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棵草(组诗)

三月

在飞机场

宝贝儿还在我怀里小睡

她那么安静

柔美，令我不忍心把她喊起来

飞机就要起飞了，她不得不离去

我盯着她娇小的背影，仿佛初开的花朵

刺啦啦地开着

站在硕大而空旷的飞机场

天地遥远，而群星摇曳

我的身边有刚刚萌芽的青草味

天空越来越妩媚，澄澈的蓝像水一样

却无虚无之感

我知道，我将养成眺望的习惯

想象雪和白玉兰，异地的清风和明月

——多么美

宝贝儿，我不许你总是回过头来喊：

妈妈——

我喜欢

我喜欢天阴着，细闻新土的气味

麦苗似青不青

斜飞的燕子落入远处的草木

我喜欢的水，已经流成了河流

小虫子刚刚懵懂

该开的还没有开，想绿的也没有绿

气温一点点上升，远处的石拱桥

有离人伤今怀古，刚刚归来的异乡人

迈着忧伤的步子

我更喜欢，这愈近还远的感觉

怀有希望，却不急于

并满足于这平静、淡然、庸常的秩序

我曾亏欠过那些疼爱我的人

我曾亏欠过那些疼爱我的人

他们一个个离开了

在我尚未安身立命，甚至尚未出生之前

我是一个无用的人，这么多年

泡在尘世里虚度

生活给予了我快乐，也给了我无尽的伤悲

我日复一日地麻木

做无聊的工作，看虚无的书

吃神赐予我们的粮食和蔬菜

并爱上这浮华的生活

而这些心疼我的人在天上

白天他们是白云，在夜晚就是星群

他们给了我姓氏、骨头和精血

也给了我尊严、祖国和命运

他们在看我，我多么羞愧

得到这么多

却两手空空，无以报答

我总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我总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有时靠前，有时往后

而这一次，我干脆出列

——脱离了长长的队伍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条队列

都是一个弧形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前面

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彩虹

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节奏的人

我听到身体内部的喊声

有时像大雪，有时是河流

这让我沉溺，并把我的影像分离出群星

我是一个喜欢走直路的人

我确信，这个春天

我会找回我这具特立独行的躯体

它在异地，正等我去认领

雾

大雾笼罩了原野，也掩盖了众多事物

我在大雾中穿行

在我的前面。只能看见眼前的一段

远处的风景什么都看不清

这让我产生压抑，我渴望能有一束光

给我清明的一刻，让我看清前面的道路

是坎坷，还是坦途

我从来没有这样迷惑过，憋得难受

我想大声喊

像狮子一样地吼

我一直擦玻璃、擦眼镜、擦拭心灵

我看见，身边的行人谨慎地行走

也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树木

我怀疑，在我的身体内部肯定也有这样一场大雾

是这些雾，遮蔽了我的内心

石头城

在原野，在路边，在庭院

到处是石头，或者说它们以石头的形式走进我

每一块石头都被赋予了生命

他们是老子，是孔子，是释迦牟尼

而另一些沉默的事物

有的是星辰，有的是闪电

我不断地把自己融进石头里，暮色如火

我怀疑有更多的空间

在不为人知的石头内部

我一次次炼化，一次次坚硬、柔软

直到完成我的自身

我成为一块石头

——回到它们中间

而那个雕刻石头的人，心中装满了大海

他把我雕刻成一朵浪花

认识一棵草

认识一棵草，要缓慢地

从它的根部，它的须，它的颜色，甚至它的影子

来判断它的质地

要认清它的茎，它的叶，它叶子上的露珠

黑暗中它身体内部的闪电

认识它的骨头，它的肉，它的体液是不是结果

一生中，它朴素、孤独、安身立命地生活

认识这些还不够，你要认识它的柔软、沉寂和风尘

冬天里，大风刮过来

要认识它的枯败和悲情

最重要的，一棵草有时候不是一棵草，它有可能是

——毒。是刺。或者，一剂良药

满屋清风明月

雪化的时候，很冷

我整天坐着

看窗外一座楼房，一条路

偶尔的行人

一棵小树长着毛茸茸的耳朵

小树也很冷，它不说话

它倾听，雪静静地融化，花儿们都不开

它倾听风声、鸟鸣

我目光里的流水

它那么白，我一直看它

那么安靜

我们对视，眼睛里涌入，潮汐

我们相互理解

直到——满屋子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