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队捡到一张钞票

2012-04-29 13:18马元忠
广州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钞票局长办公室

马元忠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广西田林县,先后从事过小学教师、中学教师、县体委教练员、县政府办公室秘书和县、市两级政府驻外办事机构职员等工作。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写作小说、诗歌、散文等四十多万字,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类文学刊物、报纸,现供职于广西百色市政协研究室。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从向阳小区大门到市行政中心办公大院不足八百米,一般情况下步行二十分钟左右也就到了,因此,居住在向阳小区的多数上班族习惯在早上七点半左右才陆陆续续从小区门口出来,往他们供职的行政中心悠然地溜达过去,八点将到未到之际他们总会走到大院内各个楼座,进入自己的办公室,然后优哉游哉地开始各自的工作。

当然,说溜达也不完全对,因为向阳小区到行政中心途中要横穿一条南北走向的宽阔马路,虽然这一截马路上画了醒目的斑马线,但两侧却没有安设红绿灯,这就难免不出现一些问题了。最明显的是,由于没有红绿灯,途经此处的车辆似乎就没了管束,司机大佬们快开慢开全由自己的兴致,多数情况下他们总是把车开得迅疾如飞,极少有稍稍点一脚刹车避让一下行人的意思。早上七点半左右恰好处于车辆流动高峰,这个时候横穿马路,面对随时呼啸而过的车辆,谁胆敢有溜达的心情和溜达的步态呢。所以,去往行政中心上班的人们出了向阳小区,沿着门口这条城市里难得的绿阴小道踱过来,大约走个六百来米,到了马路边上就不得不收住脚步,左右观望一番,掂量两边车辆的疏密、流速,然后瞅准时机匆匆穿过马路。只有走出了斑马线的那一头,他们才又恢复原有的派头,悠然自得地继续溜达着朝行政中心门口走去。

张小队就是在这天早上跨过马路途中发现那张钞票的。趁车辆稀疏的间隙,张小队尾随一拨人踏进了斑马线。同行的人迈着随时躲避过往车辆的步态,且行且停。张小队自恃年轻机灵,只用眼睛余光窥伺,不像别人那样左顾右盼,小心翼翼,他甚至在心里嘲笑起别人来。被嘲笑的包括走在他跟前的顶头上司范局长。张小队觉得范局长此时因过分警惕而显出来的恐慌背影很失风度。谁说不是呢,你看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日沉稳威严的风度。在张小队看来,当领导的虽说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处乱不惊临危不惧的派头,但也不至于过个马路都畏首畏尾惊慌失措。就在张小队暗自窃笑的时候,他的目光被跟前一张纸片牵扯了过去。晨光中那片像一只粉红色的蝴蝶一样的纸片在范局长犹豫勾起的脚后跟上空俏皮地跳了一下,然后轻盈地落在地上。张小队的眼力当然很好,他很快就看清那是一张百元钞票,并认定它是从范局长身上某个地方掉下来的,不是衣兜就是裤兜,或者是从他腋下夹着的皮包里不慎漏了下来。张小队毫不犹豫地弯腰拾了起来,他瞧瞧周围,居然没有第二个人同时发现这个细节。在拾起钞票的一刹那,张小队想马上叫住范局长,告诉他钱掉地上了。但很快地张小队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他没有叫,他认为此刻叫住自己的上司,虽说是个提醒,但显然不大妥当。心想钞票是范局长不慎掉下的,但在这大马路上当着那么多行人叫住自己的上司,有点小题大做,有点故意揭领导丢三落四短处甚至当街出领导洋相的意思。张小队进一步想,如果此时叫住他 ,让范局长尴尬不说,兴许还会被他认为我张小队处事草率轻浮呢。不就是一张钞票么,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呢,等一会儿到了办公室把事情经过对范局长简单一说,把钱还给他不就完了么。张小队在心里说。

但事后,张小队却因为自己这个做法后悔不已。

综合科负责上下级文件的接收和分送,张小队科长早上来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新到的文件分门别类,然后按照分管情况把文件送给各位领导阅签。张小队决定在送文件的时候顺便把那张钞票还给范局长。虽然仅是一百块钱,但办事一向认真的张小队认为还钱的方式还是应该讲究一点,赤裸裸地抓着一张钞票给人家递上去,多不含蓄多不检点啊。他找出一只新信封,中号的,邮政部门规定通用的那种牛皮信封。张小队此前特意买来自己留着用的,都放在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平时除了公务信件往来,张小队一般不喜欢使用印有本单位名头地址的信封,尤其是私人信件。恰好还剩最后一只,张小队心想改天得再买一些回来留用。他将钞票装进信封,折平封口,与几份文件一起夹在一本送文专用夹中,就往范局长办公室走。

