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瑜
陈金福以前从没觉得钱算个什么。不就是钱嘛。有了就多用,大方点;没了,就日子过寒酸点,勒紧裤带节俭呗!
可有一天,陈金福觉得,钱不再是钱了,钱被赋予了更为重要的意义。这回裤带再勒也不行,而且不容许勒裤带,也勒不成的。
16岁的儿子考上县城的高中了,这可是大事,也是喜事。要知道,那可是县里惟一的重点中学啊!好多娃都考不上呢。但是,接着,对于陈金福来说,也是愁事。因为,现在的高中,虽然是中学,但跟上大学的娃们供起来是一个样。一年两个学期,每学期2000元的学费是棒打不饶的,另外还有每月的伙食费、住宿费、水电费、资料费、补课费,少说也得450多元,这简直就是要打开钱匣子啊!可他家的钱匣子却是空的,何况妻子桂花长期有病,接长不短地要熬药罐子。
所以,靠种庄稼生活的陈金福就愁上了。因为听说娃开学報到就得一手拿去3000元,可他卖了一头猪、卖了三袋粮、五袋子土豆,也只准备了2000元。还差1000多元哩,离开学只有三天了。
愁上了眉头的陈金福,就到住在邻村的妻子娘家兄弟二柱子那里去借钱。
二柱子叹息了一声,说,“哥,不是兄弟小气,我也没什么钱。我刚给村西修房子的邓三家卖了十几天工,结了1000元,可你读初中的侄子也要开学了,得留几百元备用是不是?我只能借你400元。”
陈金福是明白人,二柱子能借给400元,已经是尽力了。陈金福赔着笑,接钱时说,“你这回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哥,说起钱的事,我倒要提醒你一句。”在村里当文书的二柱子说,“前一阵子下大雨,你们村不是有三处滑坡了吗?县上镇上的领导来视察过灾情,你们村,被确定为受灾重点村。县民政局要给你们村拨一批救济款,听说最近两天就到了,这也可给你解个急哩。”
“是吗?我家能拿上吗?”陈金福精神一振。
“应当有。你们村至少百分之六十的人家有救济款。下雨时,你家猪圈旁边的那棵泡桐树,被风吹倒,压折了猪圈檩头,压倒了电线,三天不通电,这也算是受灾嘛。”
“哦,这倒是。那个救灾款,每户大概能发给多少?”陈金福像落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脸上露出久违的喜色。
“你们村每户要发700元以上。我们村是次灾,受灾户上报了十户,是每户600元。”
“好,好,政府想得周到,想得周到。”陈金福嘴里嘀咕着,趁着好心情,告别了二柱子,回家去了。
一路上他走得飞快,想着眼看要到来的救济金,正好可补上娃上学的钱缺口,心里高兴,陈金福走路腿上全是劲。
晚上,陈金福在厢房里的土灶上正给两个猪仔煮食。由于柴湿火不旺,一股浓烟窜出灶门,呛得他直咳嗽。
“金福,你在这里搞啥呢?”村长邹大嘴听到响声,推开门,走进来。
“来,来,邹村长。快坐。我正给猪仔煮食哩。”陈金福掏出一根烟,递上去。
邹大嘴接过烟坐下,点上烟,抽了一口,说:“金福,我晚上来你家,是给你送幸福来了。上次咱村受灾,上面拨了一点款,钱少家数多,不能家家有。考虑你家困难,我给你也弄了一份,你签个名字,当场给你发钱。”
“这是好事啊。”陈金福边烧火边说,“多少钱?”
“灾情不同,报上去的每户四百、五百块不等。”邹大嘴指指外面,小声说,“别声张,不是都有救济的。呶,快签名。”他把一个揭开的薄皮笔记本递过来。
“好像我听说这回每家给的是700吧?你可别哄我哟。”陈金福说,并不急着签名。
“嗨!送给你块馍,你还争讲大小哩。”邹大嘴把笔也递上去,收敛了笑容,“别瞎说,快点签名,我忙得很。签吧,我给你的是最高档500元算的,你一签,我就给你发钱。不过,我替你们瞎忙,你实领400元,给我100元烟钱不为过吧?”
啊?受灾人还要给你分烟钱?陈金福暗想,这是啥道理,便说:“看来,这名我不能签,钱更不能领!”
“不签?钱来了还有不签名认领的人呢?”邹大嘴摇头说。
“不签就是不签。上面该给多少就多少,我要看文件。”陈金福心想,上面给的是救济款,不是你村长给发的奖金,上面给群众多少,就该是多少。
“哪里有文件?胡闹!”邹大嘴板起脸说,“好吧,不签拉倒,真是个冷人(方言,意即二愣子,脑子不开窍)。啥年头了,还有你这样的大冷人!咳!真是病得不轻哩!给个馍还嫌黑。我要是不上报你家,你一分钱也没有。”邹大嘴摇头说着,拉开门,气冲冲地走了。
“妈的,我就是个大冷人!该是啥是啥,我就是认死理,你能把我咋的?”陈金福望着村长邹大嘴的背影,狠狠地说,“社会都让你们这样的人给搞歪了。”
陈金福越想越气,把火钳用力砸在地上。
这夜,陈金福睡在床上,村长邹大嘴的言行老在脑子里晃悠,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没领到这笔救济款,儿子上学的钱不够咋办?先借,但是在开学的这个节骨眼上,能借到吗?
