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对李白认知角度的转变及其原因

2012-04-29 00:20李乐平张南平
江汉论坛 2012年6期
关键词:坐标转变李白

李乐平 张南平

摘要:闻一多在其后期,曾经对李白的认知角度发生变化,认为其诗缺乏人民性。这不仅因为他们同中有异,如闻一多的飘逸特征属绅士追求,而李白的飘逸特征则属于游侠表现。在他们的一生中,闻一多体现更多的是道义,而李白体现更多的只是侠义;更重要者,则是闻一多后期观察事物的坐标发生了转变。闻一多在不同时期所认知的李白,正是其复杂“金银盾”的一面。闻一多不过是借题发挥,阐释他当时“人民至上”的政治诉求。但后期的闻一多在剔除知识分子清高和孤傲的同时,却保留了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仍然坚持不事权贵的操守,这才能够真正为人民利益而鼓与呼。因此,闻一多后期对于李白的批评即“不是为着人民的”这句话,是他们差异的根本。假使我们再根据闻一多后期的表现分析,那么我们就有充分理由认为,闻一多无疑达到了天地境界的标准。

关键词:闻一多;李白;认知角度;坐标;转变;原因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12)06-0090-05

闻一多在其前后两个时期,曾经对古代很多诗人的认知角度发生变化,唐朝的李白当属其中之一。闻一多创作于1922年的叙事长诗《李白之死》,表现的是“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的故事。闻一多用热情奔放的语言,高昂激越的格调,极度夸张虚构的曲折离奇情节,创造出了超越现实的理想化的境界和人物,这正是他当时心目中理想的李白形象。闻一多早期对李白如此热爱,他甚至认为他们的初次会面是“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因此属于“诗中的两曜”。谁知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的1945年,他对李白的认知角度,却发生了转变。为了反衬屈原并认为其属于“真正的人民诗人”时,闻一多说:“尽管陶渊明歌颂过农村,农民不要他,李白歌颂过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为他们既不属于人民,也不是为着人民的。”① 闻一多“疏远”李白不惟如此,就在他一年多前于中法大学讲演《诗与批评》给我国著名诗人划分等级的时候,他作比喻也仅把李白“假想”是“一味大黄,陶渊明是一味甘草”,而“杜甫……的诗笔触到广大的社会与人群,他为了这个社会与人群而同其欢乐,同其悲苦,他为社会与人群而振呼”,并且“他的诗博、大”,因此,闻一多认为“杜甫应该是一等”而把李白排除在外。虽然闻一多在此演讲中避开了李白及其诗作的“等级”,但我们从他之“你只念李义山就糟了”,因为“你会中毒”;虽然承认“陶渊明的诗是美的”,但他却又认为陶“诗里的资源是类乎珍宝一样的东西,美丽而不有用,是则陶渊明应在杜甫之下”的论证中,就可看出他对李白及其诗作的认知态度。就在这次演讲中,闻一多在骂“陶渊明时代有多少人过极端苦难的日子,但他不管,他为他自己写下他闲逸的诗篇”的同时,更骂李白曾经非常崇拜的“谢灵运一样忘记社会,为自己的愉悦而玩弄文字”。闻一多归纳说:“当我们想到那时别人的苦难,想着那幅流民图,我们实实在在觉得陶渊明与谢灵运之流是多么无心肝,多么该死。”② 也许是鉴于其早期就根深蒂固地认为李白诗作的“瑞彩”和“仙气”,其“‘美是碰不得的”,因为“一沾手它就毁了”,即独特之文学审美贡献的缘故,这时的闻一多只运用“互文见义”的方法,没有像骂陶渊明一样公开骂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闻一多与古今中外作家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1YJA751038)的阶段性成果。

