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
有天聚会,从来没有到过陕西丹凤的朋友问,你天天赞美你的家乡,我们很难想像有多美,你用一句话来形容一下丹凤吧。我说,丹凤是一座寺庙,我们这些游子便是这座寺庙里修行的弟子。对我来说,人间最值得修行和朝拜的地方就是丹凤了。
在丹凤,水有丹江。丹江是汉江的上游,两岸杨柳低垂,此水清澈见底,水底铺着金黄的沙子,鱼儿游过时,通体是透明的,所以除了暴雨涨潮之外,天气晴好的时候,是无需垂钓的,只用瞄准了,伸手迅速捉过去便行了。如果是月夜,你可以脱下鞋子,挽起裤脚,踩着软绵绵的沙子,顺河而上,你在水中看到的,绝不是水了,而是月光与水溶在一起。人世间好多人是赏过月的,也披戴过月色,但是真正饮过月光的,却没有几个人,只有在这丹江,你可以掬一捧水与月光混合的液体,尽情地尝尝月光饮料的味道。丹江里的水,与别处不同,全是从四面八方的山沟里涓涓而来的,而山沟里的水多数则是泉水,像我家门口,有一眼山泉,无论旱涝,它总是从悬崖下边喷涌出来,而且冬天温润,夏天瘆牙,再经过几十里的林荫小道,就汇于丹江了。这样的水不仅是干净的,而且是有养分的,在丹凤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都是喝着丹江里的生水长大的。丹江里有许多稀有动物出没,发过洪水后,顺着丹江行走,不时能看见碗口那么大的鳖,带着一群鳖娃子,趴在巨石上晒着太阳,听到脚步声便扑通扑通跳入水中去了。有时候在石头底下摸一摸,也许会逮着它,不过一定得小心,一旦被它咬住了手指,它宁死也不会松口。夏夜里,也常有专门的捉鳖之人,他们顺着沙滩上爬行的脚印,就能直接找到鳖睡觉的地方。在丹江里,全國出名的是娃娃鱼,过去没有列入保护,我们就用几条网兜绑在狭小一点、落差大一点的水流中央,拿着棍子从上游捅向下游,就可以把娃娃鱼赶进网里。小时候,我是吃过树皮草根的,但是再饥饿,从来没有想到鱼是可以吃的东西。每每捉到娃娃鱼,我们也是一样,在河边砌个水潭子,把它养在里边,它的叫声极像孩子哭似的,所以我们就学大人唱着摇篮曲“娃娃乖,娃娃长大穿花鞋”,听它哭得烦了,我们就将它们给放生了。不过听大人们说,丹江河里的鱼与鳖是一副很灵的中药,如果谁家媳妇长久不能添丁,只要吃上一两条,很快就能怀上身孕,但一定得是土生土长的,如今那些家养的,是算不了数的。
在丹凤,山多名山。丹凤处于秦楚分界之处,所以山峦没有秦岭山的那种凶猛,又没有楚地的那种平秀,这里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深不浅,不得不失,拿捏得颇有分寸,既能长出成片的参天古木,又能长出密密的核桃柿子,还有许多绿藤与草药。说到药材,这里可谓遍山都是,小时候我就靠着采药养大了自己,也随手采一些艾草与山楂养壮了身体。这些药中,有灵芝、有天麻、有茯苓、有五倍子、有五味子、有柴胡、有苍术、有连翘,还有满山的野菜、野果、野花,都是不错的药膳。野菜里有藤子叶、野葱野蒜,起码还有几十种我叫不上名字。夏天时用这些沤一缸酸菜,既可以做浆水面,也可以直接喝浆水,解馋得很。野果里,有野李子、野杏子、野栗子、八月炸、牛奶泡、叉八果。药材里的五味子其实在秋天的时候熟透了,一串串红透了,摘下来甜甜的,好吃得不得了。