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说双年展

2012-04-29 00:44曹多勇
广州文艺 2012年7期
关键词:陶瓷厂岳母岳父

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现供职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联。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钟山》、《大家》、《天涯》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2003~2006)“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学奖。短篇小说《塌陷区》、《这日子应该平静似水》分别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著有长篇小说《大河湾》、《找活》等。系安徽省文联签约作家。一级文学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第一章序曲

岳母头一回在我们家蒸野菜、吃野菜是在清明节这一天。说起来这还是岳母与妻子争嘴斗气的一个意外收获呢。

清明节赶在星期六,周末两天、加上星期一法定休假一天,一连三天不上班。星期六一大早,妻子跟我说,我们今天带着孩子一起去山南新区玩一玩怎么样?我说,好呀,我们去山南新区透一透气,玩一玩,散一散心。岳母住在我们家。妻子说的“我们”是指我们一家三口子,不包括岳母。我知道妻子这是有意寻找一个我们一家三口人单独相处的机会,或者说逃离跟岳母呆在一起的机会。妻子心里不喜欢岳母,跟岳母有积怨。妻子跟我说定这件事,转脸去跟岳母说,妈,过一会我们去山南新区,中午不回来吃饭,你不用烧我们的饭。山南新区有农家乐饭店,妻子肯定想在那里吃晌午饭。不想岳母有意把话题岔开来,问你们带不带乐乐一块去?妻子心里一咯噔,知道岳母想找茬了。或许岳母去不去山南新区不在意,在意的是妻子连客气都没客气一下子。经过岳母这么一提醒,乐乐拉着妻子的手央请说,妈妈,让姥姥跟我们一块去玩嘛!妻子不接闺女的话茬。乐乐五岁不懂事,哪能知道妻子的一腔心事呢。岳母跟乐乐说,姥姥爬山爬不动,你们一家三口子去吧。岳母这么说话是一种虚假的推托,更是一种说话的技巧。果真乐乐不乐意地说,姥姥跟我们一块去嘛,姥姥能够爬上山。去山南新区要翻过一座山。山不高,不存在爬得上去、爬不上去的问题。妻子呵斥乐乐说,不要纠缠姥姥,姥姥在家看家,不去!乐乐噘着小嘴说,姥姥不去,我也不去。

闺女这么一倔强,妻子的计划搁浅住。妻子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失去主张,不知道该怎么办。

妻子与岳母争嘴斗气,就是两个女人的双边战争,我夹在中间帮谁说话都不好。就说今天这事,岳母与妻子哪个对、哪个错?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不说话,我不去做调和,她俩闹别扭,我在家怎么呆?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两边和稀泥说,我们四个人一块去吧,晌午想在那边吃就在那边吃,不想在那边吃就回家吃。妻子看一看岳母,看一看乐乐,只好这样子缴械收场。

妻子噘着嘴带头走出家门。我能看出妻子既生岳母的气,也生闺女的气。岳母在我们家天天接送乐乐上幼儿园,与乐乐关系很融洽,乐乐说话一直向着她。妻子气乐乐整天一副小叛徒的样子。岳母装着没事地领着乐乐走在中间。乐乐是个无知的孩子,走在路上又蹦又跳的。我背着一包吃的喝的左右不适地走在最后。

就这么四个人走在去山南新区的路上,别别扭扭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家子人。

所谓山南新区,就是前两年山南的几个乡镇划归我们市。而后市政府往那边修通一条隧道,花一笔大价钱邀请国内著名高校、著名设计院做出一张规划图,哪里是新的市政府所在地,哪里是奥林匹克主题公园,哪里是大型商贸城,哪里是高档住宅区,哪里是医院,哪里是学校,看上去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实际上这些还都属空中楼阁,只存在于规划之中。真到山南新区,到处都是空地,到处都是农田,规划中的东西一样都没有落实。闲暇里市民喜欢去那里,一处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虚幻东西,往往比现实中早已存在的更加地撩拨人心。任凭你去想象,任凭你去猜测,任凭你去指手画脚。每个游玩的市民都是山南新区规划的具体参与者与制定者。

山南新区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幢两层楼房,它的造型是一架巨型钢琴,钢琴旁边竖立着一把同样大得吓人的小提琴。小提琴的音箱部分是大门,楼上是展厅,山南新区的整体规划沙盘就呈现在这里。当然它是不能随便向市民开放的,只提供给那些有来路的参观者。不过不要紧,市民见到这架钢琴就等于实地参观山南新区了,谁还会对虚幻的沙盘感兴趣呢?

——这就是山南新区之于普通市民的实际价值与作用。

岳母显然不会真的对山南新区感兴趣。她所感兴趣的是与妻子的争嘴斗气。四十分钟过后,我们翻过一座小山(走隧道绕路很远),就远远地看见那架钢琴。半道上我把身上的背包交给妻子,背着走不动路的乐乐走在最前面。我在潜意识里不想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背着乐乐虽说受累一点,心里却是轻松的。妻子走在中间,岳母落在最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步履维艰,早已是岳母的真实写照。妻子从岳母身上得到一丝满足与快意,像个孝顺的闺女,停下来等候着岳母。

妻子关切地说,妈,你不用走这么快,建春跟乐乐不等你,我还不等你吗?

建春是我的名字。

岳母不停地喘气,脸上有一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懊恼。实际上岳母是不该跟妻子斗这个气、逞这个能的。你说你来山南新区干什么呢?妻子更加关切地掏出一瓶矿泉水、一块面包张扬在岳母面前。

妻子说,妈,你一个人坐下来歇一歇吧,我们在那边的钢琴下面候着你。

岳母当然不会接吃的、接喝的,更不相信闺女说的是真心话。

岳母说,我不饿,也不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乐乐喊,姥姥快一点,钢琴快到了。

岳母说,姥姥能赶上你,姥姥有劲着呢!

不知岳母哪来一股子力气,超过妻子,猛然朝着我这边跑上一段子。妻子惊呆了,好像刚才岳母的一副疲惫状态是伪装出来的。我知道岳母这是在拼命地挣扎着,企图向我们证明着什么东西。是证明腿脚有劲不算老?还是证明没有输给妻子呢?妻子迷惑地看一看岳母,转脸把一团无名火往乐乐身上发。妻子说乐乐,你快点从爸爸背上下来走,姥姥这么大的岁数都走得动,你这么小的岁数走不动?我只能从背上放下乐乐。乐乐却高兴地说,我能跑过姥姥。我心里一酸,差点流出眼泪。

在岳母与妻子的这场争嘴斗气中,我只能选择做一个旁观者,乐乐却无可选择地做了一个道具。岳母利用乐乐对付妻子一下子,妻子再反过头来利用乐乐对付岳母一下子。乐乐是无知的,也是无辜的。乐乐参与两个女人的争嘴斗气,却始终不知道。

山脚下是一条平坦的道路,乐乐跑在最前面,岳母撵着乐乐走第二,妻子走最后面。妻子一脸沮丧,我却与她无话可说。一大片农田迎过来,小麦一棵棵正努力地往上拔着节。田埂上有几个老女人,在那里撅着屁股寻找着什么,挖掘着什么。我知道她们是在剜野菜。具体剜些什么野菜我就不知道了。岳母就是这种时候突然决定不走了,干脆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大声地跟我们说,你们去玩吧,我在这里歇一歇。岳母的举动有点缺少由来,有点出人意料。

妻子“哈哈”地笑着说,妈,我看你跑得这么麻溜,心想你一口气就跑到钢琴那边呢!

岳母不再跟妻子一般见识,说,妈不想去那边玩了。

我说,乐乐,你留下来陪姥姥,我跟你妈先去钢琴那边等候着。

岳母说,我不用乐乐陪,歇一歇我就回家。

我心想岳母是没力气跟着。妻子则心想岳母是逞能失败不好意思跟着。

妻子被岳母斗败,我看着心酸;岳母被妻子斗败,我看着同样心酸。哪能丢下岳母不管呢?我掏出手机说,妈,你拿着手机,你在这里玩你的,晌午我们去哪家农家乐,打电话跟你联络。岳母不接手机说,我晌午回家吃。妻子心软下去说,妈,你就拿着手机吧,你一个人回家吃什么?岳母一脸神秘地说,我回家吃好的。

这时候我们没想到岳母留在这里是为了挖野菜。岳母说“我回家吃好的”,就是吃野菜。

第二章下岗

说起来,妻子与岳母的积怨由来已久了。

十年前,一九九八年三月六日,岳母、岳父所在的厂子垮掉了。一夜间,他俩双双变成下岗工人。厂子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那一年建造的,是一家老厂子,也是一家大厂子,职工家属上万人,算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四大厂子之一。就是这么一家老厂子,到了一九九八年春天,“哗啦”一声,寿终正寝,关门停业。数千名职工走出工厂大门,做鸟散状,人人心惊胆寒,一个最现实的大问题摆在面前——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具体到岳母一家子,那一年岳父五十岁,下岗前是机修分厂的一名铆焊工;岳母四十八岁,下岗前是卫生陶瓷厂的一名注浆修坯工。说到铆焊工,大多数人能明白;说到注浆修坯工,大多数人不明白。注浆修坯,就是往石膏模型里灌注泥浆,待数小时后,脱开石膏模型,蹲便器或坐便器的泥坯就出来了,而后修坯、晾干、成型,而后上釉、入窑、烧制,一件陶瓷产品才能生产出来。岳父下岗,两腿迈出工厂大门,很快与徒弟合伙开了一家焊制钢门钢窗的门市部。岳母则一直闲散在家里,整天望着自己的一双手,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按理说,岳母跟岳父是一家子人,是两口子,岳父挣钱、岳母持家,不是说日子过不去。比起人家两口子都找不着事干的强八倍。再说岳母家的负担不算重,岳母的公公婆婆在附近的新庄孜煤矿上,已经退休在家,靠着退休金过生活,在经济上不用他俩操心。岳母岳父跟前三个孩子,上面两个是男孩,下面一个是闺女。两个男孩高中毕业,都安排在煤矿上。老大成了家,单独过日子,不用他俩操心;老二快成家,该操心的也操心得差不多。一个闺女上高中,要说操心就操心这么一个老丫头。再有就是他俩自己一日三餐的日子。一个门市部开着,岳父见天干活挣着钱,你说岳母有什么可发愁的呢?反过来说,岳母就是不愿持家,想出去做事,门市部不是没活干。

岳父说,你不愿在家呆着,就去我那里搭下手。

岳母眼睛一瞪说,什么?你让我去当小工子,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啦?

岳父说,你不愿做小工子,就去收一收钱、管一管账,当老板娘。

岳母眼睛瞪得更大地说,我不去做你的帮凶,跟你一起去剥削人。

岳父笑一笑说,那你就在家呆着,我养活你,你剥削我。

岳母眼睛一点一点地小起来,一点一点地暗下来。

岳母语气虚弱无力地说,我不剥削你,也不要你养活。

岳父说,那你就出去找别的活干,受别人剥削。

岳母说,下岗工资够我吃了。

岳母、岳父按月拿下岗工资一百四十三块钱。

所以,岳母下岗呆在家里,不是找不着事干,也不是没有事干,而是不愿做事情。究其缘由,套用一句时尚的话语,就是就业观念没有转变过来,依旧沉浸在“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是工厂的主人翁”的传统意识之中。说开来,像岳母这种人不在少数,可以说很普遍,在下岗职工中存在着一大批。

也难怪,岳母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文革”时期是红卫兵,去北京天安门接受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初中毕业后下乡、入党,两年后抽回陶瓷厂;“文革”结束后学文化,上夜大,拿一张陶瓷职工中专文凭,当过厂劳模、市劳模、省劳模,可以说一心扑在工作岗位上,三个孩子全是婆婆一手带大的。从表面上来看,岳父做铆焊工,是个技术工种。其实在陶瓷厂,注浆修坯工才是厂子的核心技术、关键岗位。说白了,铆焊工在陶瓷厂算什么呀,修修补补的,铆铆焊焊的,用岳母的话说,都是一帮游手好闲的二混子干的。岳母在厂子里有政治地位,在家里也有“政治地位”,三个孩子交给婆婆带不说,家务活也是岳父一手包揽着。岳父在厂子里不怎么干活,在家里不得不干。岳母上班没早没黑,岳父不烧饭吃不上,不洗衣服脏衣服就得扔在那里发臭生霉。

岳父无可奈何地摇头说,我娶你做老婆,到头来还得我洗衣裳、我烧饭伺候你。

我们这座城市靠近淮河,属于北方,男人大多数都是家里的甩手掌柜,当家不做事。

岳母不去承岳父的这份情,反倒说你在厂子里不干活,就得在家里干活。

岳父问,为什么呀?

