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唐肥肠墨

彭靖

唐肥肠不叫唐肥肠。他姓唐名亮。典型的重庆崽儿。二十年前，巴蜀笑星刘德一拍过一部电视剧《唐肥肠传奇》，讲的正是他的故事。

故事关于他的前半生。他如何从一根肥肠4张桌子13个平方米的小店起家，十年间将这不起眼的“猪下杂”做出24种口味三百多道菜式叱咤川渝餐饮界，成就一代川渝人心中的创业英雄，他的得意与风光。

然而这种风光到2003年戛然而止。他突然退出江湖，从此销声匿迹。

一说，唐亮因投资失败负债累累，早已避走他乡；又一说，唐亮大隐隐于市，正图谋东山再起。

当年江湖一匹哥

甫一坐下，唐亮对记者表示歉意，再出江湖，他拒绝了所有媒体采访，并且，差点也拒绝了记者的采访。“不仅是因为我现在想低调做事，”他想了想，补充道，“我有肺癌。”

——即便是性情中人，他依然坦率得令人吃惊。

1984年，唐亮刚过而立之年。那是中国人正在接受第一波商业启蒙的年代。时势造英雄。他在重庆上清寺开出一家仅4张桌子13平方米的小店，主营肥肠。因为手艺好，生意很快火爆，名声不胫而走。到1991年，“唐肥肠”分店已在重庆遍地开花。

有胆识，就能闯天下。1992年，唐亮第一次“试水”异地，挥师成都，投资200万元在成都人民北路开出一家2800平方米“唐肥肠”分店。开业当天人山人海，当年营业收入就已达到450万元，次年更是高达1300万元。据一位当时“唐肥肠”副总经理回忆，“不少人在外面排队等候，有时一等就是一两个小时。”

同年，唐亮又以自身创业经历为脚本，开创性地投资拍摄六集四川方言轻喜剧《唐肥肠传奇》，在全国近20家电视台播出。由此一来，“唐肥肠”不仅在川渝两地家喻户晓，更是在全国范围内一炮而红。此事亦被称为重庆餐饮界最早、最为成功的品牌营销典范。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1995年，“唐肥肠”率先在全国推行连锁加盟模式。最火爆时，其直营店与加盟店多达200多家。2001年，“唐肥肠”更是以近4亿元销售额名列全国餐饮企业第33位。唐亮，成为重庆餐饮江湖当之无愧的“带头大哥”。

“大哥”是什么概念?

他耿直、豪爽、大气。今日诸多响当当的重庆餐饮品牌创始人，皆是由他提携入行。很多人说，“他是我们心目中的创业英雄，他白手起家的故事激励着我们前行。”

或许另一个故事更能说明他的“大哥”风范：

1999年，唐亮为“唐肥肠”一位经理庆生，一行五人到一家餐馆吃饭。没想到席间，隔壁桌的几个小混混开始开他们这桌女士的玩笑。“我走过去说，请你们这些小兄弟注意一下(言辞)。他们立刻嚷嚷起来。我说我只是希望你们冷静一下。结果他们直接一瓶酒砸下来，当时血就涌了出来。我一立起来，一板凳砸了过去。他们9个人，我们只有5个人，最后我们还打赢了。我记得到最后我浑身是血，他们跑了，我还光着脚满街追。”说到这儿，连唐亮自己都笑了，“喏，你看，缝了17针，这就是当时留下的疤。我就是这种男人，见不得女人受欺负，见不得不平事，为了尊严，连命都可以不要。”

颇具江湖儿女本色的唐亮，为了尊严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唐亮，浑然忘记当时他已身家上亿。

十年的终结

记者问，“如果没有2002年那次危机，你觉得

‘唐肥肠会怎样?”

