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和平
摘要:《红楼梦》一书中细致描写饮酒行令的章回多达十来处,如第二十八回、第四十回、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第七十五回、第一百零八回、第一百一十七回等。如此众多的酒令描写,并非闲笔,它不仅渲染了贾府中各种酒宴的热闹气氛,还突出表现了行令时各类人物的学识和个性,是曹雪芹塑造红楼人物形象时运用的一种特殊艺术手段。书中人物性格、喜好、身份地位的不同,写出来的酒令语言也就迥然不同,什么人写什么令,可谓酒中凸性格,令里显智慧。
关键词:红楼梦;酒令语言;人物性格;创作智慧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12)07-0063-04
酒令,是我国民间一种传统的娱乐方式,一般用于宴饮和郊游场合。席间,推举一人为令官,余者听令轮流说诗词、联语或其他类似的游戏,违令者或负者罚饮,所以又称“行令饮酒”。它最早产生于西周,至唐朝蔚成风气,在明清时期达到高峰。
《红楼梦》中的贾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他们饮酒,讲究“斯文高雅”,正如宝玉所说:“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书中细致描写饮酒行令的章回有第二十八回、第四十回、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第七十五回、第一百零八回、第一百一十七回等。如此众多的酒令描写,并非闲笔,它不仅渲染了贾府中各种酒宴的热闹气氛,还突出表现了行令时各类人物的学识和个性,是曹公塑造红楼人物形象时运用的一种特殊艺术手段。书中人物性格、喜好、身份地位的不同,写出来的酒令语言也就迥然不同,什么人写什么令,可谓酒中凸性格,令里显智慧。
一、酒令简述
我国的酒令初始于西周时期,但那时的酒令不是用来助兴劝酒,而是辅助酒礼,劝人少饮酒的。因为酒在古代是与礼紧密相连的“成礼”的饮料,“无酒不成礼”,无礼仪也无从饮酒。特别是西周时期,对饮酒的礼仪规定得十分严格而具体。这种礼仪可用“时”、“序”、“数”、“令”四个字来概括。所谓“时”。就是饮酒的时间,只能在天子、诸侯加冕、成婚、祭奠或其他重大典礼之时才能饮酒;所谓“序”,就是饮酒的顺序,必须遵循先天、地、鬼、神,后长、幼、尊、卑的顺序;所谓“数”,就是饮酒的数量,最多不过三爵,“已三爵而油油以退”:所谓“令”,就是饮酒时必须听从酒官的号令。违犯了时、序、数、令都是违礼的行为。为了在酒宴中维护这些礼法,还专门设有监督饮酒仪节的酒官:“酒监”、“酒史”等。酒官的职责、他所下达的“酒令”,就是辅助执行酒礼,劝人少饮酒的。但随着春秋以后的礼崩乐坏,帝王权贵饮酒、嗜酒之风的盛行,绝大多数酒官行令的目的都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即开始助兴取乐、劝人多饮酒。他们用来劝人多喝酒的各种方法、手段,就是我们现在所称的真正意义上的“酒令”。这种酒令的实施和运用,是古人对酒礼的变革、丰富和发展,也是中国人民热情好客美德的具体体现。只不过作为“敬酒”的辅助手段,较之普通的敬酒,酒令只是略带强迫的性质罢了。
古人行酒令有许多规矩,简单而言,酒宴开始后,先由大家推举一位或德高望重、或身份显要、或能言善辩、或能量大的人担任“令官”,主持“觞政”。令官先喝过一杯令酒,表示就任后便可“发号施令”,提出行令时宾主都必须遵循的规则,接着便可起令,逐个行令。如果谁行不出来,或是行令不符合要求,或者违犯其它规则,就要喝酒或被罚饮酒。酒令形式、内容的确定,一般要依席间饮者的身份、文化水平和趣味而定。而《红楼梦》中的酒令主要分为以下种类:赌博类、猜谜类、占卜类、文字令。
(一)赌博类
1手势酒令。唐朝时称为招手令,后来又叫做划拳、豁拳等,不同地域称呼有差别。手势酒令在全书共出现四次,如第七十五回写中秋之夜,贾珍与妻妾划拳。
2射覆射覆是很早的酒令游戏。可以放在“祖宗”之辈玩。书中要玩此酒令时,宝钗笑道:“把个酒令的老祖宗拈出来。”(第六十二回)“覆”是将某个文字或事物隐藏在题目之中,让对方去猜,猜者就叫“射”,而猜者即使心里猜出后也不能明讲,要讲一个含义为答案的词语。如果猜不准,或对答词语不恰当,就要罚酒。
3击鼓传花。击鼓传花,相传此令始于唐朝,盛行于宋朝。全书共出现三次:一是元宵夜击鼓传梅(第五十四回),二是平儿设宴时击鼓传芍药(第六十三回),三是中秋节击鼓传桂花(第七十五回)。击鼓传花酒令游戏的玩法是,专门设置一个击鼓,采取一枝花,酒席上随着鼓声和节奏速度,依次循环相传这枝花。击鼓传花酒令的特点是场面大,声响大,易于活跃场面气氛。
