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忠静
1
秀婕喜欢在擦拭鱼缸的时候和龙鱼说话。龙鱼,顾名思义就是模样像龙的鱼,脑袋、身形、触须都和传说中的龙酷似。秀婕觉得它俩是姊妹,像她和姐姐一样的姊妹。这么想着的时候,秀婕心头浮起一丝怅惘,龙鱼是自由的,有伙伴的,想见面就见面,想游玩就游玩,想对脸就对脸,想沉底就沉底。可自己呢,来这儿快半年了,主人只准她休星期二。星期二,姐姐在上班,男友也在上班,全国人民都在上班,谁也见不着,要多没劲多没劲。
“必须休息星期天!”
这句话脱口而出,秀婕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也把闭目养神的两条龙鱼吓得一激灵,不明所以地扭动尾巴,惊恐万状地四下寻找敌人。
秀婕冲着鱼缸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的跟你们没关系。”气氛和缓下来,秀婕冒出一个念头:在烹调上花些心思,哄得主人高兴,再跟他们提出休星期天。
秀婕把家乡菜和上海菜合二为一,取长补短。上海人对三黄鸡的吃法基本上只有一种,那就是白斩鸡沾酱油吃。秀婕不做白斩鸡,而是把鸡剁成块,做红烧鸡块,并在配料里头加少许糖,这样就成了一种改良口味。
晚上,秀婕又做了个麻辣茄花。本来上海人爱把茄子切成小块简单炒一炒,秀婕觉得这种吃法太单调,就想了一种做法。洗净两个茄子,保留茄柄,把茄子划成八瓣花,隔水蒸,然后下油锅,并酌上辣椒花椒盐翻炒起锅。
果然,两个改良菜让女主人吃得喜笑颜开,连说太下饭,太开胃,肚子饱了嘴巴还想吃,这样吃下去该成汤婆子了。男主人也夸奖秀婕脑子活络,外地女子就是不一样,说完又添了一碗饭,还说近几天不用换菜,吃够了再说。
秀婕抿嘴乐:活络,那是必须的,要不然,休息星期天永远都是一个梦。
秀婕刷洗碗筷,收拾厨房,然后削了一个苹果,切成丁,插上牙签,坐在一边望着主人优雅地吃着。女主人瞅一眼男主人,男主人明白了什么似地轻轻嗯一声,女主人咽下嘴里的苹果,说:“秀婕有事要说是吗?”
“唔……我和我姐好久没见面了,想调成星期天休息。”
“侬讲啥?休息星期天?”
秀婕点头说:“是的,我到你们家已经一百七十六天了,我和姐姐已经快半年没见面了。”
女主人看看男主人,二人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女主人发话:
“可以让你姐姐到我们家来看你。”
“我姐不会来的。她带着一拨尖子生,还有一些约稿要写,比我忙多了。只有我休星期天,才能去看我姐。”
“哦,这样啊。”女主人不置可否,跟着男主人来到阳台,二人低声嘀咕事儿。秀婕拿出账本,把一天的开销记下来。
记好账,把剩下的零钱整理清楚,男女主人仍然在嘀咕,两个脑袋一会儿靠着,一会儿离开,既举棋不定又密不告人。秀婕并不知道他俩在嘀咕保姆都一个德行,给点儿阳光就要灿烂,给点颜料就敢开染坊。让他们一家三口对她产生依赖,站稳脚跟就开始提条件。商量的结果还是不让秀婕休星期天。
秀婕万万没想到,饭菜上所做的努力功夫,反而使主人更离不了她。女主人搪塞她:“等同同军训结束,说不定能考虑让你休星期天。”秀婕若有所思哦了一声,站在客厅中间发呆。男主人到书房看书。女主人喊秀婕到卧室,帮她整理照片。女主人告诉秀婕,她和丈夫是二婚,同同是男主人前妻生的,她生的是女儿,跟前夫一起生活。女主人说前任保姆是一个中年女人,比秀婕大,比自己小。那个阿姨忽而偏向男主人,忽而偏向女主人。大概看出男主人管大事,就专门巴结男主人。每次宰一只鸡,她都把唯一一个鸡胗挟给男主人吃。明明知道女主人也喜欢吃鸡胗。其实,聪明的话完全可以不挟,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或者想挟也可以,头一次挟给男主人,下一次就挟给女主人也行,单单她没这样,一直挟给男主人吃。结果就引起女主人反感,女主人一句话把那位阿姨炒了鱿鱼。辞退时,那女人问女主人:让我回家,男主人知道吗?女主人冷笑道:“我连你的人事权都没有,我还是家里的一把手吗?”
