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述
人们在担忧戏曲现状和前途,分析其成因的过程中,往往归咎于体制,归咎于环境(传统文化的流失),归咎于市场,归咎于演员,但是,是否考虑过社会进步了,经济发展了,现在有多少家长(包括研讨会上高谈阔论的衮衮诸公)愿意把自己的宝贝疙瘩送到戏校受这份罪。学戏太苦了,有一个少年时期学过京剧后来改行的著名影视明星,前些年在接受电视访谈时表示:这个(学戏的辛苦),不是正常人受得了的。
封建社会子承父业是王法的规定,是专制的烙印。辛亥之后,学戏的目标基本上是奔着成角的辉煌,不菲的收入;最低,起码是个饭辙。但还是有名角不愿意自己的子弟再蹈自己的老路(如程砚秋、周信芳)。时至今日,国家有保障,处处有饭辙,而且戏曲的辉煌已成为明日黄花。因此,对于现在能够报考戏校的学子,国家应该加倍呵护,对戏校应该重点投入。我一直认为裁撤国营院团,将经费投入戏校、剧场才是真正的振兴、拯救戏曲之路。
当然,厚其供养是为了勤其学练。戏谚:千学不如一练,千练不如一演。学校应该为学生打好基础,学校更应该为学生提供平台勤加演练。学生应该杂学旁收,戏肚宽敞,多学折子戏;学生也应该排大戏,练耐力,争取一场大戏唱到底,依然神完气足。
或许就是本着这个思想,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上海青年京昆剧团近日为戏曲学院大一、大二的学生提供了传承与学习的实践机会,排演昆剧《拜月亭》,让学生体验戏曲创作的乐趣、经验和艰辛。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演出的乐队由17名即将毕业的戏剧学院昆音班的学生组成。学生表演学生伴奏,互相切磋互相砥砺,在艺术道路上相扶相策。这对双方将来的成长发展都是极为重要的。
以十八、九岁的青春演员饰演小生闺门旦,显现了活力与美丽。当然也要看到,演员在生旦戏中,美妙繁复的身段动作固然能够愉悦观众,却也有可能迷惑自己,忘记了戏中人物的境遇,把兵荒马乱的逃难情景,演绎得太过浪漫,使观众恍惚产生了看《白蛇传》西湖烟雨画伞同行的错觉。另外,青春演员演绎老生老旦也稍觉稚嫩。虽然学生们在演唱、表演甚至伴奏方面都显得青涩,但这是他们必须经历的。好在他们对人物性格的把握和唱腔念白的运用都基本到位。初次演出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就不错了。陈云曾经鼓励评弹演员说新书。他说:对于新的东西,只要有三分成绩,我们就要鼓掌。对于年轻学生能够演绎一岀难度比较大的戏,我们也应该持鼓励的态度。
《拜月亭》又名《幽闺记》,是“四大南戏”之一。历来被认为是元代杭州商人施惠(字君美)所作。全剧以蒋世隆与王瑞兰的爱情婚姻波折为主线,写金朝末年,蒙元南侵,金迁都汴梁。兵荒马乱中,亲人离散。书生蒋世隆与兵部尚书王镇的女儿瑞兰旷野相逢,结伴同行,患难中结为夫妇。王镇议和归来,强行拆散恩爱夫妻。瑞兰思念丈夫,幽闺拜月祷祝重聚。后蒋世隆考中状元,破镜重圆。
该剧虽为爱情戏,却突破“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俗套,着力描写蒋、王二人在患难相扶、生死与共中建立起来的纯洁、坚贞的爱情,同时批判了封建的门第观念和封建婚姻制度。历来被各剧种搬演。明代昆曲兴起后,经过昆曲化的改造,早已成为昆曲的传统剧目。但近代以来,全本大戏几乎不见,留存在舞台上的是一出折子戏“踏伞”。
此次推出的《拜月亭》是根据原著进行了缩编和整理之后的全本演出。既保留了传统昆曲的表演精神,又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品味,是用传统的演绎方式传达了现代的人性精神。
但是,我对《拜月亭》中的男主人公蒋世隆一直是不太满意的。按照古人的道德标准,他似乎称不上君子。因为他为德不终(“为德不终”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他不像《柳毅传书》中的柳毅(越剧中的柳毅形象更完美),施恩不望报。蒋世隆的形象前后不统一,在《旷野奇逢》中是至诚君子,善良温润;在《招商谐偶》中却是急色男子,软硬兼施。也许这是生活的真实,但不一定要演绎成艺术的真实。《拜月亭》的历史背景是一幅凄惨的历史图卷。人民遭逢战乱,倾家荡产,沦为奴隶,甚至丧失生命;但是在舞台上,呈现的是因祸得福的巧合,团圆美满的结局。传递给观众的悲剧感是不如《生死恨》、《桑园寄子》等戏曲作品的。看《拜月亭》的观众往往不会揪心于历史的残酷,也不会深究蒋王这对恋人今后生活的黯淡。历史上,金朝在公元1214年迁都汴梁并不是灾难的结束,20年后金朝灭亡。此前一年,汴梁陷落。金朝宗室,男子被屠戮,女子被凌辱,一如靖康故事。国家败亡,显贵之家的遭遇往往比平民百姓的遭遇更惨凄,因为他们更容易成为目标。
因此,我觉得不妨基于艺术的真实,把蒋世隆的形象予以统一,特别是舞台形象。可以改为在《招商谐偶》中,当店主人听到这对青年男女口称夫妻却要两处安置,就狐疑盘问,前方有战事,此地盘查紧。防的是奸细,拿的是盗贼。孤男并弱女,非盗即拐带。问明情况后,便主动热心作伐,既为了两人今后的路途方便,也为了自身稳妥。女主人公可以推托,但经店主人晓以利害,并动之以情,最后结果仍然是蒋王谐偶。这一场留出的演出时间,可以将《逆旅萧条》一场补上。观众看《拜月亭》主要是看蒋王这对恋人的悲欢离合。《幽闺拜月》是女思男,而《逆旅萧条》是男思女,如果相思对称表现,则更能拨动观众心弦。
最后,我也不同意状元挑战宰相的情节。民间看状元是天下第一人,可是官场(宰相)看状元只是一个即将被授予六品职衔的翰林院小官(虽然有发展前途,但只是潜在的)。现代社会也很难想象,全国考试第一名就敢对国务院总理(副总理)叫板。再说,蒋世隆的目的是祈愿夫妻团圆。看见妻子,应该喜悦,而且喜悦应该大于对岳父的仇恨。如果他叫板岳父,岳父发怒,把女儿另配高门,他该如何?
批判嫌贫爱富的主题,戏中常有。可是在生活中,批评容易,躬行却难。轮到自己头上谁也没有那么轻松。谁愿意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瑟缩萎顿的病汉。我觉得,对王镇没有必要多作批评。在《幽闺拜月》中王瑞兰已经怨恨过了,在戏的结尾,王镇自我检讨两句就行了。
昆曲欣赏者的文化修养、文化觉悟不同于其他戏曲欣赏者的文化教育、文化水平。他们有思想,不需要太多的戏曲思想灌输。因此,昆曲并不需要承载太多的故事情节和思想教化。西方戏剧(重叙述)与中国戏曲(重抒情)之间属性不同,而中国各地方戏曲之间表现(抒情)的程度、方式也不同,受众也不同。例如,昆曲低吟需要磨,秦腔高亢需要吼。昆曲是唯美的,昆曲是高雅的。昆曲欣赏者听的是曲,品的是味,崇尚的是清,需要的是淡,是从绚烂浓烈中提取的清淡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