野花里,大片大片的,是黄色的连翘花,一簇一簇的,是映山红,还有野杏花、野桃花、野海棠花、野百合花、金银花,秋冬的野菊花,更是黄的红的紫的,田间地头,河旁路边,到处都是。冬天里丹凤好像没有野花了,不过却有漫天的雪花!所以说,丹凤是出名山的,县城的靠山就叫鸡冠山,这山头白石嶙峋,山体巍峨丰满,形似雄鸡一唱,那昂头挺胸之势,绝对可以唱醒天下。整个县城就依鸡冠山而建,蜿蜒连绵,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中间隐藏着几个水库,隐居着远古村落,整个县城犹如一片片祥云,浮着一只凤凰似的,故而此山又名凤冠山。除鸡冠山,最有名的就是商山,地处丹凤县商镇,如今的商洛市、商州区、商南县,名字都是起源于这座山,我还不知道在此封邑的商鞅的商,与这座山的血缘关系。据有关地方志记载,之所以叫做商山,是因为这座山沟壑起伏,层峦叠嶂,从远处观看,形似一个“商”字。我曾多次攀爬游览过这座山,一点一横一竖一钩,都是那么苍劲有力,只有上天才能擎起巨椽之笔,书写出如此精美的“商”字。秦时就有四位博士(如今人称商山四皓):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转遍了八百里秦川,最后选定这个既有景又有静,既方便入世,又方便出世的商山,生时隐居于此,死时薄葬于此,是相当有道理的。如今丹凤借助自然资源优势,辅以聪慧而纯朴的民风,大力发展经济奔小康,商山的“商”字,在历史的书法外延上又有了更多的拓展。其实,丹凤还有许多山,竖在深涧人不知,什么牛头山、马面山、九龙山、白虎山,个个看着不打眼,但是一旦深入其中,山有奇峰,物有绝活。这样的山养育的人也是一样,看上去个个都是青蛙,但一相处人人都是王子。
在丹凤,人是亲人。人这一辈子,免不了会哭,有时候是哭自己,有时候是哭别人,还有林妹妹这些多愁善感之人,还会哭一些花花草草。如今我已近不惑,按说许多事已经看淡了,心如止水了吧,但是一碰到我的故乡,无论是人是仙,是物是畜,都会惹得我心酸落泪。不仅是实景生情,往往还在虚枉的梦里也会哭得醒了过来。
说实话,这一辈子,我大部分泪水是为丹凤而流的。让我哭得最多的,当然是我的父亲,如今他依然留守在丹凤山区,大字不识,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什么叫网络,也就不知道什么是小姐,更不知道什么是欺骗,免受了外边物欲的浸染。他的里里外外都是没有经过机器打磨过的,那种自然、干净、单纯,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圣人。说实在的,他已经成了土地的一部分,一个活着的人能融入土地,这是值得尊敬的,同时也是悲剧的。他耳朵已经聋了,牙齿掉光了,眼睛老花了,按说已经应该休息了,但是他还是没黑没夜、不离不弃地耕作在这片土地上,直到有一天他把自己的最后一小部分身体埋进土里。我一直在想,他是一头猪,而我则是一块肉,他是一粒小麦,而我则是一把面粉,他是长江头的一颗清露,而我则是长江尾一滴浑黄的污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形成的落差是巨大的,每每他从山头滚下,从树上摔下,他还是说“不干活浑身就不舒服”,然后一跛一拐地继续面朝黄土。想到这些,不由得不哭啊!