岳母说,你在厂子里不干活、不创造价值,你那份工资就是我劳动创造的。

在那么一种国有企业的体制下,不能说岳母说得没有一点道理。可这种道理直接说给岳父听,他心里肯定不快活。心里不快活,就扔下脏衣服不洗,扔下冷锅不烧。岳父不会直接说自己要“罢工”,而是说车间揽着一批活,要加班加点干活,要去创造价值。接连几天,岳母没去上班,岳父就去上班;岳母下班回到家,岳父还在厂子里。岳母不去戳破岳父的花招,一天注浆修坯忙下来,她也没力气去烧饭、去洗衣裳。岳父自然还是吃不上饭。一堆脏衣服几天搁下来都有一股刺鼻难闻的臭味了。岳父长叹一口气,还是得洗衣服,还是得烧饭。

第五章吃喝

常言道:女人的胖是吃出来的,女人的懒是睡出来的。岳母现在就是一个又胖又懒的女人,就是这么一句常言的忠实实践者。

前后有两年半时间,岳母每天大致都是这样安排的:早上七点钟起床,七点半下楼去小吃摊上吃早点,一般情况下,两根油条,一碗油茶足够了。八点钟,回家上床睡回笼觉,十一点半钟起床,去附近饭馆吃午饭。午饭也相对简单,“稀里哗啦”赶紧吃饱肚子去赶麻将场。一日三餐,晚饭才算是正餐。岳母不着急,先是从麻将场回家,洗个热水澡,梳洗打扮一番,神清气爽地开着车子去找饭馆。晚饭的地点不固定,反正开着车子,再说晚上又是兜风的好时光。岳母很少在市中心区吃饭,更多的时候是去偏僻一点的地方,找特色饭店,吃所谓的家常菜。岳母就一个人吃饭,不喜欢喊别人,别人喊她她也不去。在岳母的生活里,除去几个牌友,不跟其他人来往。几个牌友也只是单纯的牌友,仅限于麻将桌子上,下了麻将桌子,又似陌生的路人。

岳母每天晚上喝一瓶啤酒,开头喝白酒,喝不下去,改喝啤酒。在岳母心里,喝酒的欲望还是起源于岳父,“他能够天天喝酒,我为什么不能天天喝酒?”岳母点上两个小菜,两个大菜,就开始喝酒了。所谓小菜是指凉拌黄瓜、油炸花生米之类的。岳母最爱吃小葱拌豆腐,每天晚上必须来一盘。所谓大菜是指红烧菜,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鱼肉之类的。岳母最爱吃红烧肉,每天晚上必须来一碗。小菜就酒,是配角,大菜才是主角,才是岳母重点关注的。岳母喜欢纯红烧菜。红烧肉就是尽猪肉,红烧羊肉就是尽羊肉,红烧牛肉就是尽牛肉,决不掺杂配料。红烧鸡、红烧鱼更不用去说了。这种菜岳母吃嘴里觉得实在,觉得过瘾,觉得满足。岳母不进单间。一个人怎么进单间?在大厅里,拣一个靠近窗户的座位,就这么一个人慢慢地吃菜,慢慢地喝酒,慢慢地打发时间。隔着一层玻璃,窗户里面人声吵嚷像是一个现实世间,窗户外面人影绰约像是一个虚幻世界。其实这些跟岳母一点相干都没有。岳母一个人是孤独的,也是寂寞的。岳母只有拼命地吃菜。但岳母要开车,从来不喝第二瓶啤酒,或者说不敢喝更多的啤酒。大约深夜一点来钟的样子,岳母开车回家,不洗脸,不刷牙,一头拱床上睡起来。

岳母很少失眠,胖子是失眠的克星。

偶尔岳母也会去市中心的高档饭店,吃高档菜,吃海鲜。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的就是人的肠胃,还有就是人的味蕾。那些高档菜吃进岳母嘴里就不是那种滋味,海鲜更是有一股子忍受不了的海腥味。岳母习惯吃家常菜,家常菜最对她的胃口。

一天一天,岳母很少逛商场,不去美容店,不去洗脚屋,不去酒吧,不去歌厅。从表面上看,岳母开着一辆宝马车很风光,很时尚,很新潮。其实岳母很封闭,与家人隔绝,与朋友隔绝,与社会隔绝。但在市民的眼里,岳母是个名人,是个有车有房有钱的名人。有人找岳母想拍产品广告,岳母摇头拒绝说,我要钱干什么?我自己的钱还愁着花不掉呢。有人找岳母想做电视访谈,岳母摇头拒绝说,我还需要出名吗?出名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有人找岳母想合伙做生意,岳母摇头拒绝说,我这一辈子的事情,陶瓷厂破产前就做完了,我现在就是要好好地清闲清闲。有人想给岳母介绍对象,岳母摇头拒绝说,我现在不需要男人,我要是需要男人的话,干吗要跟我原来的男人离婚呀。

岳母什么事都不去做。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不是睡就是吃。

人的睡觉欲望不可能无限制地膨胀。比如说每天睡觉不可能超过二十四小时。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也不可能连续睡觉。人总是要吃、喝、拉、撒的。除非你是一个接近死亡边缘的植物人,没了睡与醒的界限。岳母一天睡觉超过十个小时,已经足够了。所以下午要找牌友打麻将,所以晚上吃饭要花三四个小时。相对一个忙人来说,最紧缺的就是时间,最值钱的就是时间。相对一个闲人来说,最难打发的就是时间,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在岳母面前,时间就是一条重度污染的河流,臭不可闻,流淌不断。

岳母不可遏制的还是吃。比如说开头吃红烧肉,吃一块、吃两块、吃三块,嗓子眼腻味就吃不下去了。喝啤酒也一样,倒一玻璃杯,勉强喝一半,肚子就撑个差不多。红烧肉不管哪个厨师烧,不管怎么烧,都是油腻腻的。岳母喜欢吃,闻着香,吃着香,却吃不多。一顿吃个两三块,已经不得了。岳母不喜欢喝啤酒,喝啤酒是对自己的一种强迫,是对自己不能喝白酒的一种惩罚。“我喜欢吃红烧肉就天天吃红烧肉,我不喜欢喝啤酒照样天天喝啤酒。”喜欢的喜欢,不喜欢的强迫自己喜欢——这就是岳母扭曲的吃喝准则。渐渐地岳母一碗红烧肉能吃半碗了,一瓶啤酒也能喝半瓶。终于有一次,不知不觉间,一瓶啤酒见底,一碗红烧肉见底。岳母呆愣住,不相信自己能够这样子。

岳母自己问自己,一碗红烧肉是我吃掉的?一瓶啤酒是我喝掉的?

岳母似乎还有能力吃更多的红烧肉,喝更多的啤酒。岳母好像听见肚子里的馋虫喊叫说,我还要吃红烧肉,我还要喝啤酒。

岳母开始控制自己的食欲,跟无限膨胀的食欲作斗争。可岳母的态度又是暧昧的,令人疑惑的,看似克制着食欲,实则纵容着食欲。岳母去找饭馆是积极主动的,自觉自愿的。岳母吃菜喝酒是兴奋异常的,两眼放光的。岳母每晚都得吃一碗红烧肉,喝一瓶啤酒。如若这家饭店没有红烧肉,或红烧肉的口味不适合,岳母肯定不会来第二趟。两年间岳母从这座城市的西边吃到这座城市的东边,从这座城市的市区吃到这座城市的郊区。有几次岳母开着车子专程去更加偏远的乡村,去吃那里的特色菜。一个肥胖女人的形象就这么在看似不经意间悄悄地塑造出来了。有一天,岳母在家中照镜子,自己把自己吓住了。镜子中那个自己熟悉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类似于猪肉的身子,白花花的,肥嘟嘟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猪臭味,好像要撑破镜子,好像要在镜子里爆炸。岳母一连三天克制着的食欲,不吃红烧肉,不喝啤酒。前后坚持三天,三天过后岳母又彻底地释放开。

这是一家很地道的土菜馆,就在岳母家附近。这里的红烧肉味道最对岳母的胃口,岳母来这里吃的红烧肉次数也最多。在岳母的评判体系中,这里的红烧肉味道就是标准。岳母就是拿着这把尺子,去衡量其他饭店的红烧肉。符合的就是好,不符合的就是差。时值土菜馆开业十周年店庆,菜打八折优惠,啤酒免费无限量畅饮。岳母开车路过这里,看见店庆的横幅标语,“嘎吱”一声把车子停下来。这一刻,岳母不愿走远了。岳母闻见八折优惠的一块块红烧肉香味,看见免费畅饮的一瓶瓶啤酒。岳母自己跟自己说,我干吗要约束自己不能去吃红烧肉呢?我干吗要约束自己不能去无限畅饮啤酒呢?

岳母下车走进土菜馆,大声地跟服务员说,来三碗红烧肉,三瓶啤酒。

一个饕餮者就这么出现在这家土菜馆里。岳母一块一块猛劲地吃肉,一口一口猛劲地喝酒。一块肉,一口酒。一口酒,一块肉。岳母一副凶狠的样子,不像在吃喝,倒像在杀人。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当三碗红烧肉吃下一碗半、三瓶啤酒喝下一瓶半的时候,岳母开始呕吐起来。岳母“嗷唠、嗷唠”呕吐的声音像是在打雷,像是在爆炸。岳母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竟然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着了。

从此,岳母不再吃红烧肉,不再喝啤酒。岳母这是吃肉喝酒伤住了。

就在岳母呕吐的这个晚上,岳父住进医院。岳父肝脏疼痛得实在支撑不住,才打电话叫一辆救护车去医院。实际上岳父肝脏疼痛很长一段时间了。时断时续的,晚上疼得厉害,白天好些。疼痛越来越厉害,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岳父知道这种疼痛不是好疼痛,肯定能要他的命。岳父疼痛一次其实就是向他生命的终点靠近一步。岳父咬牙支撑着,不愿意去医院。

岳父知道肝脏疼痛的原因是喝酒。岳父原先喝酒,心情舒畅,酒从嗓子眼流下去是顺溜的,滋润的,喝进胃里是安详的,妥帖的。那时候岳父喜欢一边喝酒,一边抽烟,一边喝茶,一边听戏。兴奋时岳父会跟着电唱机哼一哼。岳父是个左嗓子,五音不全,音调不准,男腔女腔不分,生旦净丑不辨。纯属自娱自乐,自我消遣。

岳父住院,一查是肝癌晚期,惟一的补救措施就是赶紧开刀做切除手术。医生让家人做好一切准备。明确地说岳父这种时候上手术台已经很危险,很可能上去就下不来。一家人慌乱起来,岳父却显得很镇静。岳父上手术台前,向家人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见岳母一面。三个孩子很为难,一方面不愿意去请岳母,一方面觉得去请没把握。岳父的母亲说,你们不去,我去。老太太不理解儿子的要求归不理解,儿子的一份心愿老太太还是想尽可能满足的。老太太找到岳母门上,岳母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去!他凭什么要见我,我凭什么去见他?

老太太说,就凭你俩夫妻二十多年,就凭你俩共同生下三个孩子。

岳母说,我俩结婚原本就是错误的,我俩生孩子更是错误的。

老太太说,难道你连一点夫妻的情分都不念?

岳母说,我俩离婚都快五年了,还有什么夫妻情分呢?

老太太知道现在劝说岳母很困难,丢下一句话离开了。

老太太说,三天后我儿子动手术,他在生死的门槛上等着你,去与不去你看着办吧!

这是上午岳母睡回笼觉的时间。老太太走后,岳母睡不着觉。岳母一边紧皱着眉头作咬牙切齿状,一边使劲地撕自己的睡衣。岳母自己问自己,你真的不去看一眼李解放?你真的是一副铁石心肠?岳母自己回答自己,我不会去看李解放一眼,我真的长就一副铁石心肠了。这个时候,岳母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虚幻的岳母,一个是真实的岳母,虚幻的那一个去审视真实的那一个。审视的结果,真实的岳母告诉虚幻的岳母,她心里真的把岳父彻底忘记了,一丝留恋的痕迹都没了。虚幻的岳母告诉真实的岳母,我在心里痛恨你,我不能饶恕你。岳母撕破睡衣,就伸手撕抓自己胸脯上面的肥肉,两只手往两边撕抓,像是要把自己的一颗心扒出来,看一看上面积存着多厚的一层灰,或者冷冻着多厚的一层冰。岳母两眼像两口毁弃的枯井,始终干涩着,没有一滴眼泪。

三天后岳父没有死在手术台上,岳母才暂时从这种分裂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岳母一生很少痛苦过,这是惟一一次刻骨铭心的痛苦。岳母一生很少失眠过,这是惟一一次刻骨铭心的失眠。

岳母跟岳父共同生活二十多年,说不上两人有什么感情,就是搭伙过日子,就是共同生育三个孩子。岳母主动提出跟岳父离婚,原本是想跟陶瓷厂做个彻底了断。其实说到底,还是跟岳父没感情。岳母是个不懂得爱的女人,或者说是个没有爱的能力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岳母从来没有爱过岳父,从来没有爱过三个孩子,也就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岳母的这一生,就是裹挟在强大的时代惯性中走过来。早年参加红卫兵大串联、当知青下放农村,而后招工进陶瓷厂,当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做厂里市里省里的劳动模范,一直到厂子倒闭破产。从表面上来看,陶瓷厂关闭,岳母沦为下岗工人,而后决然地与岳父离婚,好像已经从强大的时代惯性中挣脱出来,实际上很快又被另一种强大的时代惯性裹挟进去。岳母去传销,去暴饮暴食,以及其后几年的炒股票,炒基金,都说明这一点。

岳父与岳母共同生活二十多年,虽说没有多少爱,却渐渐地产生一种深深的依赖。这种依赖不是相互间的,是单方面的,岳母可以不依赖岳父,岳父却不能不依赖岳母。岳父与岳母就像两根相互支撑着的木棍,年深日久,根部腐朽,岳母突然抽身而去,岳父感觉整体摇晃不稳了。有一段时间,岳父跟一个中年女人也交往过,也同居过。他俩共同生活不到半个月就分手。岳父与这个女人分手,跟岳母与传销员分手,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分手。岳母与传销员分手,是岳母在生活中容纳不下男人,不需要男人。岳父在生活中需要女人,可这个女人不适合岳父。这个女人与岳母截然相反,是个依附性很强的女人,什么事都是岳父说了算,什么事都是岳父拿主意。岳父需要的是一根替代岳母的木棍,这个女人却是一根依附岳父的藤子。岳父跟这个女人说,你找一个比我好的吧。

半年后岳父病死在医院里,时间是二零零三年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四点零三分钟。

岳父死的时候眼睛没有闭合,一直望着病房的房门。家人知道岳父盼望着岳母能来。岳父最终只能带着遗憾走了。

第六章炒股

直到妻子生产我才知道岳母还活着。这之前妻子跟我说她的父母都死掉了,现在的亲人就剩下她的两个哥哥。实际上这两年与我们家稀稀落落走动的也就是妻子的两个哥哥。妻子回避说岳母活着,妻子的两个哥哥也回避说岳母活着。或许在他们兄妹三人的心目中,岳母确实死了,比岳父死得还要早。

二零零四年五月三十一日,妻子预产期差两天,就早早地住进医院待产。一天过后,妻子的肚子开始阵痛起来,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疼痛,闺女像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一心想早点来到这个人世间。俗话说,儿奔生,娘奔死。女人对生产怀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这是正常的。可妻子在这方面表现得好像更加厉害。一会儿找护士来听胎音,一会儿喊护士来量血压。妻子觉得一切不正常,护士却说一切都正常。妻子脸色煞白,拼命地喊叫,不停地流汗。在妻子生产方面,我显得特别地无能与无助。我信不过护士,还是去把医生喊过来。医生像个杀猪的屠夫,手持不锈钢器械,探进妻子的下半身,把胎儿检查一遍,厉声教训妻子说,你现在喊叫什么呀?早呢!有你这么生孩子的吗?

