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凤梅
姜庆乙是用椎形的盲文笔,在天窗般的小格子里写诗的诗人。我常到他的诊所与他谈诗,有时谈到兴头,就忘了病人在侧了。病人暗地里曾扯着我问,他能看见吗?我不愿说他看不见,我觉得他用诗的眼睛看世界,通透无比。
一
他新近的诗作尤其好。如《几点钟》中描写时间。“天空以太阳摇铃/几点钟了/唱针 年轮中滑动/几点几分”。我觉得太阳摇的响铃,如天幕中拉开的一道时间流瀑。在这个流瀑中,人流、车流,江海之流,都于太阳摇铃的公共时间里,攫取着属于自己的时间。
在太阳这个巨大的光盘上,人勿忙的脚步变成了它的时针或分针。“表盘上分秒间/交错的欲望/剪开伤口/指针如刺/卡住咽喉”。咽喉被如刺的指针卡住,这是一声惊悚的喊叫。在立体的多重时间网线中,由于每个指针的定向不同,助燃的欲望也不同。巧遇某一个时间的交叉点,你或许就是他人的障碍。尽管你从没招惹过他。
于是“我站起来/侧身躲开世界/时间终于松开手/转向另一维度”。人不管在哪个纬度的空间中活动,都离不开时间。躲开世界只不过是他时间表盘上,绽开的一种视野。他称太阳光是阳光口粮。“刚迈出门,一下子/这么多阳光/叫我心惊”。他比谁都更需要搬运金子般的阳光。可是他没有随攒动人群攫取,而是如黑夜般地虚以待之阳光。
《无言或谦恭》“是丧失才能驾云乘/风/柔弱的气息/若轻若重/最小一个命中我/点滴的幸福”。《这些鸟》“ 栖息比飞翔的时候/还要更多/只因停歇在高处/不被看见或思想/身边,照常明亮的啁啾/带着闲暇与空阔/看着我/不飞/地面上的投影/另一种抵达/推动我行走或/停步”。他就像半圆的亏月一样,以丧失的无言或谦恭,或以栖息另一种抵达,来兑现那半边生涯。
再者诗者那么坦然地歌咏死。《时光终点》“最后一刻报时声/五月鲜花跑下山/汹涌的芬芳/托举一副空棺/加入不眠的歌唱”死,是大家较忌讳的话题,以为死是人生最后的时刻,比较地畏惧。可“最后谢幕的舞蹈/又把最后翻转在前”。是的,死并不是人生最后的结算,它一开始就与生同在。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浆果或石笋,“若石笋真长高一分/生命已后撤多年”。人生每增长的欲望,都是果壳或石笋,为此膨大或后撤出新的空间。整个人生都是为终极空间的欠缺而存在。当浆果的壳达到生存的极限,不能为朝夕相伴的生,再睁开一隙晨曦时,“最后的节日庆典/钟磬合鸣”。
死,就是这样承担着生,一辈子。
二
庆乙的现代诗已日臻成熟,尤其诗的节奏,常戛然而止又悠然而长。
如《复活十四行》“风/停稳/顺镜子这面峭崖/用手拭净水性目光”。他用镜子这面峭崖与水性目光的反差,跌宕着诗的节奏。诗的思维由镜象的顺,达到峭崖的边,无路可退地断然转身,可不知恨阿谁那水性目光,又忧上心头。
再如《刀》“火/最柔的刃/锻造新的形体/匹敌/漏掉的时光”。新的形体要与闪电般漏掉的时光匹敌。瞬间的怆然独立,透着不肯过江东的凄美。“一滴血无处逃亡/刹那间撞响/永生”。
诗贵思维道断,意行绝处,庆乙诗歌节奏的撞击力,就在于每个单字都蓄势在断与不断间。它使读者的情致,既起伏于诗的节奏中,又冥接于诗的远神之外。
还有庆乙诗中常以不相类的意象,相许于类,错落出新的审美情趣。
如《动作》“把水打造成铁/ 稳固诗歌的底座”。水能打造成铁吗?如同铁能变成水的疑问一样。给铁一个溶点,它就可以由固态变为红彤彤铁流,给水一个岸的支点,他就可以疑聚起千万吨的力。但诗中铁与水遥远的相聚,追求的不是情感价值,而是它的审美价值。水雄阔的张力,在铁之内敛的力的反衬下,更彰显出了它大气磅礴的气势和崇高。
再如《开窗》“开窗/切一方夜空/挂我双耳小灯”。一方夜空里的星,是一盏盏小灯。灯是照明的,但诗人却把它挂在双耳来听。俗语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虚与实是一种心理判断,其实耳听比眼见的判断,来的更清晰。在声音画出空中跑道的诗里,耳闻先于眼见,更快启动。所以用耳见,以眼听,在双耳小灯中通同了。
意象间的相反与相合,是灵犀的感通。相比的事物间距离愈大,比喻的效果愈新奇创辟,越能激起人们新的审美情趣。
再者庆乙诗中意象的物化,也让诗之情境,如在目前。
如《一二年:并行的三月》“青草踏着心尖/一路北上”的诗句,春草可以北上,也可以南下,这是草的野性。但诗中说青草“一路北上 ”,这里就物化了人往高处走的心理趋向。物有物性,就像人有气场似的,是飘动在物之外的物之神。当人之神化合于物之神时,人在无涯的芳草间就嗒然遗其身了。
庆乙的诗中有许多这样的好的诗句,如《语言金币》“有时会拾起/语言的金币|打着水漂/一尾鱼吐泡/养活/ 满池星光”。那满池星光是鱼的波光,还是诗语言的珠玑之光,是也,非是。是诗之神韵寓于鱼的轻灵之中。
庆乙诗偏西方现代诗的风格,也近东方古典诗的神韵。对于现代诗,他始终在探索。电话这端我知道他在读黑格尔的《美学》。功夫在诗外,明敞在诗里。
〔責任编辑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