4牙牌令。第四十回写到牙牌令,牙牌令是贾母两宴大观园席上行的酒令。牙牌,又称骨牌、牌九,旧时游戏用具,亦作赌具,共三十二张。玩牙牌令时又有特制的酒令牌,令官按牌命题,席间人轮流作答,答者得用合乎音韵的话语或者诗词对答,难度很高。
(二)猜谜类
《红楼梦》中写到的猜谜类酒令主要是猜枚。猜枚,古代又称“猜拳”、“博拳”、“藏阄”,唐代已经盛行。清代翟灏《通俗篇》卷三十一《俳优·猜拳》载:“宋孙宗监《东皋杂录》:唐人诗有‘城头击鼓传花枝,席上搏拳握松子。乃知酒席猜拳为戏,由来已久。”清代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十《猜枚》云:“元人姚文奂诗云:‘晓凉船过柳州东,荷花香里偶相逢。剥将莲子猜拳子,玉手双开不赌空。皆诗料也。即今酒令之猜枚,前后不放空也。”此令源于汉代的“藏钩”游戏。
关于猜枚,全书共出现两次,一是元宵节后东府里唱戏,贾珍、贾琏、薛蟠之流在一起猜枚行令(第十九回);一是贾珍和妻妾猜枚(第七十五回)。
(三)占卜类
占卜类酒令有占花名儿。所谓占花名儿,其实就是轮流抽签。玩时先掷骰子,依所掷点数点人,点到谁谁就抽一支签,每支签上都有一个花名,还有一段命令,抽中者就要依令行事,如此循环。第六十三回中红楼女子抽花名签令即为此类酒令。
(四)文字令
文字令,又称雅令。它创自历代文人之手,涉及的文学艺术品类及文化艺术现象很多,几乎全部口头文字游戏全被引入,如谜语、诗词、对联、拆字、绕口令等。比较而言,这一类酒令是比较难行的,有些令必须在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人群中才能行起来。因此,自古以来多为文人雅士所使用,并被冠以“雅令”之称。白居易诗云:“闲徵雅令穷经史,醉听新吟胜管弦”,可见其对雅令的钟爱。
关于文字令书中多次提到。第二十八回蒋玉菡、薛蟠、贾宝玉、冯紫英几人一起饮酒行令。同是诗词曲赋类酒令,宝玉、薛蟠之令其雅俗真是人间天上,从酒令中可以看出二者不同的性格和教养。文字令具有很高的文学欣赏价值,行文字令须有丰富的文学知志、敏捷的才思,是文学艺术与酒和游戏的综合,是文化入于酒,更是酒中的文化。
二、《红楼梦》酒令语言与人物性格
《红楼梦》把人物的塑造放在了小说的首要位置,刻画了数十位栩栩如生的人物。这数十位人物之所以能够在红楼中脱颖而出,是因为他们身上所具有的气质,不同于其他人物的性格特征。而塑造这些人物性格的精彩之处,相当一-部分都与酒有关,与酒令有关。
(一)女儿酒令:男子眼中女儿的悲愁喜乐
《红楼梦》中第一次大篇幅地详细描写酒令是在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薛蟠等受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邀请,在冯家参加酒宴。席间先是唱曲海饮,后来宝玉提议:“听我说罢:这么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喝门酒(即自己的酒)。酒面(即满杯)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儿;酒底(行完这个令后即干一杯酒)要席上生风(用席上食品、用物为题,说一句与它有关的古诗古文)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法国的埃莱娜·西苏声称:“妇女必须写妇女,男人则写男人。”而贾宝玉作为“喜在内帏厮混”的“富贵闲人”,深谙女儿心理,因此他发出了符合自己性情的女儿令: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闭门。
“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征引唐代诗人王昌龄《闺怨》诗原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说的是少妇在大好春光里后悔叫丈夫到外面去追求功名,以致自己独守空闺,表达了少妇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关于女儿的喜乐,宝玉的两句诗也写得很生动,我们仿佛看到一位无忧无虑的少女在秋千上灵动摇曳的嬉戏之景。《红豆曲》中对比非常鲜明的意象,形象地写出了女子思念恋人却不见的无限愁苦。女子对于恋人的思念之情本是不可见、摸不着的,宝玉却将这种思绪用隐隐青山、悠悠绿水这些可见可感的具体物象表现出来,在人的头脑中形成一种美的想象,这与南唐后主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异曲同工之妙。“雨打”句也引用北宋词人秦观《忆王孙》词:“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如果说贾宝玉不是真正从女子的主观感情进行体会和表达,“男子而作闺音”,他怎会将女子的愁绪刻画得惟妙惟肖?宝玉字字揣摩女子的细腻感情,充分表达了其对女子的理解与尊重,也把自己的才华展现得淋漓尽致。
