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失语症也许是一种生理上的病,但是类似这样的病症,一个民族一个集团也可能有,一旦有了这样的病,其实更加可怕。
近代中国,失语症是不愿意变革者患的。我们知道,晚清政府真正萌发变革之意,始于19世纪的60年代。不过,这个时候的中国,不想变革,不正视西方存在的士大夫还是相当多,尽管接二连三打了败仗,但是他们总觉得中国文化上的优势依然不可动摇,就算洋人占了北京,不也最后吐出来了吗?就算不吐出来,取清朝而代之,在某些士大夫看来,早晚也得跟满人一样,学习汉文,尊孔读经,开科取士。每次洋人进来的时候,总有传说出来,说洋人在占领地开科取士,考的居然还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所以,当变革到来之际,顽固守旧的人没有失语,他们发声抗议了。抗议声一边是流言蜚语,街头巷议,讽刺嘲骂;一边是重臣的奏折。重臣名叫倭仁,是蒙军八旗的底子,科举高第,从翰林院的庶吉士一直做到大学士,同治皇帝的老师,朝中有名的理学家,跟曾国藩齐名,为人清正,学问也不错,弟子门生满天下。
这样一位重量级的人物出来抗议,所依仗的武器,却是理学的陈年旧货,连词句都没更新。在他看来,中国完全没有必要学习西方,只要发挥固有的道德,固有文化,中国就可以在战争中获胜,仁义忠信可以为干戈舟楫。而中国近来一连串的失败,不是武器不如人,而是道德没有发挥作用。如果真的非要学天文历算,中国之大,不愁没有本土人才,何必从外面聘请?
于是,太后下令倭仁赶紧推荐这方面的人才。没想到反倒将了倭仁一军,他老先生不过随口一说,哪里找人去,理学家的帽子戴着,又不好撒谎,于是只好承认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有这样的人才。西太后看在皇帝老师的份上,也没有追究他的“欺君之罪”,只是让他随时留心,如果发现了,赶紧推荐上来。但是,不知是奕有心恶作剧,还是西太后要用倭仁牵制奕,突然之间,倭仁发现自己得了一项新的官衔——总理衙门事务大臣。有这样头衔的人,在朝中还有几个,都是热心洋务之人。此时,把一个反对洋务,极不喜欢跟洋人打交道的人任命为这样一个专门办洋务,跟洋人办交涉的衙门的大臣,看起来很像是在搞笑。结果任命下来,倭仁差点没从马上栽下来,从此之后得了痰厥之症,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中风。后来虽然经过治疗,好了一点,但两年之后,还是因此而翘了辫子。现在史家流行的说法,是倭仁故意从马上摔下来,好借此推掉总理衙门大臣的职务,这是不对的,倭仁的确是一个真正的理学家,不会玩这样的诈术。
倭仁之死,标志着中国相当一部分思想顽固的士大夫,开始患上了失语症。
初患失语症的人,还是能发声的,声音最大的,是一个名叫刘锡鸿的人。不过,此人仅仅是位做过留洋副使的光禄寺少卿。人品和学问,都比倭仁矮了不止一个档次。他做过郭嵩焘幕僚,是郭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在出使的任上,却跟郭嵩焘反目成仇,非常无聊地拼命攻击他昔日的恩人。而他反对洋务的借口,则是所谓的风水迷信。比如说,在中国修建铁路,是败坏中国的风水,会惹怒山神水怪。这样的说法,显然比起倭仁的夷夏之防,仁义忠信,要低了一个档次,不过是民间底层文化怪力乱神的陈词滥调。可以说,到此为止,顽固保守的声音,已经因病而嘶哑了。
只是,在当时,不管什么样的陈词滥调,都有市场,也都能给改革制造麻烦。由于中国真正的危机还没有到来,八股取士还在吸引着全国士子的注意力,顽固保守的士大夫,人多势众,李鸿章和郭嵩焘所谓的不明事理之人,仗着人多的优势,在话语权逐渐丧失的情况下,依然充分地活跃。而顽固派的失语,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当时中国政府的失语,因为政府也并没有真心信奉改革,一直处于三心二意的状态。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对改革叫停。让中国的自主改革,不是走到半途就走不下去,就是橘越淮北而变枳,即使有成效,也往往流于形式。
这种时候,中国的整个中上层,不管政治态度如何,有没有政治态度,都知道变革不可避免,不变没有出路。但是,即使在这样严峻的情形下,中国不想变革的人依旧人数众多,一些内地的士人和官僚,尤其是满人阶层,都不期待自己的生活有哪怕一丁点变化。对他们来说,变革就意味着失去,而他们特别惧怕失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迎接挑战的意志和能力。此时的守旧,是完全意义上的因循守旧,害怕改变往昔的生活轨道,置国家民族的未来于不顾。只是,在严峻的国难危机面前,他们已经彻底失语,连刘锡鸿那种陈词滥调,也已经说不出口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努力,对于朝廷发动的改革戊戌变法,从公开的反对,转为暗中的权术杯葛,私底下的窃窃私语。然而,这样的杯葛和私语,恰好赶上变法期间独特的帝后二元权力结构,担心改革而失去权力的西太后,在权欲的驱使下,变成了顽固派的“首领”,在变法100天后,寻了一个借口,以完全没有道理的方式,吞噬了改革。
然而,在政变之后,保守势力为西太后提供的挽救危局甚至维持政权的法宝,居然只是所谓的“民气可用”,而所谓民气可用的民粹诉求,其核心的成分,竟然是义和团的法术刀枪不入。即使是刀枪不入的法术,最终让西太后相信,也是义和团与顽固派合作的阴谋。因为他们讲不出道理,只有靠欺诈和权术。义和团运动,实际上就是在朝廷的民粹鼓噪下的一种暴民的狂欢。而这种暴民,恰好被顽固势力所利用,充当了他们抗阻变革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根稻草,由于有当时最有权势的西太后的加持,于是变成了一场彻底灭洋的疯狂反扑,中国的顽固势力,妄图借助一种莫须有的民间巫术,彻底消解他们对于变革的忧虑。
其实,近代中国的命运,自从西方列强开始叩门之际,就已经确定了。所有的东方国家,自强的唯一途径,就是面对现实,学习西方,逐步改革,在改革中寻求自新自强之路。中国如此,奥斯曼帝国如此,埃及如此,日本也是如此。可惜,在这些国家中,只有日本通过自身的变法维新,让改革话语始终成为政府的主流话语,比较顺利地完成了学习西方的改革,一跃成为东方强国。而其他国家的政府,都没有完全掌控改革的话语权,一会儿失语,一会儿说话,始终在进步还是保守,改革还是因循之间徘徊,最终导致旧政权的更迭,社会的动荡,迟迟不能完成自身的转型。
(摘自《财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