范局长刚泡好一盅茶,搁在宽大的办公桌上,茶香在精美的青花瓷茶盅里袅袅升腾,弥漫整个房间,让走进去的张小队感觉格外舒服。打过招呼,张小队按照惯例把几份文件在桌面上摊开,细声提醒说哪一份是上级刚发下来的文件,请范局长阅签;哪一份是下属单位和科室提交的文件,需要范局长审批,等等。然后,他从文件夹中捏出那只信封,递到了范局长面前。

张小队说,范局,这是你刚才过马路时掉下的,我给你拾起来了。

范局长抬起头看张小队,愣怔了一下,目光中掠过一丝惊讶,但瞬间就恢复了常态。他说,喔?有这等事?自己掉东西了也不知道?

随后范局长抬手捋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在脑门上轻拍了两下,呵呵一笑,然后看也不看地就将张小队递上去的那只信封轻轻划进了胸前的抽屉里。他说,谢谢你啊,小队。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如此处理,张小队感到很满意。范局长平和的呵呵一笑和轻描淡写地将信封划进抽屉的动作,显然是对他处事的一种肯定和赞赏么。他心里充满了喜悦,以至在接下来的半个上午都被那一份喜悦感染着,进出各个办公室去传送文件的途中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哼起歌来。

没想到这份心情在上午时光尚未终结就被抹杀了。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张小队接到了市政府办公室的电话,通知下午召开政府常务会议,要求单位主要领导列席。搁下电话,张小队本想给范局长办公室打过去,报告下午参加政府常务会议事宜,可此时电话却先响起来了,是范局长打过来的,要张小队到他办公室去。

范局长仰靠在宽大的皮椅里,双手搭在办公桌上,脸上的表情平淡如常,目光寸步不离地罩住走进来的张小队。

等张小队走到办公桌前,范局长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捏出一只信封扔到桌面上,随后用两只手指压住信封,轻轻往张小队面前推过来。张小队一阵狐疑,继而认出那是早先他给范局长的那只信封。

范局长说,小队啊,这个你拿回去。

张小队不解地盯着范局长,没等他开口说话,范局长又说,这个不是我的,你拿回去。

张小队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一小步,伸手捏起那只信封。他盯着范局长的眼睛,露出一个谦卑的笑,说,范局,这钱是你的,过马路时我看见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范局长不愠不怒,他没有接张小队的话,而是又盯了张小队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桌面的文件上,说,你拿回去。

张小队还想再说什么,但被范局长抬起一只手制止了。这是范局长的说话方式,他常常在自己不需要继续聆听时在面前抬起一只手,示意对方停止诉说。张小队手里捏着那只信封,收回来不是,放下更不是。他知道眼下这情形再作解释或者扔下信封转身离去,十有八九会惹领导不高兴。张小队脑子里闪了一下,心说缓一缓,过后再作处理。

范局长依然盯住桌面上的文件,没有再抬起头来看张小队一眼,抬起的那只手在额前慢慢地晃了晃。张小队知道那是示意他离开的手势。张小队又朝范局长谦卑地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来往门口走。走了几步才想起还有事没办,于是又转回头去报告下午参加会议的事。范局长听着,伸手从笔筒中扯出一支笔在纸上简单画了几下,大概是记录会议的时间地点,但他依然没有抬起头来看张小队。张小队悻悻地往外走,出门时他习惯地转回身去掩上房门,又抬头往里面望了一下,而这一刻,他吃惊地看到原本埋头审阅文件的范局长却已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地瞄向外面。张小队心里抽了一下。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小队恹恹地坐着,思忖着本来简简单单一小事怎么就弄出了蹊跷。明明看到钞票是跳到他提起的鞋后跟上的,不是他身上掉下的还会是谁呢,他为什么不承认是他的?张小队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但却怎么也找不到问题的答案。由于找不到答案,再加上范局长的态度和瞄过来的那副眼神,张小队心里漫起了焦虑和不安,他的脸上凉丝丝的,他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不好。

