材作品。伊·勃罗茨基(1884-1939),则于1933年被任命为俄罗斯美术学院院长。这批学生,在俄罗斯与苏联美术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我们看到,库因吉的作品和精神成为俄罗斯的珍贵遗产,影响深远。

库因吉的葬礼上,来送他的人很多。家人、朋友、学生,还有很多和他并不相识的、但曾经得到过他帮助的人。一群失去保护的鸟儿,在他的住宅上空久久盘旋,不停地发出凄凉的悲鸣。

(晨朋/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原副所长、俄苏美术专家)

注?释

[1] H·马什科夫采娃主编《俄罗斯美术史》(俄文版),莫斯科:艺术出版社,1960:242。

[2] 同注1,1960:243。

[3] K·A·科克舍涅娃著《俄罗斯最著名的油画家》(俄文版),莫斯科:“维切”出版社,2002:149。

[4] 同[1],1960:243。

[5] 同[3],2002:151。

[6] 引自:《克拉姆斯科依通信集》(俄文版),第二卷,370页。

[7] 同[3],2002:152。

[8] 见《苏联共产党(布)历史简明教程》联共(布)中央特设委员会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198。

[9] 该会存在于1821-1929年,常年组织美展、竞赛等活动,1857年,还成立了素描学校,培养学生。

[10] 高莽《俄罗斯美术随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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