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厚重(外一篇)

2012-04-29 21:01樵夫
满族文学 2012年5期
关键词:石径红枫古村

樵夫

我已经极少感知到目光的分量,许多的时日都是如此,不管走到哪里目睹何物,目光都轻如蝉翼,似乎没有什么物事会一下子捉住自己的目光或撞击着自己经年悬挂在心灵塬乡上的那口钟。许多个日子,内心一片岑寂,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幸事,我有些惧怕。目光总是与对一个人的评价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坊间譬喻很多,这种譬喻倘若如一叶松针落在自己的身上,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

现在,在绍兴那一座座黑白分明的台门前,感觉不一样了,一种凝重、专注,糅合着描述、分析、纯粹的意味的东西在目光中沉淀起来,它们使我感觉到一种许久未曾感知到的分量。

春天的季节,风吹柳动,嫩绿终于越过了高耸的冬的门槛,一古脑地悄然爬上了万物的眉梢,说实在的,在绍兴这座城市,即便来到那个唤作沈园的地方,即便站在陆游的钗头凤碑前,也依然感觉着的是春天的清新与恬适,园中的一片桃林桃花盛开着,一些树木的枝桠已将一片脆生生的春绿伸在了院墙的外边摇曳,身边的一对对情侣模样的人,早已把陆游那块爱情的残碑扔到了历史的深处,让时光遮蔽起来,就是三两一群的青年人也面如桃色,视唐婉为历史中人,太多人不愿再去復活他们。

在绍兴这座千年古城的城北边,当我徜徉在笔架桥那连片的古建筑与青石相缀的街巷时,目光就一点一点重了起来,或许是色彩起了作用,幽深的巷道,全一律是黛色或斑驳了些的灰色的高墙,铁黑的灯柱,这一切使目光不再轻盈起来,目光渐渐地带上了深邃的意味,历史似乎从沉睡中醒来,目光开始有了穿凿的欲望。我来到笔飞弄十三号,这是一次幸运的踏访,我终于能将自己的目光与蔡元培先生对视,在对视中我感觉到了灵魂的飞动。进了那个黑白炫亮的台门,目光就活跃起来,敏捷异常,黑色真是一个恰当的意象,它寓意深长,对他们活动场所的理解恐怕没什么比这个更合适,而白色也是,这个与黑对比的意象则仿佛暗喻着蔡先生的一生,他的一生是在黑色的底色上写出纯粹的洁白的一生。我在这座故居里,一进一进地寻访着那个已远去的身影。在这座房屋里,蔡元培的童年、青年基本在这度过,那间书房还在,他儿时卧榻的雕床还在,我想,多年的春阳与残冬的斜阳都曾照拂着这座院落,照拂着座落在东首的先生的书桌。他的一生是令人景仰的,于我而言,景仰的程度甚至高于所有在这座千年古城中的叱咤风云的人。他实在太聪慧了,秀才、举人、进士,三考连捷,二十六岁的蔡先生就被朝廷授翰林编修,官至正七品。这可是了不得的事,他已经一脚踏入那个令许多人垂涎欲滴的权力中心,假使他正正经经地走下去,闪灼着皇威的匾额一定会再次光耀蔡家台门。但他令世俗的眼光,一缕一缕断落在尘世的泥潭里,他弃官归里,再一次推开自家那扇厚重的大门,站在二楼窗台前,遥看青黛色的天空,他为这个末路的时代长叹。他的眼里慢慢闪着清澈而坚毅的光泽,他走上教育救国的路。一个清瘦而悠长的身影,此后带上了仁人志士的气概。

色彩的确会影响人的感觉。我再次感知到黑与白的分量,那是沉重的,那种沉重感一点一点压在过去轻飘的目光上,我后来在绍兴这座千年古城的鉴湖女侠秋瑾故居,在那个掩隐在寂寥又悠长的弄堂里的青藤书屋,在那个让我沉吟着的大通师范学堂,那黑色的大门,都分明感觉到许久沉睡的灵魂,挥舞着旌旗,直朝我的胸口撞击,当……一声,浑厚而辽远,当……又一声……

那个号称青藤的徐渭,虽然历史已落满尘埃,但我看出了他生命的沉沉份量。他一生连应八次乡试,都因不拘礼法而失败,由于刚正不阿,不喜结交权贵,遭遇坎坷不平,最后贫困潦倒而死。但他的生命的沉重感压在了我曾世俗而浮游的目光上,让我叩问自己已被芜草遮蔽的灵魂。

我长久地徜徉在大通学堂那个黑白色调的回廊上,我咀嚼出,其实让我目光一下子就厚重起来的,是这些台门、这些空间里的让世风呜咽的风云物事,是那个年月的弄潮儿。伫立凝神,我仿佛听到那个沉重的年代的呐喊声,在这儿我再次与蔡元培先生和鉴湖女侠见面,他们都是近代民主革命志士,在绍兴这座城池里,许多的历史波澜都是由他们搅动的。我站在学堂最后一进的那口水塘前,塘水幽蓝,我分明还是看到一轮一轮的历史涟漪。我在那间女侠的办公室前,久久站立,目光感知一百多年前那个下午的阳光,一代女杰的生命之光就陨落在那。残阳如血。

