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洪
我对广东江门开平碉楼的认识仅停留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几组画面:散落在田间的中西合璧的碉楼在夕阳下集合成难以言表的美,让我在那个瞬间决定要去这个地方看看。
离开灰霾统治的城市,来到潭江之水冲积而成的平原,面对宁静的村庄,我心中充满感激。洞开的车窗里一股一股灌进来带着甜味的空气,我昏沉沉的脑袋陡然一醒。成片开阔的绿色稻田、弯弯曲曲的小河、密实挺拔的竹林、盛开的各色鲜花、浓郁欧式风格的成片碉楼群,这样美妙的田园风光不是虚构出来的。当那些高大坚固的碉楼从村落间升起的时候,时间和空间模糊了界限,谁把中世纪的城堡搬到了岭南乡野,并为它们添加了多立克列柱和哥特尖券拱,还将巴洛克时期的绚丽桂冠戴在它们头上,再配以精巧的科林斯毛莨叶和柔美的爱奥尼克卷涡?在它们身上还能看到中式传统的灰塑和飞檐。这些建筑野心勃勃,极尽华贵之能事,恨不得将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古老中国的所有修饰都穿戴一身,虽饱经沧桑,却依旧富丽堂皇。
自力村是碉楼比较集中的村落,云幻楼是其中的代表。云幻楼高5层、外部造型和装饰带有明显的西式特征——檐角、浮雕、环行的回廊、高大的石柱、圆拱的小门,完完全全的西洋风格。穿过绿树掩映的小小庭院,上两级石阶,推开那并不宽敞的厚重暗色的木头大门,我们沿着狭小的木楼梯进入碉楼内部,看到了古旧的桌椅,老式的大床,暖水瓶,梳妆镜,一切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墙上挂着当年楼主人一家的照片,我看着这些桌椅床台,想象着当年的他们如何在这里饮食起居。主人卧室精致的红木雕花大床前竟摆了张洋琴,右边一扇窗子很小,镶着粗粗的锈红铁条,透过铁条,可以看到无尽的稻田像一块铺开的绿绒毯,伸向远方。想必当年主妇弹琴之后的寂寥,只有透过铁窗看一方田地打发了。二至四层是主人生活作息的居所,五层是一个带柱廊的平台,四角各有一个突出的“燕子窝”,这是最能够体现碉楼防卫功能的设计,向外向下的射击孔就开在燕子窝的墙上。
瑞石楼有“开平第一楼”的美称,被大片竹林包围,高9层25米,是开平现存的碉楼中最高的。五层顶部的仿罗马拱券和四角别致的托柱,代替了其他碉楼中常见的卷草托脚形成向上的自然过渡;六层是具有爱奥尼克风格的列柱与拱券组成的柱廊:七层为平台,四角建有穹窿项的角亭,南北两面建有巴洛克风格的山花;八层中立有一座西式塔亭;九层小凉亭穹窿顶的罗马风格更多一些。在整体的西方建筑风格中,楼主人没有忘记注入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因素,七层匾额上的“瑞石楼”三个道劲的大字表现出楼主的文化情趣,对碉楼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匾额之上则是西方建筑中常常用作装饰手段的建筑构件——山花,带有浓厚的巴洛克风格,立面造型雄健有力之中流溢出富贵之气。门窗上雕龙画凤,有富贵吉祥、延年益寿等中国传统的祝福字眼。从这些建筑风格,可以看出当时中国民间对西方文化表现出的从容、自信、大胆接纳的心态,并洋为中用,兼容并蓄。
碉楼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混凝土外墙厚实坚固,大门是沉重的钢板,窗户小并装有铁栅,俨然一副防卫保守的姿态;然而,它上部的装饰却又融会中西,精巧细致,张扬外向的性格显露无遗。当年,碉楼的主人不管世外的战争与纷争,回到这里,亲手打造了一片世外桃源。在这里,宁静与闲适是主旋律。如今,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大部分碉楼已是人去楼空,不再使用,记载着一个个华侨家庭或家族的兴衰,维系着海外乡亲的牵挂和思念,是他们的精神家园。
来看碉楼的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互不打扰。游人中占很大比例的是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发烧友,他们支上三角架,眯着眼睛久久地取景,他们的表情寂然又生动。斜阳里,大树下,远望碉楼,它们静默着,有种深沉的力量,宁静得让人想流泪。在玻璃幕墙和马赛克征服了几乎所有城市的时代,碉楼,这些歷史十字路口的坐标仍然倔强地矗立在田野之间,与伟大的时间对抗,用锈迹斑斑的铁门和伤痕累累的楼壁诉说着历史的沧桑,见证着侨乡的变迁。我坐在暮色里,看着渐渐升起的炊烟,忽然不再想拍照片了,我只想安静地看着,倾听着,感受着黄昏时分偶然来到的一个小村落最宁静最柔软的时光。
(责编:孙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