冯紫英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一介武夫,性格直爽,他从自己男性的角度出发,粗糙地揣摩着女子的感受: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鸡声茅店月。
冯紫英虽出身名门,略通文墨,知晓引用唐代温庭筠《商山早行》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但其个性豪放,他说的酒令以通俗易懂为特色,多用打情骂俏的俗语。在对女子感情的把握上未作深入思考。
薛蟠虽出身书香世家,念过几天书,识得几个字,但他终日赌钱宿婚,不务正业,他说的酒令极为粗俗、不堪入耳: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钻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女儿乐,一根(左毛右几)(左毛右巴)往里戳。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薛蟠这个纨绔子弟,平日里与妓女厮混,他对于女性的理解只从感官上去揣摩女性的喜乐哀愁,做出的文章粗俗不堪、很下流,以至于小曲儿未唱完,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蒋玉菡是忠顺王府的小旦,是被王公贵族玩弄的对象。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再者受其职业影响,他作的酒令语言带有浓厚的戏曲味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花气袭人知昼暖。
“不回归”、“结双蕊”、“配鸾凤”、“天河正高”等可以看出蒋玉菡词曲的形式还颇有讲究,酒令较为通俗,远超薛蟠之流。但通读其酒令词,虽嵌有“悲”、“愁”“喜”、“乐”四字,然意境不够高远,受其职业影响,为迎合贵族阶级的趣味,言语之处一片祥和气氛。
(二)牙牌令:老太太之间的文化较量
《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两宴大观园,自然少不了饮酒行令。此回最具特色的当数刘姥姥。刘姥姥与贾母同是年岁相仿、子孙满堂的老妇人,但两者作出的酒令语言截然不同,现将她们的酒令摘录如下:
贾母:“头上有青天”、“六桥梅花香彻骨”、“一轮红日出云霄”、“这鬼抱住钟馗腿。”
刘姥姥:“是个庄家人罢”、“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贾母,史侯之女,荣公之妻,一家之主,诰命夫人。她是封建文化熏陶出来的贵族妇女,受过严格的封建贵族教育,具有丰富的封建文化知识,再加上数十年“大惊小险千奇百怪的事”的磨练,她对诗文、小说、戏曲、酒令、对联、灯谜、棋牌等均能欣赏和评价。作为贵妇人。贾母有一种巨大的优越感,“青天”、“梅花”、“红日”、“云霄”等语言脱口而出,让人感受到这位贵族大家长聪慧、自信、威严的风范。
刘姥姥是位七十五岁高龄的老人,比贾母还要大好几岁。但她来自社会底层,终日劳作,大字不识一个,像牙牌令这种官场及文人雅士爱玩的文字游戏不是她平日里能玩的。身为村野农妇的她,常用庄稼人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因此,当令官鸳鸯说左边“四四”是个人时,刘姥姥脱口而出:“是个庄稼人罢。”她自称也是“现成的本色”,什么毛毛虫、萝卜、蒜、大倭瓜等都是她日常劳作中经常接触到的,语言质朴,令人捧腹。其酒令语言虽不如贾母、薛姨妈的庄重,不比湘云、宝钗、黛玉的文采,却自成风趣,充满健康的生活气息。