在绍兴这座千年古城池,行走在一座又一座台门,推开一扇又一扇吱嘎作响的大门,我的目光脱离了世俗的轻佻,它有如一把匠人手中的锥钻,一寸一寸地往历史纵深处探去,力量一点一点加重……

对今人而言,这是件让心灵幸福的事。

凝视与仰望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风呼呼地刮走着落在地上的物什,我即便紧缩着脖子,内心仅存的一点热力也仿佛被风拾掇走了。我知道我需要某种东西的补给,这是心灵的需要。我想再度来到这个深掩在四明崇山峻岭中的茅镬古村,去与那些千年不倒的古树对话。我从横街镇的大雷村进入四明山,尽管还能看见山坳里的一些残雪,还能看见树梢上挂着的冰凌,但远山是巍峨的,逶迤山路的两旁,竹子依然是翠绿的,一盘《启发生命的声音》的安宁、静美的天籁之音,此时温暖着我。我再次怀揣着一种朝圣般的心情来到这个掩蔽在山腰间的茅镬古村。但眼前所见让我凝思起来,曾经看见过的丰沛、枝繁叶茂、蓬勃向上的景致此时已是另一副面颜:古树群中的任何一棵都落尽了叶子,青柏、银杏、古樟,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它们已全显露着遒劲而沧桑的枝干,那株靠近石径的银杏,树干的皮已不仅是糙手而更带着焦黑的龟裂,我仿佛看见那些寒飕飕的冷风提着一把把锐利的小刀在它们身上肆意妄为着。我沿着这个古村的石径一步一步往下,我心念着村庄最低处的那一大片红枫,红枫也已只剩下仿佛枯干的杆子插在泥土里。我惊呆了,我看见了大自然的手掌那么令人无可怀疑地抚弄着一切。

在茅镬这个古老的村落,望着眼前这一片世俗的萧索的景物,有多少人能与它们有着延绵不绝的心灵感应呢。我凝视我能够凝视的每一棵树,它们一定有它们的梦想,它们在生命的进程中,停歇、眠睡就是在积蓄力量,在为了将来走得更好更美,它们顺应着大自然的呼吸,坦露着生命的本真。一定是这样的。有的已阅尽千年时光啊,一千年的风霜雨雪又能对它们怎样呢。

那是去年深春的季节,我原本是冲着杖锡的樱花去的,但在返回的路上我被茅镬古村的古树群吸引住了。我停下了匆匆的步履,站在那块青褐色的巨岩边仰望着这些树,沿着一条洁净的石径我朝树群的更深处走去,那些青柏、银杏、古樟和一些我无法叫住名字的树,它们的根部与树干全是岁月的沧桑,但一千年的时光镰刀都在它们身上倦刃了,树梢部全是嫩绿的叶子,那些浓密的叶子让我们直觉到春天,从那些叶子身上我们感知着春天:向上、生命的旺盛、希望……就是在这座古村的边缘上,我看到一篷红得夺目的红枫,是我见到的最有生机、最红润的红枫,它比之四明山任何一处喧喧嚷嚷的红枫都更红润更有活力,它们默默地伸展着枝叶,做着自己份内的事,不气馁不狂躁,不因无人欣赏而萎靡。

我在这久久地凝视着这些苍劲的古树与默默不语地活着的红枫,在石径上我甚至来回地踱步。我知道在世俗生活里,我们太缺少这种目光,因为这种目光要启动心灵的引擎。凝视是来自于心灵深处对存在之物的一种颂扬与虔诚的褒美。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春日的时光走了,夏天还会远吗?这看似一个小孩般天真的发问,其实深藏着多么深刻的哲理。我一直心念着那个被唤作茅镬的古村。在初夏的一天,我再次来到这座古村,来到这些古树群,这是第三次来到这儿,仿佛是一种心灵的仪式,我发觉我一看到这些千年古树,目光就少了些轻薄與浮躁,少了些功利与现实,而凝视起来,现实中极少飞出的心灵之鸟,总会展开翅膀在树群中飞翔,然后长久地栖息在枝条上。初夏的茅镬已不同于春天时茅镬,此时,一切已带上夏天的气息,叶片已显出了一种力量已不再是那种脆嫩的绿,那一篷红枫也已不再是一片艳红,而深含着一种内敛的气质。它们仿佛都朝着生命的秋天走去。

我凝视它们,站在天空的底下仰望着它们那些耸入云霄的枝梢,我感觉到心灵之河流从未有过的清澈,面对它们默然的身姿,我感觉到人类自身的惭愧,甚至于检视着自己,我在它们身上得到太多神圣的启示,得到太多诗性的光芒:它们永远按着必然规律在走。而我们要做到这一点却步履艰难。

在离开茅镬古树群时,我想起了苏联作家瓦·格·拉斯普京在面对茫茫无际的贝加尔湖时的顿悟:大自然本身是道德的,只有人才可能把它变得不道德。怎知不是它,大自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仍使我们保持在我们自己的确定的、暂时或多或少还有些理性的道德规范之内的呢?不是靠它在巩固着我们的理智和善行的呢?!

我想,我一定还会来到茅镬。

〔责任编辑雁名〕

猜你喜欢
石径红枫古村
红枫
《古村小巷》
怨回纥·茶煮红英疾
古村新景
古村之晨
山行
山村早行
示 己
红枫
古村——大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