因为有午睡的习惯,中午这顿饭向来比较随意,张小队回到家妻子已把饭做好了。坐在饭桌边的张小队一点食欲都没有,妻子果然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了异常,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张小队说没事,随便扒了两口饭后草草洗漱就进卧室躺下了。往常脑袋一碰着枕头就困意袭来很快入睡,可今天脑子像一锅粥,睡意全无。随后进来的妻子莫名其妙,侧在他身边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又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张小队叹了口气,索性坐起来把上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妻子笑说,亏你还当了几年科长呢,就这么一件小事也把你折腾成这样啊。她说范局长说钱不是他的,那就不还给他不就得了,俗话说捡到等于得到,那钱就归咱们的了,晚上刚好拿它加个菜。张小队知道妻子这是在和他开玩笑,他们都不是贪小便宜的人。果然妻子随即就给他出了主意。她说既然这钱不是范局长的,那就是别人掉的,处理的办法很简单,一是当时过马路的一拨人都是行政中心上班的人,掉钱的肯定就在这拨人当中,把钞票交给大院前楼的总值班室,在那门口贴一张失物招领书,失主很快会去认领,招领书怎么写得精巧你这当科长的就不用我教了吧,只要失主说出掉钱的大概时间,钞票面额对上号,把钱还给人家就完事了;二是直接将钞票投到行政中心一楼大厅红十字会捐款箱内,权当代失主捐一片爱心,反正只一百块钱,人家也不见得太在意。

妻子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事一桩,哪有那么复杂的,就这么处理得了,赶紧睡觉吧。

张小队摇摇头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你不知道范局长原本已经收下了,后来又退回来,你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原因。妻子说范局长先前收下了,那是因为他没发觉钞票不是自己的,后来知道不是他的,就又退回来了,这不是很正常吗。张小队又一次摇了摇头,把上午前后两次到范局长办公室的过程对妻子陈述了一遍,并着重将范局长晃一晃手掌的动作和他瞄向自己那副眼神等细节详细加以复述。张小队说在范局长手下工作这么多年,还从来没看到他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呢。妻子听着,沉思了一会儿终于轻轻点了头,认同了张小队的分析。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拍了张小队一下,问你不久前说的事有什么新消息了吗。

张小队问,什么事?

妻子说,还有什么事,就单位推荐你为后备干部的事。

张小队侧过头去瞧了妻子一眼,说你怎么扯到那事去。

妻子并不马上回答,她抿了抿嘴唇说,你们领导是不是有所暗示。说着在张小队面前举起几个手指头做点钞动作。

张小队吱地笑了一下,说这回轮到你想复杂了吧,那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妻子说,先别说我想得太复杂,你想想,范局长在你们单位也干了整整一届了,眼下马上就是政府部门领导大换届,就他那年纪,都五十多岁了还可能呆在原来的位子上吗,不调另外的单位也得改非领导职务了,这个时候能捞的谁不想捞一把,你是单位推荐的副处后备干部人选,如你所说,范局长是力荐你的,莫非他也想让你表示表示?

张小队说,就算他有那想法,可与这一百块钞票有什么相干?

妻子说,你不是说他先是看都不看地收下,后来才又退回来吗,依我看,他收下后看到信封里没分量,所以就退回来了,人家一个领导还在乎你一百块钱么。

张小队说,一只瘪信封,就是有你说的那个心思,人家一眼就看出里面没货,马上就拒绝了。

妻子嘿地笑了一下说,张小队啊张小队,亏你在领导身边混了那么多年,现在送钱的谁还一扎扎现金递上去呢,一张银行卡多便捷啊,一万两万,甚至十万八万,只要你舍得出手,往卡里一存,然后找个掩人耳目的时机给人家悄悄递上去,万事不就都妥了吗。