他,而只骂了李白特别崇拜的谢灵运作为代骂。

闻一多前后两个时期对李白评价的落差如此之大,这原因则是他后期的文艺思想与其前期相比,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闻一多前期所追求的,是所谓“唯美主义”的纯诗。就在闻一多当年创作《李白之死》之后给吴景超和梁实秋的信里,他就谈及“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而在当年11月26日给梁实秋的信里,又提到他们“以美为艺术之核心”的观点;其后在1923年3月22日给梁实秋的信里,又说他所“主张的是纯艺术的艺术”,其所“相信”的也是“纯艺术主义”;再后来即1926年4月15日给梁实秋和熊佛西的信中,他又说要“纳诗于艺术之轨”。在闻一多于1926年5月3日在《晨报·副刊》发表《诗的格律》提出诗之格律“三美”并且作了详尽阐述后,他紧接着又在6月24日发表的《戏剧的歧途》中说“艺术的最高目的,是要达到‘纯形Pureform的境地”。而发表于1928年6月10日的《先拉飞主义》一文,强调的还是艺术的美感。正因为此,这才有了我们此前所说的闻一多从审美角度对李白诗作的“瑞彩”和“仙气”所作的高度评价,即李白诗之“‘美是碰不得的”,因为“一沾手它就毁了”。

闻一多虽然早期对“唯美主义”那样执着,然而随着生活岁月的流逝,“知道”并亲身体验“生活的严重”③ 后,他在后期即在抗战胜利前后的西南联大时,就逐渐彻底摒弃“艺术为艺术”的文艺观而坚持“艺术为人生”的价值取向,毅然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呼唤“时代的鼓手”,号召文艺工作者“为人民服务和向人民学习”以创作出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作品。从崇拜西方济慈誓做艺术的忠臣到呼吁“诗人不应该对现实冷淡旁观”,而“应该站在人民的前面,喊出人民所要喊的,领导人民向前走”,现实生活这部大书终于使他转变。虽然仍是诗人,但他已经不再用笔,而是用自己的言行和生命抒写诗章并迸发出迥异的光辉。闻一多认为,诗和歌“只有和劳动人民相结合,才能够……健康”并且“有生命力”,因此,他才号召要“把诗歌还给劳动人民”。此时已经站在时代前列的闻一多,敲起时代的战鼓,鼓舞人民向前进,并在抗战胜利前后,写出了《文学的历史方向》、《诗与批评》、《〈三盘鼓〉序》、《艾青和田间》、《战后的文艺道路》、《人民的诗人:屈原》、《论文艺的民主问题》等文艺为人民服务之根本思想的论文。

当年仅20多岁的闻一多和李白所相同者,是他们都清高孤傲,飘逸潇洒,共同具有睥睨一世的气概。当年李白的所谓隐逸思想,尤其“不事权贵”的潇洒和大气,乃至被“赐金还山”的遭遇,就很为闻一多同情和欣赏。因此,闻一多这才借世俗传说,在诗中塑造李白的超然态度和清远高洁人品。在此,闻一多是用理想化的方法塑造形象,将其对于李白的想象和欣赏,完全倾注于人物形象性格的塑造之中。闻一多《李白之死》通过主人公醉后捞月而死的过程描写,表现李白的超然态度和高洁人品。诗中的李白为“救月”而死,在此不是“故事”的结果,而是一个象征。闻一多正是通过此象征,在浪漫故事的描写中表达自己对李白的欣赏之情。