遭到医生一番呵斥,妻子暂时停下喊叫。妻子的恐惧感不可能消失,只是暂时收敛起来。妻子大睁两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像是想着一件什么大事,又迟迟地不能确定下来。果然妻子突然跟我说,你看要不要打电话把我妈喊过来?我心里一惊,问妻子,你不是说你妈已经死了吗?妻子说,我妈才不会死呢,她活得比谁都精神。也就是这时候,我才知道岳母真的没有死。原来就是那个几年前摸着福利彩票大奖、开着大红色宝马车的传奇女人。说实话,我很想见一见这么一个富有传奇的女人,我想见一见这么一个从未谋面的有钱的老丈母娘。然而妻子一连打出好几个电话都没有联系上。妻子没有岳母的电话号码,妻子的两个哥哥也没有。看来三个孩子真的是与母亲断绝来往。妻子的两个哥哥很奇怪,问妻子,你要她的电话做什么?妻子说,我在医院里要生孩子了。两个哥哥说,你生你的孩子,跟她说干什么呀?妻子回答不上来。是呀,既然妻子不认岳母做母亲,妻子生孩子就跟岳母不相干。难道这一刻妻子想认岳母这个母亲了?妻子辗转几个人总算找见岳母的手机号码。妻子把电话打过去,激动得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

电话接通,岳母问,喂,你是哪一个?

妻子说,我是月月呀。

月月是妻子的小名字。

岳母在电话那端迟疑很久,显然早已淡忘月月是谁了。

妻子长长地喊一声“妈——”说,我现在在医院里,快要生孩子了。

没想到岳母在电话里说出来的话,跟妻子的两个哥哥一模一样。岳母语气冷冰冰地问,你生你的孩子,跟我说干什么呢?

妻子呆愣住,不知道怎么去回答这句话。妻子猛然地在电话里哽咽着说,妈,你快点来医院一趟,我生孩子就想见一见你。

岳母依旧不为所动,依旧冷冰冰地说,我现在在股市上没空闲去。

这一刻妻子的表情很复杂,有点尴尬,有点自咎,有点委屈,有点愤怒。妻子说,就算我白打你一回电话,就算我白喊你一声妈。

妻子拿手机的一只手一直在耳边颤抖着。妻子燃烧在眼睛里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来。我知道刚刚在妻子心里活过来的岳母又一次死去了。

第二天妻子顺利生产一名女婴。

岳母现在炒股,确实很忙。要是不赶在周末股市休市,天天得去股市。岳母与其他几人合用一间大户室。几个人都是女人,还都是肥胖的女人。在大户室里,桌子、椅子、电话、空调机、饮水机应有尽有。最关键的是每人桌子上都有一台电脑,各种股票瞬息变化的曲线图,在电脑的显示屏上一目了然。周一到周五岳母天天来这里,比政府公务员上班按时多了,也操心多了。要是在显示屏旁边再安装一台心脏显示器的话,岳母心率的波动肯定与股票的波动是合拍的,是一致的。

岳母哪里懂得怎样去炒股呀?

这么繁杂、这么专业的知识,也不是岳母一时半刻所能掌握的。岳母不会去花这么一番工夫,也不会去动这么一番脑筋,大户室的几个人女人共同花钱雇佣了一名理财师,替她们理财,替她们动脑筋。这就是金钱的好处,金钱与知识置换,与智力置换,而后可以转换成更多的金钱。然而股市就是赌场,炒股就是赌博,任何人想要正确地判断瞬息万变的股市都是痴心妄想的,也是不现实的。理财师的工作就是帮助雇主去分析、去判断、去预测。是购,是抛?购买哪种股票,抛售哪种股票?真正当家的还是雇主。说起来或许你不可能相信,在同一个大户室,雇同一个理财师,别人炒股就是炒不过岳母。说开来,股民就像一条条拼命追赶猎物而狂奔不止的猎狗,从表面上来看,获取猎物靠的是实力,其实大多靠的是运气。岳母就是凭借运气去炒股。别人怎样去谣传归谣传,同在一个大户室的几个女人,还是心知肚明的。她们说,我们没有梅艳芳有运气,我们身上长出来的是赘肉,人家梅艳芳身上长出来的才是运气呢。事实摆在面前,人们不得不相信运气这种说法。最具说服力的恐怕还是好几年前岳母摸大奖这件事。几个女人说,全市二百多万人口,大奖最终被谁摸去了?还不是梅艳芳这个女人吗?

几个女人一协商,干脆辞退理财师。岳母买什么股,她们跟进什么股;岳母卖什么股,她们跟抛什么股。竟然真的赚到不少钱。

岳母炒股以后,日常生活改变不少。一日三餐,早饭没有改变,晌午一顿简餐也跟从前差不多,只是从前自己下饭店,现在大多在股市里吃外卖。改变最大的是晚餐,不仅固定在一家饭店就餐,更主要的是改成吃西餐了。三明治,汉堡包,意大利面条,果酱,色拉,油炸牛排,沙丁鱼罐头,咖啡,红茶,人头马,XO,等等。自从那次岳母吃红烧肉、喝啤酒呕吐过后,一块红烧肉不能吃,一口啤酒不能喝。一夜之间,岳母的肠胃西化了,直接跟国际接轨了,原先不屑一顾的西餐,现在吃起来倒是最合口味不过了。

这是市中心惟一一家正宗的西餐馆,岳母每天晚上就固定在这里就餐。晚餐依旧是正餐,岳母依旧很重视,先从股市回到家里,洗个热水澡,梳洗打扮一番,更换一套适合在西餐馆就餐的衣服,开车就去了。这里的就餐环境优雅,明暗适中的灯光,时隐时现的音乐,找不见中式餐馆的嘈杂与喧闹,更缺少中式餐馆的酒肉味道、世俗气息。虽说岳母吃西餐至今分不清什么是主菜、副菜,什么是冷盘、甜点,什么是白汁鲑鱼与蛋煎鲑鱼,甚至分不清绯利牛排与纸包鸡哪一种好吃。岳母吃西餐、喝洋酒,可以说是一种主观上的刻意选择,只是为了过一种跟从前不一样的生活罢了。

现在岳母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上午没时间睡懒觉,下午没时间打麻将。周末两天股市休市,要么去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一跑步,要么去保龄球馆打一打保龄球。岳母去这些地方不是为了减肥,就是为了锻炼,就是为了淌汗,就是为了过一种跟从前不一样的生活。岳母现在身价号称千万,最起码算是个金领阶层吧。

有一个周末,市证券公司与

岳母从深圳回来一把抛出全部股票,转手从商业银行一把全部买进各种基金。岳母这么做的原因是嫌股票赚钱少,想去基金市场淘一大桶金。我要挣钱!我要多挣钱!实践证明岳母这么去做是正确的,此后两年狠赚了一大笔钱。其实那时候股市泡沫已经显现出来,傻子去购买基金都能赚着钱——这是后话。

妻子生产出院这一天,岳母还是赶到医院里。

岳母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说是从健身房刚出来,说是健身房就在医院附近,说是健过身一下才想起妻子生产这件事。

岳母说,只是不知道你们出院没出院。

请注意岳母说出的是“你们”这个词,或许在岳母的心里,根本就与妻子不相干。她不是妻子的亲娘,妻子也不是她的亲闺女。

这是我第一次见岳母,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老,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胖,富富态态的一个女人,样子有点像中央电视台半边天的节目主持人张越。妻子扭着脸,生着气,坚决地不搭理岳母。我跟岳母不熟悉,说不上话。场面有点冷漠,岳母有点尴尬。其实岳母可以不来,或者现在转身就走。岳母没有这么做。

岳母说,我来一趟总要看一眼孩子吧?

岳母提出这个要求,为难的是我。妻子不可能去育婴室抱孩子,我去抱孩子最起码要征得妻子同意吧。

我小声地问妻子,要不要把孩子抱过来喂奶?

妻子看出我的迂回战术,说你想抱你抱,你不想抱你不抱。

妻子这么一松口,我赶紧去育婴室抱孩子,希望岳母看一眼孩子快点走,快点结束这场不愉快的会面。

孩子出生三四天,一身皱皮,一脸皱皮,至少我看不出长的是丑是俊,是眼大是眼小,是单眼皮是双眼皮。岳母见着孩子的那一瞬间惊呆了。确切地说,岳母是被孩子的长相惊呆了。俗话说,隔代遗传。孩子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无一不像岳母。岳母看见孩子,就像看见自己生命的原初状态。我抱孩子的时候,她是睡着的,现在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岳母,嘴巴咕哝着像是要与岳母说话。岳母的心灵震颤了,语无伦次地连声说,你看看这个小人,你看看这才几天呀。岳母伸手想抱孩子,却把手缩回头说,姥姥一身臭汗怎么抱你呀。岳母慌忙翻自己的口袋,空空的什么都没掏出来。岳母说,你看看你看看,姥姥一分钱都没带着。

岳母果断地跟妻子说,你去我那里坐月子。

妻子就是这时候跟岳母说话的。妻子与岳母毕竟是亲娘俩。妻子说,去你那你有空照顾我?岳母说,我花钱雇一个月嫂。妻子摇头说,我还是回自己家,让建春照顾我吧。岳母看看我,她是第一次见着我,恐怕也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名字吧。岳母跟我说,那建春你就好生地照顾月月坐月子,我有空闲去你们家看你们。

我跟妻子结婚就住在她们家的一套老房屋里。妻子满月,也没见岳母来一趟。我认为住在老房屋里,岳母过来不方便。妻子说,我爸早不在了,她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不了解她,她就这么一个人,心肠硬着呢。

孩子的小名叫乐乐,这是妻子起的。那天岳母拒绝来医院,妻子就决定给没出生的孩子起名叫乐乐。妻子说,我为什么不快乐,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快乐?我为什么要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看我,我为什么要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看我的孩子?

再次见着岳母,乐乐都已经两岁了。

这一天,我跟妻子带着孩子一起去看一个楼市的开盘,正巧在路边看见岳母。

现在买房子,还是等一等?我们一直犹豫确定不下来。这么一犹豫,麻烦就来了。股市一天一天涨,楼市就一天一天跟着涨。股市涨是岳母的福星,楼市涨是我们的灾星。妻子在一家公司上班,一个月一千来块钱。我在市里的一家文化单位上班,一个月也是没有好多钱。利用手里的笔写一写稿子,连个抽烟喝酒钱都不够。我们暂时住在妻子家的那套老房屋里,不说有她两个哥哥的一份,就算掏钱把产权全部买下来,面积小也不能算长事呀。岳母有钱不假,可她有钱归她有钱,莫说我跟妻子结婚没见过她的一分钱,就是妻子生产她照样一分钱不愿往外掏。岳母不是看楼市开盘,而是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旁观着。旁边有一家市商业银行,岳母现在天天来这里,把握着各种基金的涨落,就像过去天天去股市一样。这一会,岳母出来透一透气,观望一下街边的风景。一下子,我们跟岳母碰个脸对脸,想躲闪都已经来不及。岳母倒是主动乐呵呵地跟我们打招呼说,你们来看房子,怎么到现在还住在老房屋里呀?岳母说这种话,我听了心里很难受,像是在谴责我这个男人没本事,她家闺女跟着我受了委屈。妻子怀里抱着乐乐不搭理岳母,腾出一只手扯拉一下我的衣服,小声地跟我说,莫搭理她,我们走。我不知道妻子说话岳母听没听见,却见岳母跨一步走近妻子,伸手拉住乐乐的小手。岳母跟乐乐说,姥姥带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乐乐不认识眼前这个老女人就是她的姥姥,却答应一声,好!好吃是孩子的天性。更何况是肯德基这种侵略性很强的外来快餐呢。妻子很不满意孩子的答话,说乐乐,妈妈是怎么跟你交代的呀?童言无忌。孩子当着岳母面回答说,妈妈说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妻子表扬孩子说,你知道这么做,就对了。岳母放下孩子的小手,陌生而又屈辱地望着妻子。妻子怀抱着孩子赶快走开。孩子的眼睛越过妻子的肩膀一直看着岳母,岳母也一直看着渐渐远去的孩子。妻子两眼溢出眼泪,岳母没有看见,孩子没有看见,我看见了。