最后他决定,就是钱不够,也不能领那个钱,看看村长邹大嘴那举动,这肯定有猫腻。钱的事,不行的话,先去城里卖血,把儿子的钱凑上,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领了这钱,得去县上打听打听,到底上面给了每家多少钱。如果上面给的是700元,邹大嘴不是就吞去200元?这是国家给我们的救济款,我是困难户,凭什么你要吞?200元,可够我儿子上学的半个月生活费了。
次日早晨,陈金福决定进县城去卖血,顺便到民政局打听打听。
吃了一碗饭,陈金福就到村口上去等从县城发来的客车。在路边等了20分钟,车没来,他就到路对面的小卖部买烟。
买了一包烟出来,车来了,他赶紧上了车。陈金福找了个靠近车门的座位坐下。车走到半路,陈金福偶然发现邹大嘴也在车里。由于心里不爽,他没跟村长打招呼,假装没看到他。
到了县城,陈金福直奔县医院。他想趁早,先去卖血,卖完血,再去民政局问事。陈金福找到医院向一个医生打听了一下。医生说:“没有医院买血,可以到献血车那里献血,会得到一定补助的,不过不多哦。一般一百毫升50块,祝你身体健康。”
陈金福心想,我身体健康着呢,就是棒得像牛马,现在也没用,我急着卖血换钱,给娃凑学费哩,可没心思献血。他就向周围的人打听咋能用血卖到钱呢?有一个青年人看了他半会,告诉他,要卖血,西城门口有个私人小医院,你去问问。
陈金福就找那个医院,找了一小时才找到那个私人小医院,结果一番折腾后,他卖了300元的血。出了小医院,他到街边吃了一碗拉面,就去民政局。可是,到了民政局门口,门卫拦住他说,下班了,里面没人,有事下午2点再来。
陈金福看了一下时间,才12点10分,到下午2点还早呐。在这儿等心烦,就准备到街市上逛一逛。
不买东西,在街头走来走去的陈金福,觉得逛街真没意思。决定返回到民政局门口,坐在地上歇会儿。
陈金福正没精打彩地走着,冷不丁前面传来一声惊叫:“打劫啊,快来人,有人抢包啊——”
叫声像一道命令,那里很快就围上去不少人。陈金福和身边的人都朝叫喊的地方望去,但隔着人,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
很快,叫声再次响起来:“啊!来人啊——抓住他,大家快帮我抓住他——”
陈金福也围了上去。又是一声“啊!”陈金福看清里面的情形,一个男人死死抓住一个黑皮包,另外一个年轻男人死劲地夺包,边夺,边用匕首在死命护包的男人身上捅……护包的男人的肩膀和胳膊上全是血。围观者男男女女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人,但是,只是围观,没有一个人上去给受害人帮忙。
麻木、可怕的麻木!陈金福怒发冲冠,大吼一声:“畜牲!真是无法无天了!”他用胳膊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冲进去,拦腰抱住那个坏人,往上一提,用力把他甩倒在地。就在陈金福扑上去准备捉住这个人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满身血迹的受害人是村长,是曾骂他大冷人的邹大嘴。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倒在地上的坏蛋那把匕首刺在了他的肩膀上。
陈金福再次愤怒了,他忍着痛,一拳打在那坏蛋的脸上,然后用力拧住那家伙拿匕首的胳膊,将匕首夺了下来。匕首被他狠狠地丢在地上。
陈金福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那坏蛋顿时眼冒金星。陈金福见他不反抗了,掏出在医院捡的两根准备回家拴猪仔的白色输液管,把抢包的坏蛋捆了个结实。刚捆住坏蛋,陈金福却头一歪,倒在了地上。由于刚才他用力过猛,又抽过不少血,再加上被刺中肩膀,他一阵头晕,休克了。
当陈金福醒过来的时候,他正与邹大嘴面对面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金福哥,你终于醒来了?太好了。”邹大嘴一下子坐起来,接着跳下床,竟然跪在陈金福床前的地上。“谢谢你,金福哥!要不是你,我恐怕早就被捅死了啊!对不起,我不该起歪心侵吞你们的救济金。我说实话,其实,上面给的是每家700元啊!”
陈金福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金福哥!你是我的恩人啊,可我……我这是报应啊,我今天带着扣你们十几家人的4000多元,想进城买个摩托车,结果,车没买到,却惹上贼来抢包,差点被贼捅死。当时,那么多人,只有你不怕死,救了我的命。”邹大嘴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眼里含泪,“可我,昨天却骂你是大冷人……我才是真有病呢。”
“你有伤,快起来吧。我真是冷人,死认理的大冷人。”陈金福说话了。
“不,我对不住你,让我给你赔罪吧。金福哥!你不是冷人,你是……”
“你承認了,我不是冷人?”陈金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是,真的不是冷人,你是直爽人。我晚上就把扣大伙的救济款钱,全退回给你们。今天,我明白了,钱,有时也害死人呀!”
“你终于承认我不是冷人。其实,我是不是冷人,都没关系。真的,能多些‘冷人,咱的日子才更好过一些!”陈金福慢慢地说着,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邹大嘴说。不知怎么回事,他的眼里,渐渐笼罩上了一层潮湿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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