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从军
端午节图像是中国传统节日之中最为丰富的,其中不仅有节日起源形象,有辟邪祛毒图像,还有节日纪年活动等图像。这些图像用不同的材料和形式,将端午节装扮得五彩缤纷,烘托得热闹非凡,也固化了端午节俗,将端午节俗的历史形象保留了下来,让後人能够对端午节俗有系统的了解,有更加直观的形象认识。不同的图像创作群体因着各自对端午节的不同理解和认识,产生了两大性格鲜明的阵营:一是文人的表现,二是农民的理解。文人们的图像往往更加理性,他们所创作的形象无非是借古喻今或者自我对号入座,农民们则十分虔诚和朴素,更注重实际的效益和用途。
文人的图像表现
文人的端午节图像比较单一,主要是纪念或辟邪的主题人物,如屈原或钟馗。屈原是文人们的化身,刻画屈原无不以自己为模特,以怀才不遇为核心,以孤傲清高为品格。塑造钟馗则在上述主题的同时,还着力将其描述成独往独来、自成体系,没有管辖系统,不受任何约束,可以随心所欲的乡野知识分子形象。
文人们表现的屈原,几乎所有的主题都是对屈原遭遇的不平的惋惜,这其中以表现屈原的江边苦吟为最多,图像模式是屈原独自漫步在江边,须发任凭江风吹荡,背景一片迷茫。明代的陈洪绶所做木刻屈原是一个人踟蹰徘徊在江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图1陈洪绶《屈子行吟图》)。陈洪绶的屈原,是明代文人们的普遍认识,也是中国文人们共同的图像模式。这种模式对後来的画家们影响深远,如傅抱石所作的《屈子行吟图》,在陈洪绶的基础上,增加了茫茫烟雨,增加了天低云暗的沉重背景。刘凌沧的《屈子行吟图》也同样以滔滔江水衬托屈原的孤独,展现一代文豪的寂寞和凄楚。描述屈原行吟,一是对屈原学问身份的图像诠释,二是表明屈原的怀才不遇,也是文人们的自况,三是对屈原遭遇的不平的心疼。一代才子,一位忠臣,却不遇明主,不被理解,除了自我了结,自行沉江,居然没有任何排解之路。将屈原只身一人置于江畔,在暗示了屈原结局的同时,也是想将屈原崇高起来,神化起来,让人们睹像思人,永远敬重、爱戴这位古圣先贤,重视文人,重视知识分子。
钟馗是神鬼辟邪类的主要形象,也是端午节人物图像中为数最多的表现。按照常规性的理解,钟馗图像的主题,是愤愤于科举制度,是愤愤于天下的不平。他的形象应该是嫉恶如仇、剑拔弩张的样子,是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打抱不平的形象。如画史所说,像吴道子画的钟馗形象,将恶鬼的眼珠都抠了出来,但实际所见的元代以来文人画中的钟馗,并没有这样残忍和凶恶。吴道子所创作的图像模式,实际上是受唐代佛教“地狱变”的影响,“地狱变”就是希望通过血淋淋的图像警戒观者,使之望而生畏,尽快皈依佛教。而元明清时期的钟馗图像,几乎没有直接和鬼怪们过不去的样子,更多的却是一些人情味和平民气息。可能在文人们的认识中,钟馗是一个不受任何约束的闲散高人,他没有上级,不受管制,独往独来,活的十分潇洒悠闲。有的时候甚至还做出鬼天子或鬼官的派头,享受着静街清道的待遇和前呼後拥的权威,享受着鬼族们的敬仰和膜拜。