这次与岳母邂逅,促成妻子下定买房子的决心。妻子说,我不想让别人再看我们住老房屋的笑话了。别人是个模糊的群体,但我知道这里边肯定包含着岳母。

大约半个月过后,岳母出人意料地来到我们家。她专程来我们家一趟,说出一件使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要替我们家炒基金。岳母说,现在基金就像夏天汛期淮河里的水位,眼睛看着往上涨,一天一个样子,你们现在还守着那么一点死工资傻不傻呀?我替岳母安座,我替岳母倒茶,就是不能随便说话表态。岳母能来干涉我与妻子的“内政”,我却不愿去干涉她与妻子的“内政”。能看出妻子对岳母的到来,从心里还是很厌烦。毕竟她们有很深的积怨。妻子明确地跟岳母说,我们家的钱都交房屋的首付了,就是基金涨破淮河大堤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逮鱼摸虾。岳母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手上紧巴,我借你们十万块钱购买基金怎么样?岳母手上提着一只包,真的带着十万块钱来。妻子害怕地往后退两步,像是岳母包里带着的是颗定时炸弹。妻子态度坚决地说,我们家不借你一分钱,我们家也不去购买一分钱基金。妻子的这种态度岳母像是早已经预料到。岳母把钱从包里一扎一扎拿出来,堆放在我家的桌子上。钱是真钱,一万块钱一扎,一共十扎。岳母说,我借给你们钱,我替你们炒基金,我替你们赚钱,你们一点点风险不用担。妻子不相信地问,赔本算谁的?岳母说,怎么会赔本呢?就算赔本也只能算我的。妻子赚钱的欲望被岳母一点点钩出来。妻子问岳母,你说这十万块钱我们怎么借?眼见岳母施展的“骗术”妻子要“上当”,我不得不出面阻拦。我跟岳母说,我的工资要去偿还银行住房贷款的利息,我们家借不起十万块钱。岳母说,你这个女婿怎么跟我闺女一样呆头呆脑的呀,我不要你们写借条,我不要你们立字据,我来一趟跟你们说一声,只要你们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与妻子像是做着一场梦,岳母一扎一扎把钱塞进包里拿走了。同样做梦的还有孩子。乐乐从幼儿园回家,见到桌子上有一大包令人垂涎欲滴的肯德基吃食。什么炸薯条,什么炸鸡腿,什么热狗,什么汉堡包,还有在电视上做广告的最新潮的蓝莓蛋挞。乐乐知道我们不会购买这些食物,十分敏感地问,是不是狼外婆来了?妻子说,哪来的什么狼外婆,她是你姥姥。乐乐说,我喜欢这个姥姥。

你说这是岳母玩的一场游戏也好,你说这是岳母拐弯抹角地资助我们也罢。反正半年过后,岳母结结实实地把三万块钱码放在我们家的桌子上。岳母说,最近基金情况不太好,大前天涨到三万零五百块钱,前天跌到不足三万块钱,昨天回涨一点我赶快拿出来,我想再不拿出来的话,怕是还要往下跌。岳母像是真的替我们炒基金一样,除去三万块钱,各种银行结算单据一应齐全。购买的是哪几种基金——十万块钱购买好几种基金,从某月某日到某月某日,投入本钱是多少,获益是多少,全部都有真凭实据的。妻子虽说听不懂,岳母当着妻子面却尽量地交代个一清二楚的。岳母跟妻子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得这么详细呢?这说明我确实在替你们炒基金,这说明三万块钱确实是你们的。基金的收益不可能是三万块钱整,零头二十多块岳母也放在桌子上。岳母一一交割清楚,最后说,属于你们的三万块钱已经放在这里,属于我的十万块钱我已经收回头,现在我替你们炒基金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岳母丢下三万块钱走了。岳母说她要去幼儿园看乐乐。有段时间,乐乐回家也说姥姥经常去幼儿园看她。

三万块钱正是我们装修房屋所急需的。当着岳母面,妻子望着这三万块钱没有推辞,我也没说其他话。记得岳母那天临走时说过这么一句话。岳母说,要不是看在乐乐的面子上,我会借给你们十万块钱购买基金吗?你们做梦去吧!看来要说岳母有什么改变的话,乐乐确实是个关键。

第七章野菜

转眼到了今年春节。年初七上班,年初六晚上岳母突然打来电话说要到我们家过一过。电话是妻子接的,她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神色慌张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岳母听见妻子说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问,我到你家过几天难道都不照吗?我们这地方人喜欢说照不照。照就是行的意思,不照就是不行的意思。妻子问,那你说几天吧?我好跟建春说一声。岳母说,我走闺女家,还要女婿同意吗?妻子说,我们家是建春当。岳母不客气地说,你怎么会跟娘一样,没找着一个好男人呀。妻子驳斥岳母说,我们家建春对我好,遇事不让我操心当家。岳母笑起来说,这么说是你不想让娘去。妻子心虚地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岳母说,那你让建春接电话,我跟他说一声。妻子当然不会这么傻地把电话交给我。妻子说,建春现在不在家。猛然岳母声音哽咽起来说,其实我就想去你们家看一看乐乐,春节幼儿园放假,我一次孩子没见着,心里想得慌。这一次轮着妻子心肠坚硬起来,依旧坚持说,那也得建春回家我跟他说一说。“啪”一声,妻子就把电话挂掉了。

岳母要来我们家过一过确实有点意外。不管是我还是妻子,岳母在我们心里都是一个陌生人,都是一个谈论起来感到很别扭的人。妻子跟我探讨这么一个问题,岳母给我们家三万块钱是不是一场骗局,是不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天,能来我们家过一过。妻子说,两个哥哥家有两个嫂子拦着,她是一步家门跨不进去,我们家要是你不出面拦着怎么办?妻子说话的意思,她不好阻拦岳母,我好阻拦岳母。我说,这种事我做不出来,你也不要打着我的旗号阻拦岳母。我一方面继续本着不干涉妻子与岳母之间“内政”的原则,另一方面也同情岳母、替岳母悲哀——三个孩子家没一个家门能走进去。实际上这些年岳母就一直生活在没有亲情的荒漠世界里。在现实生活中年老的岳母或许可以不要男人,但绝对不能说不要亲情。妻子说,要不三万块钱还给她,省得她今后提起这件事,我在哥哥嫂子面前抬不起头。妻子深陷积怨不能自拔,我也没有好办法。我说,你看着办。三万块钱相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一个小数字。妻子在嘴上说一说还钱可以,真要她拿出三万块钱去还给岳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起码现在家里就没有这笔钱。去借钱,问谁借?我向妻子分析说,岳母要来我们家其实跟这三万块钱关系不大,或许就是想来我们新家住几天,跟乐乐玩一玩。我这么一说话,就等于在这件事情上当家作主了。妻子说,怕就怕有你后悔的时候。

半年前,岳母就不怎么去银行炒基金了。各种基金连连下跌,一年时间不到,基金缩水缩掉一多半钱。岳母被基金牢牢套住,想解解不开,索性就扔进银行不管不问了。

年初七岳母到我家,说是过一过,过到清明节这一天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期间,岳母在我们家每天负责打扫室内卫生、上街买菜、一天烧三顿饭、接送乐乐上幼儿园,任劳任怨,就像一个典型的家庭老太太。面对这样的一个岳母,你很难把过去种种不好的“劣迹”安在她身上。好像过去的岳母是一个岳母,眼前的岳母又是一个岳母。好像过去的岳母是生活在各种传说中,眼前的岳母才生活在现实中。好像过去的岳母是虚假的,眼前的岳母才是真实的。说实话,只有妻子时时刻刻提防着,对岳母不放心,而我却觉得有这么一个老人在身边,看家,看孩子,真的是省心许多。妻子提防着岳母、对岳母不放心的原因是复杂的,也是不言自明的。妻子跟我说,我比你了解她,谁知道她哪天会折腾出什么事情来。岳母具体会折腾出什么事情呢,妻子也说不准确。妻子盼望着岳母能快一点离开我们家。岳母却安安稳稳地一天一天过下来。要不是清明节来临,或许妻子与岳母之间的芥蒂就渐渐地消除了。

每年清明节给岳父上坟都是妻子的大哥操心,电话里约定一个时间,兄妹三人一起去,培一培土、烧一烧纸,说一说话。兄妹三人从不同的方向聚齐在岳父坟上,上过坟又分三个方向离散开。今年原本想安排妻子的两个哥哥上坟后来我家吃一顿便饭的。原因是我们搬过新家,他俩还没有来过。说起来,兄妹三人生生分分的根源还是落在岳母身上。岳母岳父离婚,一个家四分五散,兄妹情分日渐淡薄。岳父死后,兄妹三人就更少走动了。妻子的大哥往我家打电话的时候,岳母正好带着乐乐下楼去遛弯子,岳母回来妻子也没跟她说这件事。在电话里妻子也没跟大哥说岳母在我们家。在妻子的心里,岳母呆在我们家是一件很难向两个哥哥启齿的事,给岳父上坟同样跟岳母一点不相干。所以星期五这一天妻子去上坟,岳母不知道,妻子的两个哥哥也没能来我家看一看、吃一顿饭。妻子回到家,心情沉闷是自然的,一张脸也挂拉开。妻子心里的积怨重新向岳母释放开,岳母还不知道。你可以说岳母活得单纯,你可以说岳母活得麻木,你可以说岳母活得没心没肺,你可以说岳母活得超凡脱俗。妻子的一副心事,岳母猜不出;妻子的一张脸色,岳母看不见。妻子已经视她为仇人了,岳母还是一点感觉不出来。

清明节这一天,妻子提议我们一家三口子去山南新区透一透气,玩一玩,散一散心。岳母非要跟着一起去。这才有本文开头岳母在半道落下来挖野菜的事情。这才有岳母挖野菜、吃野菜引出来的一连串麻烦事情。

岳母烧出两样野菜,一样是蒸野菜,一样是野菜烙饼。清明节这天傍晚,我们一家三口从山南新区回到家,岳母就把这两样野菜端出来,一副乐滋滋的样子说,我让你们尝一尝鲜。妻子这才明白岳母落在山南新区干了什么事情。妻子说,原来你留在半道上是挖野菜?你说这野菜有什么好吃的?岳母说,你不吃,建春吃,乐乐吃。妻子说,我问你这野菜有毒没有毒,能吃不能吃?妻子在岳母面前一说这种不论理的话,岳母就不言语了。妻子不罢休,继续追逼着说岳母,你看人家挖野菜,你就挖野菜,你跟我说一说这都是些什么野菜呀?岳母当然知道。岳母手指蒸菜说,这里是野豌豆花。岳母手指烙饼说,这里是野蒜。野豌豆花、野蒜,是两个赋有诗意的名字。乐乐一听,两眼生亮,就把小手伸上去,想尝一口。乐乐说,妈妈不吃,我吃,肯定好吃得不得了。妻子白一眼乐乐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就知道吃、吃、吃。妻子这么一说话,就等于许可乐乐吃野菜。岳母得到乐乐支持,一脸容光说,当然好吃,要不是姥姥有意给你们留着,我一个人晌午早吃光了。妻子洗洗手,洗洗脸,进卧室休息,隔着门缝听见乐乐一口一声地直叫野菜好吃。乐乐狼吞虎咽,夸张得不得了。

蒸野豌豆花,就是野豌豆花拌上面粉蒸出来,浇上蒜泥油盐就能吃了。野蒜烙饼,是野蒜切碎和出面,一块一块烙出面饼来。野豌豆花吃嘴里有一股清香味道。野蒜烙饼更是有一股野香味道。

乐乐雷声大雨点小,吃几口,小肚子就饱了。我见样尝一尝,算是给岳母一个面子。蒸好的豌豆花依旧能看见豌豆花淡蓝色的花瓣。野蒜烙饼里依旧能看见野蒜翠绿色的叶片。

剩余的岳母一个人吃掉了。

原本心想岳母挖野菜的事就此会结束,哪想到第二天下午岳母又去山南新区挖野菜去了。这一次岳母路程跑得远,挖野菜时间长,竟然把去幼儿园接乐乐都忘记了。下午五点钟,幼儿园里只剩下乐乐一个孩子没有家长接,阿姨把电话打在妻子的手机上。妻子急忙问,我妈呢,她怎么没去接?阿姨说,这我怎么会知道啊。岳母一向接送乐乐准点守时,态度积极,所以妻子才这么疑惑不解的。妻子不相信,吩咐阿姨让乐乐接电话。妻子问,姥姥真是没接你?乐乐委屈地哭起来说,妈妈,你快点来呀。

妻子慌忙放下手上工作,打的赶往幼儿园。

傍晚我下班回到家,还没见着岳母回来。岳母去了哪里,妻子做了许多无端的猜测。妻子说,最可能的一条就是去幼儿园接乐乐的途中突然撞着车、或患脑溢血什么的。岳母这么胖,有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是正常的。可我们一直没有见过岳母吃药,也没听岳母说过她有“三高”呀。妻子说,我都去幼儿园的路上查问两遍了。妻子问我,你说她要是不明不白地死掉怎么办?妻子这么猜测是有一定道理的。岳母没有亲戚朋友可走,上街买菜是在上午,商场超市什么的不愿意去,就算临时有事,不能去接乐乐,也应该打个电话说一声呀。

天完全黑透时,岳母灰头土脸回到家。妻子一看岳母手上提着的两包野菜,便知道岳母去干什么了。岳母看见乐乐才知道自己忘记一件什么大事情。岳母不好意思地说,我走半道上心里还想着有一件什么事忘记了,可怎么也想不起是接乐乐。妻子哭笑不得地说,你能为了挖这么一点野菜,就把乐乐扔在幼儿园不管不问,还惹得我们担心到现在?岳母遭受妻子一顿数落是肯定的。妻子说,你没来我们家,我们家安安静静的,自从你来这个家,我们家就再没安宁过。

妻子这话说重了,有意想撵岳母走。

岳母不说话,收拾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我挽留岳母说,吃过晚饭走吧。岳母说,我回去吃,我回去蒸野菜吃。乐乐每天从幼儿园回家要睡上一大觉。岳母临出门,在乐乐睡觉的房门边迟疑良久,还是没有走进去。或许岳母这一生做过许多大大小小的错事,或许岳母面对这些大大小小错事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错。但这一次岳母意识到错了,最后才没有见乐乐。

岳母提着两大包野菜走掉了。岳母走的时候流着眼泪,妻子留在家里流着眼泪。两个人的恩怨绕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点上。我束手无策地夹在她俩中间。

岳母离开我家后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要在山南新区开一家野菜馆。当然野菜馆不一定全部经营野菜,但野菜肯定是野菜馆的主要菜系。岳母准备在当地农村流转几十亩土地,盖野菜馆,种野菜。山北往山南打通一条隧道,但不通公交车,岳母这些天每天都骑着脚踏车去山南新区,找那里的村委会干部办理相关手续。要是你去山南新区游玩,碰巧看见一个匆匆忙忙地骑着脚踏车的肥胖女人,说不定她就是岳母。岳母前些年开宝马车开够了,现在她就是要骑着脚踏车经风经雨晒太阳。至于野菜馆开得怎么样?岳母与三个孩子今后关系如何?我只好在小说续篇中告知诸位读者了。岳母要是真把野菜馆开起来,整天指挥菜农、厨师忙个不亦乐乎的话,其生活状态也真的改变,过的就是真正的现代生活,而不是后现代生活了。

哦,岳母!

