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合
老舍童年时期形成的满族文化情结,会采取心理固着的潜在无形方式中,寻求曲折隐晦的表达自己的机会,反映在老舍整个解放前的创作中。满族文化的模糊淡化和旗人身份的有意规避,都充分表明老舍心理中的理性意识,对彰显民族文化身份的题材符码的避讳。解放后,长期潜存于心灵深处的民族文化记忆,经过老舍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笔生花,化作一幅幅动人的民族风俗和生活习惯的画卷。其对满族文化的或压抑和张扬、或变形改装和坦然直陈式的精致书写,奠定了他从民族文化的视角选材构思和谋篇布局的大师级地位。
老舍是满族正红旗人,出生在北京城西小羊圈胡同的一个下层贫寒家庭,父亲舒永寿作为满清皇城的一名满族护兵,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遇难身亡。是母亲含辛茹苦将老舍抚养成人,母亲作为一名下层满族女性身上所体现的乐善好施、坚韧乐观、独立自尊的优良品质,也在言传身教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老舍,成为他在以后的文学创作中取之不尽的精神资源。老舍曾深情地回忆说:“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母亲贫而不弱的文化人格和旗人底层民间文化的熏陶,养成了老舍冷静稳健的文化批判风格;大杂院文化中流传的满族民间传说、神话故事、曲艺杂坛的耳濡目染,深深地影响着他的选材视角、平民眼光、审美趣味和艺术风格。在题材选择、人物刻画、场面渲染、谋篇布局等方面,都可以显示出老舍理性的视角和审美判断标准。老舍一生以七八百万字的创作成果,为后人留下了沉甸甸的宝贵财富。其深扎满族文化的沃土,立志为贫贱者立传的创作目标和理想追求,使他不愧为人民艺术家的光荣称号。
一 、满族文化情结的压抑性抒写
老舍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具有浓郁满族文化氛围的古都北平度过的。
日用而不知的满族文化,通过族人的言行举止、风俗礼仪、生活习惯等各种方式,有意或无意地镌刻到老舍的脑海里。特别是清帝入关之后,近三百年的满汉文化吸收融合所形成的独具特色的京味文化,成为老舍文学创作的艺术源泉。京味的文化基因和构成成分,已与老舍的生命感受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
其实,满族文化某些异质性的构成基因,是无法用京味总体性的文化意蕴来涵盖的。由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等排满的革命口号带有的民族偏见和其他方面的原因,给老舍带来了一定的精神创伤。老舍在自己最为熟悉的素材宝库中,选取富有生命内涵的北平文化时,往往采取凸显满汉文化的同质性的选材策略,来压抑或遮蔽满族文化的异质性蕴含。但潜意识的强大反作用力,会在其谋篇布局、细节描摹、氛围渲染、审美选择等方面,不经意透过理性的雾障反映出满族文化审美底蕴的蛛丝马迹,进而透过模糊含混之处看出他的文化选择和价值判断。
对繁琐礼节文化的清醒反思
满族八旗的规章制度在保证旗人成为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的物质享受的同时,并没有给旗人的日常生活提供丰富多彩的生存方式和外出开阔视野的机会。旗人的生命和精神,就消耗在生活的艺术化或者艺术的生活化的无聊的游戏中,这种过分精致的生活文化与悠久的汉民族文化的礼节基质的充分契合,就产生了北京人日常交际和生活中病态的繁琐礼节。在老舍早期的小说《牛天赐传》中,对云城上流社会的一个文化沙龙云社中的上层文化人的礼仪观念、生活方式的繁琐性,透过一个少年儿童的眼光淋漓尽致得表现出来:“人家喝茶用小盅,一小盅得喝好几次。人家说话先一咧嘴,然后也许说,也许不说。人家的服饰文雅,补丁都有个花样。人家不谈论饭馆子,而谈自家怎样小吃。人家什么事都讲究。”