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人的套娃

2012-04-29 06:46海力洪
小说林 2012年6期
关键词:套娃过来人小说家

刘立杆,一位诗人。他同时也是作家、艺评家、公务员。身份的多重暗示了过往阅历和当下生活的丰富性。我时常打电话到南京向诗人讨教。不谈及诗意之物,小说的话题内也仅片言只语,然而,在文学之外的系列具体问题上,我们倒是相谈甚欢的。鉴于刘立杆基本处于搁笔状态,而我本人又曾写过小说,双方便以堪称标准的文学“过来人”态度进行交往,即:取消文学高谈,以便与写作上的无作为相匹配;保持对中国文学总括性的厌倦与轻度绝望,以便确证个人良好的身心状态以及时代文学精神的溃散。我几乎相信了我们是胜在不出手,因为不战即无失败。

现在格局被他单方面改变了。刘立杆开始持续写作,佳构叠出。似乎他很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中年”过来人无非貌似深刻的畏缩者、落败者;时至今日,他们唯一的救赎之途仅是——坚守创作,并不动声色地重归那些遥远的先锋理想。

尽管如此我仍要将刘立杆与“过来人”做某种程度的捆绑。的确,在刘立杆的小说中,那些曾被生活伤害的,在时间的洪流中想要挣扎站稳住的“过来人”形形色色,皆隐匿着深切的痛楚,却呈显凡人超脱般的静气。其小说的动人之处,皆在于此。

刘立杆小说“过来人”的一大标识即回忆感。注意:回忆感与回忆一字之差,每一位小说作者皆能写出“回忆”,但此前以“回忆感”打动我的作家,仅普鲁斯特一人而已。回忆感,首先——小说中有过多的名词。但这些普通名词中的一部分却会被文字之后的光照亮,成为含情的、含深意的物事,显现在我的面前;这些名词初出时是重叠的、沉闷的,甚至会使人误以为造成了小说故事的静止。但终能成就所写对象的秩序感和亲切感,并使我读来感受到慰藉。这一切,大致就像我在刘立杆最新小说《每个夜晚,每天早晨》中所体验到的那样。

这种“回忆感”产生的根本源头,是往往被小说家们忽略的名词,而非让其挂心的情节编结;它来自小说家的心思,其呼吸的方式,他的本质和本性,与刻意为之的小说写作技巧无关。也就是说,是小说写作者身上根本性的东西。

“回忆感”外化的人物是否小说家在过去时间中的自己?《每个夜晚,每天早晨》中年近四十的“混得不怎么样”的离婚男人,和刘立杆一样生活在“过来城”——南京。依照我们对“过来人”的判别,“过来城”有与上述一类人相同的气质。这座城市秋天枯黄的落叶和灰白的古城墙,极类似刘立杆小说主人公的面目气色。“过来人”住在“过来城”里,难说如鱼得水。但因为“过来”了,没有了追求、没有了抱怨,也没有了好奇。和城市骨子里的气格相吻合,在这城里就还算能住得下去。

“过来城”中曾有过造反者(我是指文学意义上的),也曾有过流浪汉(同前所指)。在波德莱尔眼中,这些人“都具有一种反对和造反的特点,都代表着人类骄傲中所包含的最优秀成分,代表着今日之人所具有的那种反对和清除平庸的需要。”但大势所趋,两种人很快离去了;“过来城”也曾出现过些本雅明会赞赏不已的都市漫游人,他们充满(文化)好奇心,是“英雄主义在颓废之中的最后一次闪光。”但这“光”很快也熄灭了。现在“过来城”中具有真实存在感的角色之一,是刘立杆的“过来人”,看上去,他们别说造反和漫游,就连街也不愿上。说白了,“过来人”,老宅男而已!

刘立杆处置“过来人”的小说手法,在《每个夜晚,每天早晨》中通过这样的一段描写加以暗示:“我和杨青加上那只淘气的小野猫,似乎组成了一个俄罗斯套娃:我负责照顾她,而她负责照顾猫。”一件俄罗斯套娃,空心的套娃们样貌相同、大小不一。大罩住了小,小被套进大里。这就是俄罗斯套娃的组合方式,也是《每个夜晚,每天早晨》的隐义的构成方法。在看似线性推进,无疾而终的“情节”线外,是有如俄罗斯套娃般的三重“空间—意义”结构——喧嚣的世界是在最外层,它罩住老宅男的城市“过来城”;“过来城”里套进了“寒酸”的租屋,租屋则罩着但求栖身的“过来人”。刘立杆的“过来人”很像俄罗斯套娃中最小的那一个,置身于层层笼罩之中,宁静无语,深深地感到了禁锢,却无法挪步,也无处可去;刘立杆的“过来人”有与俄罗斯套娃小人一样的忧郁的眼神和无昧的良心,那种天生的善良和温情能触及一些人的内在;刘立杆的“过来人”极可能是曾经的“造反者”、“流浪汉”、“漫游人”,这一点只有敏感如你我者,才会发现。但发现了又有何意义可言?

作者简介:海力洪,1968年出生,广西柳州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现执教于同济大学传播与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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