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乎,戏乎,无非戏

2012-04-29 00:44张震
上海戏剧 2012年7期
关键词:牡丹亭昆曲

张震

史依弘挟成功搬演程派名剧《锁麟囊》之余炽,又和张军主演了昆曲《牡丹亭》。虽然创作人员的态度都很严谨,并不敢拿昆曲造次,但是演出甫毕,还是引起了争论。

舞台上,亚力克材质的全透明桌椅、花瓶、灯台,白描牡丹上下浮动的透明条幅,台的正上方一个半透明的巨大圆环(据说为了代表杜丽娘头上封建礼教的巨大枷锁。当圆环上下摆动倾斜时,则表明她正经历强烈的思想斗争)。在《游园惊梦》中,男女主角身着“血牙色”服装(表示“道不明的暧昧”)。接下来几场戏中,他们不断改换着或明艳、或深沉的翠绿、橘红、粉红、明黄等等颜色的服装。这些原先认为“无处不新”的舞美设计以及新添加的竖琴、梆笛,还有昏暗的灯光,闪亮的施华洛世奇水钻,都遭到了热爱昆曲的观众的质疑:喧宾夺主的舞美、音乐,看不清演员表演的昏暗灯光,割裂了表演完整性的突兀圆环,淆乱了演员眼神的闪亮水钻;尤其令内外行不满意的是杜丽娘的唱,较传统昆曲的唱法提高了两个调门,串了味。

这些批评质疑不无道理。昆曲之所以300年来能够绵续缕存而不绝,主要靠的是像水磨汤圆一样的水磨腔摄人魂魄,如果仅是在美丽时尚的外衣,自以为是的隐喻,苍白肤浅的图解,随心所欲的乐器,昏暗前卫的灯光等方面下工夫,那无异就是买椟还珠。简单的加法就是把高雅的昆曲装扮成插了满头鲜花的刘姥姥。

当然,这个2012版《牡丹亭》也获得部分观众的肯定。有评论指出该剧保留了戏曲精华,舞美灯光服装优美干净达意,有实景更有新视觉,仍然符合写意艺术观。更谈到,正因为梅兰芳、言慧珠对昆曲的介入,使得昆曲旦行唱腔得以彰显。而这次史依弘唱的调门比原来高,突出了她嗓子的优势,也是看点之一。还指出,有的昆曲名家、名剧也是提高调门的。

的确,事情不必徒逞口舌之辩。史依弘如果觉得提高或降低调门就是剧情、人物、味道、意境的需要,自己唱的就是正宗昆曲,以后也就不必变化;观众照样买账、买票。那么当她修成和梅兰芳、言慧珠相类似的果位时,2012版昆曲《牡丹亭》或会成为可备一格的剧目被载入京、昆史。而该剧目前收获的成果就是吹皱了一池春水。它不仅仅是引发了广泛争论,而且为传统《牡丹亭》提供了另一种舞台呈现模式。在现代社会里,把《牡丹亭》做成穿越剧又如何?香港有剧团排演的《情话紫钗》,就是《紫钗记》的穿越版。

2012版昆曲《牡丹亭》引起了社会对昆曲的关注,如果再因此吸引喜椟之客,票房走红,那更是喜上加喜。要是换一个循规蹈矩的昆曲演员,进行中规中矩的昆曲演出,得到的也许就是无声无息的无言结局。这样对昆曲的创新、传承又有什么帮助呢?当然有人会认为,这种用“旁门左道”来引起人们对昆曲关注的方法并不可取。他们或许觉得擅动经典,混淆视听,将贻害后学,其危害更大。

如果,观众因为喜欢某些演员、某些新奇的舞台形式而走近昆曲,不幸被误导,认为这就是正宗昆曲,从而迷恋,那也没什么不好。假如一个人从小被教导,喝咖啡时往里加盐而不是加糖,并因此成为习惯。对他来说并无大害,最起码,他能够闻到咖啡的香味。

如果,观众因为喜欢某些演员、某些新奇的舞台形式而走近昆曲,不幸被误导,认为这就是正宗昆曲,从而厌恶,那也没什么可惜。缺乏忍耐心,没有辨别力的观众是无法真正领略昆曲之美的。