在丹凤这块土地上,值得我流泪的人有许多。有我的母亲,在人生仅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为了把仅有的粮食留给我,她想吃一根油条的愿望落空了;有我的舅舅,他是一个孤独地把自己埋在自己房屋里的猎人,他“一个人怎么才能拿这么长的枪打死自己”的问题,至今我也没有答案;有我的哥哥,在去金矿淘金的途中翻车了,是他在危难的时候救了我,而自己却永远地离开了。还有不愿拖累儿女选择上吊的小姑姑,还有许多活着的熟人与生人,他们都有着秦人的大气,有着楚人的灵气,有着中原人的慧气,有着北边的忠,南边的孝,中间的仁义。再加上西边秦岭东边武关,挡住了寒风恶雨,就把这里隔成了一个清静的世外桃源,在这里生生息息的众生,肯定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仙气的。所以,这里才子英雄尽出,任一个不起眼的村落或许没有燕子飞来,但是定有文人志士散居其中,贾平凹就是最突出的一个了。最重要的,丹凤人都不嫌弃九山半水半分田,把个人命运与天灾地难完完全全地牵连在了一起,这样说吧,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小捧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泥巴。
我还要说说游子的伤痛。在崇拜物质的今天,人时时刻刻都会受伤,有种无法躲藏的无奈。对于一个追梦的游子,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首先是身伤。去医院里吧,手术刀也许是山寨,去河里吧,也许水里汞超标,去空中吧,还有沙尘暴;你夏天吃块西瓜吧,有膨大剂,秋天吃颗葡萄吧,有甜蜜素,你想吃点瘦肉吧,却有瘦肉精,就是吃个白馒头吧,已经染色了;你好不容易接个吻吧,嘴唇是假的。唉,有多少人,已经患上了恐惧症,硬是不敢呆在地球上。但是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丹凤是真的,是没有污染的,是可以放心的,按照官话说,百分之百是绿色环保的,也是你唯一可以疗伤的地方。丹凤粮食有大米、有玉米、有谷子、有高粱;蔬菜有土豆、有红薯、有莲藕、有白菜;肉食有猪肉、有牛羊肉、有驴肉,现在也学会了养鱼养虾;水果有桃子、有杏子、有梨子、有苹果、有柿子、有栗子,大量的就是核桃了。这些粮食果蔬,是自给自足的,最多也是種着给方圆几十里的乡亲吃。他们一是没有打农药、加激素的常识;二是为了节省,因为人畜的屎尿一直都是他们最信任、不用花钱的肥料;三是生性善爱,从无功利与害人之心。所以,这里的庄稼也是幸运的,是自然生长的,是无公害的。野味方面,那就多得很难数清楚了,满山遍野都是野根野枝,野叶野芽,野花野草,野天麻,野木耳,野蘑菇,野兔,野鸡,早些时候还有成群的野羊、野猪、野狼、果子狸。我小时候就采过小药(冬虫夏草)。现在卖到山外的、最受城里人嘴馋的,我们叫商芝,外边叫蕨菜,在春天的房背后伸手就可以采摘的嫩芽芽,还有很多的野菜野果,我叫不上名字。这些野物不仅没有经过工业污染与药物催化,而且晚上一身雾,早上一身露,时时沐浴清风,季季吸收暖阳,就更加营养而干净了。在我们村里,如今百岁、八十的老人有好几个,依然腿脚利落,满嘴牙齿,关键是他们一辈子从来没有抓过药打过针,怕都是吃了这山中干净的东西吧。如果你是丹凤人,那你真是幸运得很,你可以放心地回家吃喝玩乐了。
还有心伤。像我们这些游子,在外边打拚奔波,那种压力是别人很难知道的,心里早已伤痕累累了。不仅常常遭到城里的歧视,说你是乡巴佬,还有遭到本土的排挤,在人家地盘上打天下,你就得时时忍着。关键是在这大都市里,人人都忙着捞钱,蜜蜂忙着四季不停地采蜜,草莓不管寒热地生长,你真的很难找一个人来谈谈心灵,很难找到一只虫子来寄托情感。在丹凤,你可以随处看到青松翠柏,你说这是栋梁,你可以随处折到菊花,你说这是傲骨,你可以随时听到蛙鸣与蝉声,你说这是天籁,但是在外面呢?青松没有,菊花难寻,青蛙与蝉不见踪影,满目看到的、满心感到的,都是那么生疏与别扭。还有一点,你无论躲在什么地方,人们一个电话就能把你揪出来,一个短信或者微博就能通报消息,让你一刻也无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种凄切的等待已经绝迹了。但是在丹凤就不一样,一旦我回到村里,就像去了天堂,你再也没有办法找到我,因为我们村子至今还没有通电话,也没有手机信号,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尘世之外。
所以,无论路途多么遥远,无论成本多么高涨,我们总会时时回故乡去,说是探亲,实则是疗伤去了。虽然只有过年过节才回去一次,但我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是没有远方的,就如一个没有寺庙的人,是没有信仰的。回家就是我的信仰,每回丹凤一次,都是一步三回头,九曲十八湾,就是我这个俗家弟子的一次次虔诚的朝拜与参禅。
如果让我现在选择,我愿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辈子近百年,都住在丹凤这块土地上。我在一首诗中留下过遗言,在死后一定要回归故里,不至于在丹凤建一个灵魂墓,在异地他乡建一个肉体墓,让一个卑微的游子撑起两个碑这是无比沉重的。丹凤,你这座游子的寺庙,总有一天,我回来后就不再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