一潭死水的生活迫使衣食无忧的上层文化人将生命的创造性和想象力用在了寻求茶杯里的风波如何花样翻新,出奇制胜的生活艺术的精雕细刻上,上行下效的礼仪规则和生活礼数也就在社会的发展演变中慢慢地内化为下层人的行为方式的指南,请客送礼、面子问题、规矩理解成为浸染满族文化的老中国的子民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婚丧嫁娶、新儿三天、祝寿礼仪、家庭变故等各种各样的大小事情都成为礼尚往来的送礼借口,因此在老舍的作品中描写送礼的细节和场面特别多:老舍对这种精致的满族文化已内化为人们的日常行为的文化人格的不良后果,通过长篇小说《四世同堂》进行了追根溯源的文化反思:“在满清的末几十年,旗人的生活好像除了吃汉人所供给的米,与花汉人供献的银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的艺术中。”无论是满人还是混杂而居的汉人,在生活的艺术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先入为主的礼仪心理模式,达到了日用而不知的熟悉程度。即使是祁老人,因自幼长在北京,耳习目染地向旗籍人学习了许多规矩礼数,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也不忘为自己祝寿。老舍对这种包含满族文化的京味,是怀着矛盾含混的心态进行描摹刻画的。既有对其蕴含的精致、雍容、闲适、舒放的生活艺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欣赏赞叹的审美态度,也有对这种文化的过熟过烂导致的文化人格的懦弱、衰老、早熟等不良后果,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比如在《斷魂枪》、《老字号》等小说中通过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发展过程的二律背反,为在历史进步的杠杆面前成为牺牲品的,富有人性和人情味的古老文化唱了一曲无尽的挽歌。
对中庸敷衍性格的温情批判
繁琐礼节的程式化、习俗化、仪式化本身就蕴含着中庸敷衍的文化因子,特别是带有满族文化基因的北平市民文化,更是充分发展了畸形偏执的一面。老舍说:“北平人,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白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这种类似做戏的虚无党式的生活观念和习俗礼仪,是生活在下层的北平人苦中作乐的麻木心态的表征。庸俗懒散、自足自乐的满族文化与孔子的执两用中的传统文化的奇妙化合,就产生了《离婚》中的张大哥一类认真敷衍的中庸性格:“凡事经过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跟头。他的衣服、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和风格。”张大哥人生哲学的内涵本质,就是中庸协调。这在他对婚姻的择偶标准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在他眼中,凡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因此,张大哥一生能够完成做媒和反对离婚的神圣使命的砝码,就在于他将双方的条件放在了天平上仔细地协调称量。小说的后半部分对张大哥庸人哲学的破产和悲剧角色的刻画描摹,是老舍看透造化的把戏之后,用契柯夫式含泪的笑的幽默风格,对老派市民背着因袭的文化重负,所表达的一种哀其不幸,但不怒其不争的人道情怀。《二马》中的老马迷信、中庸、马虎、散漫,他“一辈子不但没有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盯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赵子曰》中占据百家姓的首姓和论语的首字的主人公,对生活的敷衍方式深得阿Q精神胜利法的精髓:考试名列榜末的残酷现实反而成为引发他骄傲自大、自轻自贱的触媒:“倒着念不是第一吗?”在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患上都市文明病之后的祥子,对一切事都采取麻木敷衍的生活态度,都成为老舍探讨造成这种个人主义的末路的文化基因与精神遗传的病源样本。不过老舍无论对老派市民和新派市民,还是本土市民和洋派市民,都采取了中年比较温和的艺术方式为他们描形绘像。这与老舍的幽默观对人物性格的刻画有密切的关系,老舍认为:“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领悟的是人生的矛盾。”因此,面对人生的矛盾,他深刻地认识到,人物身上的优良品质,与落后因子一体两面有机融合构成的文化人格,还原到人物生活的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时,是无法用简单的是非善恶作出非此即彼的价值判断的。老舍对于人物感同身受的理解,以及他身上具有的温和的性格,都决定了他不会采取疾言厉色的方式,对人物中庸敷衍的文化性格,进行彻底而犀利的批判。