在元明清文人们的笔下,钟馗出场的表现有群体和独身两种。群体题材是出游、搬家和嫁妹,独身表现则是神像或自我行乐图。如元代颜辉所画的《钟馗出游图》钟馗悠然自得地骑在毛驴上,虽然手提宝剑,但并没有要亲自出头的架势,倒是开道的鬼卒们,却斧钺钩叉摆出百般架势做出震慑的样子(图2颜辉《钟馗出游图》)。虽然,鬼卒们个个身手不凡,但是围绕在钟馗身边的小鬼们却架鹰拽虎般像是要去打猎一样,将钟馗的出巡演绎得轻松愉快。飞鹰走犬是自古以来权势者的享受,也是平民望尘莫及的娱乐,如今,一个落第秀才同样有此享受,何乐不为?固然,钟馗狩猎的对象是世上的恶鬼,但在狩猎的乐趣上,恶鬼和狐兔好像没有本质的区别。此外,舞枪弄棒的鬼卒们,怎么看怎么像市井上那些打拳卖艺之人,架势好看,却都是花拳绣腿,因此,钟馗的出游就更多了一些表演的成分,也许,在颜辉所画这幅画作之前,他真的看到过这样的行进式表演,或许,在民间有过这样的钟馗出游扮玩?如此,颜辉的这幅钟馗出游就是目前所见最早的记录钟馗扮玩的图像,其重要的历史价值在文人们的不经意之间定格固化,这是颜辉所没有想到的历史贡献。明代钱谷的《钟馗搬家图》也是钟馗群体出行的内容,图中的钟馗及其夫人,悠然自得地乘坐着简陋的滑竿,漫无目的地在乡间闲游,其男女鬼仆们簇拥在钟馗夫妇身边,挑着酒食,夹着枕头夹着毡,俨然要去野游露营的样子(图3钱谷《钟馗移家图》)。图中冠冕齐整、满脸胡须的钟馗则像一个老实巴交、朴实厚道的七品芝麻官。也许,在钱谷的眼里,钟馗就是人间的一位良吏,一位为民请命的父母官。
受文人们的影响,民国年间泥人张第二代传人张玉亭手中的彩塑《钟馗嫁妹》则更多了一些官场的派头。钟馗的妹妹乘坐着鬼卒们推的凤辇,钟馗则骑着一头桀骜不驯的毛驴,旁边还有华盖罩身,鬼卒们鸣锣静街,还扛着“回避”、“肃静”以及功名等全套执事,钟馗送嫁妹妹完全变成了炫耀权势和气派的游行。(图4张玉亭彩塑《钟馗嫁妹》),也许,民间艺人觉得不把钟馗纳入官场就不足以表现钟馗的威势。这是民间对于钟馗群体形象的认识。
单体的钟馗主要是打鬼的样式,最常见的是挥舞着宝剑做出降妖除邪的姿态,这是对钟馗辟邪职能的认识。但是,文人们也有变通的做法,就是继续将钟馗包装成一位文气十足的处士,而不仅仅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明代画家陈洪绶在1645年端午节为友人所作的钟馗,表现的则是一位隐逸山林的士大夫形象:其褒衣博带,足够容纳世界万象,其阔脸高鼻,没有任何杀气和威严,虽然,按照规范,他不得不在腰间悬一柄宝剑,也不得不拔剑在手,剑锋前指,手里还要端一只酒杯,杯中卧着一株菖蒲,但钟馗文人的儒雅气质却并没有因为辟邪的宝剑和菖蒲而被遮掩。这是明确为端午节所画的钟馗,其形象是独自一人,但与民间的钟馗不同,陈洪绶笔下的钟馗少了很多的辟邪气氛,却多了不少高士的意味。虽然,作为辟邪的基本要素如宝剑、菖蒲和雄黄酒都一应俱全,但在陈洪绶的笔下,却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半隐半现,并没有被特别的突出。这也许就是文人们心中对钟馗的理解。
比陈洪绶时代稍晚一些的指画大家高其佩,他所创作的《钟馗》也是孑然一身,甚至连宝剑也省略掉了,其辟邪的表现只是满脸飞扬的髭须,从肥大袍子中伸出的两指,翘上天去的帽翅和全神贯注的三角眼(图5高其佩《怒目钟馗》)。这种表情和姿势像是在数说恶鬼的不道,更像是在舞台上的表演,根本没有多少撼人心魄的震慑气氛。也许高其佩是模写了当时的表演程式?上海博物馆藏明崇祯时期顾绣《钟馗像》(图6顾绣《钟馗像》),钟馗则脚踩三足金蟾,抱剑俯身正在接受小鬼的献瑞。这里的钟馗俨然成了财神和寿星了。这是文人们对钟馗职能的附加和改变,也可能是为迎合当时社会时尚的变通。钟馗从打鬼英雄,摇身变成了祥瑞化身。不过,祥瑞和辟邪自古以来就是相辅相成的一对。钟馗变祥瑞,也可能是功利思想的表现。因为钟馗手里握着的毕竟还是出鞘的宝剑,辟邪打鬼也还是他的重要工作。