基于以上所具有的共性,他们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个性张扬的率真特点。如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说:“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再如在《与韩荆州书》中又说:“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更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倚剑慷慨,气干虹霓。”而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中则说:“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在被逐失意后的《书情赠蔡舍人雄》中说:“蛾眉积馋妬,鱼目嗤玙璠。白璧竟何辜,清蝇遂成冤。”即使在畅想神道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也不忘重申他“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情结。李白具有如此强烈的自我表现的个性意识,被称为“在20世纪20年代以诗集《红烛》饮誉一时的狂放诗人闻一多”④ 同样雄心万丈。其在创作《李白之死》后,就说“很相信”自己的“诗在胡适、俞平伯、康白情三人之上”,而仅把郭沫若“颇视为劲敌”。因为,他“以为‘惟我独尊是诗人普遍态度”⑤。但是,就在当年留美接触到诸多诗派后又用英文写道:就尊严来看,没有谁比郭沫若更有罪,因为,他只是巧妙地用中文表达西方的思想;他不过是技巧高明的模仿者。再后来,他谈及清华文学社创办刊物时更说:“我所谓兴味者非视为儿戏也。实在我的志愿远大的很。”接着就说:“景超所陈三条理由(一、与文学社以刺激,二、散布文学空气于清华,三、于国内文坛交换意见。)我以为比较地还甚微琐。我的宗旨不仅于国内文坛交换意见,径直要领袖一种文学之潮流或派别。”并且他还因为“迩来复读《三叶集》,而知郭沫若与吾人之眼光终有分别,谓彼为主张极端唯美论者终不妥也”⑥。针对着当时国内自由诗派的“泛滥”,闻一多不仅“耳闻诗坛叫嚣,瓦釜雷鸣”因“责任所在不能不指出他们的迷途来”,而且,他还要欲“扩充杂志为季刊,以与《创造》并峙称雄”,因为,“要打出招牌,非挑衅不可”,而“其用意在将国内之文艺批评一笔抹杀而代以正当观念与标准”,为的是“要一鸣惊人则当挑战”。率真的个性,孤傲的特征,飘逸的风格,清高的表现,不事权贵的操守,所有这些,就必然让早期的闻一多崇拜李白,并把李白塑造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

既然如此,那么后期的闻一多为什么对李白的认知发生了变化?这当然因为他们具有诸多差异。虽然闻李二人都具率真性格,但是李白没有闻一多的人格崇高。1928年闻一多极力肯定“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伟大”的同时,却也以李白作陪衬,认为“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⑦。闻一多认为李白没有人格的方面可能很多,如为做官屡次干谒,两次入赘相府为婿等。尤其让人诟病的是,其入赘的第二任妻子宗氏为奸相门楣。所有这些虽有历史的多重原因,但肯定都为闻一多所鄙夷。除此之外,可能还因为李白论人做事没有一定的标准。如李白研究专家周勋初就认为他“很情绪化,每随心境转移而对古人任意驱遣”,因此,“后人往往惊诧于其对圣贤的任意唐突,好像个人没有什么一贯的思想倾向,实则都是他性喜冲动,口无择言,故每有前后相悖的表现”。该观点的论据则是,就在李白旅居东鲁作《鲁郡尧祠送吴五之琅邪》中,他尚认为“尧没三千岁,青松古庙存”,因而对“古人向来视为实现理想政治的圣君”如唐尧、虞舜“似有肃然起敬之意”,但是,其在《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中却又说:“庙中往往来击鼓,尧本无心尔何苦?门前长跪双石人,有女如花日歌舞。……酒中乐酣宵向分,举觞酹尧尧可闻?何不令皋鲧拥彗横八极,直上青天扫浮云”,又表现出对尧的“嘲弄之意”⑧。在同一地点,并且基本同一时间,对同一历史名人表现出不同的态度,这就是李白的为人。