秀婕听得呵呵笑,笑那个上海阿姨笨,笨到家了,男主人會为一个鸡胗留你?会为一个鸡胗跟老婆过不去?
2
这一天,秀婕烧了一只三黄鸡,用花椒、辣椒、豆瓣酱红烧,起锅前加了少许白糖,弄成南北兼容口味。
男女主人进门就说香,香得口水要淌出来了。吃饭的时候,男主人用筷子在炖锅里找鸡胗,怎么找也找不到。正纳闷儿呢,秀婕起身,到厨房端出个小碗,把唯一一个鸡胗搁到女主人面前。女主人会意地笑笑,挟起来左看右看,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嚼着,然后偏着脑袋向男主人撒娇,说留一半给他。男主人领会到什么,大气地笑着。
望着主人的吃相,听着呼呼的喝汤声,秀婕满心成就感,想起休假的事。
女主人抬起头,正好撞上秀婕含笑的眼睛。
“阿姨有啥喜事啊,看侬浑身的细胞都在笑。”
“是有一桩喜事。”秀婕灵机一动。
“讲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是这样,我姐的房子装修好了,让我星期天去看看,你们看能不能……”
“想休星期天是不是?”女主人截断话茬儿。
男主人接收到女主人投来的目光,干咳一声说:
“你就那么想休星期天?”男主人说。
“是的。”秀婕说。
“不是说不行,而是不太可行。你想想,双休日,我们和孩子都在家休息,我们的三顿饭,我们的家务活儿……你来这么久了,情况全晓得,双休日对我们一家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星期一的工作和学习。”
“呵……也是。那就再说吧。怎么想我就怎么说,不行的话,我还是休星期二吧。”
“要不这样,”男主人边剔牙边说,“星期六你照常做,星期天休息。”“你……”女主人脸色绯红。男主人取出牙签,漫不经心地在餐巾纸上蹭,“没事儿,让她休星期天,”他冲马丽乐晃晃食指,示意她不要吱声,听他的,“但有一点,你得把第二天的饭菜烧好,装保鲜袋,并且不能和头一天重复。类似给鱼缸换水,洗衣服等等家务活儿都得提前做好。” 秀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主人想说什么,男主人已经用报纸遮住脸了,秀婕知道,什么都不用再说,说了也白说。
3
也许是男主人的霸王条款惹上苍生气了,在秀婕向往的这个日子里,女主人一早到远郊青棕榈高尔夫球场陪客户。秀婕出门买菜前,只有男主人在家上网。小主人同同正在封闭式军训,这个星期天不回家。
从集贸市场买菜回来,秀婕进屋,放下菜篮子,立即感觉气氛不对,边换鞋边纳闷儿。男主人背对她,面朝阳台打电话,好像在说谁病了。男主人回身时,秀婕看到他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直哆嗦:
“马丽乐,儿子要做手术,你赶紧回来啊,我划款,你去医院,分头行动啊!你倒好,还有心思打球!”
男主人开着免提,女主人的声音传过来也很嘹亮。
“侬搞搞清爽,不是我想打球,是工作需要!美国总部来人了,阿拉必须前后陪着。儿子的事又不能跟别人讲。我接到学校电话,就躲到洗手间给侬打电话。”
听到吸吸溜溜的声音,秀婕猜不出女主人是哭还是擤鼻涕。
“侬不回来哪能办呢?又要汇款又要去医院,我又不能分成两半。阿拉心里真的吓啊!”