清人沈铭笔下的钟馗骑着一匹毛驴,正从山林归来。他手持笏版,表明是个公务人士,身後小鬼担着猎物、琴及吃酒的葫芦以及猎获的鬼怪,表明刚刚执行完公务。钟馗出猎就是其公务活动。晚清画家任伯年笔下读书的钟馗(图7任伯年《钟馗读书图》),作于1874年,画中的钟馗,抱膝而坐,其象征身份的帽子被随意扔在竹榻上,帽子上边还压着一本书,如此表现是对权势的藐视,也是对读书的尊崇。至于辟邪的菖蒲,则被安排成插花的形式,注解着端午节的主题。他的另一幅钟馗图(图8任伯年《钟馗兄妹》),则画钟馗和小妹,静坐在山野之中,吃酒赏果,无拘无束,尽情地享受着自然之乐。
农民们的图像认识
农民们的端午节图像有两大类,一是神道人物,二是避除五毒。神道人物主要是钟馗,避除五毒则包括五毒和避除的方式方法。和文人们相比,民间不怎么关注端午节是纪念哪个历史人物,也不在意钟馗是否和科举落第有关,对于人间不平有多少微词,他们所关注的是孩子的安全和子孙的繁衍,是家庭的幸福和生活环境的安宁。因此,在民间的端午图像中,人们特别重视的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毒虫,是如何祛除毒虫的有效方法,如果还要追加一些理念类的力量的话,则将民间信仰和宗教中的一些神力怪力借鉴过来,建立一个全方位的立体防卫体系,保证生存安全。
首先是对端午节性质的认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们说,端午节是纪念屈原的节日,江浙地区的人们则认为是纪念伍子胥和曹娥的节日,山西还有纪念介子推的说法。但是民间图像表现,几乎和这些历史人物无关,而是和有可能危及儿童安全的毒虫有关。所谓的毒虫被简化为五种,也就是民俗所称的“五毒”:蝎子、蜈蚣、蜘蛛、蟾蜍和蛇,其中又以蝎子为多见。
其次是如何消除这些危及人们安全的五毒。在避除五毒的表现方面,民间采取了两种方式:一是认识五毒,二是剪除五毒。认识五毒的方式是将五毒的具体形象组合在儿童所见所闻、触手可及或最需要重点保护的头、脚和胸腹部,如虎头帽、虎头鞋、肚兜等服饰上。西北地区民间在儿童肚兜上(图9山西五毒纹肚兜),绣上五毒的样子,有的肚兜上没有蝎子,而是壁虎。按说壁虎是益虫,对人没有伤害和危险,但壁虎行踪诡秘,有可能对儿童造成惊吓。民间选择了壁虎,说明在五毒的认识上,除了能够直接致使伤害的蝎子、蜈蚣外,人们也担心儿童精神受到惊吓。甘肃庆阳的一件蛙枕上,绣有蛇、蝎子、蚰蜒、蜘蛛、蚯蚓等“毒虫”,其识读的意义之外,也可能有以毒攻毒的含义。那就是将这些“毒虫”绣在儿童的枕头上,保佑着儿童的头部不受侵害。和蛙枕相似的是各种香包,同样将五毒的形象绣在香包正面,以教育和警示儿童,辨识有毒的害虫,提防毒虫的伤害。河南十二月“剪歌”:“五月里,剪香囊,剪个香囊过端阳,香囊驱虫又避瘟,年年月月都健康”。歌谣说的是香囊避瘟,但香囊上的五毒则可以辟邪。山东滨州民间还有直接将五毒的形象做成剪纸(图10滨州五毒剪纸)的做法,张贴在房间里,以便更直接地教育儿童,认识五毒。
剪除五毒的方式有人工的、生物的和精神的几种。人工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拿剪子将蚰蜒、蝎子腰斩杀死。如山东半岛地区的剪除五毒剪纸,直接是一把剪刀剪着蝎子或蜥蜴的尾巴。东北满族的剪除五毒剪纸,画面以剪刀为中心,刀口之中是一只蟾蜍,周边点缀着蝎子、蚰蜒和壁虎。剪刀剪除五毒的形式,简单利落,一目了然。山西吕梁地区解释剪刀剪除五毒的民谣说“剪锥定安宁,百害不进门”。在门上贴这样的剪纸,就可以阻挡邪恶。