然而闻一多却不然。他虽然也如李白那样率真,但他之率真性格始终建立在道德的约束之上。“到20世纪40年代,闻一多进一步找到了‘人民”⑨。国家前途和人民生计包括家庭重担等,始终是他最关注的内容。这在他的书信中就有最真实的表现。陈国恩先生对此有着非常深入的研究,并将其归纳为三个方面的内容,即“基督的信仰已失,基督的精神还在”;为“公理”而战,死何足惧哉;“打出招牌,非挑衅不可”。尤其是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的挑衅,更将他的伟大崇高人格发挥到极致。这是因为:“如果说以前他所挑衅的只是文艺圈里和学术圈里的权威,那么这一次他所挑衅的则是掌握了政权的当局。”而这种“越是遭遇强权,越是表现出抗衡的伟力”,就使“闻一多的性格——他人格的直接表现的逻辑此时再次得到了印证,而且是以生命为代价所进行的终极的表达”,这就是:“他付出了生命,但历史却因此改变了节奏。”应该说,“闻一多的这一挑衅,由于有正义和公理的道德基础”,这“便由一种走极端的人格类型转化为一种代表了社会正义和良知的富有崇高意义的伟大人格”⑩。虽然闻一多也曾对古今名人如庄子、李商隐和郭沫若、鲁迅等前后有着不同的认识和评价,但那是因为或者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尤其是针对不同事件的批评,或者是在闻一多的文艺思想和政治思想都发生根本转变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判断,而绝不像李白那样“随心境转移而对古人任意驱遣”,没有是非。

鉴于以上原因,闻一多和李白在大是大非的事件面前,所表现出的政治操守也迥不相同。应该说,李白是缺乏是非之分的,即如他对安史之乱的认识,就非常糊涂。安史之乱给当时的唐朝社会造成极大灾难,社会动荡不安,人民流离失所,然而对于这种逆行,李白却以不无欣赏乃至嘲弄的心态写下《猛虎行》,“把唐朝与安史之乱平等看待”,甚至在《南奔书怀》中,将李璘的叛军称作“王师”,而将朝廷的讨伐军队称作“北寇”。闻一多却不然,请看他在关键问题上的一系列表现:“五四”那天,因为清华学校远在北京郊区,闻一多及诸多清华学子未能参加当天的天安门集会与游行,然而在他听说城内爱国运动情况后的当晚,就在清华食堂门口贴出岳飞的诗词《满江红》以示声援;次日,他就积极参加清华学生集会并担任书记整理材料;6日,他又在罢课过程中任职于清华学生代表团秘书部,以抗议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和执政当局的卖国行径。面对民族歧视,闻一多在美国留学时期义愤填膺,写下了一系列的爱国诗篇如《太阳吟》、《洗衣歌》、《长城下之哀歌》、《醒呀!》、《我是中国人》和《七子之歌》等,以表达自己的爱国激情,发表后在国内文坛产生重大反响。虽然他在那时参加了以“国家主义”为思想根基的“大江会”,然而他们是将其定义为“中华文化的大江主义”{11},我们如果以求真的观点来看,闻一多当年所接受的“国家主义”,其实正是他后期接受“民主主义”的基础,因为二者共同拥有爱国主义的内容。正是这原因,闻一多留学尚未期满,就毅然提前两年回国,为的就是“推尊我国文化”。1926年“3·18”惨案发生,闻一多满腔愤懑,当即写下了《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和《唁词: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抨击北洋军阀镇压学生的暴行。在抗战时期尤其抗战胜利之后,面对着当时国民党政府的腐败行为,闻一多更是站在民主主义者的立场上,揭露他们的“兽行,或超兽行”,面对“手枪”做最后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纵观闻一多一生的历程,无不站在国家的立场而为人民着想。

正是为着国家和人民着想,所以在闻一多身上,背负着的是儒家为家国而奋斗努力的沉重负担。闻一多五四时期在“致父母亲”的家信中曾说:“男在此为国作事,非谓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育养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闻一多还说:“忠孝二途,本非相悖,尽忠即所以尽孝也,且男在校中,颇称明大义,今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男昧于世故人情,不善与俗人交接,独知读书,每至古人忠义之事,辄为神往,尝自诩吕端大事不糊涂,不在此乎?”他更在“致家人”的信中说:“我辈定一身计划,能为个人利益设想之机会不多,家庭问题也,国家问题也,皆不可脱卸之责任。”不惟前期如此,即使后期,针对着统治者的腐朽尤其是对人民利益的漠视,闻一多虽然挣脱了儒家忠君与爱国为一体的观念束缚,但是他之为祖国前途和为人民公共利益着想的作为,他之知识分子的良知,仍然是儒家思想的体现。不过,这时他不仅仅只是说,而是言行一致地走上十字街头,为着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呐喊。