男主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秀婕呢,”听到自己的名字,秀婕神经高度紧张,“侬让阿姨去医院看同同好吧啦。侬去汇款,五万元,我马上把账号发侬手机。”
这是秀婕到主人家发生的第一桩大事。被安排参与处理大事,秀婕浮起自豪感。见男主人瞪着自己,秀婕下意识往前站了半步,意思相当于准备好了,到哪里去看小主人。
阖上手机,男主人铁青着脸说:“秀婕,屋里不要管了,现在你就打的到华山医院,到外科重症监护室去看同同。”
“真的是同同病了?”
“对的,军训时突然胃穿孔,要马上手术。侬告诉伊不要吓,爸爸到银行划款后就到。”
秀婕觉得小主人的病来得够突然的,几个月下来,并没见他胃痛过,怎么一发病就这么厉害呢?要是平时她会问个究竟的,可男主人这副样子,她什么都不敢问。
秀婕坐在出租车副驾座上。副驾的位置能让她视野开阔。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望着一晃而过的陌生的脸,秀婕觉得车子快也没有电话快,不如打电话问问同同的情况。翻开盖,很快调出小主人同同的手机号码。面对代表同同的十一位数字,秀婕犹豫了:说不定小主人正躺在担架上,或者已经进了手术室,就算拨通了他能接吗?想着想着,秀婕把手机阖上了。不知怎么的,不打这个电话,心里总有些不甘。不管小主人能不能接,反正她想打个电话。很快,同同的手机号码被调出来,按拨号键,通了,传来周杰伦的《菊花台》。秀婕有些激动,心想,多响一会儿,可能医生或护士会替同同接电话,她会告诉他们,自己是同同家的阿姨,过一会儿就到。同同的爸爸也去银行划款了。她让他们转告同同别害怕。不会有事的。周杰伦唱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喂了一声。秀婕心下一动:是小主人同同的声音。
“喂,阿姨,有事吗?”秀婕心跳加快,大声说:“胃……你的胃,要做手术是吗?”
“手术?什么手术?我好好的,做什么手术?!”同同问。
“哦,我知道了!”
秀婕再没和同同说话。
秀婕拨通男主人手机的时候,他正把信用卡塞进提款机。
“骗子……是骗子,”因为激动,秀婕声音都高得走调了,“千万别划款!”
“骗子?侬讲谁是骗子?”再按三位数,男主人就把密码输入完毕了。
“有人骗你们!同同好好的,刚吃午饭,我给他打电话,他亲自接的。”秀婕说。
“他能亲自接电话?”男主人不解地说。
“是的。是他亲自接的。”
“我家同同可怜哪,都上手术台了,怎么还能亲自接电话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都是骗子设的局!小主人好好的。千万别汇款!”
男主人怔住,半张着嘴,手僵在那儿,片刻过后,大梦初醒似地,说:“秀婕,阿拉晓得了。外地人老来赛咯(真行)!”
秀婕笑了,想:“以为你们样样聪明,看来你们也有不聪明的时候。”
4
当晚,男女主人商量一下,决定奖励秀婕二百块钱,让她去买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秀婕接过钱,轻轻放到仿竹器金属茶几上,说这点事是应该做的。别说是这家保姆,就连不相干的人也该一起反诈骗,根本用不着奖励的。
男女主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保姆就是为钱才打工的,给钱都不要,说明有更深的心思。果然,秀婕手指绞着围裙,看看女主人又看看男主人,压低声音说:“你们……要是真想奖励我,那就让我休息星期天好吗?”
“为什么非要休星期天嘛!”女主人问。
“我姐休星期天。我男友也休星期天。休星期二的时候,谁也见不着,很没意思的……”
男主人接到妻子投递的眼神,立即反问:“来我家当阿姨也快半年月了,侬觉得休星期天现实吗?”
秀婕没回答男主人的问题,转身往鱼缸里扔了一撮鱼食。两条龙鱼悬浮起来,从两个方向往食物跟前移。
女主人和男主人来到小客厅,这个方位离秀婕最远,最方便说话。男主人说:
“秀婕吧,也算我们家功臣了,白天刚替我们消灾了的,这件事搁在我公司是要算政績的。我看还是考虑考虑。”
“侬想想看可能吗?星期天同同也回来了,我俩也休息,做饭洗衣服收拾家,根本离不开保姆的。”
“哪能办呢?怎样才能既不让伊休息星期天,又保护她的积极性?”