对官样文化本位的细微剖析
旗人身份的过度讲究,主要是通过官阶的大小而集中体现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夸张说法,正是壁垒森严的等级制的形象诠释。满族统治下的皇朝帝都等级制度,与传统文化积淀相结合,就产生了北平独特的官样文化。在这种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熏染下的北平市民,养成了“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的官本位意识,权力、财富、享受三位一体的文化观念,成为不同阶层人向往追求的行动指南。在老舍早期的小说《老张的哲学》中,主人公老张由钱本位到官本位的发展变化,正说明了官样文化形态的巨大诱惑力。他由教书、营商、当兵都围绕着钱转的三位一体,到最后成为南方某省的教育厅长的官本位的观念嬗变,实际上是把做官当作发财致富的终南捷径和实用工具。而且在市民社会中早已形成的士农工商的等级次序与“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念,也在无形中暗示诱导人们的职业评判标准。这种思想观念的产生,应与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为官之道的实用哲学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如果说老派市民在陈腐的文化熏陶下,产生官本位意识,只是由于个人自身条件的限制很难实现,而不会给国家和民族造成伤害的话,那么在关乎民族危亡的危急关头,不分民族大义和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的官本位意识,就会成为不顾廉耻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成为滋生丧失族格有辱国格的汉奸文化的最适宜的温床。正是看到了官样文化与汉奸文化的内在联系,及在全民族抗战中会带来的严重后果的清醒估计,抗战爆发后的老舍慷慨陈词:“中国想不亡,就须人人有不做亡国奴的气概和气魄,人人得成为忠勇的英雄。”因此,老舍在小说《火葬》中对刘二狗学日本人走路、留日本人式的胡子行为,给予了辛辣的讽刺和嘲笑,透视到了旗人讲究辈分的主奴二重性格,在外族侵略战争的人性试验场上,会脱胎变形为有奶便是娘的畸形状态。特别是从北平逃难而来的妻子诉说中,更是唤起了老舍对官位文化的深刻反思。在《四世同堂》中,他把自己的感悟和心得化为对不同类型的汉奸心态的精致描摹和刻画上:丁约翰甘心情愿做洋人的奴才,“洋人要是给说过一句半句的话,他能把尾巴摇动三天三夜”;祁瑞丰投靠洋人作了教育科长之后就认为“别的都是假的,科长才是真货色。”;冠晓荷夫妇为死心塌地地跟随洋人做官,而不惜作出出卖同胞的卑鄙行径;蓝东阳高烧说的胡话都是天皇万岁等,老舍对此有着极为清醒的辩证认识。并对各种病根作了知识谱系的归纳与阐释:“我们传统的升官发财的观念,封建思想、家庭制度、教育方法、苟且偷生的习惯,都是民族的遗传病。这些病,在国家太平的时候,会使历史无声无色的,平凡的,像一头老牛似的往前慢慢地蹭,我们的历史上没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发明与贡献。及至国家遇到灾难,这些病就像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溃烂到底。”
二、满族文化情结的张扬性回望
解放后,宪法以条文的形式明确地规定,组成中华民族的各少数民族都具有平等的地位。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方针政策,驱除了长期潜存于老舍心灵深处,满族卖国的压抑情结和阴影。他这种自由舒展的心情,在戏剧《茶馆》和自传性小说《正红旗下》中得到了尽情地发挥和表现。借助于主流话语的政治力量和民间意识的复活形成的合谋力量,在政治政策相对比较宽松的时代语境和团结少数民族的共名状态下,得以发挥创作主体的叙事功能,让老舍邂逅了在叙事夹缝的尺寸之间,游刃有余地挖掘反思满族文化的优长与缺陷的历史机遇。