责任编辑朱继红

一连好多年,在他俩之间还存在着一件更加荒诞的事情,那就是岳母比岳父工作忙,劳动强度大,却不一定比他往家拿钱多。

这话怎么说呢?

岳父在厂子拿一份固定工资,每个月基本工资多少,奖金多少,大致是固定的。岳母拿计件工资,每个月按产值、产量合计计算,多多少少不是固定的。若是按陶瓷厂的工资表,可以肯定地说岳母要比岳父工资高。岳母在生产一线,岳父在生产辅助单位。岳母的工资比岳父高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岳母往家里拿钱却没有岳父多呢?原来岳父按月除去厂子里的一份工资,还有一部分收入是外出干小活得来的。岳父手上有铆焊技术,社会上经常有人找他干小活。这样每个月干下来,岳母的收入就比不过岳父。岳父挣钱多,岳母不去羡慕,反而心里反感,嘴上批判。岳母说岳父这是吃里扒外,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这是企业的蛀虫。岳母说这话不是无缘无故的,而是有事实根据的。岳父他们出厂子干小活,都是去一些小单位。这些小单位要设备没设备,要材料没材料。岳父他们去干小活,带的设备是厂子里的,甚至带的材料也是厂子里的。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这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是什么?这不是企业的蛀虫是什么?

企业管理这样松动,说来不是一天两天造成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方面造成的。国有企业是国家的,是大家的,谁都有责任管,又谁都没责任管。这就是国有企业管理的一大弊端之一吧。真是说不清,理还乱。

岳父收入多、空闲多,生活要求自然而然地就比岳母高。岳父抽烟,喝酒,饮茶,听戏。听戏听唱片,听泗州戏。泗州戏是一种地方戏,俗名叫拉魂腔,咿咿呀呀,呀呀咿咿,哭腔哭调的,尾音一拖拖多长,真像勾住人的魂魄一点一点往悠远的地方拉着拽着。晌午或傍晚、尤其是傍晚,岳父动手烧出两个下酒菜,一边抽烟,一边喝酒,一边听戏,甚至还要泡上一杯浓茶,抽烟、喝酒、听戏的间隙饮上那么一大口,显得更加地有滋有味。岳母与岳父吵架往往也是从这个时候兴起的。试想想,岳母在车间劳累一天,一身泥巴,一身汗水,一进门看见岳父这么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心里会有何感受呢?岳母没有休息天,没有节假日,只有产值与产量,差不多每天都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家就是吃饭睡觉的场所,其余时间都呆在车间里。

岳母“啪”一声关闭电唱机,手指指着岳父的鼻子说,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工人阶级呀?

岳母这么破坏岳父的生活情致,岳父还不敢生气,没办法生气。岳父躲避开,不跟岳母一般见识。岳父冲着岳母笑一笑说,我这样不是工人阶级,你这样是工人阶级照(行)了吧?

岳母不会没有一点工人阶级的思想觉悟,像其他家庭妇女似的跟岳父打一顿、骂一顿,岳母一说话肯定还是一种批判的口气。

岳母说,我看你跟过去的地主老财没什么区别!

岳父连声说,好,好,好,我就是过去的地主老财照(行)了吧?

在岳母面前,岳父从来都是高高地挂起免战牌,抱着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岳母不想罢休地,一句话比一句话尖刻,像是要把岳父逼进死胡同。

岳母说,你这副样子要是在“文化大革命”肯定要遭受批斗的。

岳父说,好,好,好,我在“文化大革命”肯定要遭批斗照(行)了吧?

岳父一句硬朗话都不说,岳母没办法。

岳母最后下通牒说,有能耐你不要上我的床。

岳母放下批判的姿态,终于转到夫妻生活的话题上。

说实话,就是在“文革”时期,就是在他俩工作结婚初期,在诸多方面岳父还是比岳母优越的。“文革”是个特殊的年代,好多工厂都是停产、半停产。那时候陶瓷厂以生产碗盘子日用瓷为主,不说停产、半停产,连天加夜生产还完不成计划指标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不管是哪个派别,不管怎样闹革命,闹到最后饭总是要吃的,碗盘子都是必需品。岳母那时候就在生产一线,闹革命的唯一手段就是多干活、多加班。岳父那时候手上技术过硬,在厂子里数一数二的,也经常多干活、多加班。不过岳父加班干活的场地不在厂子里,多是在附近郊区农村。那时候提倡走一条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人民公社兴修水利什么的就找到厂子里。岳父他们带着卡车拉着设备、材料就去了,一连好多天吃住在那里。同样那是一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住宿可以马马虎虎,吃喝却顿顿少不了酒、少不了肉。厂领导带队去,人民公社领导相陪着,岳父他们干活的需要吃好的,领导干部同样也需要吃好的,所以顿顿吃的喝的都安排得停停当当的。岳父一年间要出去好多趟,吃喝不花一分钱,外出算出差,回到厂子里还要多拿一份补助钱。要说岳父、岳母收入上面的不平等,恐怕从那个时候就有苗头了。岳父喝酒抽烟的习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一点一滴养成的。

有一次,岳父从农村回头带着满满一工具包农副产品:花生和芝麻。岳父有点得意忘形地问岳母,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去人民公社又吃又喝又拿吗?岳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知道你这不是去支农,而是去坑农,是去害农。岳父说,我去坑农,我去害农,人家愿意,人民公社怎么不请你去呢?岳母说,那是人民公社的革命群众没有擦亮革命的眼睛,没有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与丑恶嘴脸。岳父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我学的技术才是技术,你学的技术不叫技术。岳母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陶瓷厂靠着你的技术,碗盘子的产量质量就能上去了?岳父说,我这么跟你说吧,你的技术好比是地方粮票,我的技术好比是全国粮票,你的技术一出厂子就作废了,我的技术走到哪里流通到哪里。经过岳父这么一比喻,岳母承认他俩技术的不同处。不过岳母还是说,我看陶瓷厂搞革命生产靠的是我,不会是你这样的二混子。

岳父目光十分悠远地说,你就等着瞧吧,今年我就要带徒弟,赶明徒弟带徒弟就是我的徒孙。

岳母说,你带徒弟又能怎么样,陶瓷厂也改不成机械厂。

岳父说,陶瓷厂改不改机械厂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是越老越值钱,你到老了什么都不是,一场空屁拉。

岳母说,那我俩就走着瞧,就怕你吊不郎当的一个二混子,有一天厂子开除你,看你往后还去坑农、害农,还去人民公社骗吃又骗喝?

岳父一脸油气,一身酒气地说,不用说往后,就说眼前这些天,我是吃肉吃腻了,喝酒喝足了,十天半个月我都是不用喝酒吃肉了。

那些天岳父在农村,三个孩子在奶奶家,岳母一个人在家顿顿吃清水下挂面,一点荤腥没沾着。

一不留神,岳母几十年后的命运被岳父早在几十年前就预测出来。陶瓷厂“哗啦”一声垮掉,岳母手上的技术作废掉,岳父带着徒弟开门市部。岳母头脑空空,两手空空,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更不知道问题出哪里。岳母两眼空茫茫地问天问地,陶瓷厂就这么说一声垮掉就垮掉了?我从今往后每个月只有一百四十三块钱的下岗生活费?

其实陶瓷厂垮台是有一个漫长过程的。岳母岳父面对陶瓷厂一天一天走向死亡的心理准备是不一样的。简单地说,岳父属于自救派,岳母属于等死派。岳父早早地看出陶瓷厂的一条死亡道路,就算陶瓷厂拖着不死,发不出工资、发不全工资,也必需自己找一条出路。岳父原先带着徒弟出去干小活,大多是人家找上门,现在是主动出击,先拢住一部分活源,为将来开门市部做一点基础性工作。岳父做的另一项基础性工作是,明里暗里准备好一套干活的工具。扳子、钳子等小工具,岳父现成的有。岳父要准备的是值钱的大设备,车床、刨床什么的。怎么去准备这些大件设备呢?每年年底车间都要处理掉一部分报废的设备,当废铁卖给废品收购站。这些设备怎么报废的,能不能维修再使用,岳父心里清楚得很。岳父就是从废品收购站转手回收这些能够使用的设备。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岳父稍微在设备上做一做手脚,说不定一台完好的设备就当作废品转移到他手上。

岳父在心理上、物资上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就等着陶瓷厂垮台了,就等着自己开店了。

岳母的等死派与岳父的自救派不一样。在心理上岳母从来就不相信陶瓷厂会垮台。岳母坚信,陶瓷厂是国家的,国家是不会让国家的厂子垮掉的。在岳母的心里国家是无所不能的代名词,大不了印钞厂多印一些钞票,银行多贷几回款子。岳母很主人翁地从反面想,就算陶瓷厂垮掉,这么多职工家属吃饭怎么办?前后有两年时间,产品积压,车间处于半生产状态,一年间有一半时间岳母可以闲在家里,不需要去车间上班。当然不上班就开不全工资,开一半还不能按时开。岳母在家里闲不住,每天照常去车间,把通往车间的一条路扫一扫,问一问分厂领导什么时候车间能够开工生产。分厂领导需要值班,天天坐在办公室。岳母天天去问相同的话,分厂领导心里很反感。分厂领导说,你去问大厂领导吧,这种事我们分厂领导怎么当家呢?岳母不怕见人,直接去问大厂厂长。大厂厂长可不是好见的,求见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排着队。银行的,要求厂子完善固定资产抵押手续;供电的,催要拖欠下来的电费;报社的,采访厂子的下一步改革思路……好不容易轮着岳母,厂长一问是厂里的职工,说,你看我都忙成这样子,你还来添什么乱子呀?厂长是新换的,不认识岳母。岳母说,我代表广大职工来问你的问题最重要。厂长说,我也知道这个问题最重要,可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时候车间能生产。岳母有点生气地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当谁家的厂长呀?厂长说,我也不想来当这个厂长,这是市里决定的。岳母一下子无话可说了。

厂长说的是实话,陶瓷厂这个烂摊子就像一把饿皮虱子,谁想去招惹,谁想放在自己的头上去抓挠?市里下决心,进行企业改制,职工人人交钱参股,成立股份公司,推举董事会。市里在企业推行这项改革的难度很大,由谁去领导呢?市里有绝招,几家大企业,一家派一个区长去任厂长,干好了就是下一届副市长人选,干不好自己想着去吧。果真这边一改制,那边一个个企业就死了。

陶瓷厂破产一个月后,岳母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领着一帮人把厂子门前的公路堵上了。

这一个月来,岳父整天忙着门市部的活,很少回家吃饭,很少去顾及岳母。岳母在家喜怒无常,不持家,不烧饭,岳父回家吃喝不上,只好吃住在门市部。厂子关门的头些天,岳母眼泪汪汪地在家里哭,用岳父的话说,像是死了老子娘。厂子破产,有不少女职工像岳母一样,整天在家泪水洗面,却很少有男职工像岳父一样,这么快就能找着一件适合自己做的事情,能够挣着钱养家糊口。所以说,岳母的哭跟有的女工哭不一样。别的女工哭是因为家庭生活没着落,惊慌,恐惧。甚至有女工不堪企业破产所带来的心理压力与经济压力,悄悄地自杀了。岳母在厂里呆了二十多年,跟厂子有感情,企业一下子垮台,心里难过,哭一哭,流一流眼泪,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与疏通。几天过后,岳母不哭了,整个人却目光呆滞,无精打采,许多问题在心里拧成一个个死结,没办法去想通。而后岳母走出家门,去东家,去西家,秘密地策划堵路的事情。

岳母鼓动女工去堵路,抓住一条说得过去的理由。纺织厂同样是一家破产企业,人家的女工年满四十五周岁就能退休,而陶瓷厂的女工非得年满五十周岁才能退休。为什么一样的破产企业会有两种退休政策呢?政策是市里制定的。女工问厂领导。厂领导去问市里。市里答复说,纺织厂是女工密集性行业,四十五周岁退休是上面新近规定的。上面没说陶瓷厂女工可以四十五周岁退休,市里不当这个家。这种解释显然不能说服陶瓷厂女工,晃里晃荡站不住脚。她们纺织厂女工是女工,我们陶瓷厂女工就不是女工啦?同样是国有企业女工,她们是大老婆生的,我们难道是小老婆生的?

岳母去的人家都是年龄超过四十五周岁、快到五十周岁的女工。说起来陶瓷厂就是一个女工密集性的行业,百分之八十是女工。岳母花几天时间一鼓动,很快联络几百口子都属于同一种情况的女工。她们一起抱着一丝幻想,或者说怀有一个梦想,去堵一堵路,去闹一闹,市里一仁慈,她们就堂而皇之地办理退休手续了。那时候退休工资一个月能拿四百多块钱,这比下岗工资一百四十三块钱多多了,勉强维持一家三四口人的温饱不成大问题。

堵路的行动是在五更开始的。厂子门前的一条路是贯穿我市东西的主干道。岳母她们计划着从车间搬出石膏模型设置一道路障,而后她们站在路障前后就可以了。岳母五更天到厂子里就发现情况有点不一样,这些女工的男人孩子都跟着一起过来帮忙。事先安排好的,哪些女工负责搬运石膏模型,哪些女工负责设置路障,哪些女工负责标语横幅。现在全乱了,搬运石膏模型的七手八脚的,设置路障的七手八脚的,张贴标语横幅的更是七手八脚的。乱就乱吧,一条道路很快被石膏模型封堵住,前前后后黑压压地站满女工。大车、小车、自行车都只能绕道行驶了。天亮时,情况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了。这些女工的男人孩子不愿回家,他们说反正回家没事,我们帮忙帮到底。男人不上班是下岗没班上,孩子能不上学?一问才知道,这是一个不上课的礼拜天。更没想到的是,围堵的人群迅速增多,迅速扩大。一帮年轻的女工过来了,连着一帮退休老头、老太太都在家里呆着不安了。

年轻的女工说,我们跟你们一起堵路出出气。

一帮老头、老太太说,我们来问一问我们的医药费什么时候能报销。

场面这么大,人数这么多,岳母心想过一会厂领导陪着市领导就会走过来。这些下岗女工堵路要求什么条件,标语上写得清楚:“我们要四十五周岁退休!”“我们要跟纺织厂女工同一个待遇!”岳母策划堵路的真正目的,是想见上级领导问一问:陶瓷厂垮掉,这么多下岗职工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这么多家属吃饭怎么办?厂子的医院、学校谁去办?岳母积压一肚子问题需要问。然而上级领导没有给岳母一个解疑释惑的机会。等到半晌午,莫说一个领导没来,就连交通警察都没见着人影子。这条道路闲置下来,车子都绕道去走另一条路,交通警察过来干什么呢?