剪除五毒主要有啄食五毒的雄鸡和镇宅的猛虎。如山东《鸡吃五毒》剪纸中,一只雄鸡正在啄食一条蛇,雄鸡的前後左右则是蜘蛛、蟾蜍、蝎子和壁虎(图11山东剪纸《鸡吃五毒》)。为了更加简明,一些地区的鸡吃五毒没有将五种毒虫全部罗列,而是简化为一种,如鸡吃蚰蜒,鸡吃蜘蛛,最多见的则是鸡吃蝎子,这是北方地区特别是黄河流域民间的共同认识。因为蝎子是民居中最常见的容易伤害到儿童的虫子,所以,它又是最值得警惕和注意的毒虫。民间剪纸将鸡吃蝎子作为常用题材,既符合实际生活,也是对五毒的简化认识。山西《雄鸡锥剪》剪纸,画面中心是一把剪刀,左右对称两只雄鸡。这是将人工和生物祛除五毒组合的做法,表现的是双重的辟邪力量。画面中虽然没有五毒,但雄鸡和剪刀剪除五毒的意图昭然若揭。
虎除五毒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直接捕捉。如甘肃庆阳一件《虎食五毒》肚兜,肚兜上一只老虎的前爪踩着一条蛇和一只蚰蜒,後爪踩着一只蝎子,怒目而视企图逃窜的蟾蜍和蜘蛛。山东蓬莱的《艾虎》剪纸,老虎则站在艾叶上,正捕捉到一条蜈蚣。二是震慑。如陕西安塞一幅《艾虎》剪纸,老虎的嘴里叼着一枝艾叶,震慑着面前的蟾蜍和蛇,老虎背上还伫立着一只大鸟(图12安塞剪纸《艾虎》),这只大鸟很可能就是雄鸡的替身,可以和老虎一样降除五毒。庆阳一幅肚兜上,老虎居中,五毒则个个人头虫身,且都是美女的形象,围绕在老虎的周边。让老虎直接像公鸡一样去捕食五毒,实在是大材小用了,而且,现实生活中,老虎未必会理会这几条小虫子。但是民间屈尊老虎担当灭除五毒的小勾当,则是将老虎镇宅的职能扩大化了。猛虎镇宅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认识,也是民间镇宅的主要图像。山东蓬莱在端午节期间有将虎剪纸贴在门上用以辟邪的做法。长岛一带除了老虎形象外,还有狮子、猫,还要在大门上贴一对黄牛,牛身上书写“我是天上老黄牛,专到人间吃忧愁”的文字。
将镇宅和剪除五毒结合起来,意图是将家庭的安全和儿童的安全合二而一,这是民间功利的认识,也是最节约的方法。而将五毒和美女的形象嫁接在一起,有可能包含了“女人是祸水”的传统偏见。
和老虎镇宅不同,民间还有“吸毒葫芦”的做法,如山东蓬莱剪纸《吸毒葫芦》,葫芦上端是一只老虎,下端则是五毒,葫芦背後还插着一把宝剑。长岛的《吸毒葫芦》剪纸,五毒不但被吸到葫芦之中,而且还有一把剪刀正在剪着蝎子的尾巴。山东滨州一带人们认为,“五月端午门上贴葫芦,为的是去邪免灾保平安”。将五毒吸到葫芦之中,有可能是受了道教或者《西游记》的影响,将葫芦当作了吸纳邪魔的法器。
宝剑除五毒,则是精神文化层面的表现。如山东长岛端午时节,就单纯剪一把宝剑,贴在门上。当地习俗,端午节期间,要在房门上贴葫芦、宝剑,窗上贴虎、猫,“凡是住房有孔通外面的地方都要贴”。这样做,据说可以防备外来邪恶的入侵,能够保证居住的安全。按照蓬莱民间艺人的说法,端午节期间,还有更具体的防卫措施,那就是在门坎上贴蛤蟆和火钳夹蛇的剪纸,防止毒蛇的进入,而在後窗旁、炕头、锅台贴鸡啄蝎、剪铰蝎、锥刺蝎的剪纸,则是因为这些地方都是蝎子经常出没的所在。不让蛇和蛤蟆进门,时刻注意身边的蝎子,这是民间自卫的认识,也是对家人的提醒。进入端午时节,也就进入了人虫共同生活的时期,在蛇虫容易出没的地方贴上相关的图像,就是提醒,就是告诫,时刻警惕,防止伤害。河南民谣:“五月里,五端阳,吃棕子,饮雄黄,金鸡贴在俺门上,蝎子、蜈蚣都死光”。这是对五毒的诅咒,是精神层面的防卫方法,也是民间比较常用的辟邪手段。
从众多图案可见,蝎子是五毒之中最常见也备受攻击的毒虫。其实在山西一些地区,不但五月端午要辟除五毒,谷雨节也同样要辟除蝎子。如在谷雨节期间,浮山“家家张贴雄鸡叼蝎子或老君斩蝎子的剪纸,谚曰:‘谷雨三月中,老君下天空,手拿七星剑,单斩蝎子精”。如此看重蝎子的危害,应该是黄河流域民间的共同认识,是农耕社会中老百姓的普遍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