张小队怔怔地盯着妻子,他不敢评断妻子的说法是否正确,但他忽然觉得某些时候女人分析起问题来比男人更赤裸,更直截了当,因此也更令人感到心慌。

张小队是个遇事爱琢磨的人,尽管中午没有睡好,头脑有些晕乎,但下午一来到办公室,他便很自然地又把搁在心里的事提掀出来琢磨。不就一百块钱吗,我明明看到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他为什么不肯收下?这个问题死死地揪着张小队的心,令他费尽脑汁。他像过电影一样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对自己进入范局长办公室时的过程,尤其是范局长每一个动作、表情等等,作了研究。一番山穷水尽的琢磨之后,张小队的眉头跳了一下,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个飘然而至的念头立刻使他兴奋起来。不是有句话叫“到源头方知水浑的缘由”吗,按照这个说法,是不是可以推而广之去想,只有在事发地才更可能找到诱发事端的原始感觉呢。这么一推理,张小队的想法就有点迫切了,尽管他也觉得这样的奇思妙想有些不切实际,甚至荒唐可笑,但不亲身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它灵不灵验呢。眼前只有华山一条路,荒唐也好,可笑也好,终归只有自己知道,权当和自己玩一次游戏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想起玩游戏,张小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嘿地笑了一下,他是一个酷爱玩游戏的人,当然是那种思维游戏,比如脑筋急转弯那一类,没事的时候他常常给自己设置各种各样的游戏,自娱自乐,用他的话说是活络思维,锻炼脑子,他对那样的游戏乐此不疲。综合科掌管着各位领导办公室房门钥匙,有随时进出收送文件的便利,范局长下午参加市政府常务会议去了,恰好又有几份文件需要分送各位领导,这显然是个好时机。事不宜迟,张小队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去范局长办公室一趟,顺着脑海中忽然浮上来的念头,和自己玩玩游戏,说不定真能够在那儿捕捉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呢。

进入范局长办公室,张小队将手上的文件夹搁在门边。他站在门后迟疑了片刻,环顾室内各类摆设一圈,这时眉头跳了一下。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新想法,他的眉头总要不由自主地跳一下,好像是心里兴奋往外传递的一个特定信号。可以说这个冒出来的新想法其实也是助推早先那个想法的动力。既然触景可以生情,那么由情起意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么一想,张小队对自己将要进行的这个游戏就更加充满兴致。现在他得顺着自己的思路,按照早上第一次来到范局长办公室看到的一切,设置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场景,这叫情景再现。这当然不是他张小队首创,充其量也只能算模仿。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无论是婚姻变故抑或天灾人祸,电视上在讲述那些事件发生的经过时都采用一种虚拟的情景再现加以渲染,引诱观众参与思维互动。据说警察破案也惯常采取这种办法,借以激发心理暗示,催生第六感觉。这就难免被遇事爱琢磨的张小队借以为用了。张小队转过身来将门轻轻掩上一半,然后走进里面把窗帘拉拢,把房灯打开。这是范局长的习惯。办公室朝向本来很好,按理说把窗帘都拉开,房间里的光线已经十分充足,但在办公室里上班的范局长总是拉拢窗帘,半掩着门,开着房灯,或许他更喜欢在柔软的灯光下思考问题的情境。张小队目光落在紧靠墙跟的茶几上的那套精美的茶具。茶具是紫砂的,壶、杯、碗、盏、碟、盘一应俱全,所有器具考究精致,小巧玲珑,恰到好处地散布在一张橙红的竹质小茶桌中央。灯光下紫砂散发出特有的锃亮,半环着茶几的两短一长三张红木沙发古色古香宁静典雅,无不显示着这间屋子主人的讲究。范局长对品茶颇有兴致,张小队多次进来送文件时曾看到他亲手煎茶泡茶,和到此与他商事的人捏杯对饮。当然,更多时候范局长来到办公室后就用那只精美的青花瓷茶盅给自己泡上一盅茶,搁在办公桌上。张小队想范局长是多么会生活的人啊,每天一边办公一边品茶,那滋味该有多惬意。张小队回忆起来,这天早上范局长是自己泡了一盅茶的。于是,他提起烧水壶在近旁的饮水机压了半壶清水,架到电炉器上,摁下了电源开关。在等待电炉烧水的间隙,张小队到门边拾起那本文件夹,在里面取出几份需要呈送范局长批示的文件,按照以往惯例整齐地摆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在文件的夹缝中划出那只装有一百块钱钞票的信封,拉开办公桌抽屉轻轻掖了进去。

片刻工夫,水烧开了。张小队有意用开水把青花瓷茶盅烫了一圈,又烫了一圈,然后从茶筒里取了少许茶叶投到茶盅里,冲入滚烫的开水。茶叶在盅里翻滚、沸腾、绽放,瞬间就有袅袅茶香扑鼻而来。张小队将茶盅搁在办公桌上,自己坐在了那宽大的皮椅里,舒了一口气。他又环顾了室内一圈,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了。在回忆中他把早上首次进入范局长办公室看到的情景一件件作了复原,他做得慢条斯理,一丝不苟。