(三)红香甫酒令:小姐们的才气比拼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在冯紫英的家宴上充任令官,并作“女儿”酒令。第六十二回中,湘云这个爱新奇的红楼女儿也想出了一个新的酒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在此次的饮酒行令中,林黛玉、史湘云的性格得到了极大的诠释。
宝玉回答不上湘云的酒令,“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替他回了令: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
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
——这是鸿雁来宾。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在黛玉的酒令语言中,古诗词信手拈来:“落霞与孤鹜齐飞”出自唐王勃《滕王阁序》,“风急江天过雁哀”反用陆游《塞夕》诗,“九回肠”语本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鸿雁来宾”语出《礼记·月令》,末句用李白《子夜吴歌》。哀怨悲怆是林黛玉在《红楼梦》中贯穿始终的感情基调之一,此回它通过酒令这种形式表现了出来。视觉上的“落霞”、“孤鹜”、“折足雁”等哀景,与听觉上的“九回肠”、“捣衣声”相结合,碰撞在诗人心头,哀婉凄怨之情呼之欲出。
湘云是红楼女儿中最具男子气概的,其天真、率直的个性也通过酒令展现无遗:
奔腾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
须要铁索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
——不宜出行。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其一)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
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
——宜会亲友。(其二)
“奔腾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索缆孤舟”,描绘了长江波涛汹涌的景观,使读者仿佛看到了湘云豪气冲天的男儿气概。“这鸭头不是那丫头”,用语诙谐,表现了湘云性格中幽默风趣的一面。此外,湘云醉眠花丛嘴里仍念念不忘作酒令,让我们读出了她的浪漫、活泼和洒脱。
三、《红楼梦》酒令语言与创作智慧
鲁迅先生在评价《红楼梦》时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盖叙述皆存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
《红楼梦》一书的作者曹雪芹在富贵荣华中长大,但后来家道中落,从此他生活一贫如洗。这一转折,使曹雪芹深感世态炎凉,更清醒地认识了社会制度的实质。能诗会画、擅长写作的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专心致志地从事小说《红楼梦》的写作和修订,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出了这部把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推向巅峰的文学巨著。与其说是书中各种人物的形象与性格深入人心,不如说是曹老丰富的生活阅历与高深的智慧才促成了这部文学巨著的诞生。
(一)笑话酒令:笑中带泪的家族命运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中,王熙凤讲了两个正月的故事。第一个是合家赏灯吃酒,非常热闹,底下团团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第二个是“聋子放炮仗一散了罢!”元宵佳节本是合家欢聚的日子,王熙凤却在这短短两个笑话中。一连用了四个“散了”、两个“完了”,与节日气氛不和谐。虽是笑话,却让人悲从中来。作者曹雪芹有意地借助王熙凤无意之口暗示贾府“树倒猢狲散”的悲惨结局。
紧接着第七十五回中秋节宴会,击鼓传花罚讲笑话。贾政讲了一个丈夫怕老婆的笑话,暗示了贾府阴盛阳衰的现状。贾赦讲了一个母亲偏心的笑话,暗指贾母偏心,不知长幼之分。在中秋团圆节日宴会上,在这样喜庆的氛围里,透出几分凄凉与不祥,具有一定的寓意。
(二)花名签酒令:寓于花语的个人命运