那段时间,堵路的企业不在少数。有堵国道的,有堵省道的,有堵铁路的。堵国道的,市里重视,疏散人群,解决一些问题。堵省道的,市里也重视,疏散人群,解决一些问题。堵铁路的,影响更大,是京九大动脉,连武警都出动了。唯独岳母他们堵路,不是国道,不是省道,更不是铁路,就没人过问了。陶瓷厂相对偏僻,不靠国道,不靠省道,不靠铁路,原来他们堵的是一条可有可无的道路呀。

挨近晌午,围堵的人群渐渐地稀少下来。孩子们觉得没什么好玩的,早早地四散而去。男人跟自家女人说,我回家烧饭,晌午饭我送过来。一帮老头、老太太更是松动开,一件与他们原本不相干的事,现在更是不相干了。女工们问岳母,还堵不堵?岳母不知道怎么回答话,自己也不知道是该堵还是不该堵。

女工们一个一个相继走开,她们愤怒地把石膏模型一个个搬起来,“稀里哗啦”地摔在地上。陶瓷厂破产,这是石膏模型最后的用途与结局。岳母也气愤地搬起石膏模型。不过岳母不是直接摔地上,而是照着陶瓷厂大门砸过去。“哐当”一声巨响,看大门的惊慌了。看大门的跑出来,紧紧地拉住岳母,不让砸大门。看大门的说,你堵路不堵路我不管,可你不能砸大门。岳母说,厂子都不存在了,还要大门干什么?看大门的说,你要砸就是砸我的饭碗子呀。看大门的除去下岗工资,按月还有二百块钱补助。岳母放下手中的石膏模型,一屁股坐地上哭起来。

再说一说厂领导、市领导的态度。厂领导及时地向上面作汇报,市分管领导说,他们堵就让他们堵一堵吧,我们去也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据说市领导还是偷偷作了部署的,吩咐一部分警力紧急待命,一旦出现危及性命的乱子,他们就会及时地赶过来。

会出现什么危及性命的乱子呢?什么也没有。三天后,公安局来人带走岳母,以聚众滋事为由,拘留岳母半个月。

第三章离婚

半个月过后,岳母从看守所回来家。没人知道在这半个月中岳母经历了一番怎样的痛苦与挣扎。

岳母去堵路,岳父不知道。岳父开店的街面与陶瓷厂有一段距离,所做的生意与陶瓷厂不相干,又加上这些天岳父吃住在店里,岳母想些什么事、干些什么事他自然不清楚。这一下岳父不得不知道了,公安局把警车开到家门口,一副明亮的手铐带走岳母。看守所可不是好进的,家人要送铺的盖的,还要交一笔吃饭钱。岳父口袋里带着钱,手上拿着铺的盖的,领着三个孩子一起去看守所看岳母。一路上,岳父跟三个孩子说,你妈就是这么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在生产车间当劳模当惯了,干什么事都想出风头,走在最前面,这下可好,“劳模”去了看守所。然而岳母隔着一道冰冷的铁门,要看守跟家人回话,不见家里的任何人。岳父问看守,她为什么不见我们?看守说,这我怎么会知道。岳父只得带着三个孩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看看你们娘,生气生在我们身上,好像是我们让她去堵路的,好像是我们让公安局把她抓起来的。

岳母不见岳父,岳父觉得像是一件事没做掉,第二天接着去看守所。岳父烧一点好吃的带着,还想领着三个孩子一起去。三个孩子拒绝了。大孩子说,我要上班,不能请假。二孩子说,我要上班,请假请不掉。闺女说,我要上课,不去算旷课。三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奶奶带着的,跟岳母一点不亲近。母亲在他们的心里只是一个十分抽象的概念,一点实际内容都没有。岳母的婆婆说岳母,你就是一只下蛋的母鸡,“咯哒”一声下完蛋,其他什么都不管不问了。

岳母这次同意见岳父。岳母是个干瘦干瘦的人,经过这件事一折磨,像是更加干瘦了。岳父原本是个白胖白胖的人,这段时间一忙,瘦了黑了,可跟岳母相比较,好像是更白更胖了。中间隔着一道铁栅栏,岳母看一眼岳父,岳父看一眼岳母,双方的眼睛是空洞的,像是两个陌生人在对望。看守是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不同意再次安排他俩会面,跟岳父说,昨天她都不愿意见家人,今天能愿意?岳父有准备,塞上一条烟,这家伙才答应去问一问。岳母岳父不说话,看守说,你俩有话快点说,没话就结束会面吧。岳父觉得应该先说话,没话找话也应该说几句。

岳父问,你在这里还好吧?

岳母说,好,好得很,我在这里很自在,能吃能喝能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岳父说,这样就好,其实说开来,这件事也没什么,不是偷抢扒拿,更不是杀人放火,不就是领着下岗女工堵路吗?

岳母说,要是偷抢扒拿、杀人放火倒好了,我蹲在这里就不亏了。

岳父说,这个、这个……

岳父说话一说不好,就结结巴巴地“这个、这个”的。

岳母说,你回家做好心理准备……

岳父说,我心里准备什么?

岳母说,我出去就跟你离婚。

岳父说,这个、这个……

好像岳母同意与岳父见面就是为了说“我出去就跟你离婚”这句话。

岳母离开铁栅栏那一边,岳父坐在那里半天没动弹。贼眉鼠眼的看守说,老婆都走了,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岳父当然不相信岳母真的会离婚。岳父认为岳母说的是赌气话,是狗屁话。三个孩子不再去看守所看岳母,岳父也不再去。岳父心里想,你不是要跟我离婚吗?那我就不好再去看望你。陶瓷厂有不少职工却拐弯抹角地关心岳母,打探岳母在看守所里的情况。他们不能去看守所,只好到岳父的门市部。这些职工去门市部也不好直接问岳母情况,总是打着帮助岳父揽活的幌子。因而岳母在看守所的那半个月,门市部里的客户最多,揽活揽得也最多。活从四面八方排成队,一齐找上门,多得拦都拦不住,多得连岳父自己都奇怪,好像这些活都等着岳母进看守所才跑过来。岳父跟每一个关心岳母的厂里职工都说着同样的话。一句话是岳母说的,“我在这里很自在,能吃能喝能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另一句话是岳父说的,“其实说开来,这件事也没什么,不是偷抢扒拿,更不是杀人放火,不就是领着下岗女工堵路吗”?

半个月过后,岳母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跟岳父提离婚的事情。

岳母问,你说我俩是去民政局,还是去法院?

岳父依旧不相信地问,你真想离婚?

岳母说,假离婚我还要跟你说?

岳父说,这个,这个……

岳母说,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家门。

岳父问,你说说、你说说,你为什么跟我离婚呀?

岳父一急,额头“咕嘟”冒出一层汗。

岳母问,你真想知道为什么?

岳父慌忙地点点头。

岳母说,我俩认识是一种错误,我俩一起生活几十年更是一种错误。

岳母好像把话已经说明白,实际上岳父却听得更加稀里糊涂了。

岳父说,要离婚你去离,我不同意。

岳母说,那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岳母、岳父相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侯岳母、岳父都是厂子里的显眼人物。岳父在厂篮球队打篮球,岳母在生产一线当工人。岳母在车间下力气干活只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学习毛主席语录更下力气,一本红皮语录小册子能够一条一条从开头背诵到结尾。岳母经常地使用语录当武器,与别人辩论一些国家大事、世界大事,这是当年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一种最流行方式。因此岳母理所当然就成了厂子里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胸前佩带着一朵大红花,经常地出现在各种表彰大会上。“狠抓革命,猛促生产”;“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在这种场合中,岳母背诵语录的一副激情会更加地高涨起来。

岳父出名是出在厂子篮球队。

那年头,几乎所有的大厂都有一支篮球队,厂子与厂子相互间串门比赛,是那时最常见的一项体育活动。各届厂领导都重视厂子篮球队,比抓生产还要卖力气。那年头厂里没有大客车,一辆南京产跃进牌大卡车,在车厢上蒙上绿色帆布,便成了厂篮球队的专用车。三天两头,厂领导就带着篮球队出去比赛了。三天两头,别的厂领导就带着篮球队过来比赛了。篮球比赛的时候,生产车间可以暂时停产,职工可以专门看比赛。这一天,整个厂子就像过节一般热闹,就像开批斗会一般振奋人心。岳父个头不算高,专门打后卫,接球与传球,进攻与防守,是整个球队的核心与灵魂。因此,岳父在篮球队似乎显得更加地抢眼。

像岳母、岳父这么样的两个名人同在一个厂子里,不能说彼此不知道,只是缺少一种相识的机缘罢了。这一天工会组织出面了,把岳母、岳父叫在一起。组织说他们有责任关心两个先进人物的个人婚姻大事。

不能说没有喜欢岳父的其他姑娘、或者说岳父喜欢的其他姑娘。像岳父这样的抢眼小伙子,肯定有不少姑娘向他抛过媚眼、动过心思,甚至写过情书。也不是说这些姑娘,岳父一个都看不上眼,都不动心。问题是动心归动心,真要岳父去接受,这中间却相差着十万八千里。好姑娘、好小伙子在那个年代是有特定标准的。最起码一个乱抛媚眼、乱写情书的姑娘肯定不是一个好姑娘。而一个接受这种姑娘的小伙子同样不是一个好小伙子。相识不到两个月,岳母、岳父结婚了。两人都是在组织的人,不相信组织相信谁去呢?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厂子破产了,两人的婚姻也面临破产了。岳母跟岳父说“我俩认识是一种错误,我俩一起生活几十年更是一种错误”。岳父想不通,怎么就“我俩认识是一种错误”、怎么就“我俩一起生活几十年更是一种错误”?岳父把前前后后几十年的事情思一遍、想一遍,还是没明白。法院的传票却来了。岳父、岳母这次见面在法庭上。

岳父说,我俩认识是组织介绍的,怎么就是一种错误呢?

岳母说,组织错了,我俩当然就错了。

岳父问,组织怎么错了?

岳母说,组织不错,厂子怎么会垮台?

岳父说,厂子垮台跟组织是两码子事情。

岳母说,在我看来是一码子事情。

岳父更加糊涂了。

岳母说,我这一生跟你跟错了,进陶瓷厂进错了,现在我要离婚,跟陶瓷厂所有的东西都一刀两断。

确切地说,岳母这是在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岳母痛恨自己的过去,这是在跟自己的过去离婚,岳父只是岳母过去附带着的一部分。

岳父同意跟岳母离婚了。岳母离婚后没地方可去,暂时住在家里。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破旧楼房,当初还是按照岳母省劳模的名头分下的。岳母说,我不要厂子里的这套房屋,我只暂时地住一住。

最初一段时间,岳母什么都不做,整天呆家里,甚至连家门都懒得出一次,饿了吃方便面,渴了喝白开水,每个月严格按照下岗工资的收入去支出。从表面上来看岳母是强大的,其实岳母的内心最虚弱。可以说,岳母离婚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岳父在这么一段时间里最关心岳母,自己不能直接去关心,就把这份愿望强加在三个孩子身上,让三个孩子去关心。岳父跟三个孩子说,跟你们娘离婚的是陶瓷厂,是我,不是你们,你们依旧是她的孩子,她依旧是你们的娘。在岳父心里,岳母离婚只是使气,只是暂时的,过去一段时间,两口子还是两口子,一纸离婚证书不就是一张纸吗?岳父说,我倒要看一看她想把这个日子往哪里过?

这一天,岳母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个多年不走动的女同学打来的。岳母接过电话一去一回,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这个女同学在电话里说,岳母的情况她听说了,邀请岳母去加入她们的一个俱乐部。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呢?这个女同学说,全都是跟你一样的,下岗离婚女人。岳母问,这么说你也下岗离婚了?岳母还没去俱乐部,就已经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了。这个女同学说俱乐部里还有不少岳母从前就认识的人。有一起上过学的小学、初中同班同学,有一起下过乡的同一个知青点知青,有一起参加过“文革”大串联的红卫兵,有一起开过表彰会的这先进分子、那先进分子等等。俱乐部像是一个庞大的亲友团,在岳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悄悄地组织起来,现在就等候岳母过去加入了。

岳母临出家门收拾自己的时候犯难了。不说金银首饰什么的,不说化妆品什么的,岳母翻箱倒柜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找着。不是说岳母有衣服没找着,而是岳母根本就没衣服。想一想这些年岳母是怎样生活过来的吧!一天一天,除去闭眼睡觉,睁眼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厂子里干活。这样一来,岳母有首饰没场合戴,有衣服没场合穿,化妆品对岳母同样一点用处都没有。岳母站在镜子面前,里边出现一个脸色蜡黄、精神憔悴、身材干瘪、鱼尾纹过早地呈现在眼角、白发过早地呈现在鬓角的苍老女人。岳母不去惊奇,也不应该去惊奇。什么时候装扮过自己,心疼过自己,把自己当作女人看待过?岳母具有反思意味地想,我当姑娘的时候恐怕就不像一个姑娘,我当妻子的时候恐怕就不像一个妻子,我当母亲的时候恐怕就不像一个母亲,归根结底我恐怕就不像一个女人。岳母自己质问自己,我不像女人,那我是什么呢?你说我连一个女人都不是,我是什么呀?