“我去跟伊讲。”
女主人走到望着龙鱼发呆的秀婕跟前,含糊其辞道:“阿姨,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好吧,明早答复你。”
秀婕嘴上说好的,心里早明白,休星期天几乎不可能。双休日,她的活儿更多些,饭菜的要求高不说,有时还要和他们一起到远郊别墅呆两晚,会比平时多许多事情。
第二天一早,秀婕从微波炉端出牛奶,女主人站在身后说小心,别烫着。秀婕说不会的。秀婕盯着女主人看。女主人说:“我和老公商量到半夜,还是不能同意你休星期天。”
秀婕哦了一声,愠怒在心里,脸上并不表现出来。心想这家主人也真会开玩笑,这么点事也用两个脑瓜考虑一夜?我只用半个脑瓜、几秒钟就能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她只是心里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男主人过来帮腔:“秀婕,你很重要的,双休日你更重要晓得吧?”
秀婕笑了笑,心想双休日能更好地剥削我呗。顿了顿,男主人又说:“你到我们家也快半年了,知道我们一家三口只能在双休日团聚。我们团聚的时候,你尤其重要。做饭,洗洗涮涮,打扫卫生,‘买烧样样离不开你。”
秀婕把调好的鸡蛋搁进微波炉,女主人敲边鼓:
“星期天你不能动,我家同同也离不了阿姨的。”
秀婕脸上挂着笑,快半年了仍然不喜欢这个称呼。心想:你俩都比我大,喊我阿姨,我还想喊你们大伯大妈哩。秀婕真正烦的不是这个称呼,而是烦这家主人不善解人意,不地道。同意不同意,给句痛快话不就结了,俩人唱双簧似的,女的先说,男人后说,然后交叉着说。说来说去结果都一样。
夫妻俩没事儿人似地吃着早餐。吃完,女主人擦口红,男主人望着女主人骂了一声操那,嘟囔她是一点点颜色在作怪。女主人回骂一句操那,说他弄一脸颜色也作不了怪,示意秀婕把小坤包递给她。
5
防盗门发出金属质感的关闭声,秀婕长舒一口气,给秀竹打电话,迫不及待地把“立功”的事一股脑儿告诉姐姐。秀竹“嘁”了一声,秀婕知道姐姐这是在表示不屑,意思是早料到了,有钱人就这德行,不稀奇。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休星期天呢?我想知道原因。”
“他们说双休日事情多,阿姨比平日更重要。”
“那你怎么说?”
“没怎么说。端人碗服人管。不让休星期天,就休星期二呗。”
秀竹说:“凭什么保姆就不能休星期天?你告诉他们,你姐是自由撰稿人,会让这样的霸王条款曝光。”
“可别这样,我刚做顺手,别把我的工作搅黄了。”
“谁怕他们似的!”
“姐,我可不是你,你是耍笔杆子的,有自己的工作,还带着一拨尖子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我不行,我必须看他们脸色过日子。”
“郁闷!那你好好做。我不甘心,迟早我会帮你争取权益。”
“算了算了,不就是休星期天吗,休星期二也一样。”
“不一样。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争的是个意思。”
“就当休息星期天是秃子头上的毛——它不长我不再想!”
“凭什么不想?该想的一定要想,一定要想到。这样吧,抽空我去看你。”
“来主人家?”