唐亮毫不迟疑地回答，“肯定辉煌。”

肯定吗?事实上，当时他的心思已不在餐饮事业上。事业迅速做大，腰包迅速膨胀，随之一起膨胀的还有他的自信心。谁都知道“唐总的钱最好拿，哪儿哪儿要捐款了，哪儿哪儿要赈灾了，找唐总，准行”。就连唐亮自己都说，“只要开口，我都是几万几十万地捐。”

重庆市政协委员、重庆市工商联常委、重庆光彩事业促进会副会长……他的头衔太多，光环太多，出入前呼后拥。当时力帆集团董事长尹明善因此笑说，“唐总不仅是美食家，表演家，还是社会活动家。”

而另一方面，他准备转战房地产业。

2002年，唐亮看中了重庆黄花园附近的一块土地，需要1.2亿元的启动资金。正在这时候，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香港老板，姓荣。荣老板的商界经历之传奇，听得唐亮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都心驰神往。再加上中间介绍人十分可靠，唐亮与这位荣老板可谓一见如故。荣老板说，他可以为唐亮担保贷款这1.2亿元，不过，他要抽取10％的佣金。唐亮欣然应允。

2002年，正好是重庆房地产市场升温前夕。在唐亮看来，只要拿下土地，这就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更是他进军房地产业的绝好契机。

与荣老板签约那晚，唐亮在朝天门码头包下一条船，举办了一个豪华派对。被邀请的，都是当时重庆商界名流。层叠的灯光、悦耳的音乐，还有唾手可得的“辉煌”前景，唐亮喝醉了。当场把字一签，荣老板让他先打佣金，他转身就找公司财务总监。财务总监说，咱们明天就要去香港，何必急在这一时呢?唐亮大手一挥，打打打，不存在!

挣大钱何必拘小节?性格决定命运。事实证明，这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第二天唐亮酒醒了飞香港，荣老板早已不知所踪，更别提他口中所谓的香港公司，早已人去楼空。

找中间人?没想到中间人也被蒙在鼓里；找重庆市国安局?国安局的人说，唐总，您是重庆市政协委员，按理说我们该帮这个忙，可我们帮不了。言下之意，国有企业被骗上亿的案子都忙不过来，谁顾得上你一民营企业区区1200万元?

可是1200万元真金白银!对2002年，“唐肥肠”这样一个餐饮企业来说，几乎是它全部的现金流。

唐亮试图自救。此时回过头来再审视他落下许久的那片“造血”之地，却早已隐患丛生。早在1999年，唐亮就聘请了一位职业经理人全权打理“唐肥肠”。他笃信“用人不疑”。偏偏这位职业经理人各种管理理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根本不懂餐饮这行，以致“唐肥肠”长期管理失控，账目混乱。

2003年到来的非典成为压垮“唐肥肠”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连大半年，几乎没人敢在外面吃饭。“唐肥肠”生意惨淡，资金链彻底崩盘。最窘迫时，唐亮因拖欠39名员工工资1万多元被告上法庭。随后，唐肥肠直营的成都店、北京店等相继被法院查封。

时也命也。唐亮认栽了。他仅对过去的自己说了四个字，“自以为是”，再不肯多言其他。即便如此，我们依然很难想象，“大哥”落难究竟是何心境。

江湖路远

“我以前风光的时候，16个车，上亿的资产，几万名员工，全国几百家企业，要多风光有多风光。1991年的时候我一天就用5万块钱请客，二十年前5万块钱什么概念?这种日子我活过，我HIGH过。但是，打击也大，我的心淡了。”

打击不仅来自生意的溃败，更来自某些所谓朋友的疏离，包括那些他曾经提携“上位”的餐饮界后辈。

2003年，唐亮清算了企业，解散了公司，离开了重庆。名噪一时的“唐肥肠”就此淡出江湖。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带头大哥”唐亮竞走到今天这一步?然而人这一生，究竟应该怎样活?

当外界纷纷赞许你成功的时候，你往往忽略了更多值得珍视的东西，而当外界惋惜你失败的时候，你往往得以重拾真正的自己。

唐亮在成都一心一意侍奉起了老母亲。他是孝子，不敢让母亲操心，只说公司上正轨了，自己现在终于闲下来了。2005年平安夜，母亲突然说想吃担担面，他亲自下厨，回头再叫母亲，“妈妈，起来吃担担面了。”母亲已经没有了反应。“老人家走得特别安详，”唐亮顿了顿说，“我们兄妹六人，母亲临终前只有我一个人守在眼前，我已经很知足了。”

索性让心态更平和一点吧，他离开成都，又到了桂林。

好山好水好人。在路边偶然看见业余民乐团演奏，他即兴加入击打一曲扬琴，对方惊为天人，立刻邀请他加入。唐亮闻言哈哈大笑，“实话告诉你们吧，三十年前，我是云南省扬琴演奏第一人。”

他的确是。1971年，他知青下乡到云南屏边县，第二年就加入地方文工团，主修舞蹈，兼修扬琴。没想到丢了三十年的技艺，这下子还派上了用武之地。

心无界，天自宽。原来除了生意，生活中仍有这么多乐趣。

他丢不下烹饪，索性承包了当地电业局的食堂，亲力亲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交口称赞，“唐师傅做的菜味道太好了!”