岳母要做一个女人,哪怕只是做一个徒有其表的女人。岳母手里拿着钱,先进理发店把头发烫卷了,又弄出一点淡淡的金黄色彩,而后去街上买首饰,买化妆品,买衣服:一条黄金手链,一条白金项链,两套新潮衣服,两双新式皮鞋,口红、眼影、睫毛膏、护肤霜、洗面奶之类的买回一大堆,此外还买回一只时尚包,一副防紫外线的墨镜。岳母从外表上把自己打扮得很像一个女人,或者说很像一个时髦女人、另类女人,这才去俱乐部。

俱乐部的名字叫姐妹俱乐部。姐妹俱乐部的意思,就是姐妹间相互帮助,相互搀扶。参加姐妹俱乐部的条件,就是下岗离婚的女人。俱乐部不只是一个下岗离婚女人聚一聚、乐一乐的地方,里边有产品,低价卖给每个俱乐部成员,让她们去推销。推销多,提成就多,在俱乐部的职位就相应地高。推销、提成、升职是每个俱乐部成员的活动方式与生存手段。当然加入姐妹俱乐部需要交一笔不菲的会员费。

岳母欣然加入了。

相对于岳母来说,姐妹俱乐部是个新颖的组织,参加就可以过一种新颖的生活。推销、提成、升职是那样地新鲜与刺激。岳母在那里接受了三天培训。三天后,岳母提着两包产品回到家。按照姐妹俱乐部教授的秘诀:“推销从身边开始,提成从亲人开始,升职从今天开始。”岳母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把三个孩子叫回来。

岳母跟三个孩子说,你们快回来,我给你们好东西。

三个孩子次第回来,面对这样一个装扮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母亲,一个孩子比一个孩子嘴巴张得大,眼睛睁得开。是惊讶?是惶惑?岳母容光焕发,精神十足,手腕上戴着黄灿灿的手链,脖子上挂着白亮亮的项链,一头淡淡的金黄头发,一身时尚衣服,一双半高跟皮鞋,脸上有底粉,嘴上有口红。这是我们的母亲吗?我们的母亲怎么会这样子?在三个孩子的眼里,岳母这副模样不说是魔鬼附身,最起码神经多少有点不正常吧。岳母自然知道三个孩子惊讶什么、惶惑什么,这恰恰就是岳母所追求的,所需要的。岳母简单地向三个孩子介绍一下姐妹俱乐部的情况,就拿出产品做推销。说这些产品可以以最优惠的价格卖给三个孩子。产品有吃的保健品,有搽的化妆品,有健身的健身器材等等不下几十个品种。新世纪,新产品,新主张,新体验,新生活,新生命——这是产品的广告词。意思是说到了新世纪,才有这种新产品,才有这种使用新产品的新理念,你只有使用了,体验了,你才知道什么叫新生活,你才能获得新生命。所以这串广告词倒过来也是成立的,新世纪,新生命,新生活,新体验,新主张,新产品。岳母向三个孩子进一步宣传说,你们想在新世纪拥有一个新生命吗?那么你们就要有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与生活主张,那么你们就必需去体验一种新产品,使用我们姐妹俱乐部产品就是你们的最佳选择……

三个孩子都不想“最佳选择”。岳母惋惜地说,看来真的有世界末日呀。

姐妹俱乐部宣传说,一个名叫诺查丹玛斯的国外人预言说,一九九九年八月十八日就是世界的末日。

大儿子说自己口袋没带钱,要买下回买,匆匆逃离开。二儿子丢下一点钱,说这些零钱你拿着花,我不需要这些新产品,撵着大哥的背影,也跟着走掉了。三闺女不着急离开,问岳母,姐妹俱乐部成员都你这样的打扮?你身上的衣服、首饰什么的都是俱乐部提供的?岳母点点头,伸手指一指衣架上挂着的包,说还有一只包。说谎话,欺骗人,是姐妹俱乐部的主要营销策略。但她们自己不会这样认识,她们说谎话、欺骗人的目的是为了推销产品,是为了把人类从世界末日中拯救出来。怎样去拯救,就是让身边亲人,让整个人类,都使用她们姐妹俱乐部的产品。

岳母去岳父门市部推销产品很顺利。岳父不但自己购买,还去鼓动徒弟购买。

这是两人离婚后第一次相见。岳父看见岳母的心情格外复杂,不只是对岳母穿着打扮惊讶与惶惑,更多是惊喜与慌张。按照岳父的想法,岳母迟一天、早一天会回到他身边,跟他复婚重新过日子。这一次岳母主动上门推销产品就是一种表示,就是一种信号。岳父不等岳母把一连串带“新”字的广告词说完,就慌忙地表态说,我买、买、买,你说好多钱?岳母见着岳父倒是神态自若,不慌不忙地逐字逐句地把产品广告词宣读一遍。岳母说,看来你比三个孩子强,还有拯救的可能。岳父受到岳母夸奖,并没弄清楚为什么被夸奖,就已经喜形于色,心花怒放。岳母随身带着化妆品、保健品。岳父顾不上保健品有没有用,掏钱买了不少。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岳母加入姐妹俱乐部的头一笔生意很快交割清楚。

岳母收拾好产品包装要走,岳父有点舍不得。岳父看见徒弟站在门市部一边没干活,灵机一动说,你愣着干什么?这么好的保健产品还不快点掏钱买呀?徒弟吞吞吐吐的,想说话不敢说,两手往身后躲藏着不掏钱。岳父说,你身上没带钱是吧?我替你买一份,算是我发给的劳保福利品。岳父掏钱买,徒弟能说些什么呢?徒弟说,你想买你买,我可不要这种福利品。

岳母心满意足地走后,徒弟真是不收这些福利品。这些东西他家里已经堆成山。

徒弟说,都是我妈在家买的,今天我小姨上门去推销这种保健品,明天我堂姐上门去推销这种保健品,后天我表妹上门去推销这种保健品,最近每天都有亲戚上门推销,她们都是些没有生活门路的下岗女工,我妈掏钱买下来还不就是变相地救济她们吗?

岳父问,这么说你小姨、你堂姐、你表妹都是离婚的啦,都是跟我老婆一个俱乐部的?

徒弟说,那倒不一定都是离婚的,也不一定都在同一个俱乐部,反正她们推销的产品都是大同小异的,都是骗人钱财的。

岳父依旧不相信地说,我老婆不会是这种人,我老婆不会骗人钱财的。

数月过后,岳母她们的姐妹俱乐部被公安局取缔。

其实姐妹俱乐部就是传销的一种组织方式。那时候传销刚刚从南方流传过来,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罢了。岳母与俱乐部的众多姐妹一起被带去派出所。岳母不是组织者,批评批评,教育教育,当天放出来。不幸中的万幸是岳母这一次没有被关进看守所。

这时候岳父才恍然大悟,原来岳母真是骗人钱财的。三个孩子像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说我们早看透她的鬼把戏,只有你傻乎乎地相信她。三个孩子总结说,现在的妈妈早已不是原先的妈妈了。

上当受骗最多的是岳母娘家人,他们吃下一大堆对人体有害的所谓保健品不说,还花大价钱买来一大堆根本没有健身功效的破烂器材。娘家人原本是同情岳母的,可怜岳母的,现在却痛恨岳母,唾弃岳母。他们说,怪不得男人跟她离婚呢。

只有岳母自己依旧执迷不悟,沉陷于姐妹俱乐部的说教中不能自拔。岳母说,看来我痛恨组织是对的,是公安局关闭了姐妹俱乐部,是组织又一次毁坏了我的远大前程。岳母痛心地想,人类的世界末日真的该来了。

在这里需要回头插叙一件事情,岳母在传销期间跟一个男人同居过。

这个男人是传销组织委派到姐妹俱乐部,负责俱乐部推销工作的。俱乐部成员一个个都是离婚女人,就他一个男人,有点像《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这个男人未婚,比岳母小十来岁,两人结婚根本不可能。“玩的就是心跳”。岳母跟这个男人同居就是一种“玩”的过程,就是追求一种“心跳”的感觉。男人是个标准的小白脸,吃住在岳母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虫生活。这段时间,岳母真的像个称职的妻子,承揽着所有家务活,把家里家外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这是岳母与岳父共同生活二十几年所没有过的。岳母经常地在这个男人面前夸口说,我这个人最喜欢做家务活,最喜欢烧饭、洗衣服、打扫家里家外卫生什么的。岳母早练就出一副说谎话不脸红的本领,说起谎话来比说真话还要像真话。这个男人才没心思去追究岳母说话的虚实呢。人家就是把岳母这里当作休息室,安乐窝。说句不好听的话,或许这个男人就是把岳母当作一个可以乱伦的“母亲”呢。

岳母跟这个男人双双进出家门,不掩饰,不避人,左邻右舍都知道,唯有岳父不知道,三个孩子不知道。岳父是个规矩人,离婚后吃住在门市部,心里想回家看一看岳母,行动上一次没有过。三个孩子也不想见到岳母,他们不喜欢过去当劳模的母亲,更不喜欢现在做传销的母亲。过去的母亲是冷冰冰的机器,现在的母亲是神兮兮的妖精。直到有一天晚上闺女回家拿东西,才发现有个男人跟岳母住一起。闺女当即去门市部跟岳父说出这件事情,要岳父回家管一管。岳父没有动,眼泪却“哗啦”一声流出来。

岳父知道岳母心里已经没有他,两人复婚的可能性一点没有了。

第四章中奖

头一次听说岳母这个女人,是在我们城市的一个传奇事件里。那时候岳母还不是我的岳母,我跟她的闺女还不认识。

新世纪到来后的第一个春节,市有关部门组织发行一期福利彩票,一等奖是五百万元奖金,外加一辆价值五十万元的宝马小轿车。福利彩票的销售场地设在市体育文化广场,广场中央搭建起一座三十米高的高台,上面就摆放着这辆大红色的宝马车。宝马车的把手上挂着一幅巨型牌子,牌子的图案就是五百万现金的巨额支票。福利彩票的销售时间为十一天,春节前五天,春节后五天,正好把大年初一夹在正中间。福利彩票销售的火爆场面是可想而知的,面额两块钱一张,即刮即兑,影响面辐射到全市各个区县以及周边几个地区,怀有发财梦想的人趋之若鹜,尽数拥来。两块钱就可能等同于五百万现金,外加一辆宝马车,这种巨大的诱惑力使得每个摸奖者都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以及一分抑制不住的兴奋感。市体育文化广场痉挛着,摸奖市民的一颗颗心痉挛着。

岳母一次性花费两千块钱,购买一千张福利彩票。

岳母一下花这么多钱、买这么多福利彩票的目的不止是为了获大奖,更主要的目的是渡年关。岳母跟岳父离婚,岳父不可能陪着岳母过年,连着三个孩子都不愿意陪着岳母过年。再说岳母参加传销,骗取娘家人钱财,得罪娘家所有人。不说哥哥嫂子、弟弟弟媳,连父母亲都不再搭理这个闺女了。可以说岳母众叛亲离,春节只能单独一个人在家过。岳母一次性购买一千张福利彩票,不是当场一张张刮开,而是装进一只纸箱全部带回家。岳母暗暗地计划好了,从购买福利彩票的第二天起,一天刮一百张,一千张刮下来,正好春节过个差不多。当时岳母没想着能够获大奖,只是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觉得花两千块钱,买一千张福利彩票,一天刮一百张,玩一个年关,值得。从实情上来说,大奖不大奖并不是岳母所需要的,一千张福利彩票才是岳母的亲眷——男人、孩子、娘家人,陪着岳母吃喝十天,陪着岳母玩乐十天,陪着岳母睡觉十天。

就这样,一张标志着巨额财富的福利彩票,裹挟在一千张福利彩票之中被岳母抱回了家。

福利彩票的组织者最害怕前几天大奖被摸出,那样的话,就影响市民购买剩余福利彩票的积极性,就影响剩余福利彩票的继续销售。福利彩票共设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二等奖五十万元现金,外加一辆摩托车;三等奖五万元现金,外加一辆自行车。可事情的荒诞性往往就在这里,越是大奖,越是要到最后才能水落石出。为什么会这样,没人能够解释清楚,冥冥中好像有一种神秘的东西主宰着。这一次福利彩票发行也这样,都到了第九天,不说一等奖,连个二等奖也没人摸出来。市民的情绪渐渐由眩晕转变成狂躁,由兴奋转变成愤怒,一方面更加疯狂地购买剩余的福利彩票,一方面怀疑福利彩票的组织者是不是一伙骗子,根本就没有一等奖、二等奖?面对市民的质疑,组织者赶紧出示有关监督部门的监督说明,以及公正机构的公证文件。第十天一大早,一等奖就从岳母的指甲下显露出来了。

一千张福利彩票不是一个小数目,也不是那么轻易刮掉的。面对一千张彩票,考验岳母的不只是一份耐心,一天只刮一百张的一份耐心,更主要的还有一份疼痛,来自于自己右手手指的一份疼痛。实际上,从第一个夜晚开始,岳母的手指就有点疼痛了。岳母像其他人一样,右手的拇指、食指捏在一起,两个手指甲合并使用,刮去彩票中奖区域上面的覆盖膜,渐渐地显露出中奖号码。一百张福利彩票一张一张连续不断地刮下来,受到磨损的不止是指甲盖,还有手指皮。第一天岳母半夜醒来,试着手指隐隐地疼痛,先是不明原因,想一想明白过来,竟然欣慰地笑起来。这是购买刮福利彩票的一个意外收获。岳母需要这样的疼痛。第二天,岳母依旧不去使用其他刮卡器物,就是不变地使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