“不是。约个时间,在你主人家附近,见个面说会儿话,把妈寄的羽绒服给你。”
“姐,好想去你家轻松轻松。”
“慢慢想办法。”
秀婕无法想象姐姐到底能想出什么办法,但她本能地相信她。她说有办法就一定会有办法。
每次通完电话秀婕都很畅快,姐姐收纳她的精神垃圾,帮她平衡心理。总是让她糊涂点,再糊涂点儿,过顺的日子像上过机油的轴承,转起来疯快。转够三十天就能拿工资,三千元哩。
6
男主人开出的条件够苛刻,秀婕还是接受了,只要能休星期天,把第二天的饭菜做好就做好,不让重复就不重复;把第二天的家务提前完成就提前完成。秀婕从这天起天天看挂历,買菜做饭吸尘洗衣服都哼着小曲。挂历上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都被她的指甲掐上一个月牙似的印子。
没想到,星期六一早就出了点事。
女主人穿着绒线衣裤翻箱倒柜,嘀咕她的那香水胸罩找不到了。秀婕在厨房熘烧麦,同同指着男主人从嘴丫流到下巴上的白沫儿嗯嗯。男主人用手背噌掉白沫儿,同同比一个OK。女主人的声音突然升高,说活见鬼什么的。男主人含糊地骂了句发×疯。
秀婕知道,女主人例假快来了,自己和女主人的日子挨得较近,这样的日子临近,秀婕就提醒自己小心。女主人把卧室与客厅的移门扒开,大着嗓门儿嚷嚷:“秀婕,我那件香水胸罩找不到了!”
“你先吃早饭,我来帮你找。” 秀婕顾不得看女主人审视的目光。“你帮我找?我自家东西自家不会找吗?我跟你讲,这件胸罩很可能找不到了。”
“不会找不到的。大柜子找过吗?还有装小物件的抽屉?”
“全都找过了。”
“不会丢。它又没长翅膀。”
“哼,我看伊就是长翅膀了。”
听出话味,秀婕也很恼怒,但她只能跟小商小贩发怒,对女主人,她只能把火气压住。男主人掐灭烟头说:“马丽乐,别在那儿瞎吵八吵好吧啦,好好较找找。今天找不到,穿别的,那玩意儿你有一堆,又不是只有一件。赶紧洗漱,应酬回来接着找。”
女主人突然咳嗽起来,指着没掐灭的烟头说:“让你少抽点烟就是不听,弄得乌烟瘴气。我和同同不晓得抽了多少二手烟!”男人嘟囔:“数你事情多。”
“我事体就是多咋啦!那是我最欢喜的一件胸罩!”
“侬欢喜的多啦,快点找一件先穿着,晚上回来再找。”
女主人斜睨着男主人说:“侬讲得轻巧,那个香水胸罩贵得不得了,那是去法国参加博览会买的。毛毯丢了我不心疼,这件东西丢了我老心疼咯。”
秀婕听出话味来了。女主人怀疑她拿了。
“以后谁去法国多带几件,这件事别再说了,没意思的。”男主人息事宁人。
“不来赛(不行),阿拉今天就要穿这一件!”
秀婕试探着说:“把抽屉拉出来看看。”
“拉啥么子呀,肯定被人拿跑了!”
“这样的小物件最容易弄到抽屉里端旯旮儿。”女主人想了想,不情愿地但还是跟在秀婕后面进了卧室。秀婕蹲下,拉出装小物件的抽屉,单腿跪下,伸手往顶端摸去。很快,中指钩到了一根带带,慢慢往外拽,一条淡青色胸罩整个露出来。女主人说:“就是它!我的个姆妈,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它了呢!怎么会卡到抽屉缝隙里呢?”
“别问了,反正找到了。说明保姆没偷你家东西。”
同同站在鱼缸前观赏龙鱼,对男主人说:“还是我们男人简单,女人够烦的。” 男主人轻声笑笑,摇摇头说:“侬姆妈事体老多咯!”
秀婕本来就委屈,眼下整个氛围都对自己有利,就有些恃宠撒娇,牢骚道:“我还以为这玩意儿长翅膀飞了呢。”女主人一听,心想你一个保姆哪能登鼻子上脸呢。我偏不说软话,继续用硬强的口气说:“我跟侬讲,我家有七八条毛毯都不见了,全是以前的家政拿跑的。”秀婕这下真火了。大着嗓门儿说:“别拿家政当贼行不行?现在,家政就在你面前站着!我穷,可我人穷志不短。我今天全面跟你交个底:我的爷爷是当作土豪劣绅打倒的,我的爷爷比你们家有钱!因为你们家没他那么多地和佣人。还有,我们几姊妹属我混得不行,我要是混得好就不会当保姆了。可话又说回来,保姆也是凭劳动吃饭,一不偷二不抢!你也不想想,偷你那点儿东西,我背个黑锅都划不来!”