闻一多如此,李白却不然。儒家的伦理道德绝对不能约束他,于是,他就表现出游侠的作风或者说行为。请看李白在《侠客行》中所写:“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虽然这首诗之“侠客”所指存在争议,有认为是李白本人者,有认为是李白所写他人者,但是我们应该确认的是,无论李白实写自己还是他人,均属李白崇奉的行为。李白曾打架斗殴这是不争的事实,有崔宗之《赠李十二》诗句“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为证。魏颢也在其《李翰林集序》中说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李白还在《结客少年场行》中说:“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更在他的《白马行》中说:“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可见,李白追求游侠反对儒家行为准则,“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垂帷复何益?”

李白确实和坚忍不拔、苦学笃志的闻一多作风不同。闻一多是像杜甫在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境界那样“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他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时时想着祖国的前途和人民的利益。为了祖国和人民,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并最终用自己的生命,谱写出最华美的诗章。然而李白在自己求官仕途遇到挫折的时候,追慕的则是将光阴消耗在酒肆之中。李白的饮酒诗在他的作品中占有很大分量,如《山中与幽人对酌》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不可否认,无论李白还是闻一多,均曾对庄子之“道”产生过超常的钟爱。但是闻一多对于庄子“道”的崇拜,是醉倒、倾心于庄子的独立人格,还有就是《庄子》哲学与文学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功力。可以说,闻一多对于庄子“道”的热爱,是建立在他高洁的人品之上。当然,后期的闻一多在经历了生活的严酷后,对庄子及其道家有了新的认识,尤其痛恨统治者利用庄子之“道”欺骗并蛊惑人们逃离社会。于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让他一反前期观点而对庄子及其道家的所谓遁世思想和行为进行批判。觉醒了的闻一多因为要将诗和人民相结合,就特别推崇屈原并认为其不仅是爱国诗人,因为那样定性不足以说明屈原思想的高度而显得太狭隘,而应该称之为“人民的诗人”才能将其崇高表达出来。这正如郭沫若所说:“闻一多先生由庄子礼赞变而为屈原颂扬,而他自己也就由绝端个人主义的玄学思想蜕变出来,确切地获得了人民意识。这人民意识的获得也就保证了《新月》诗人的闻一多成为了人民诗人的闻一多。”

然而李白却绝不像闻一多那样在国难当头,并且在自己也深受其害的情况下离“道”,而是在遭遇仕途挫折被“赐金还山”的情况下,正式入了“道”。更何况,李白所接受的“道箓”,其实还远非庄子道家之“道”,而是“自东汉以来,中国历史上一直流行着”的“实质是巫术的宗教”{12}。庄子哲学的核心是追求灵魂即精神不死,然而道教思想却属于杨朱哲学追求的肉体不死。因此,李白在接受道箓之后,就不仅以炼丹为能,而且还服用所炼金丹。应该说,李白既然接受道箓,遵守道之戒规就是理所当然。然而,被称为“酒仙”并且也堪当其名的李白,显然违背了这项原则。李白终生追求“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的享乐,因此,他虽然接受道箓出世,但是一旦偶有机遇,他就会重新入世。他最后也最为人诟病的选择就是证明。当他遭逢到因王室内争而割据东南的永王幕府礼聘的机遇时,为施展做官的抱负,不再崇奉“神仙”而欣然出山。在国家百废待兴,人民亟需休养生息的境况下,李白全然不顾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我们将他此举和闻一多的最后选择相比,高下立判。