现在张小队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去设想范局长拒绝那一百元钞票的动因了。根据时间推算,范局长应该是在他走出这个办公室以后不久才打开那只信封的。也就是说,他在浏览了一会儿当天的报纸,或者翻看了几份张小队刚刚送上来的文件之后,才想起张小队和他说的在上班途中不慎掉钱的事,继而拉开抽屉去察看那只信封……好了,真正的情景再现应该由此开始了。张小队闭上眼睛,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坐在皮椅上的人不能是张小队,而是范局长了。为了让自己真正进入角色,他正了正身体,调整了坐姿,让自己尽可能地像平日里坐在这里的范局长那样一副领导的派头,一副思考的姿态。姿势摆好了,思路却迟迟没有接轨。但他一点也不着急,着急有什么用呢,现在他是这间静谧优雅的办公室的主人,他有的是时间,可以信马由缰发挥想象,尝试任何设想去搜索早上坐在这里的那个人的想法。他把电脑打开,在原设定的网页浏览了一下新闻,页面上多半是利比亚战局报道。他觉得无趣,丢下电脑,瞥见了桌面上的一包烟,还有烟盒上搁着的一只打火机。他平时不抽烟,但知道这是国内顶尖的品牌香烟。他的眉头跳了一下,随即伸手拿过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拾起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名烟的气味真是美妙,他的神经在那一瞬间更加松弛了。他仰头闭上双眼,对着虚空长长吐出浓烟,又深吸了一口,然后让丝丝缕缕烟雾从鼻孔中慢慢喷出。他细细地品味着,烟云被吸入口腔,在里面蒸腾、翻滚,然后卷入鼻腔,一路轻歌曼舞,最后从鼻孔悠悠喷出。他睁开眼睛,面前浓烟密布,奇特的烟草香味沁人心脾,他忽然感到一阵惬意的眩晕,似乎有了幻觉,不,应该是有了一种新奇的曼妙的意想,是思维开始神往的感觉,这是他想要的,他心里掠过惊喜,告诫自己不能停下,他还得借助某些动作,或者说某些动态细节,继续引诱这种感觉一步一步地向前发展,他相信这样的感觉如果继续前行,距离灵光一闪的思维目标已经为期不远了,他不相信别人拒绝承认掉钱的那个念头被掩藏得那么深奥。他开始翻看刚才自己预先摆在桌面上的几份文件。文件内容当然是他早已知道的,但他清楚现在必须以范局长的身份和初次看到的感觉来审阅。当然,审阅文件的过程不能过于简单,不能仅仅盯住文件内容,附带的举动是必不可少的,一切都得想象并模仿着那种情境中范局长可能做的动作和手势。他眼睛盯着文件,左手的两根手指夹着烟,不时地吸上一口,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在烟灰缸上弹一下。审阅文件需要批示,他伸出右手在笔筒中抽出一支笔,两只手指夹着,故意轻轻转动,把玩……

感觉很好,越来越接近他神往的目标。他在心里提醒自己,铺垫已经完满,揭开问题焦点的那一闪念即将到来。他继续引导着自己的思维。在触及抽屉里那只装着一百元钞票的信封之前,范局长有没有可能还要做一个什么动作呢。心里这么一问,他的眉毛忽地又跳了一下。他探身向前,在烟灰缸中拧了一下烟头,随手拿过茶盅,凑到嘴边轻轻吹了一下,嘴唇贴了上去……

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张小队嘴唇贴着茶盅口将要抿一口茶水的瞬间,办公室虚掩的门被人一手推开了。

在门口往里探进半截身子的人是范局长。

范局长愣了一下,疑惑地扫视室内,脸色瞬息就变了。他瞅了一眼张小队手里的茶盅,随后目光聚拢在了张小队的脸上。张小队很惊愕,脑海里飘上来的第一个疑问是范局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呢,他不是参加会议去了吗?事后张小队才知道市政府常务会议制度已经改了,会议研究的重大事情多,参会人员按议程先后进入会场,只参与涉及本部门相关事务的讨论,议题研究完毕即可离会。

此时张小队吓蒙了,他怅惘地从皮椅上慢慢站直身体,握着茶盅的手微微颤抖,无力地往下垂沉,以至茶盅磕到桌面时还吓了自己一跳。他张着嘴,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惊呆地盯住范局长从门口走进来。

范局长将公文包扔在沙发上,走到张小队身边来,他瞅了一眼还在亮着的电脑,又瞅了一眼烟灰缸中依稀还冒着白烟的半截烟头,最后缓慢地上下扫视张小队一遍,说,你怎么回事呢?