男主人和同同一块过来指责女主人。女主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连赔不是:“以前真的有个阿姨不老实。我刚才的话决不是针对你的。我信任你,我们全家都信任你!”
男主人支开妻子儿子,小声对秀婕说:“别往心里去。同同妈有时候情绪不稳定,可能是更年期提前了。侬不晓得,更年期就像神经病。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了好了。消消气,刚才的不愉快让它过去。”
秀婕觉得气顺了不少。
7
秀婕打电话,告诉姐姐秀竹,自己把女主人收拾了一顿。秀竹问她是不是不想做了。秀婕告诉姐姐找文胸的事。那会儿女主人蛮不讲理,气得她真不想做了。秀竹说他们那是狗眼看人低,他们越这样我们越要争气。秀婕带点炫耀地说:“我把祖上和我们几姊妹都显摆了一下,听得主人一怔一怔的。这回他们总算知道我潘秀婕的背景了:爸妈都是搞艺术的。在当地很有名。大姐是自由撰稿人,无冕之王,别看平时不吱声,惹急了,笔杆子是不认人的。还有二姐,当地人大代表,一所学校的头头,连老师带学生,管着好几百号人哩。全家只有我潘秀婕没出息混成了保姆,话又说回来,保姆咋的了?凭劳动吃饭,不丢人。”
“不丢人。谁敢歧视保姆我就跟她没完!”秀竹说完,忍不住笑起来。秀婕问她笑啥,她说笑妹妹不逼急,一句狠话都说不出;逼紧了,祖宗八代的历史都给人家翻腾。然后提醒秀婕明天就是星期天,问她休息的事会不会变。秀婕说不会变,她帮男主人买茶叶,等会儿回去准备第二天的饭菜。
晚上看完东方夜新闻,男主人发现秀婕并没重新做第二天的饭菜,而是把当天的饭菜包装了一部分准备放冰箱。男主人挑剔地看着秀婕,嗡声道:“侬哪能不把明天的饭菜准备好呢?明天一早侬跑了,我和伊在家带小囡、衣裳,哪能吃得消呢?”
马丽乐说:“真的,过去有句话讲得老好咯,革命靠自觉,自觉干革命。你不能这么糊弄我们!”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秀婕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们有什么好糊弄的。要是觉得我休星期天占了便宜,那这样好了,我把同同带到我姐那儿辅导作文!”
一屋人全怔住。
男女主人面面相觑。小主人同同嘿嘿笑:“语文老师骂我好几回了,作文一直写不好。这下好了,明天把几篇作文带上,去问问清爽。”
秀婕突然有些后悔,这件事并没征求姐姐意见。就算同同愿意去,他的父母放不放心呢?
片刻迟疑,男女主人面露欣喜,几乎异口同声:“好咯。侬带同同去大阿姨家辅导作文,蛮好蛮好!”
女主人对男主人说:“上次听伊讲姐姐叫潘秀竹,我上网看过伊写的博文,我都有些崇拜她了!”
“侬讲,伊写些啥么子?”男主人问。
“除了社会热点,还有老多童年往事,都是些神农架的事体,老有趣。伊讲一年四季,只有大年三十母亲去租一部缝纫机,扯一些减票布,给几姊妹各做一套花衣服,穿上花衣服的她们,高兴得什么似的;住的房子是木板和油毛毡搭起来的,下雨的时候,蛤蟆爱往屋里钻。父亲让女儿拿火钳把蛤蟆挟了扔出去,女儿胆小,哆哆嗦嗦挟住,连蛤蟆带火钳一块儿扔出去。吃的主食是土豆,整个蒸是饭,切片用盐水煮,滴几滴油起锅是菜……”
“难怪你姐能当自由撰稿人,有这样的经历才有得写。不然的话,自由撰稿撰不出啥么子。我同意让同同去拜你姐为老师。同同这孩子太需要教育。”
“阿拉儿子会给你姐添麻烦吧啦?”女主人问。
“我姐不怕麻烦,她说辅导学生作文是她的慈善事业。”
同同轻轻磕着鼠标说:“哈——好白相咯,人家的慈善事业都是捐钱,大阿姨捐辅导作文。”
“这比捐钱更有价值。”
“同同,好好去听大阿姨讲课。”男主人说。
“好咯!”
