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理
《姚大梅诗意图》是中国古代绘画史的最后一朵奇葩——海上画派早期的代表画家任熊最为杰出的作品。任熊(1823-1857年)字渭长,又字不舍,号湘浦,浙江萧山人(图1)。他一生跌宕起伏,命途多舛,在病痛的折磨下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年仅三十五岁,流传后世的作品非常有限。但正是在這不逾百件的作品中,涉及了人物、山水、花鸟等多种题材,可谓全才型的画家。他早年师法晚明变形主义大家陈洪绶,又曾亲往杭州拜谒贯休所绘造型奇伟的罗汉石刻,可谓“出入宋元诸大家,兼蹑于唐”,最终独树一帜。他的绘画风格,又对弟弟任薰和族侄任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共同形成了独特的海派风格。其传世代表作品有《姚大梅诗意图》《范湖草堂图》以及《十万图》。木刻版画作品有《列仙酒牌》《剑侠像传》《于越先贤传赞》《高士传》等。
《姚大梅诗意图》册简介
《姚大梅诗意图》是包含一百二十开作品的煌煌巨制,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這一百二十开图片分装为十册,绢本,设色,每册十二开,纵27.3厘米,横32.5厘米,完成于清咸丰元年(1851年),当时任熊正寄居于宁波诗人姚燮的大梅山馆,根据姚燮所作诗集《复庄诗问》中的诗句绘制。两人寄情诗画,成了莫逆之交,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姚燮欣赏任熊的“笔底明珠”,任熊佩服姚燮的诗翰才华。于是姚燮“自摘其句”,嘱任熊“为之图,灯下构稿、晨起赋色,阅二月余,得百有二十叶。”使得今人有幸得见這套诗画双绝的图册。
《姚大梅诗意图》册部分赏析
1技法多元,笔精墨妙
1840年,西方的船坚炮利摧垮了古老中国封闭已久的大门,西方的新鲜事物和新鲜观念一起涌入中国。上海作为通商口岸,成为了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交融的平台。正是在這种文化环境之下,任熊对讲求光影与体积的西洋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在《姚大梅诗意图》册中主动地加以诠释。翻开這套册页,便会震惊于任熊在人物、风景画中将這种追求光影的立体效果技法展现得竟会如此淋漓尽致。
最为明显的例子莫过于“拥髻推奁倦未梳”(第九册第一开)和“横鬓女湔群”(第十册第十开)两开。前者描绘一位体态婀娜的贵族女子倚靠在桌旁,梳着高髻,一对精巧的耳坠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她用左手托住下腭,眼帘低垂,若有所思,仿佛思念远赴他乡的郎君。后者描绘一庶家女子在河畔浣纱,神情泰然,身后翠竹丛生。任熊在這两开中均使用了接近西方肖像画的阴影画法,在人物面部的凹处略作分染,衬托出脸部的圆润与饱满。這是他在陈洪绶画风基础上所进行的改良与创新,展现出了别样的美。他不拘泥于外形的写实与逼真,重在通过刻画五官表现人物细腻的心理活动。东晋画家顾恺之有云:“四体妍媸本无关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在這两开中我们既看到了四体之“妍丽”,又看到了写照之“传神”。
“下有掣浪鲸,上有睨宵鹤”一开(第五册第六开),作者绘空中白鹘展翅翱翔,水中巨鲸翻江倒海(图2)。虽为册页,气势却好似鸿篇巨制。且不论其构思之妙,造景之奇,天空颜色之渲染即可谓匠心独具。从上至下,其色由浓入淡以示景深、由冷入暖以示余辉。可见任熊对日暮时光线的变化有着深切的体察,故而能够准确而诗意地捕捉到“日落前的最后一抹晚霞”。
任熊在明末“波臣画派”的写真技巧之上又有了新的发展,将西洋技法融入山水作品中。“披头女孛骑淫虹”(第一册第九开)便是很好的例子。任熊通过精心细致的分染和罩染,使远景山峦呈现出近似西方水彩画的效果,虚实相映、远近分明,呈现出了极强的层次感和空气通透感,令人耳目一新。
谈任雄的兼善多能、技法多元得看“唐世昆仑姐,虞家白雪姑”(第五册第四开)一开,图绘两只小猫嬉戏场景(见图3)。据庞志英考证:“昆仑姐”是指画面中的黑猫,因《文献通考》载大食国在太平兴国二年前来进贡:“其从者目深体黑,谓之昆仑奴。”白雪姑则指白猫,大抵出典自《清异录》:“虞大博宅失去猫儿,色白,小名白雪姑。”在笔者看来,没有哪一幅能比這一开更能体现画家对工笔、写意两种技法出众的驾驭能力:昆仑姐虽全以墨色染成,不事细节,只于轮廓处留稍许空白,但染出了层次和动势,只见它躬身俯首,却蓄势待发,猫尾高高竖起,呈进攻之态;“白雪姑”则用丝毛法,纤毫毕现,根根须毛似由肉中长出,它脊背朝地,四足蜷起,呈防御之姿。二者一黑一白、一动一静、一工一写,颇具趣味。再如“髫年刘碧玉,风貌薛灵芸”一开(第九册第五开),取材于家喻户晓的典故“小家碧玉”,即南北朝时晋汝南王之妾刘碧玉。图中的刘碧玉体态婀娜,风姿绰约,尤其衣纹以柳叶描勾勒,线条顿挫有力。右侧的薛灵芸是三国时人,妙于针工,人称“绣神”。任熊全用简笔,以墨色的浓淡染出薛灵芸衣袖的褶皱及前后关系,行笔精湛娴熟,表现出衣服的质地与层次,展现了他出众的笔墨功夫。
2反复推敲,精益求精
通过对故宫本的仔细观察,笔者发现在那瑰丽奇伟天马行空的一幅幅仙风道骨、市井百态、鸟语花香之下,隐藏着画家任熊笔耕不辍、精益求精的证明——那就是画家定稿之前的屡经推敲的底稿。這是一个被以往学者忽视的,研究《姚大梅诗意图》艺术价值和真伪的重要突破!
如“水阴横彴牛承莒,墙上斜梯女执钩”一开(第三册第六开),(图4)画家描绘的是乡下田垄间一片清新的田园景象,采桑的妇人正在劳作,已经收集好的桑叶就放在树下牛背上的竹筐里。如若细心观察,我们可以发现画面中并不是一头牛,而是两头牛。另一头隐藏在近景的枝杈之间,大小与前者相似,牛头朝向右侧(图5)。但這头牛仅仅勾出了外形,显然是未完成的草稿。想必這就是任熊自跋中说的“灯下构稿,晨起赋色”之稿,枝叶间的牛原本是任熊前夜的底稿(图6),但在“晨起赋色”时感觉位置稍有不妥,便在一旁重新画了一头牛,并且在原来那头的线稿上画满树丛加以掩饰。這些笔痕仿佛把我们带到了一百六十年前,令我们看到了灯下的任熊紧锁双眉,反复构稿的情景。
小结
通过《姚大梅诗意图》,我们看到了一代绘画大师任熊精湛的笔墨技艺,也看到了在清末文化环境下画家如何在“新”与“旧”中挣扎、突破和创新。更使我们看到了在這惶惶巨制的背后体现出的画家辛勤耕耘、精益求精的从艺精神。只可惜任熊這样一位优秀的艺术天才仅仅三十五岁便罹病而亡,假使他能像文徵明那样安享天年,将给后人留下多少瑰丽的艺术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