喜椟之客究竟是少数,对于有分辨力的观众来说,拷贝经典走样了是否就一定意味着经典从此被破坏?经典是否真的那么脆弱?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经过历史考验的。假借它名义自高身价的新事物层出不穷。如果新事物劣于经典,它会像流星一样被人们转瞬遗忘,绝对掩盖不了经典的光芒。一旦新事物优于经典被观众接受,那么说明原经典的历史使命应该完成了,它是以自己的养分孕育诞生了新经典。经典是被欣赏的,经典也是被使用的。没必要对经典的被利用、被肢解痛心疾首,不就是一个戏吗?并不是每一出戏都能像《十五贯》那样,对一个剧种的兴衰起着相当大的作用。当年尚小云的《摩登伽女》、梅兰芳的《一缕麻》、《邓霞姑》、《俊袭人》等剧目是否属于传统京剧范畴?这类戏的出现是否就使京剧走向了末路呢?事实并非如此。

在艺术上,劣币终究无法驱除良币,或可得逞于一时,不能得志于一世。昆曲是美的、是雅的。“美”是一种能够使人愉悦的感觉,“雅”是一种能使人在精神上自我崇高的感觉。昆曲只要具备这两种属性,在文明不断提高的社会里,昆曲就不会灭亡。即使灭亡,她的基因也会遗传到新的艺术种类中,一如格律诗词。在现代社会里,懂得欣赏格律诗词的人少,会写格律诗词的人更少,但是,好的诗词容易脱颖而出,容易被知音赏识,今后流传的时间会很长。反观有些文学形式,会写的人不少,能看的人也不少,但是,纵然有好作品,也可能被淹没在海量的其他作品里,致使流传受到阻碍。

观众在评论一出戏的得失时,没有必要让演员承担太大太多的文化历史责任,保护、创新、拯救昆曲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方式、角度各有不同。只有首先尊重演员在艺术创作中的享受,才能希望演员担负起艺术传承上的使命。演员是文化使者,但演员首先是一个文化的享受者。演员是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承受着其中的艰苦,同时享受着其中的快乐。例如,黄永玉写小说和他画画相比绝对是一件投入大而产出小的极不划算的事。但是,黄永玉说:写作这个东西很有意思,它不是“写出一个结果”的快乐,而是进行期间的快乐。有的时候会在小说结构上遇到困难,会做大的调整,一天才写三四行,突破了之后就很快乐。

是啊,文字创作很辛苦,文字创作很快乐,文字是游戏;戏剧创作很辛苦,戏剧创作也很快乐,戏剧也是游戏。史依弘排演《牡丹亭》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作准备,碰到的艰难比预想的多得多。曲曲折折,缠缠绵绵,唱得她死去活来,非常辛苦,但她突破了,上演了,同时就享受了创作的快乐。对演员来说这就够了。

当然,作为演员和爱护演员的观众,对待批评质疑需要从容。特别是对待一些老艺术家的批评质疑更需要谦虚。他们或许觉得这次的“创新”实在是超出了他们预估范围,于是不吐不快。爱之弥深,痛之弥切。他们对自己奉献了毕生精力的昆曲事业是异常珍爱的,他们的情感可以理解。

一代创一代的新,一代领一代的责,一代修一代的果。上世纪80年代,我在福州路市政府礼堂,看蔡正仁他们演《牡丹亭》。那时也有老戏迷对蔡正仁在《叫画》中的某些做工(例如对画像的亲昵动作)提出批评质疑,觉得柳梦梅的形象轻佻、意淫过甚。当初这些老戏迷的批评质疑或许有他们的道理,也或许太保守,但这丝毫没有影响蔡正仁他们的艺术发展进步,直至成为如今“熊猫级”、“国宝级”的老艺术家。(几年后,我又在上海戏剧学院看蔡正仁他们的《牡丹亭》,《叫画》中的某些做工确实有变化。)有容乃大,青年演员要修炼成艺术大师,必须具备虚怀若谷的涵养。

我真怀疑这一场争论是一出双簧,那就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营销案例。双方今后依然是一团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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