男主人打开茶盒泡茶,发现茶叶没了,让秀姨买茶叶去。
秀婕边下楼梯边想:“有钱就这副德行,非得物超所值才心理平衡。”
秀婕站在喷泉池边,望着洇起的水雾给姐姐打电话。说明天带小主人同同去她家,她得给小主人讲作文。
“他们的孩子跟你一块来,听我讲作文?”
“是的。”
“没问题。只要你能休星期天。我能把作文辅导好,让你的主人不小看我们。”
“好,就这样说。男主人要我去买龙井茶。”
“龙井茶还要买吗?我这里的龙井茶多了去了。每年都有文友送明前龙井茶。看来,有钱不一定啥都牛×!”
“没错,姐。明儿见!”
“明儿见!”
8
远郊空气本来就好,比上海市区好得多,加上一场小雨刚过,简直算得上清新怡人。同同望着窗外,指着一个酷似东方明珠的小型建筑说:“秀婕阿姨,那儿有一个山寨版的东方小明珠。克莉斯汀饼屋,屋子又小又暗。”秀婕笑而不语。同同指着街心公园的大屏幕说:“阿姨你看,刘翔改成七步跨栏了。”秀婕没吱声,心想你说七步跨栏我不懂,我只知道生猪多大出栏。路过市场一条街,同同撒娇,嚷嚷要吃糖炒栗子和鸭颈,秀婕边掏钱边打趣:“给你们家当保姆还贴钱。”
秀婕见到姐姐,自嘲道:“见姐姐还带个拖儿!”
“能带来也不容易呢。”
“大阿姨好!”同同说。
“不是说好叫潘老师吗!我是你家阿姨,好像我姐也是你家阿姨似的。”秀婕说。
同同不听秀婕怎么说,看到用木柱子隔出的书房,立即跑过去,凑到电脑跟前,问能不能打游戏。
秀竹说可以,等看完他的作文才可以。
秀婕欣赏着姐姐的新居。同同在听讲。秀竹在说同同作文存在的问题,描写的云彩太固定,云彩其实是最多变的,一天之中多变,甚至瞬间即变。同同很安静。秀竹给同同出了一个作文题——《和时间老人的一次对话》,并作了相关提示。临了,秀竹问同同还怕不怕作文。回答是不怎么怕了。好像知道怎么写了。写好以后,发电子邮件。
同同开始打游戏的时候,秀婕正和女主人通电话。
“你们午饭怎么办呢?”
“我在做一个策划,同同阿爸在热饭,上午伊把衣服好了。同同呢?没烦人吧?”
“很乖的,听讲呐。”
“替我谢谢侬阿姐。”
“没啥。她还说谢谢你们给我放假呢。”
“不好意思,这算啥么子假。侬叫同同过来,我问伊情况。”
接过电话,同同大声说:“姆妈,这里天很蓝,鸟叫得老好听。我和阿姨都在自由呼吸,老适宜!”
“大阿姨讲啥么子?”
“多啦,如何写景物,写人物。还给我布置了一篇作文。”
“好的。把电话给阿姨。”
女主人对秀婕说:
“辛苦侬阿姐了。”
“沒啥,就当我姐帮我带同同。”
“她是老师,哪能让伊带孩子。”
“没啥。我想起来了,你们今天吃什么呢?”
“把你昨天做的饭菜热一下就行。”
“让同同爸爸帮帮你。”
“他蛮自觉的,把早上的碗洗掉,又在吸尘。系着围裙,老像回事的。”
“哦,想起来了,鱼缸的水该换了,还得给龙鱼喂一遍食。哦还有,同同的衣服要单独洗。消毒剂不能多放,顶多三滴。”
女主人说:“记着了。问你姐姐好,祝你们星期天快乐!”
秀竹望着秀婕,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祝你的主人星期天快乐!”
(责编/朱近)