手指上的手指甲磨秃了,一点一点往肉里缩。

手指上的手指皮磨掉了,一点一点渗出血水。

两个手指红肿得像是两截霉变的火腿肠。岳母这是在自残。岳母脸上呈现出来的不是自残过后的痛苦与懊恼,而是自残带来的幸福与满足。

一夜之间,岳母成为我们这座城市的传奇人物。面对新闻媒体的记者采访,岳母不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福利彩票的组织者有义务有责任为大奖获得者保密,而是坦然地把自己暴露出来。岳母重点提及起两件旧事,“我就是那个组织陶瓷厂下岗女工堵路而被拘留半个月的女人”,“我就是那个参加姐妹俱乐部传销而被带进派出所的女人”。当然岳母说出的这么两件旧事都不会出现在报纸、电视上,无意中却成为坊间传说的最基本内容。

岳母在极短的时间内办理好相关领奖手续,把税后剩余的钱存进银行里,让福利彩票组织者派人把这辆宝马车开来家。岳母在姐妹俱乐部解散后搬出原先的家,住进一间租来的平房里。岳母离开原先的家,态度是决绝的,带出一套锅碗瓢盆,带出一张小床,带出自己的四季衣服。这时候,岳父已经死去一颗跟岳母重新和好的心,不可能再去看望岳母,也不可能指使三个孩子去。三个孩子也从心里厌恶岳母。岳母跟岳父离婚,三个孩子能原谅,他们不能原谅的是,岳母不明不白地跟个小男人同居。所以,岳母搬出家门就搬出家门,岳父、三个孩子、娘家人没一个人出面去规劝;岳母搬进平房就搬进平房,岳父、三个孩子、娘家人也没一个人出面去看望。

平房自带一个院子,正好把宝马车停放在里边。

一连好几天,岳母整天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大红色的银行存折,眼睛看着大红色的宝马轿车。岳母在等候着岳父、三个孩子、娘家人。不知道为个什么,岳母反正觉得或许岳父、或许三个孩子、或许娘家人,应该在这种时候找个什么理由过来看一看。岳母的态度是坚决的,不管来的是这些人中的哪一个,也不管他们来说出什么样的一个理由,回答都是肯定的,一分钱不给。岳母右手的拇指食指去医院包裹上纱布,这么两个创造巨额财富的手指怎么能够残废呢?岳母盼着两个手指快一点痊愈,好使用它们去数几百万元的钞票,去开价值五十万元的宝马车呀。

几天过去,岳父没上门,三个孩子没上门,娘家人没上门。倒是不相干的人来不少,有慕名找上门的报纸读者、电视观众;有做进一步深度采访的报纸、电视记者。其中有一位女老板找上门,想让岳母把这辆大红色的宝马车转让给她。在她的心目中,岳母这样一位下岗女工哪能配得上去开这么一辆名贵的小轿车呀。她不图岳母能够降价转让这辆车子,反倒乐意岳母把价格往上涨一涨。涨多少,由岳母定。她拿着一副富婆的派头,跟岳母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你说出一个数。她看上这辆车子的特殊来历,认为这是一辆吉祥的车子,能够保佑她今后生意顺利,赚取更多的钱财。岳母不为钱动,把手上的大红色存折,扔在富婆脚下,而后冲着富婆笑一笑说,你跟我说一说,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富婆尴尬地离开。这时候,富婆才知道自己犯下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岳母从摸着大奖的那一瞬间,就跟她一样,是个身价几百万的富婆了。

岳父是从电视上知道岳母得大奖消息的。

开门市部这两年岳父养成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的习惯。岳父就是当天晚上看完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在地方电视台《新闻联播》中看到岳母获奖的。电视上说福利彩票发行的最后一天,一等奖得主终于庐山显现。而后电视上报出岳母的名字,梅艳芳;显出岳母的形象,一个更黑更瘦的女人。电视报出岳母名字的时候,岳父还没当作一回事,或者说还不知道一等奖得主就是岳母。随后岳母出现在电视上,虽说影像与真人有点差距,岳父还是从神态上把岳母疑疑惑惑地认出来。岳父先是“咦”一声,说这个女人我怎么这么面熟呀?而后眼睛大睁,判断出来说,这个女人不就是我老婆吗?

离婚快两年,岳父依旧习惯性地喊岳母“我老婆”。

这顿酒是徒弟陪岳父一起喝的。一张小桌子搁在两人中间,岳父面对电视机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徒弟就背对电视机一边喝酒一边听电视。岳父说徒弟,我问你话,你怎么不答话?徒弟敷衍了事地“噢”一声,还是没回话。岳父“啪”一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说,我问你电视上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我老婆,你怎么连看一眼电视都不看?徒弟只得回话说,我不用看电视,也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嫂子。这种消息在人间流传起来比报纸、电视快。白天徒弟外出干活就听说此事。徒弟觉得这是一件对岳父不利的消息,就搁在肚里没有说。岳父喝多了酒,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端起一杯酒照着徒弟头脸泼过去,说你跟我打马虎眼,你说电视上这个女人是我老婆,怎么不叫我老婆的名字?岳父的头脑已经被酒精控制,他只关心电视上这个女人是不是岳母,根本就没有一等奖能得多少钱的概念。可以说,岳父此刻只想着岳母,没想着钱。徒弟说,师傅你喝醉了,我扶你去床上休息。岳父跟徒弟说,你给我记着,我老婆的名字叫梅爱武,不叫梅艳芳。一杯酒顺着头脸往下流淌,徒弟的眼泪“哗啦”一声也跟着流淌下来。徒弟不是为自己而委屈,是为师傅而难过。徒弟担心,照这样长期下去,岳父不就毁掉了嘛!

一句话,岳父的心里始终放不下岳母,天天借酒消愁,十喝十醉。徒弟放心不下,天天晚上留在门市部陪着岳父吃喝,时刻照顾着岳父。

陶瓷厂破产前岳父喝酒是为了享受,是为了消遣,是为了把多余出来的空闲时间消耗掉。那时候,日子是无忧的,生活是充实的,岳父喝酒的时候心情是愉悦的,从来没有多喝的时候,喝醉的时候。岳父所追求的是一种“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的世俗人生境界。陶瓷厂破产的最初一段时间,岳父跟徒弟开门市部,揽活做生意,东忙西忙,早忙晚忙,虽说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了,每天晚上一顿酒还是要保证的。这段时间岳父喝酒与以前有着明显的差别。岳父喝酒缺少的不是充裕的时间,而是一副从容的心境。岳父喝酒喝得快,喝得猛,三下五除二,喝个差不多就放下酒杯,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地睡起来。岳父自己说,喝酒好解乏,喝酒好睡觉。岳父喝酒的境界开始不知不觉地变化了。

岳父借酒消愁不是始于岳母跟他离婚的时候,也不是始于岳母传销骗他钱财的时候,而是岳母跟那个小男人同居被岳父知道的时候。岳母能忘掉岳父,岳父忘不掉岳母。岳父心里有话没地方去诉说,越憋闷心里越痛苦,这样喝酒喝的时间长,喝酒喝的数量多,自然十喝十醉了。徒弟总算把岳父扶床上。岳父依旧跟徒弟说,你给我记着,我老婆的名字叫梅爱武,不叫梅艳芳。

岳父说得没有错。岳母的名字叫梅爱武,不叫梅艳芳。

岳母的小名叫芳芳,上小学的名字叫梅燕芳。这是岳母的父亲当家起的。岳母小学毕业上初中赶上“文化大革命”。同班同学纷纷改名字,男同学改叫李卫东、张卫民、王卫国什么,女同学改叫李爱东、张爱华、王爱民什么的。卫是保卫、捍卫,爱是敬爱、忠爱,东是毛泽东,国是国家,民是人民,华是中华。岳母改名梅爱武,是出自毛主席的一句词:不爱红装爱武装。就这样,岳母小学时候的名字很快被人们所忘记,取代梅燕芳的是梅爱武。岳母下放时使用的名字是梅爱武。岳母进陶瓷厂时使用的名字是梅爱武。岳母下岗时使用的名字依旧是梅爱武。岳母就是梅爱武,梅爱武就是岳母,在岳父的心里是这样,在所有岳母的熟人心里是这样。直到岳母因传销走进派出所、从派出所走出来,岳母觉得应该恢复使用小学时候的名字了。岳母想自己这一生中的所有错误或许就是从上初中改名字开始的。别人在“文革”结束后就拨乱反正把名字更改过来了,自己为什么迟疑到现在呢?梅燕芳与梅艳芳相差一个字,梅艳芳是一个港台明星的名字,这些岳母都清楚。岳母就是有意改叫梅艳芳,而不是梅燕芳。

岳父再次见着岳母是在半年以后了。

这天刚吃过晌午饭,岳母开着大红色宝马车,一溜红光停靠在岳父的门市部门前。岳父这是头一次看见岳母的宝马车,也是头一次看见中了大奖的岳母。要说上次岳父在电视上看见岳母产生疑惑的是她的名字,这次岳父面对岳母产生疑惑的就是她的本人。眼前的岳母哪里还是原来的岳母呀,不说开着一辆宝马车,不说一身珠光宝气的,关键是一个胖。岳母比原先重几十斤,胖得没了腰身,胖得小了鼻眼。在岳父一副惊讶的眼睛里,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岳母跟从前的岳母对上号。在情感上岳父极力地作出否定,从前的岳母与眼前的岳母是两个女人,是两个不相干的女人。可在理智上岳父不得不作出肯定,这确实是一个女人,这确实是我老婆。岳父一方面在痛苦地分裂着,另一方面又在痛苦地弥合着。岳父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相比较,岳母面对岳父的一副神色倒是很坦然,就像见着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或者说就像见着一个陌生人。岳母是来找岳父干活的。岳母新买一套住房,需要岳父去她那安装不锈钢的窗户笼子。岳父在心里想,岳母不是随便找他干活的,是有目的的,最起码是来告诉他她现在快要搬新家了,新家的位置具体在哪里。

岳父说,好、好、好,我这就跟着你去量尺寸,回头来我就替你下料子焊接,这个礼拜保证去安装上。

岳母说,你真是个急性子人,我还没跟你谈价格呢,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就找你去做呢?

岳父呆愣住。呆愣住的岳父向岳母报出一个价格。这个价格不是一个真实的价格,岳父白白地搭上人工还要倒贴不少材料钱。

岳母惊讶地问,这么便宜呀,莫不是材料不合格?

岳父说,我给你用最好的材料,按最优惠的价格。

岳母勉强同意把活交给岳父干,并警告说,要是材料不合格,我是一分钱不会付你的。

岳母说出一个确切地址,一头钻进宝马车,开动就走了。岳母没说让岳父跟着她的车子,岳父手里拿着尺子,望着绝尘而去的岳母,心里一丝一丝地发冷。

哪想到一个小时后,岳父就在岳母家摔伤一只脚脖子。

这一次岳父没派徒弟去。岳父不骑摩托车,专门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打一辆车子赶过去。我这么一说,或许你已经看出来,岳父想单独去岳母新家看一看,想找个机会跟岳母说一说话。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丈量尺寸可以一个人去,安装窗户笼子就要带着徒弟一起去。

岳母在新房里等着岳父,却不是一个人。岳母带着几个牌友在里边打麻将。几个牌友都是岳母新近结交的,没有一个岳父认识的。这样一来,岳父跟岳母单独说不上话不说,两人更像雇主与雇员的关系了。一阵又一阵“哗啦啦”的洗牌声,把岳父的计划打破了,思路打乱了。岳母能够放下岳父,一心一意地搓麻将,岳父却放不下岳母,一心一意地量尺寸。岳父就这么站在二楼的窗台上量着尺寸,愣着神,脚下一个闪晃,从窗台摔下去。“扑通”一声,岳父摔得很愚蠢,摔得动静很大。然而岳母却沉浸在“哗啦啦”的洗牌声中没听见。岳父没有喊叫岳母,觉得这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怎么会在小沟小河里翻了大船?怎么会偏偏失手在岳母家门口?岳父懊恼,自责,羞愧。岳父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疼痛一点一点往身上纠集过来,又迅速扩散开去。岳父不敢耽搁,害怕摔伤肋骨,更害怕摔伤内脏,赶快掏手机先是拨打120叫救护车,而后吩咐徒弟直接带着钱去医院。

救护车一路怪叫都快开到家门口,岳母坐在麻将桌子上还不知道岳父从窗户上摔下去。这是一片新开发的商业住宅区,还没有人家入住进来。救护车与警车的叫声相类似,岳母不大分得清楚。岳母有过进看守所的经历,听见救护车的叫声,心里一惊,条件反射似的一弹,站起身子,从窗户伸头朝楼下看。是救护车,不是警车。岳母放下心,缩回头,没去细看什么人被抬上车。

岳母奇怪地跟牌友说,这幢楼里哪来的病人呀?

牌友说,快打牌,该你了。

天色黑将下来,一场麻将收场了。岳母这才想起岳父这个人。岳母察看各个房间都没见着岳父,“咦”一声说,这个人哪去了?丈量几扇窗户的尺寸能要多少时间呀,岳父要走早走掉。岳母好奇地问牌友,你们见没见丈量窗户的这个人什么时候走掉的?麻将桌子就架在客厅里,正对着房门不远,有人进出应该是知道的。牌友说,我们没见着,莫不是这个人翻窗户出去的。岳母果真见一扇窗户没有关,窗户的把手上挂着一把钢卷尺。岳母相信岳父是从窗户偷偷溜走的。

牌友警告说,你可得当心点,莫让这种人盯上你的新家哟。

岳母说,你们说得对,我还是多提防一点好。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岳父在医院呆三天,回家里呆个把月,这才一瘸一拐去门市部。从前都是徒弟给岳父打下手,现在是岳父给徒弟打下手。岳父把岳母家的活交代给徒弟去做。徒弟上门,遭到岳母婉言拒绝。岳母不想让徒弟继续安装防盗窗,是觉得还是少跟岳父牵连的好。徒弟巴不得岳母说这种话,原本就劝阻岳父不要去做岳母家的活,岳父不听。岳母从徒弟嘴里才知道岳父从她家的窗户上摔下来。岳母想,怪不得那天楼下来一辆救护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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