张小队不知怎么回答。他从办公桌后面尴尬地走出来,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范局长,我想对你说,那一百块钱,真是你掉的……

范局长没有说话,他朝沙发那边指指,示意张小队坐下去。

范局长没有发作,这让张小队心里稍稍轻松,他顺从地坐到了沙发里,两手扶在大腿上,目光盯住跟前,像平时听候领导交代工作时的姿态。范局长走了过来,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斜对着张小队。

范局长说,小队,你到底有什么事呢。

张小队还没有从刚才的窘迫中完全挣脱,他说,范局长,我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对你说,那一百块钱真是你的。

范局长没有接张小队的话,他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然后拿着打火机嚓的一声给自己点上。

范局长吐出一口浓烟,瞅着张小队缓缓地说,小队啊,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能帮你的我肯定会帮的,你犯不着这样嘛。

张小队有点疑惑,他盯着范局长的脸怯怯地说,范局长,我真的没有什么事。

范局长不愠不火,他伸手在烟灰缸上弹了一下烟头,平和地说,你是在什么地方捡到那只信封的呢。

张小队狐疑地瞪着双眼,说范局长,你说什么呢,我没捡到什么信封啊。

范局长说,小队啊,你要说实话,你最近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张小队怔了一下,说,我没听到什么。

范局长抽了一口烟,优雅地吐在自己面前。他说,小队啊,你也知道,我一向器重你,你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里,适当的时候我会帮你说说话,可你现在这样,叫我怎么帮你呢。

张小队更加狐疑地望着范局长,他沉吟了一下,但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范局长说,你捡了也就捡了,但你应该把信封里面的东西还给我才对吧,你揣在手里有什么用呢,我想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等张小队说话,范局长接着说,你应该知道那些东西全是道听途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什么事情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谋事做事嘛难免要被别人说三道四,你还很年轻,很多事情你还不懂,凡事得思前想后,千万不要拿根鸡毛就当令箭,一时头脑发热做出过头的事来可不好,那样会害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范局长以领导口气和长者的风度对着张小队谆谆教诲,他说话缓慢,语气平和,有几次张小队想插上去说话,但都被他抬手制止了。

张小队越发惊讶了,趁范局长又一次吸烟和弹烟灰的机会,他说,范局长,你说什么呢,你都把我弄糊涂了,我没捡到什么信封啊。

范局长嘿地笑了一下,仰靠进沙发里,依然不愠不火。他说,小队啊,你是在装糊涂吧,这样可不好,你早上不是拿了个信封给我么,你是在哪捡到的,里面的东西呢,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张小队恍然一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抬手捋了一下头发,说,范局长你说的原来是那个信封呀,那可不是我捡到的,我只捡到你掉地上的一百块钱,装钱的那个信封是我后来从办公室拿的……

张小队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走到办公桌后面拉开抽屉,拿出了刚才自己放到里面去的那只信封。

他一手递到范局长面前,说,范局长你看看,就是这个信封。

范局长欠起身来接过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然后眼睛直视着张小队,那目光首先掠过惊疑,继而鹰隼一般犀利地盯了一阵,最后渐渐蒙上了一种类似轻蔑的东西。

范局长说,小队啊,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对我说实话了。

张小队说,范局长,我说的都是实话。

范局长拿着那只信封在手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在鼻孔里哼了哼,那声音有点冷硬,张小队刚刚松弛的神经又一阵抽紧了,身上又漫上了凉意。

范局长说,小队啊,你就不要瞒我了好不好,要是心中没有事你今天能这样么,到我办公室来又吸烟又喝茶的,你不觉得反常么,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劝你不要犯糊涂,还是把信封里的那些东西还给我吧,好不好,揣在你手里有什么用呢。

范局长在烟灰缸上又弹了一下烟头,重新仰回沙发里,一双眼睛眯缝着瞄向张小队,又说,到了办公室才拿信封把钱装进里面去,嘿嘿,你瞎编什么呢,办公室有的是单位的信封,怎么你偏偏拿的是这种信封,你说你哄谁呢。

张小队辩解说,那个信封的确是在我办公室拿的,我先前买了一些都放在抽屉里,自己留着用。

范局长吐出一股浓烟,在弥漫的烟雾中瞟过来一眼,说,小队啊,看你平时老老实实的,人也听话,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呢,不要对我玩心眼嘛,你年纪轻轻的就学这个,不好的,你应该明白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说那个信封是在办公室拿的,你现在去拿一个给我看看,你不会说这是最后一个吧……