江湖路远，这一去，就是十年。这是唐亮自我放逐的十年，放下对现实的追逐，找回真正的自我。

“我很重情，有时候甚至看得比事业更重。所以原来很生那些人的气。现在淡了。每个人过去对你怎么样，现在又对你怎么样，不要去计较，别人现在成功了不容易。民营企业真要干好，都不容易。当然，我还是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人与人不同，表面上或许相同，但是很多人的本质不一样。这就决定了你们之间会是怎样的朋友。我吃亏在太耿直，但是我不愿意改变自己。为什么要改变自己?我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结交，我可以很真实很自然融入到社会当中，想怎么过怎么过，想怎么活怎么活，挺好。”

问君终将归何处

如果说唐亮还有一丝遗憾，那就是“唐肥肠”这个品牌的凋零和失传。

2009年，唐亮回重庆探亲。哥不在江湖，江湖却有哥的传说。很多人劝他东山再起。他不是没想过。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似乎是国人最喜欢证明自己的方式。只是他又何须证明自己?妻儿相伴，生活无忧，自得其乐，他的世界已经足够丰裕。

就在这时候，他被查出患上小细胞肺癌。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妻子眼眶都红了。他说，你别瞒我，直说。听到“肺癌”两个字，他脑袋“轰”地一下炸响。只不过短短几分钟后，他就镇定下来。反倒是他去安慰妻子，“人总要死，有什么关系?”当天晚上，他就着泡椒鳝鱼吃了三碗饭，若无其事。

真的若无其事吗?

事实上，他反倒看得更开了，“这辈子大起大落这么精彩，也算没白活。”2010年，他住院放疗三十次，化疗九次，在病房还跟病友开玩笑，“你看人波兰总统飞机掉下来，有权有势又怎么样?还走在我们前头呢。”

但是老天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偏偏不收他的命。

到最后同病房的病友都走了，医生却困惑地对他说，“你的癌细胞钙化了。”什么意思?八个月内包转移，最顽固的一种癌症，居然在他身上“结疤”了，无法转移了。尽管还需要五年时间观察，但他各项检查指标已经与正常人无异——这是一种怎样的幸运?

唐亮“想不通”。越是想不通，越是觉得可能冥冥中早已注定。2011年4月，唐亮终于重拾自己的手艺。在重庆江北区，他开了个小小的私房菜馆。说是私房菜馆，实则完全像是他的个人兴趣——跟当年起家一样仅4张桌子，不宣传，不发名片，往来的都是朋友熟人或者通过朋友熟人关系慕名而来的客人，还必须提前预定。

他的徒弟就是这样找上门来的。数次闭门不见之后，唐亮终于被这名徒弟一整套振兴“唐肥肠”品牌的规划所打动。时隔近三十年，创业的冲动再次在他心中汹涌。然而这次，心态已然不同。如果说三十年前只是年少轻狂，敢想敢干，那么这次则是精心筹划，有备而来。2012年8月，“凯歌归”高档会所将在重庆南滨路上开张，继而“唐肥肠”招牌也将在科园三路再次出世。

不久前，朋友神秘通知唐亮说将有大明星来他那个私房菜馆吃饭，最后透露说是冯小刚。唐亮淡然一笑，“冯小刚有什么好惊奇的?”果然。冯小刚来了之后，唐亮向他出示了二十年前两人合照，“冯导，您现在光芒四射，肯定不认识我了。”冯小刚笑了。据说那天晚上，冯小刚就着唐亮亲手做的麻婆豆腐，吃了三大碗饭。

那个霸气外露的“唐肥肠”，似乎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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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