《茶馆》在横向连接和纵向追溯形成的网络结构中,表现了满族人礼仪周全的文化生活方式,并反思由这种文化培养的懦弱苟安、胆小怕事的文化性格,与早期旗人横行天下无敌的英武血性铸就的正直刚烈的性格观念,为何殊途同归地埋葬于历史的垃圾堆之中。并以反描法,在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时代共名的显在主题保护下,将满族生活中的风俗观念、文化传统、规矩礼节等,通过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个体形象,作为体现满族文化的载体,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满族人繁琐的规矩礼节之中,包含的虚情假意的非本真的生命方式,以及过分讲究生活的艺术的琐碎性的弊病,老舍隔着几十年的生命历程往回追溯,采取了温情的笔调和比较公平公正的态度,对原生态的满族文化进行了反思与批判。
《正红旗下》,采用了第一人称 “我”作为小说人物兼叙事者的双重角色,正是为了采取未成年人的视角打量成人社会的习俗,以达到反思原生态满族文化的目的。满族入关之后的骁勇英武的血性气质,随着岁月的流逝成为难得一见的稀有元素,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玩蛐蛐罐子、干炸丸子、鴿铃、架笼提鸟、喝茶听曲等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上面。生活往小里耗,形成精致的生活艺术,造成了对国事和天下事漠不关心的保守性格,生活的一潭死水与懦弱萎缩的文化人格,构成了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关系。大姐的公公是四品顶戴的佐领,从他对于养鸟艺术的勃勃谈兴,以及回答是否会骑射带兵时,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态度来看,武官职位和实际本领之间的巨大反差,无疑是对名不副实现象的有力的反讽。大姐的丈夫是一个不会骑马的骁骑校,他为了鸽子可以置自家的性命于不顾,如何玩出精巧和花样成为他毕生生活追求的目标,典型地塑造了一个玩物丧志者的形象。满清曾经横扫南北的八旗制度,在闭关锁国的和平年代里,使旗人的自由与自信同岁月一起流逝。被洋人打得丧权辱国可悲的事实所形成的,既害怕拒斥洋人又拉拢亲近洋人的矛盾情结和扭曲心态,正是从上层的皇帝到下层的臣民,失去民族自信之后的必然反映。因此,天朝大国夜郎自大的背后,崇洋媚外的奴才心理,才是形成汉奸文化的温床。该小说通过多老大信仰基督教攀上洋人这棵大树,就忘记了祖宗的本分,欺负王掌柜的丑恶行径描写,实际上是老舍对本民族进行深刻的文化反思:“二百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沉浮在一汪死水里。”在描绘满族文化病态的同时,老舍也以辩证的眼光,看到了本民族文化值得留恋的美好的一面。大姐的蓝布旗袍和旗头形成的典型的满族服饰,更加衬托出大姐蹲安时的稳重和潇洒的神态美;二哥福海综合了旗人骑马射箭的优点和汉、蒙、回族的优秀文化,形成了博采众长有容乃大的宽阔胸襟和开放性的看待事物发展变化的眼光;白姥姥不嫌弃洗盆里的赏钱少,仍在认认真真地完成典礼仪式上自己应做的那份工作;在婴儿洗三、满月等礼节中,底层人形成的贫穷而温情和谐气氛和左邻右舍结成的美好情谊,都充分地显示出满族文化健康融洽的优质文化基因,老舍通过形象的精雕细刻,展示了满族文化母系统中优质和劣质的文化基因如影随形的构造结构,从而为本民族的文化没落以及与他民族文化的有机融合,做了辩证的理性的反思和阐释。
老舍用包含了满族素质与旗人文化的内容”的京味儿语言来反思民族文化的病灶,并用幽默的语言与悲悯的情怀对病态的国民文化性格进行剖析,在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完美融合中,实现了对满族文化的或压抑和张扬、或变形改装和坦然直陈式的精致书写,奠定了他坚持不懈地从文化的视角选材构思和谋篇布局的大师级地位。
〔责任编辑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