范局长的话像一颗沉闷的子弹,一下子把张小队击傻了。张小队知道,话说至此自己身上就是再长出十张嘴来恐怕也说不清了。难道还要说自己不喜欢用单位的信封办理私事?这算什么理由呢,说的确那是仅剩的最后一只信封?那不正中他下怀吗?说自己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找他拒收那张钞票的根源?不,不,这个更不能说啊,这个游戏自己都觉得荒唐,说出来别人还不认为我脑子出了问题,被别人看成得了神经病,日后还怎么混。张小队知道事情越搅越乱了,心想继续申辩已经毫无意义,再申辩就是狡辩了,就是故意抵赖了,就是顶撞领导了。他抹了一下嘴巴,不再说话,勾着头目光无所依托地盯着地面。

范局长叹了一声,说,小队啊,该说的我也说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你自己掂量掂量,你一再说这一百块钱是我掉的,那就算是我的吧,好不好,不就是一百块钱吗,我收下了,好不好,这个事就到这里为止吧,好不好……

这时候范局长公文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来接听。只见他对着手机说好好我这就下楼来,然后拿起公文包匆匆走了出去。那只装着一百元钞票的信封被他扔在茶几上。

张小队头脑一片空白,他没想到小小的一件事情会闹成这样。他知道范局长误会了,对他产生了成见,他心里一阵委屈。他还知道范局长丢了一只信封,至于什么时候丢失的他当然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只丢失的信封却偏偏与自己装钞票的这只信封是一样的款式型号。张小队很懊悔,他想早上过马路看到掉钱时立即提醒就好了,他更后悔多此一举拿一只信封去装那张钞票。张小队叹了一声,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茶几上的那只信封上。他拿起信封,正面背面地翻看了一阵。世上没有两张相同的树叶,这个哲理他懂,但这个哲理不能用到信封上,信封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同一款式型号的信封成千上万,为什么范局长非要认定这只信封就是自己丢失的那只?这么一想,张小队对眼前的信封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仇恨,他咬着牙恨恨地骂了一句脏话。他从里面取出钞票,一气之下将信封撕了个粉碎,随手投到沙发旁边的垃圾篓里。

可是,当目光从信封的碎片上收回并再次落到那张崭新的钞票上时,他又倒吸了一口冷气。范局长临走前不是说他同意收下这张百元钞票了吗,他说这事就到此为止了。这么说其实等于给自己台阶下了,我还生什么气呢,本来钞票装在好端端的信封里,现在倒好,信封让自己给撕碎了,这张钞票是留在茶几上给范局长,还是放在抽屉里?明天早上当范局长来到办公室上班看到钞票赤条条地躺在这里,他会怎么想?本来人家就认为信封是你捡到的,现在信封却不见了,他会不会认为我张小队又在玩什么心眼?张小队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他甚至想,装着钞票的信封原封不动地放在这里,明天范局长再认真察看之后,说不定会看出这只信封其实并不是他不慎丢失的那只信封呢,如果真是这样范局长对自己的误会不就消除了么。张小队又陷入后悔与自责之中。事到如今,唯一的补救办法只有再拿一只同样的信封把这张钞票装进去,放在原来这个位置上,等待范局长自行处置。

事不宜迟,张小队决定趁现在恰好到点下班去街边商店买一只那样的信封,不,至少买一打,留着日后用呢。临走前他匆忙从垃圾篓里收拾起信封碎片塞进自己裤兜里,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就不要再留下痕迹。

张小队首先去了行政中心大院门外不远处一家小商店,以前他就是在那家小店里买的那种信封,但走到那里才看见原来卖文具的小店已经改了门脸,变成美容院了。他在附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文化用品店,信封当然有,各式各样,大的小的都有,却偏偏没有他想要的那种牛皮纸中号信封。他只好打了个出租车到市邮政局所处的那条街道去,那里有一家专卖邮政用品的商店。可是事情巧得如同某些写作高手编故事,张小队想要的那种信封在那家专卖店恰好断货。售货员说那种信封款式有点老旧,销量少,没几个人用,断了货也没在意及时补上。然后还歉意地说,你明天再来吧,我这就打电话叫人明早送过来,明天早上九点半开门营业保准就送到了。张小队在心里生气地说,明天九点半你就是白送我一箱都没用。他又在附近的街道转了一圈,均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种信封。