我们首先承认历史上任何杰出或者伟大的诗人,都是复杂的“金银盾”,李白当然不能例外。而作为复杂“金银盾”的闻一多,其在不同时期所认知的李白,正是其复杂“金银盾”的一面。实在地说,如果认为李白的诗完全没有表现劳动人民的内容,那也不符合事实。有,但是很少。因为在李白千余首的诗作中,直接反映同情劳动人民内容的诗篇,实属寥寥无几。正因为这样,李白诗中的人民性才被其他诗,尤其是被百多首的求仙诗遮蔽了。李白的这种情况,恰被由艺术的忠臣转变为人民的忠臣,全身心倾注在为人民利益鼓呼的闻一多,在抗战胜利前后这个特殊时期发现,并发挥到了极致。其实,闻一多不过是借题发挥,阐释他当时“人民至上”的政治诉求。虽然如此,若将他们一生的经历和追求相比较,就更应该肯定闻一多由艺术至上的崇奉者转变为人民至上的理想者的表现。因为贯穿于闻一多终生的追求,是“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这才能让他最后成为一个真正的民主主义者。然而李白却不然,在这个“金银盾”的身上,就熔铸着多重的内涵表现:首先应该承认的,是他始终不能忘怀的儒家之建功立业的心态;其次才是道家的及时行乐表现;再者是墨家游侠多重标准的顽劣作风;最后应该是纵横家欲乱世施展才华实现抱负,但却趋利忘义的行为。其实,就在他们均具有“飘逸”的契合特点中,也能分析出差异。这就是,闻一多的飘逸特征属绅士追求,而李白的飘逸特征则属于游侠表现。在他们的一生中,闻一多体现更多的是道义,而李白体现更多的恐怕只是侠义。

我们评价李白“不必仅从政治着眼”,“而应扩大视野,对李白在诗文领域中的贡献,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在中国历史上何以能产生这样一位充满奇光异彩的诗人,进行全面的、多方位的探讨,以免限于一端而不见整体”{13}。挖掘并弘扬中华文化的优秀遗产,李白那仙风道骨的气质,无与伦比的才华,朝阳般喷薄而出的激情,更应该为我们所肯定。闻一多对李白的认知之所以和前期不同,实在是他后期观察事物的坐标发生了转变。前期是以不事权贵的飘逸为坐标,后期则以为人民利益着想为坐标。后期的闻一多在经历了上下探索和艰难跋涉,终于转变文艺思想和政治思想后,在剔除知识分子清高和孤傲的同时,却保留了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仍然坚持不事权贵的操守,这才能够真为人民利益而鼓与呼。因此,闻一多后期对于李白的批评,即李白“不是为着人民的”这句话,是他们差异的根本。假使我们根据闻一多后期的表现分析,我们就有充分理由认为,闻一多无疑达到了冯友兰哲学之“天地境界”的标准,而李白终生所追慕者,则属于“功利境界”,更多时候,其还停留在“自然境界”之中。

注释:

① 闻一多:《人民的诗人:屈原》,《闻一多全集》卷5,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0页。

② 闻一多:《诗与批评》,《闻一多全集》卷2,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3页。

③ 闻一多:《〈烙印〉序》,《闻一多全集》卷2,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4页。

④ 雷颐:《闻一多的两次转向》,《炎黄春秋》2003年第1期。

⑤ 闻一多:《致梁实秋》,《闻一多全集》卷12,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页。

⑥ 闻一多:《致梁实秋、吴景超》,《闻一多全集》卷12,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1页。

⑦ 闻一多:《杜甫》,《闻一多全集》卷6,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5页。

⑧{13} 周勋初:《李白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6、463页。

⑨ 陈国恩:《论闻一多的信仰者心理》,《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

⑩ 陈国恩:《书信中所呈现的闻一多人格》,《闻一多殉难60周年纪念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1页

{11} 《大江会章程》,《大江季刊》1925年第1卷第2期。

{12} 闻一多:《道教的精神》,《闻一多全集》卷9,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48页。

作者简介:李乐平,男,1958年生,河南民权人,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广东湛江,524088;张南平,男,1955年生,内蒙古赤峰人,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广东湛江,524088。

(责任编辑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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