第六十三回宝玉与众姐妹在怡红院夜宴,大家抽花签为令,花签上所刻古人诗句的含义,或者象征掣签人的性格特点,或者隐示其未来的遭遇。
薛宝钗抽到的签是牡丹,“艳压群芳”,上面题着“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个花名签是说宝钗容貌之美压倒大观园群芳,即便在她静默时,也有一种动人的魅力。宝玉就常被其美貌所吸引,所以当宝钗掣出此签后,宝玉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然而偶然的爱慕并不就是爱情,当他们后来被撮合成夫妻时,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终弃家出走。宝钗容貌无论如何“动人”,都没能使她免去悲剧性命运。
“瑶池仙品”,隐喻探春聪明灵秀,品性高洁。“日边红杏倚云栽”,表面是说她命运好,所以签上又有一条注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探春未来的丈夫也许身分高贵,但这也丝毫不能弥补她“分骨肉”的悲哀。“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早已把她的遭际预示明白了。
李纨掣的是一枝老梅,“霜晓寒枝”,恰与《红楼梦曲》中的“晚韶华”是同意语,都是预言李纨晚年将母以子贵。“竹篱茅舍自甘心”一句,照应她在稻香村里的寂寞寡居生活。槁木死灰般地度过一生,到老临死时才挣得一顶“珠冠”,一件“凤袄”,也够可怜了。
“香梦沉酣”,首先使读者想到湘云在宝玉生日吃醉酒后,睡倒在山石后青板石凳上,芍药花飞满一身的憨态。“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影射此事。所以黛玉打趣说“夜深”二字应改为“石凉”二字。再进一步品味,还有更深的意味:湘云开朗活泼,陶醉于青春的欢乐之中,对未来“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厄运毫无思想准备,“香梦沉酣”又是对她的惋叹。
麝月偏偏抽到了荼靡花签。题目为“韶华盛极”,背面的诗句是“开到荼靡花事了”。荼靡开花,意味着春天过去了。作者是要用这种象征手法暗示:大观园“胜极”之日就要结束了。让麝月抽到这根签,暗示麝月要陪伴宝玉到最后,是荣府衰亡的最后见证人。
并蒂莲开,暗含香菱原来名字的“莲”字,同香菱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意思相类,寓示今日的香菱即当年的英莲。“联春绕瑞”只是对青春美丽的香菱的赞美,并不是说她有好命运。“连理枝头花正开”一句是作歇后语用的,原诗的下一句就是“妒花风雨更相摧”,这才是作者要说的意思,指的是夏金桂因嫉妒香菱,而要将她活活折磨死。
黛玉掣签,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还有宋欧阳修诗一句:“莫怨东风当自嗟。”这里隐去了原诗的前一句“红颜胜人多薄命”。“东风”指主事者,也就是主宰他们婚姻的家长。不要怨恨他们,应当叹息两人的缘分。黛玉终日以泪洗面,在感情重压之下,最终眼泪流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袭人将来要嫁给蒋玉菡为妻,过上一种小康生活。花名签用秦末战乱生灵涂炭来喻贾家败亡,袭人将像桃花源中人一样,躲开这场灾难,投进蒋玉菡的怀抱。袭人原是宝玉的侍妾,对宝玉百般体贴、爱护,曾发誓:“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第十九回),可后来还是被蒋玉菡抬去了。“桃红又是一年春”,讽刺之意十分明显。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运用谶语把预言文学化,给整部作品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小说创作中,作者借用这种预测来暗示家族与人物的必然结局,造成整个结构上的完整性。在中外文学著作中,《红楼梦》的人物塑造、结构安排是无法超越的。
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总是能够以小窥大。从《红楼梦》的酒令语言出发,不仅可以窥见作品中各种人物的性格特征,更重要的,作者的智慧在这里得到了极大的升华。所谓“酒中凸性格,令里显智慧”,如此是也。
责任编辑文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