张小队走进家门时,夜色已经浓了。看到他一副沮丧的样子,妻子问怎么回事,他一声不吭,坐到饭桌旁无精打采地吃饭。妻子紧张起来,再追问。张小队心情烦躁,又觉得事情太复杂,一言难尽,不知从何说起,就简明扼要说范局长认为我张小队捡了他丢失的一只信封,要我归还给他。

可我真的没捡到,张小队涨着脸强调说。

妻子听后说,你那位领导无聊,没捡到就是没捡到,怎么能强迫人家承认捡到呢。

张小队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裤兜里摸了一下,掏出一把纸片,扔进饭桌下的垃圾篓里。

妻子伸手去接了几片,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说,你这是什么?你真捡到他那信封了?

张小队愤愤地说我没捡到,这是我自己的信封。

妻子狐疑地盯瞪着眼睛,说,是你自己的?是你的信封你撕它干什么?

张小队不回腔,他知道一时半会无法说得清楚。

没想,妻子叹了一声说,张小队啊,我们都是本分的人,守着一份工资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和领导玩心眼我们永远玩不过的,你如果捡到了就还给人家吧,揣那东西在手里有什么用呢。

张小队一听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冲着妻子喊,你怎么也认为我捡到了,你看见我捡到了吗?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人你不了解吗?我和你撒过谎吗?我真的没捡到他的什么狗屁信封!

妻子见他来了火气,生怕再搭腔会火上浇油,捡了碗筷上厨房洗去了。

这一夜张小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补救措施已经胎死腹中,现在他手头还揣着那张钞票,他得想个法子让这张钞票重新回到范局长的手里。他眼巴巴地盯着夜空。下午范局长临出办公室时说的那句话又深深地刺在了张小队的心上。明明是你掉的,是你的钱,怎么说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这么说不就是我强迫要你收下自己的钱了吗?真是岂有此理。张小队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过许久,他忽然一狠心,在黑暗中作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上刚过七点一刻张小队就出门了,比往日早了十分钟,因为他担心要等的那个人先他跨过马路。此时向阳小区通往行政中心的绿阴小道上已有不少人走动,提只鸟笼逗鸟欢叫的,扶着树根摆腿晃脑的,站在路边旋腰扭屁股的,哼哼啊啊摆弄姿势唱戏的,小区里退了休的一帮老人把早晨的这一截路段当成了他们展示夕阳红生活的舞台。不一会儿,走动的人逐渐增多,这时就是去往行政中心上班的人了。如同往常,出了小区门口他们该舒臂的舒臂,该扩胸的扩胸,轻松溜达着朝远处的行政中心行进。

张小队径直走到绿阴小道与大马路相接处,他站在一棵粗大的路树旁不时地往后观察,等待那个人的出现。不少人擦过张小队身边踏上了斑马线,有人和他点点头,或打个招呼,邀他一起过马路,他敷衍说不急,并似是而非提起手臂扩扩胸掩饰心事。七点三十分,范局长从小区门口走了出来,他迈着惯常沉稳的步子从绿阴小道的那一头缓缓走来。走到大马路边上,范局长左右观察着路况,路上车辆比往日多,大概附近哪条路段又出了事故,所有车辆都往这边过了。总算等到一个车辆稍微稀疏的间隙,范局长随同一拨人踏进了斑马线,张小队立刻从树后闪身而出,尾随其后进入马路。此时张小队心里有点紧张,他的一只手紧紧揣在裤兜里,没有心思再去嘲笑同行人的犹豫步态。至马路中间,张小队瞅了一眼范局长畏畏缩缩的背影,插在裤兜里的手抽了出来,就在范局长向后勾起一只脚跟的瞬间,他将那张钞票扔了上去……这一刻他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立即叫一声范局长你的钱掉了或者是把钞票捡起来再提醒。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瞬间的迟疑,不幸发生了。当他弯下腰去捡起钞票刚要叫喊范局长时,一个巨大的响声将他淹没了,他的身体像一片羽毛飘在了虚空中……

时间过去多久了?三天?五天?或者更长?自己身在何处?张小队无法知道。黑暗中他依然看到自己被一双冷峻的眼睛远远地瞄着,那眼神里的轻蔑让他失望,他浑身寒冷。他隐约听到人说话,其中有个声音似乎熟悉。那个声音说,小队啊,不就一百块钱吗……张小队努力去想,这个说话的人是谁呢。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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